第14章筆記破局

大先生大驚失色,他沒想到,陳蕾將殺死孫老三的凶手主謀,指向了他。

空氣似乎凝固了,周華急忙道:“陳小姐,這件事可不能妄加猜測。大先生是殺死孫老三的幕後指使?你的指控太嚴重了,等於是告訴大家,南京飯局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謊言,所有參與飯局的人,都是大先生砧板上的魚肉。這要流傳出去,大先生的信用垮塌,生意可就全完了。誰還會和一個設下騙局殺死客人的人交往呢?”

周華每說出一個字,房間裏的空氣似乎便被凍結一分。歐靜兒顯然沒料到事情竟然發展到如此境地,她看到大先生怒氣衝衝,手下十數支槍指向陳蕾,一時不知該如何勸解。

趙勁夫向前一步,與陳蕾並肩,對大先生道:“殺一個人好殺,子彈打出去就行了,但再想救活,那可就難如上青天了。大先生,陳蕾的話還沒講完,不如聽她講清楚,再來決定如何?”

大先生冷笑道:“你讀了那麽多書,難道就沒有聽過一句俗話,什麽叫槍打出頭鳥?你可別做出頭鳥。”

陳蕾緩緩道:“大先生是個講道理的人,我說得不對,你再殺我不遲。我說對了,那大先生還將槍口對著我,就是敵我不分了。”

大先生怒極反笑,道:“清古齋就算是有天大的麵子,如果你今天說得不在理,那也得把命留在南京。我就不信了,七大家族的幻門陳家,還能把我怎麽樣了。”

陳蕾正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的事,我來擔當。但大先生今天執意不聽我講,那我今天做個啞巴,隻不過,大先生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你的命也隨時操控在別人手裏。”

見陳蕾話中有話,歐靜兒忙道:“大先生,姐姐不是妄言的人,她這麽說,一定有她的道理。還請大先生消消火,您倒沒有什麽,可您的手下拿著槍,如果急著要為您出氣,萬一手一抖,槍走了火,那可算誰的事呢?”

歐靜兒連說帶笑,十餘名手下看著大先生,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歐靜兒見情勢稍緩,幾步走到大先生身邊,撒嬌似的用右手蓋在了大先生的手槍上,一邊將槍口慢慢地壓低,一邊道:“大先生,我長到十九歲,爸爸可從來沒教過我打槍。我可不想第一次聽見槍聲,眼前就見了血。”

大先生也聽出了陳蕾的話中頗有意味,但情勢緊逼,自己也不能示弱。歐靜兒將手槍槍口壓下,大先生便也順水推舟,槍口不再指向陳蕾,那十餘名手下也就勢將槍口垂下。

歐靜兒道:“姐姐說大先生的性命捏在別人手裏,我怎麽聽不明白?姐姐還是快快說一說,要是講不清楚,大先生可就夜夜失眠嘍。”

大先生哼了一聲,但被歐靜兒的話激在那裏,又不便發火。全場人的目光都盯在陳蕾身上,隻聽她道:“大先生,我先請教一件事,聽說南京飯局的舉辦地,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地下溶洞改建的高級會所,這家地下會所是哪一家公司承建?什麽時候開業的?大先生都請誰來過?”

大先生想了想,道:“溶洞是兩年半以前無意中發現的,準備作為第二期私家會所使用。施工方是我自己的公司,走批件、設計圖紙等,兩年左右才完工。這裏初時不對外開放,隻預備接待和公司有業務往來的貴賓,南京飯局是第一次正式使用。”

陳蕾道:“南京飯局設在地下溶洞高級會所,第一次使用,也就意味著不熟悉地下溶洞環境的人,沒有得到許可的人,根本不了解地下的情況,更無法進入溶洞會所。能夠殺死孫老三並搶走了殘頁的人,最起碼需要滿足以上條件。也就是說,大先生,你身邊有內奸。”

大先生眉頭緊鎖,道:“這句話,你說清楚了。”看陳蕾不言語,隻看著四周,大先生手一揮,眾手下逐一退去,室內隻留陳、趙、歐、周四人。

大先生坐回圓桌,拿著兩把手槍,一把指向周華,一把指向陳蕾,示意其他人站在一邊,對陳蕾道:“有什麽話都說出來,我身邊有內奸,你覺得會是誰?”

