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孫氏之死
槍響了。
孫老二扣動了扳機,劉亦然甚至能聽到撞針“哢嗒”一聲,那團烈火燃燒,變幻為槍口噴射的火焰,耳中傳來尖利的呼嘯聲,“砰”的一聲,快速射出槍膛的子彈在空氣中激**,震得耳膜嗡嗡直響,洶湧的火藥味道,猶如波浪一般,向著劉亦然的鼻翼猛撲過來。
淡藍色的煙霧散去,孫老二哈哈大笑,看了一眼仍在冒煙的槍口,輕輕一吹,吹散了飄**在空氣裏的火藥味道。他對劉亦然道:“好小子,膽子比天還要大。要不是我把槍口抬高了半寸,子彈擦著你的頭發射了過去,你的腦袋就得有個洞。你就不怕我一槍打死你?”
劉亦然擦了擦額上的汗,道:“不怕是假的,但我相信一件事,我活著比死了對你的價值更大。”
孫老二向前走近一步,繞著劉亦然踱步,一雙眼睛如同打開保險的雷明頓雙管獵槍,上上下下打量著眼前這個怕死卻選擇不躲避的人。他走到劉亦然身後,右手放在劉亦然左肩膀上,剛剛擊發的槍管,隱隱散發著高熱,孫老二的鼻子猛烈**,仿佛要從劉亦然身上找到令他興奮的氣味。突然,他將槍管指向劉亦然的左耳,道:“劉亦然,你猜猜,這一次,我的手還會不會抬高半寸?”
劉亦然道:“你有時間嚇唬人,還不如早一些告訴我,孫老大手裏的那張殘頁到底是怎麽來的。找到了殘頁的來源,或許能夠早一天抓到凶手。到那個時候,你再把手槍對準他,豈不比對著我好玩?”
孫老二重重地拍了一下劉亦然的肩膀,腳步移動,將手槍沿著劉亦然的頭,從左耳慢慢地向前方劃動,直至槍口對準劉亦然的眉心。他歪著腦袋,看著劉亦然的眼睛,然後一步步後退五步遠,站定腳步,昂起頭哈哈怪笑,又忽然停住,目露凶光,道:“你真以為今天能夠活著出去?在這一眼看不到岸的公海上,把你扔下去,海裏到處都是鯊魚,隻怕是連骨頭也找不到。”
劉亦然徑直走到房間的窗戶邊上,看向窗外藍色的海麵。眼前是看不到岸邊的海,四下瞭望,也無船隻航行,僅有幾隻海鷗,不時躍過海麵。他轉身,再走回到孫老二麵前,道:“我看清了,也嚇壞了,但我打賭今天會平平安安走出去。”
孫老二看著劉亦然的眼睛,盯了片刻,突然嘴角上翹,哈哈大笑,一拳打向劉亦然的胸膛,道:“不愧是清古齋的人,臨危不懼,也不怪你們這一門昌盛三百餘年。”
劉亦然聞言不由心中一動,還沒有說話,隻見孫老二將手槍一拋,扔給了手下,一把摟過劉亦然的肩膀,晃了兩下,將劉亦然拽到淡黃色的真皮沙發上,又招呼著薛亮。三人落座,手下開了一瓶法國皇家禮炮,又取了些碎冰放入三隻玻璃花酒杯,孫老二舉杯,向劉亦然、薛亮示意,一口入喉,才道:“大哥取到殘頁,當時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吃我們這行飯的人手裏過的東西多,一份中統時期的機密檔案,一半的字還看不清。”
劉亦然搖晃著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道:“一半的字看不清,那也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每一個字都價值不菲。你不想要?”
孫老二笑道:“聖庫寶藏的財富誰不想要?那可是金銀如海的寶藏。”
劉亦然一邊將玻璃花酒杯拿在手裏把玩,一邊問道:“殘頁是買來的?”