陳蕾道:“大先生,我們從頭開始梳理一遍,更容易將內奸挖出來。先請教,在南京飯局召開的那一天,為何作為主人的大先生沒有出席?”

大先生沉思片刻,看了看周華、歐靜兒,有些遲疑。歐靜兒何等聰明,馬上意識到其中有戲,道:“大先生,您放心,今天在這裏聽到的話,我隻帶耳朵,不帶嘴。”

周華也點點頭,道:“靜兒的話,也代表我的意思。今天大先生所說的,也不會從我這裏泄露出去。”

大先生嗬嗬一笑,道:“那天我去見了一個人,這個人我不得不見。實際上,舉辦南京飯局也是他的主意。那是大概一個半月之前,我剛從香港得到了中統機密檔案的殘頁,看到其中記載的聖庫寶藏的秘密後,內心興奮不已。但我隻拿到了其中的一部分,其餘的部分我到處打探,沒有下落。正一籌莫展的時候,我在8月份接到一個電話,那人提到了另一份中統機密檔案,我立時約他在南京相見。見麵之後我這才知道,這個人的背後是陸珍記,在東南亞尋寶領域頗有實力。他向我提了一個建議,不僅僅是合作找到聖庫寶藏,還要和我聯手,一起開拓內地的尋寶業務市場。我早就聽說過,在歐美等國,公司可以合法經營私人尋寶、挖掘寶藏的業務,挖到的寶藏或文物,也可以在國際文物市場上流通,這樣的生意一本萬利。”

周華不由道:“原來南京飯局的背後還有這樣的交易。你今日不說,我隻怕還蒙在鼓裏。”

大先生道:“這次的南京飯局,如果孫老三沒被殺,若是尋到聖庫寶藏,那參加飯局的人也會有機會參與股份。這也正是那人轉述的陸珍記所提的建議。不僅如此,那人交給我一份名單,上麵有三十七個人的名字。他說,其他的中統殘頁大概率在這些人手中。我一看名單,有幾人估計不是,於是商討著換了五人,總數仍保持三十七人。至於怎麽從這些人中找到真正的殘頁持有者,他甚至提出了具體計策,在南京地下溶洞會所開設飯局,知會所有參加者,飯局將提供聖庫寶藏的線索,四件文物,其中便有事關寶藏機密的殘頁。但為了證明參與者的誠意,每個參與者都將吃下毒菜。”

趙勁夫驚呼一聲,看向陳蕾道:“毒菜?亦然看來是真的吃下去了。”

陳蕾神色一變,卻沒有說話,聽大先生接著道:“他說,敢品嚐毒菜的人,手中必有殘頁。那麽,到時我們合作尋寶,約定分成比例,取得聖庫寶藏之後分配就可以了。更加誘人的前景是,參與者既然能找到寶藏,就此合作開設內地第一家尋寶公司,這可是一筆合法的生意,古董行裏的人,都會想插一腳。”

“但就在飯局開設的當天下午,我接到了那人的電話,說陸珍記在上海,想約見我,具體談一談合作尋寶公司的事情。這樣的機會,我沒有理由不去。畢竟,聖庫寶藏雖然號稱金銀如海,但隻是一宗寶藏。中國大地寶藏眾多,深埋在地下、海中的不可計數,如果能夠搭上陸珍記這條大船,那對於我而言,利益自然是遠超南京飯局。”

陳蕾道:“既然如此,南京飯局的事情大先生委托給了誰?”

大先生道:“飯局的主持,我在去往上海之前,臨時交代給了馬衛。他自二十一歲跟隨於我,至今也有十來年了,辦事心細,一些事情交給他我也放心。”

陳蕾想了想,道:“大先生,那南京飯局之後,馬衛去了哪裏?”

“你懷疑他?這不可能。他不會武功,怎麽可能殺得了孫老三?更何況,孫老三死後,不管是不是劉亦然殺的,我都要給孫家一個交代。把劉亦然、薛亮抓回來的事,我交給馬衛負責。”大先生說著停了一下,沉思片刻,又道,“你是說,馬衛隱瞞了一些事情?”

陳蕾道:“現在還不能確定。隻不過我想再請教一件事,自從孫老三被殺之後,大先生是不是還丟了什麽東西?”

大先生道:“丟東西?我能丟什麽東西?”

陳蕾道:“還是請大先生找一找哪些東西不見了。”

大先生將信將疑,喚來四名手下,每人持槍,對準趙、陳、歐、周四人,自己站起身來,走進內室。片刻工夫,他一臉陰沉地走出來,手中捧著三個藍色的檔案盒,“啪”的一聲扔在桌上,道:“陳小姐,你長了第三隻眼?讓你猜對了,還真丟了一份東西,龐際雲的筆記。”

周華眼睛一亮,道:“你竟然得到了龐際雲的筆記?”

大先生道:“怎麽,就隻有你能四處搜集,我就不能收購?”

周華笑道:“哪裏哪裏,大先生神通,連曾國藩最親近的幕僚龐際雲的筆記都找得到,難怪內奸要動手去偷了。我倒是聽說過,當時曾國藩曾派幕僚龐際雲問李秀成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城中窖金銀,能指出數處否?’爭奪天京聖庫寶藏財富,是當時清廷和曾國藩的重要矛盾,李秀成供詞如此重要,龐際雲將那些問辭和答辭另裝成卷,即《李秀成自述別錄》。”

歐靜兒瞪大了雙眼,道:“周叔叔,您還留著一手啊?”

周華沒有理睬歐靜兒,接著對大先生道:“這是李秀成供詞之外的錄供,據說裏麵記載著李秀成答辭中關於藏寶地的重要信息。現在寶藏不見了,龐際雲的筆記也不見了,也就意味著偷的人認為,龐際雲參與了取寶,信息記在了他的筆記裏。大先生,看來陳蕾說得沒錯,你的會所裏肯定有內奸。”

趙勁夫道:“大先生先別不高興,我認為周華講得確實有些道理,內奸拿走了龐際雲的筆記,隻有一個理由,他認為筆記中記載了一些重要內容。隻是不知道,大先生買到筆記是在取得機密檔案殘頁之後,還是在此之前?”

周華不由問道:“這有什麽區別?”

趙勁夫笑道:“這裏麵的區別可大了。如果大先生是在取得檔案殘頁之後買的龐際雲筆記,那在明明知道聖庫寶藏已被取走的情況下,為什麽還要買?殘頁信息不全,也就意味著聖庫寶藏隻是一場空,但殘頁中的內容,顯示了中統調查聖庫寶藏的思路和手段,曾國藩的家書、日記、書劄之外,還有一條路,就是找到參與此事的曾國藩幕僚的筆記或家書、書劄,以及有關的一切內容。而龐際雲筆記,顯然是其中之一。大先生丟了龐際雲筆記,這說明那個人在搶到南京飯局殘頁之後,也沒得到全部信息。內奸冒了風險偷東西,是在按照中統局確認聖庫寶藏被取走之後尋找新的藏寶地的方法,來確定最終的藏寶地。”

大先生不由笑道:“趙教授,我要是早些遇到你,那可就真是省大事了。不瞞你說,還真是如此。不僅是我,凡是拿到殘頁的人,在分析內容時都會意識到中統的調查手段,一方麵尋找其他殘頁,一方麵尋找參與此事的曾國藩幕僚的筆記、書劄,換誰都會這麽做。你既然猜到了,那麽,不如我們合作,我把所有的檔案都給你看,你要是找出來了,陳小姐該感謝你。她就算是說錯了話,有趙教授的功勞,我也不會怪她。”

見大先生將陳蕾的命與解開聖庫寶藏的秘密連在一起,威脅趙勁夫,歐靜兒忙道:“喲,大先生,這樣好嗎?萬一趙老師沒有解開秘密,那姐姐還活不了啦?”

趙勁夫笑道:“大先生真是高看我,陳蕾的猜測沒錯,內奸偷走了筆記,按理說她應該安全了,但你現在又把她的命和我聯係起來,大先生的算盤也打得太細了吧?”

大先生隻是冷笑,不置可否,冷眼看著眼前四人。

歐靜兒雙手把三盒檔案推向桌子中央,看著其餘四人道:“大先生啊,龐際雲筆記被偷走了,您也說過,對手按照中統的方法有可能確定藏寶地。我們還是不要互相威脅了,再這麽內鬥下去,其他人可就破解了筆記了。”

見大先生仍然一副不聽人言的樣子,歐靜兒隻好看向周華,道:“據我所知,參與此事的曾國藩親近幕僚,不僅有龐際雲,還有趙烈文、李鴻裔、李成俊等至少七八人,爸爸的手中有一些,周叔叔的手中也有一些,大先生也把自己的拿出來,趙教授既然在這裏,大家共同破解最終的藏寶地,豈不是更好?”