孫老二嗬嗬怪笑道:“在你看來,是不是孫家隻會搶人家東西?大哥手裏的殘頁,是有人拿到船上以五萬港幣的價格賣給他的。來源並不複雜,後來大哥派人去調查過,賣的人是古董街上的攤販,拿到殘頁後本以為能夠看出些什麽,可左看右看,除了佩服中統的鋼筆字寫得漂亮,也看不出來其他了。大哥以為是一件沒什麽大不了的東西,直接扔進抽屜裏,沒當回事。”
劉亦然道:“你們沒想著去找其他殘頁?”
孫老二放下酒杯,手下趕忙又倒酒。孫老二端起酒杯,搖晃著杯中酒液,眉頭緊皺,道:“奇怪就奇怪在這兒。我們沒去找,卻有人主動找上門來。這人看上去五十多歲,文質彬彬的,手裏拿著洪先生的名片。洪先生介紹來的人,我們還是要給麵子的。也就是在這個房間裏,大哥和我接待了他。我們沒有多想,以為不過是來船上看貨的。他卻告訴大哥,他手裏有一筆潑天的財富,可以買上千艘古董船。幹了這一票,我們就可以退休了。”
薛亮一口將酒飲盡,道:“這人倒真是會挑起你們的興趣。”
孫老二示意手下為薛亮添酒,道:“不僅如此,他還答應大哥,隻要我們合作尋找聖庫寶藏,他的老板手中有一份殘頁,大哥手中有一份殘頁,可以此為釣餌做一個局,引出其他的兩份來。但他提出的條件非常苛刻,做局是他們老板提出的,所以聖庫寶藏的金銀,他們老板要拿大份。”
劉亦然問道:“做局?難道他是在找你們協商不成,才去南京找的大先生?”
孫老二點點頭,道:“那個人說得明白,隻要合作,這個局將以鎮庫錢、砝碼等文物為主,以證明聖庫寶藏為真,包括寶藏的來源,大約多少金銀,一環扣著一環,目的就是讓人相信,聖庫寶藏隻有四份殘頁聚集才可能挖掘。每個拿到殘頁的人想獨自行動,就要麵對兩敗俱傷的結局,這筆大財富將永遠也不會有露天的時候。”
薛亮道:“他倒是說了句實話,你們孫老大不做,他還是做成了。”
孫老二舉起酒杯,與薛亮碰了碰,歎道:“他答應隻要合作,就可以付給我們兩成的利潤。但我大哥是寧做雞頭也不願做鳳尾的人,當慣主角的人,被別人捏在手裏,自己當個配角?這種事大哥做不了。我大哥提出,要是在香港設局,他要做東道,取得聖庫寶藏,要拿四成。”
薛亮笑了笑,沒有答話。
孫老二瞪著他道:“薛亮,你這是瞧不起我大哥的意思?”
薛亮道:“哪裏敢?四成的利潤,我覺得少了。他隻是出個主意,設個局,就要當東道。用你孫家的人,坐你孫家的船,就這麽點兒利潤還不想讓出來,也算是不知道香港孫老大的脾氣了。”
孫老二歎了口氣,道:“你不用冷嘲熱諷。你說的話再對,話真傷人,我聽著也不會開心。雖然我大哥就是死在了最要不得的脾氣上。”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沉默了半晌,他方才接著道:“有大哥在,沒我說話的份兒。那人說了,不管多少錢,有命花才是真的。我聽話裏的意思不對勁,就知道裏麵肯定還有其他的事。果不其然,那人又接著說,盯上這宗財富的人有的是,勸大哥想好了。”
薛亮道:“想必孫老大一聽此話就炸毛了吧?”