歐靜兒說完,見周華還在猶豫,又道:“周叔叔,你在此之前根本不知道中統殘頁的存在,還一直在李秀成供詞上打轉轉,現在有了這麽好的機會,這也是你能夠參與聖庫寶藏最好的機會。同樣的機會,也擺在我們歐家麵前,我相信,爸爸是不會拒絕的。”

說著,不等周華回應,她對大先生道:“我現在就給爸爸打電話,讓他把那些內容傳真過來。”

陳蕾道:“靜兒,告訴你父親,也不用所有內容,按照中統機密檔案的思路,凡是和天京城破之後曾國藩行程有關的記錄,以及與聖庫寶藏有關的內容,傳真過來即可。”

歐靜兒笑道:“還是姐姐心細。大先生,我能不能借用一下電話?”

見大先生仍在猶豫,她又催促道:“您可想好了,拿到龐際雲筆記的人也在破解其中的秘密呢!時間可不等人。再說了,您不就是想借此逼著我把聖庫寶藏有關的信息全拿出來嗎?現在不僅是歐家,還有周叔叔,您的目的超額達到了,再這樣下去,就真沒什麽意思了。”

大先生見歐靜兒識破自己心中所想,沒再說什麽,安排手下接來一台電話、一台傳真機,擺在了桌上。歐靜兒當場撥通國際長途,簡單說明了南京的情況,歐家明當即讚同,並向大先生表達了照顧女兒的感謝之意,然後掛了電話。

周華見狀,隻得點頭同意,離席去取相關筆記書劄。趙勁夫隨即開始翻看三個檔案盒,並囑咐歐靜兒、陳蕾等人隻看檔案中和寶藏有關的內容。

大先生從中抽出五卷筆記,建議趙勁夫從此看起,道:“重金難尋之物,必有道理。你別小看這本趙烈文的筆記,我拿到的是日記稿本。說起來,這本筆記出自趙烈文的後人,在抗日戰爭爆發之後,他們去上海避難,那時候連飯都吃不上了,不得不以五百元的價格賣了出去,幾經輾轉,後來被當時汪精衛的內政部長陳群買到,據說手抄一份送給了汪精衛,原本藏在他的南京澤存書庫。日本投降之後,陳群自殺了,這本日記稿本被運往我國台灣地區,1964年在台灣地區影印出版。但我手中的這本趙烈文《能靜居日記》,不是影印版,而是陳群手抄送給汪精衛的版本,原汁原味。”

歐靜兒道:“我早就聽爸爸說過,趙烈文的《能靜居日記》,有三種版本,一是台北學生書局影印的原稿本,另一個是清稿本,還有一個就是汪精衛手中的陳群版本。爸爸也曾四處尋找,高價收購,沒想到在大先生手裏。”

趙勁夫道:“這本原稿既然早就在手中,大先生必然已經看過了。據你看,哪些地方有可疑之處?”

大先生手持其中一卷,翻至一處折角頁,指著上麵的文字,道:“天京城破的當天,城門一開,搶財物是肯定的了。趙烈文在十六日記道,‘傍晚聞各軍入城後,貪掠奪,頗亂伍。餘又見中軍各勇留營者皆去搜刮,甚至各棚廝役皆去,擔負相屬於道’。二十二日日記又記,‘武葆初來,言城中遍掘墳墓求金’。率湘軍攻破天京的主帥曾國荃,早就知道聖庫寶藏,曾國藩有軍令,明令嚴禁城破尋金,但曾國荃在城破之後並不製止兵士去哄搶城中富戶。曾家兄弟治軍從嚴,令出即行,現在出爾反爾,這倒是奇怪。”

趙勁夫沉思片刻,道:“這個版本的趙烈文筆記中,有沒有記載著往城外運送金銀的內容?”

大先生翻至數頁,道:“趙烈文在二十三日的日記中寫明,‘計破城後,精壯長毛除抗拒時被斬殺外,其餘死者寥寥,大半為兵勇扛抬什物出城,或引各勇挖窖,得後即行縱放。城上四麵縋下老廣賊匪不知若幹,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擔,又無窖可挖者,盡遭殺死’。趙教授,這些內容,你看有沒有什麽蹊蹺?”

趙勁夫暗自思忖,眉頭緊皺,半晌方道:“聖庫寶藏數量巨大,無論是誰取得寶藏,都不可能在南京城內埋藏,隻有運出城去。城中富戶的財富是散財,聖庫寶藏的財富,則是成建製運送,那麽必然會引起人的注意,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製造混亂,避人耳目,夾雜著出城。”

“趙烈文記載湘軍讓太平軍指引藏物之所在,並讓他們挖掘出財物,挑擔送物出城,回報是免死。也就是說,當時有非常多的人把金銀運送出城,要的正是趁亂而出的效果。”

大先生點點頭,道:“趙教授說得有理,在我收集到的其他人的筆記中,由多處可以看到,天京早在城破前一直流傳城內藏有聖庫寶藏。這一點趙烈文在筆記中也有記載。[1]對應曾國藩向朝廷上的奏折,有意將聖庫金銀充作軍餉,可見當時趙烈文的日記可信。城破之後,湘軍入城哄搶財物出城者無數,盛傳這隻是為掩護聖庫寶藏出城的障眼法。”

歐靜兒道:“在曾國藩的幕僚中,參與刪改李秀成供詞的人除了趙烈文,還有龐際雲、周郎山等六七人。爸爸說過,這些人的筆記彼此印證,還是能夠說明一些問題的。我記得其中趙烈文的《能靜居日記》同治三年六月二十日記著一件事,當天晚上,趙烈文和周郎山去見了李秀成,日記裏記與李秀成‘相談良久’。”

“爸爸當時說,這三個人談了什麽?為何不是曾國荃去親訊?前次是趙烈文一個人見了李秀成,這次是趙烈文和周郎山兩個人去,清人張廷居《鶴居齋雜錄》記周郎山言,‘憂事不密,言辭甚多,恐誤傳爾。實則忠王言關係重大,彼此互托’。不能不說,這就是有些交談內容非同小可,彼此監督的意思了。這個周郎山精通風水陣法,據說曾國藩每逢大事,都會讓周郎山卜卦,一算吉凶。雜錄裏記載了他的筆記書劄,隻是未曾見過。”

大先生點頭稱是,道:“這份趙烈文手稿中記載,曾國藩在六月二十三日從安慶來到南京,當時就帶著專辦文牘公事的幕僚。趙烈文在日記中說,來的人文筆流轉,長於作奏。也就是說,曾國藩把抓住李秀成看作一件大事,但也並不避諱讓身邊最親近的幕僚知道,甚至讓幕僚參與了此事。”

“曾國藩的幕僚們,比如龐際雲、李鴻裔等人,在曾國藩的日記中,也是兩人‘奉委會鞫’忠王李秀成。那時候,曾國藩前後六次分別安排手下心腹幕僚,參與了李秀成供詞刪改,並將聖庫寶藏取走、重新另選地點埋藏等事。歐靜兒提到的《鶴居齋雜錄》,據說記載曾國藩幕僚李成俊的筆記,甚至將他親自參與的整個過程記述成文。隻是沒見到李成俊的原稿,不知道傳言是真是假了。”

正說著,隻聽傳真機響,機器轉動,一頁頁紙開始打印,歐家的傳真到了。歐靜兒忙上前一一檢視,將那些與寶藏、曾國藩有關的內容均以圓圈提示,請大先生、趙勁夫等細看,專一挑揀自己從未見過的內容。

趙勁夫看到其中一條,歐靜兒父親在李成俊的筆記相關內容旁邊,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六月二十七日,曾國藩外出消失一整天,去做了什麽?

龐際雲的筆記中提到訊問李秀成“城中窖金銀,能指出數處否”,當時還有另一個人,曾國藩的幕僚李鴻裔也參與訊問,他在筆記中記李秀成指出數處,曾國藩聞之,連夜親訊李秀成。第二天,曾國藩召幕僚同遊玄武湖,外出一天,隻見其船,不見其人。

歐靜兒道:“有沒有可能是曾國藩親自看了聖庫寶藏,此後便有了轉移藏銀的舉動?”