孫老二苦笑道:“大哥不聽我勸,那人又說,聖庫寶藏的事成了,大哥將成為他家老板在東南亞地區的合夥人,並且說,在世界各地挖掘寶藏文物,可比在公海上造假走私更掙錢,一起合作更可以進入內地的尋寶市場,那可是無邊的財富。”
薛亮道:“依孫老大的脾氣,別人老大他老二,他是寧死不幹的。他們家老板真是誤判了孫家。”
孫老二道:“大哥說的話,現在想來埋下了禍根。他說,什麽人掙什麽錢,公海上逍遙快活。那人走了,我勸大哥要小心。大哥不聽,這件事過去了一個來月,我都已經淡忘了此事。那一次,我去泰國談一樁生意,還沒回香港,就聽到了大哥被殺的消息,殘頁也不見了。但你要說是那人所為,一點兒證據也沒有,實力不夠,我們隻好暗暗查訪。南京飯局邀請一到,我當時就判斷,凶手手裏必有殘頁,一定也會參加。本來我要去,可與泰國的生意正在緊要關頭,一時脫不開身,隻好派老三去,我告訴他要小心,就算是看到誰是凶手,也不能聲張。”
劉亦然突然道:“你不殺我,是想我替你找到凶手?”
孫老二笑道:“我不殺你,還答應放你回內地,連麒麟瓶都讓你帶回去,你以為是你本事大?就憑你不怕死,槍在你腦袋上頂著眼睛都不眨一下?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要是以為獨一無二,可就真想錯了。”
薛亮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對劉亦然道:“孫家老二不殺你,還真是因為從目前情況來看,隻有你劉亦然能夠為他孫家報仇。”
劉亦然道:“這恐怕和你救我的原因相同吧?”
薛亮道:“你是清古齋的女婿,和清古齋所在派係作對的人,三百多年來,哪怕是王公貴胄,也沒一個有好下場。”
看劉亦然一臉茫然的神色,薛亮笑道:“看起來你還是沒搞清楚,你準備娶的女人有一個什麽樣的家族,對不對?你怎麽就不想想,南京如此重要的飯局,參加者均為行裏響當當的人物,卻對你一個剛剛辭職的前記者下了請柬?”
劉亦然看向薛亮,嘴似乎動了一下,最終還是默不作聲,薛亮接著道:“清古齋1910年穀雨日開張,買賣古玩有一個規矩,一個月三十天,一天收一件,賣一件,要收、賣第二件,對不起,明天再來。劉亦然,你想沒想過,京城老字號,哪一家是陳玉清這樣做買賣的?為什麽清古齋每收、賣一件,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古寶器?再有,那些權勢熏天的人物,各界朝賀珍品文玩字畫,十之八九出自清古齋。京城上百家古董生意人,為什麽隻有清古齋有這些珍品?”
劉亦然道:“坐商生意,開門迎客,有好東西,也不是稀奇的事。”
薛亮嗬嗬一笑,道:“江湖上都說清古齋的買賣,不是賣,而是在守寶,清古齋守的是什麽寶?還有,哪一家古玩店和清古齋做買賣一樣奇怪,古玩倉庫每年必著一場大火?火燒著了,清古齋的東家還帶著夥計,安置高方桌,拽過條凳子坐在火場,沏著茶看火災玩?那些都是避人耳目的把戲,江湖上都知道,那是尋仇的人來了。”
薛亮說至此處,劉亦然突然想起,那次他與陳蕾前往江西萬安村時,陳蕾對他說過的話:她學的丹青功夫,在三百多年前一直就有。陳家屬於七個家族之一,各掌握一門技藝,不可私相傳授,違者群起攻之,難說沒有滅族之禍,因此這才各方保持了平衡。