隻聽周華的聲音道:“靜兒,你的猜測,答案在這個人的雜錄當中。”

眾人轉頭一看,周華手中提著一個尺餘長的牛皮小箱走了過來,他打開皮箱,將裏麵的十數冊書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一擺放在桌上。

大先生神情激動,雙手拿起《李成俊嘉宅別錄》,道:“這就是中統機密檔案殘頁中提到的李成俊的筆記了,沒想到是在你周華的手中。”

周華道:“李成俊這本別錄,我翻看了不下十遍,沒看出有什麽稀奇的地方。裏麵記錄的事情,從李成俊家世如何,到作為曾國藩的幕僚與太平軍作戰、攻克天京等,後隨曾國藩進京,還包括自誇強聞博記,也確實提到了曾國藩刪改李秀成的供詞,隱瞞聖庫寶藏,還有勸進密反。因怕朝廷追究,於是他秘密抄留了一份當作護身符,以便萬一有一天事情敗露了,還有回旋餘地。我看來看去,也沒有找到刪改前的李秀成供詞。”

大先生搖了搖頭,笑道:“周華,這就是我們的區別了。你還在李秀成的供詞中打轉轉,我早已獲得了中統的機密檔案,知道聖庫寶藏已被取出。知道幹我們這行當,最值錢的是什麽嗎?掌握的信息不同。你眼裏看到的是李秀成供詞中那些被刪改的寶藏,中統局的那些特務,看到的是李成俊的嘉宅別錄中不僅有李供,更有天京之戰後李成俊記錄的曾國藩行事,都有詳細記錄。你睜大眼睛仔細瞧,如果你早知道寶藏已取出,再看李成俊記錄的這條內容,會怎麽理解?”

眾人看向大先生手中的《李成俊嘉宅別錄》,隻見上麵寫道:“總督與屬下同遊玄武湖,分乘兩船,身怠神懶,留船**漾,同僚自去。”

大先生接著道:“聽說孫老大在死之前早就放出風聲,願出高價,搜羅一切與聖庫寶藏有關的消息。當時我就猜測,十有八九,他手裏有一份中統的殘頁。隨後不久,就有消息傳到我的耳朵裏,香港荷李活道一家古董店老板手裏,有一本《李成俊嘉宅別錄》的集子。後來才知道賣的是消息,等我趕到李家老宅吉柳村時,集子早已被人買走了。現在看來,是被你周華買到手了,可惜了,你不知道中統殘頁的存在。我告訴你,李成俊所記的曾國藩與包括他在內的眾多幕僚同遊,卻一直沒見到他人,這明顯就是打了個幌子,曾國藩在不在那條船上都是個問題。若是不在那條船上,曾國藩去了哪裏?”

周華手握金磚,卻一直找錯了方向,被大先生幾句話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正欲張口反駁幾句,又尋思無從下手,猶豫間,隻聽趙勁夫道:“大先生,我知道答案。”

隻見趙勁夫手裏拿著一冊卷本,正是清人張廷居的《鶴居齋雜錄》:“這本書,在周先生派包不年去京城找我,我在圖書館查詢李秀成供詞相關資料時,一本清人筆記中曾提到過,說李秀成供詞曾國藩作偽,後幕僚李成俊親記其事,惜別錄未見其蹤。現在看來,周先生手中有兩本至關重要的書,卻一直沒看到它們真正的價值。”

聞聽此言,大先生臉色一變,放下《李成俊嘉宅別錄》,雙手竟有些顫抖,示意趙勁夫將《鶴居齋雜錄》交給他。

趙勁夫笑道:“大先生看到這本書如此激動,看來我是猜對了。中統的機密檔案中,曾經提到了張廷居的雜錄?”

大先生幾乎是搶奪一般,將趙勁夫手中的雜錄掠在手裏,匆匆翻閱,看定其中一頁,又拿起《李成俊嘉宅別錄》,再拿起散落在桌上的其他數本書籍,七八本書反複對照,越看呼吸竟急促起來,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密。終於他歎一口氣,抬起頭來道:“你們看看吧,中統殘頁裏提到的這幾本書,我相信與藏寶有關,卻一直沒想明白為什麽。現在,這一切都清楚了,原因就在這裏。”

清人張廷居的《鶴居齋雜錄》中,詳細記載著一件事:在攻克天京後,趙烈文、李成俊等人,都接到曾國藩派人傳達的口頭通知,總督和幕府部分同僚明日同遊玄武湖。

《鶴居齋雜錄》記:“文正公出督署,至江寧將軍處,將軍何言諾諾,文正公入府即離。至玄武湖邊,眾人等候良久。船長九尺,每船可坐三人。文正公獨坐,頂有篷,布幔兩側,眾人分乘良船。船出三裏,遊覽寸許,文正公微恙,歸船歇息。主將不在,眾人無趣,繞湖一周即回。岸邊未見文正公行船,眾皆納罕,沿湖遍尋,湖灣處停泊。船前立兩名隨從,言文正公歇息,公可自便。眾至照忠祠,趙烈文、李成俊等三人以公事告假,至晚方回。又有一事,當日城外兩百軍士,近千百姓趕牲駕車,車馱重物,多言奪聖庫金銀,城外藏之。”

眾人看罷,歐靜兒道:“真是一個有意思的記錄,曾國藩和下屬去玄武湖邊遊玩,卻先跑到江寧將軍府,去和一位下屬報了個到,然後才出發。這分明是故作迷陣嘛。曾國藩坐在一隻船裏,其他人分別乘坐另外幾艘船,但是一路遊來玩去,曾國藩這個邀請下屬、同僚遊玩的主人,卻一直躲在船裏不露麵。沒有人看到他,也就是他在眾人眼前消失了。”

“在同一天,有兩百軍士押著近千名天京城內的老百姓,裏麵疑似金銀,出了城不見了。這言來語去,暗示把聖庫寶藏運出了城外。”

大先生拍了拍額頭,似乎想起一事,道:“在天京城破之後,禦史賈鐸就上了一道奏折,請皇帝下聖旨,命令曾國藩查明太平天國的聖庫金銀,向戶部一一列明報備,一切花銷,都應由皇上來批準。這一手非常狠,等於給了皇帝一個借口,我不想找你要洪秀全的金銀,但下麵的禦史不幹。曾國藩這時候的反應,在他的家書、日記,以及清人所記載的筆記,幕僚的記述中都有體現,承認有聖庫金銀,但是對不起,不見了。”

歐靜兒笑道:“朝廷肯定不相信曾國藩的解釋,但湘軍當時攻下了天京,勸他反的風聲不斷,皇帝不能翻臉。這份清人的筆記中還記,六月二十九日皇帝下聖旨明令曾國藩將李秀成、洪仁達押解來京,七月初六,曾國藩收到聖旨當天就把李秀成殺了,到了七月二十日才向皇帝上了一道奏折,說在初十才收到聖旨。筆記又說,這四天內,天京城內金銀盡被掠奪一空。看來曾國藩取走了聖庫寶藏,在當時已經是風聲四起了。”

大先生道:“《鶴居齋雜錄》中也記錄了此事。這份雜錄與其他筆記、別錄一一對比,中統的人肯定是發現了什麽。趙教授,現在解開謎底的鑰匙都擺在你麵前了。”

趙勁夫緊鎖眉頭,並沒有理會大先生等人的話,他將三十餘卷筆記、別錄等一一排列,桌麵上放不下,就放在地上,一卷書翻至某頁,另一卷書翻至另一頁,漸漸地在地上鋪排開來。眾人看著趙勁夫不斷調換著地麵上書卷的順序,終於,那些書卷依次列開,趙勁夫向大先生要來一幅南京地圖,手指在地圖上移動。

大先生、周華眼中似要噴出火來,緊盯著趙勁夫,似乎趙勁夫的嘴,便是打開聖庫寶藏的通路。

突然,趙勁夫右手食指停在了地圖左上角,大聲道:“我明白了,聖庫寶藏的藏寶地就在這裏。”

注釋

[1]趙烈文筆記中寫道:“見七月十一日廷寄,內稱,請飭曾國藩等勉益加勉,力圖久大之規,並粵逆所擄金銀,悉運至金陵,請令查明報部備撥等語。曾國藩以儒臣從戎,曆年最久,戰功最多,自能慎終如始,永保勳名。……至國家命將出師,拯民水火,豈為征利之圖。惟用兵久,帑項早虛,兵民交困,若如該禦史所奏,金陵積有巨款,自係各省膏脂,仍以繼各路兵餉賑濟之用,於國於民,均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