陳蕾同樣提到了護寶一說,但為什麽護寶、保護的是誰的寶藏,並沒有詳細告知。陳蕾提到了七個家族,七門絕技具體都是什麽,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他隻了解到,清古齋陳家,祖先供職於明朝司禮監,妙手幻天,稱為幻門。其後人開設清古齋。還有一門精通堪輿之術,稱為天門,也就是江西李家,在崇禎寶藏事件中為救陳蕾死在洞中的李小軍,正是天門的後人。
薛亮道:“自從清古齋關張,陳家人隱於世間,誰都不知道去了哪裏,若非崇禎寶藏一事幻門後人重出江湖,這個行當裏的人都以為陳家已絕,再也見不到傳說中的妙手幻天了。那可是七門之中,最令人震驚的絕技,一手丹青,摹假描真,冠絕天下。從明朝第八位皇帝明憲宗朱見深開始,陳家深受皇恩,七門之中也以幻門為長。這七個家族,據說受明神宗朱翊鈞之命,從各司抽調後成立禦金衛,列在皇帝親軍二十六衛之錦衣衛親軍指揮使司,卻不受錦衣衛指揮使管轄,直接聽命於皇帝,王公貴胄也得忌憚幾分,崇禎皇帝試圖用以東山再起的寶藏,就是命禦金衛七家族秘藏的。”
“劉亦然,你現在知道了吧,為什麽南京飯局中,你一個無名小輩,卻堂而皇之地坐在飯局中。那不是對你客氣,那是對你身後的清古齋幻門陳家客氣。”
孫老二道:“那人的背景,我們也做過調查。他一提到東南亞挖寶,我們當時能想到的,不是你薛亮,而是陸珍記陸先生。近年來他開拓內地市場,影響力越來越大,大哥當時不同意,也不全是為了多分聖庫寶藏,而是孫氏兄弟的實力無法和陸珍記抗衡。在一個人的實力遠遠超過你的時候,卻來找你合作,很大可能你會替人背鍋。”
薛亮噫了一聲,道:“看起來孫家老大也是粗中有細的人,陸先生真是一個可怕的對手。”
說著,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劉亦然,劉亦然明白,在亡靈村追殺他們的人,正是陸先生所派。
孫老二冷笑道:“更何況拿到了聖庫寶藏,能分多少,不是靠口頭承諾,而是靠實力。孫家的實力在香港,聖庫寶藏在內地,他為什麽不找內地人合作,偏偏找到了遠在香港的孫家,在香港以大哥的名義設局?大哥看不透,又不能示弱,顯得孫氏兄弟無實力接下聖庫寶藏似的,隻好以提高分成的方式,希望對方知難而退。”
劉亦然道:“可是,你們也沒想到,孫老大被暗殺了。”
孫老二牙關緊咬,雙眼似噴出怒火,竭力控製情緒,半晌方道:“大哥被暗殺,殘頁也不見了,老三氣急,要去報仇。我的第一個反應,這是陸珍記在逼孫家入局。但我們接到了南京飯局的邀請,說明大先生認為殘頁仍然在孫氏兄弟手中,那麽殺人者就不一定是陸珍記了,或者另有其人。”
“無論是誰,找到殘頁,也就找到了殺人凶手,老三這才去了南京飯局。但他在飯局當夜被殺,我這才意識到,對方下手凶殘,心思巧妙,自從大哥買到殘頁的消息被探知後,這個一石二鳥的局便設下了:第一,借此消滅孫家,占據孫家在香港地下文物市場的份額;第二,借勢奪得聖庫寶藏。”
孫老二拿起法國皇家禮炮,將酒水倒入兩隻酒杯,端起一杯遞給劉亦然,正色道:“我知道老三很可能不是你劉亦然殺的,但你是唯一可能與對方抗衡的人,畢竟,沒什麽人願意與清古齋為敵,哪怕是他陸先生也一樣。交上了手,也得掂量掂量,這個曾直接聽命於皇帝的禦金衛,雖然過去三百多年了,手段還是令人膽寒。1912年的東陽殿事件,1925年的玉鯉爭奪事件,種種樁樁慘烈如昨,七家族的手段,尤其是幻門,至今在行裏人的記憶中還消散不去。我們這個交易很公平,你說呢,劉先生?”
劉亦然還沒有說話,薛亮已拍手笑道:“好一個交易!借助清古齋的力量,不管是誰殺了孫家兄弟,孫家的仇必報無疑。如果凶手為陸珍記指使,說不準就此吞下了陸珍記的地盤,自此切入東南亞地區的挖掘尋寶生意也不是沒有可能。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盤啊。”
孫老二不客氣地道:“薛亮,你這是怪這筆交易沒把你帶上嗎?”
“要命的交易,我向來沒興趣。隻是……”薛亮道,他頗有深意地看著劉亦然,“有了今天的命,才能算明天的賬,不公平,還是不公平。”
“公平,向來要分場合、時間和地點。在孫家的船上妄談公平,咱們現在還沒有資格。別忘了,孫家給清古齋麵子,可未必給薛老板麵子,外麵的鯊魚還在這艘船附近遊來遊去,等著有人掉下去當食物。”劉亦然笑道,他轉向孫老二,“但是,今天這筆交易,我隻答應一件事,找到殺人凶手,洗脫我身上的汙名。其他的事情,孫家的恩怨由孫家來解決。”
孫老二大笑道:“也好,你如果找到了正主,孫家的恩怨就交由孫家來解決,與你沒關係。不過,你們要想找聖庫寶藏,也離不開我。看在金銀如海的分上,我這條信息拿十成中的一成,也不算過分吧?”
薛亮道:“這件事的後麵還不知道要牽扯到誰,現在就分賬,早了些吧?萬一有命拿錢,無命享受,咱們的算盤可就都打錯嘍。”
孫老二被薛亮一句話逼住,又不好發作,不由脖子上暴起青筋,冷笑道:“薛亮,你是看準了今天劉亦然和你綁在了一起,無論說什麽,我也會放你們走?”
薛亮道:“劉亦然欠我一條命,你要是把我丟到海裏喂鯊魚,也行,我薛亮也就三條船,條條比你的船大,雖然比不上陸珍記,也算是有點兒小名氣。把我扔下海裏,你猜猜看,我能不能遊到三百海裏外那艘最近的探寶船上?”
孫老二哈哈大笑,道:“薛亮,不愧是CC係的後人。你的手段我也聽說過,不過我沒想到,連威脅我,你都說得這麽婉轉。”
薛亮也笑道:“我是在替你著想,你卻誤解了我。你想想,劉亦然算半個清古齋的人,你把寶押在他身上,我是擔心你用盡了心思拾柴燒火,卻失了煮飯的鍋灶。以現在的情勢談分成,還為時過早。先找到凶手才是最急迫的事。難道孫家兩條人命擺在那裏,你孫家老二不先想報仇,卻想先拿銀子?”
孫老二沉思片刻,道:“劉亦然,我會告訴你一個信息。不過,在此之前我想要確定一件事。”
薛亮道:“看來你還是不放心。要我說,你有時間懷疑,還不如想想怎麽替大哥、三弟報仇。”
孫老二並不理睬薛亮,眼睛緊緊盯著劉亦然,道:“你說自己被點穴,據我所知,會這手功夫的人並不多見。你怎麽證明?”
劉亦然道:“也好,既然如此,你就借我幾個手下,我們再現當時飯局的場景,由你自己來判斷我有沒有機會殺死孫老三。”
說著,他站起身來,孫老二示意兩名手下迅速搬來一張大圓桌,六把椅子。劉亦然安排孫老二坐在當晚孫老三的位置,他的上首是周華,順時針方向,分別是歐靜兒、薛亮、劉亦然、馬衛,每一個人的身後侍立著一名服務員。
那一雙銀筷,擺在參與飯局的每個人麵前。入門處左轉角是酒櫃,擺放酒具、餐具,銀筷自在其間。房間四麵青磚鏤空,安裝十二麵雕花木窗。
劉亦然對孫老二道:“你記清了位置,現在,燈光突然暗了。”
房間內的燈光突滅,瞬間艙內陷入一片黑暗,十五秒後,燈光再度亮起。孫老二道:“不用再複原了,從理論上來講,算上站在後麵的服務員、從外麵衝進來的人,能夠動手的至少有五人,如果是個高手,十五秒的時間足夠殺一個人了。你坐在斜對麵,可能性並不是太大。”
薛亮對孫老二道:“現在你明白了對手有多麽狡詐,不借助清古齋,你的勝算有多大?”
孫老二沉默半晌,道:“大哥死的那天,本是與朋友約好去湘雲餐廳吃飯的,席間他去衛生間,他的保鏢就在衛生間外等候,半天不見出來,急忙進去看時大哥已經暈倒在地,第一時間送醫院,也還是沒救回來。醫生開出的死亡證明中,寫了一個症狀:心髒瞬間有大量血液湧入,受到擠壓,心腔內壓驟然升高,致使心髒破裂死亡。我當時就很奇怪,大哥的身體一向很好,怎麽會有心髒病?”
薛亮問道:“你懷疑點住致命穴道,是你大哥的死亡主因?”
孫老二點了點頭,道:“當時請了香港的武術名家劉其亮親自檢察了大哥的遺體,認定是點中極泉穴、天池穴兩處穴道,極泉穴控製心髒往全身供血,天池穴則是通路,穴道被點後血液由全身向心髒湧去,又被截住出路,瞬間造成心髒破裂。”
薛亮喲了一聲,心中一動,看向劉亦然。
孫老二重重歎口氣,道:“我大哥本以為自己抽離這場局就可以了,誰知對方一再逼孫家入局。也罷,既然如此,鹿死誰手,還不一定。”說著他看向劉亦然,“我大哥自從得到中統局的機密檔案,要說對聖庫寶藏沒有貪心,誰也不信,他也在四下暗暗調查,並查訪到一件事,那就是李秀成自供還有第四個版本。”
薛亮笑道:“老二,我潑你一碗冷水,要說其他信息我還相信,你要說李秀成供詞,不僅是四個版本,隻要你願意找,增增刪刪,市麵上怕不是要找到上百個版本了。”
孫老二冷笑道:“薛亮,你說的上百個版本,無非來自同一個源頭,安慶本。1864年的安慶本,由曾國藩在安慶刊印之後,送交軍機處。第二個版本,是蔣夢麟在1936年根據九如堂本影印發行的。1962年《李秀成親供手跡》由世界書局影印出版,上麵有曾國藩用紅筆增加和修正的痕跡,還使用紅色括號,標明刪除的供詞內容。是為第三個版本。但是,你們有沒有想過,這些市麵上的李秀成供詞是由誰來抄寫的?”
劉亦然道:“你說的第四個版本,是由曾國藩……”
薛亮搖搖頭,打斷劉亦然的話,道:“我也找了很多資料,李秀成供詞自寫,曾國藩再三刪改,哪裏有什麽第四個版本?”
劉亦然笑道:“薛老板,你說得太早了。幾萬字的內容,曾國藩一個人刪改?”
薛亮一怔,突然拍了一下額頭,道:“哎呀,大意了。他的幕僚。孫家老二,你快說,這第四個李秀成供詞的版本,中統的機密檔案上麵怎麽說?”
孫老二嘴角向上扯動,瞧著薛亮道:“那份機密檔案,大哥曾給我們兄弟都看過。我記得非常清楚,上麵記載著曾國藩下了命令,李秀成的供詞分作八九人繕寫、刪改潤色,共寫了一百三十頁,每頁二百一十六字,裝成一本。”
“中統的檔案記載,此版本由參與此事的幕僚所寫的本子集合起來,其中一個叫李成俊的幕僚,博聞強記,深感事情重大,因為刪改李供,隱瞞聖庫寶藏,還有勸進密反,如果以後朝廷怪罪起來,會有抄家滅族之禍,於是他秘密抄留了一份,當作護身符,萬一事發敗露,還有回旋餘地。而且,他不僅有李供,更記錄了曾國藩天京之戰後的事情。清人張廷居的著作《鶴居齋雜錄》中就記錄了此事,而這個記錄,涉及一些奇怪的描述,比如城破當日,曾國藩取軍士兩百人,這兩百人去做了什麽,李成俊的本子中記載,與聖庫寶藏有關。”
薛亮道:“記載了有什麽用?那份中統的檔案,又不在你手中。”
孫老二笑道:“這份檔案雖不在手中,但我知道李成俊的那個本子藏在什麽地方。大哥去世前早就放出風聲,凡是與聖庫寶藏有關的信息,都要高價收購。大哥去世之後,我放在古董街的眼線通報,有一家古董店的老板,據說手裏有關於寶藏的消息,開價三萬港元,賣的正是李成俊的集子。我當時就想到了中統機密檔案中的記載,隻是三弟出事,泰國的生意也出事,亂成一鍋粥,一時沒工夫去打理此事。薛亮、劉亦然,你們說,這算不算個值錢的信息?去一趟,說不定有收獲。”
薛亮與劉亦然對視,彼此心照不宣,雙方隨即約定,孫老二命人取出兩件雲鶴八卦麒麟瓶,交給劉亦然、薛亮帶走,並派遊艇將兩人送往碼頭。兩人隨後到了薛亮合夥人的古董店鋪,劉亦然與洪爺商量,將麒麟瓶送往亡靈村,自然會得到族長重謝。洪爺自知亡靈村名號,此次又是將失卻的麒麟瓶送回,有的是好處,於是滿口答應。薛亮再問孫老二提到的古董店,以打聽虛實,洪爺先將聖保羅醫院派人送來的解藥交與薛亮,薛亮大喜,與劉亦然分別喝下,解了毒菜之毒,又將解藥帶上兩份備用。
洪爺道:“這個事我聽說過,不僅是我聽說過,荷李活道、摩羅街的生意人,幾乎人人都知道。不過,他不是在賣集子,而是賣一個消息。你們要是有興趣,咱們這就走一趟。”
一個消息三萬港幣,劉亦然心中疑惑,這明顯與孫老二所說不符。薛亮想了想,道:“孫老二有詐,不過,我們不妨走一趟。這就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洪爺一個電話打過去,問明了那人在店內,就關店門引劉亦然和薛亮前往古董店。走路不過五分鍾左右,三人進入一家店,那家店主早已在等候。
果然是一個消息,薛亮還價一萬港幣,這才被告知,李成俊的集子在安羅市吉柳村老宅藏書樓。付了錢,薛亮問道:“錢入你的口袋,別人也搶不走了,給句實話,李成俊的集子是怎麽回事?孫老二說,集子在你這裏,你卻說,隻有集子在吉柳村藏書樓的消息。”
那家店主收錢後很得意,道:“文物有真偽,消息也有真假。幹這行的人,賣消息,賣古董,都是一樣的行情規矩。你要信,古董就是真的;你要是不信,這消息就是假的。孫老二說的話,自然也有真有假,他信了,這消息就是真的。至於你信不信,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
薛亮與劉亦然聞言大笑,不得不承認店主說得有理,一萬元買的消息,你信就值。隨後,薛亮與劉亦然離了古董店,前往香港機場,定妥前往安羅市的機票。當天晚上十一點兩人平安到達安羅市,先在附近找了家酒店歇息,找了出租車約定第二天早七點半來接,前往吉柳村李成俊藏書樓。
李成俊,鹹豐二年會試恩科,殿試中高居二甲第三十二名進士,先入翰林院,成為庶吉士,後入曾國藩幕府,成為曾親近幕僚跟隨年久,告老還鄉後回到吉柳村。出租車司機提起李成俊,隻知是當地的一個名人,返鄉後蓋起李宅,如今雖有一人看守老宅,卻已然是破敗了。再問司機其他事宜,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劉亦然見薛亮終於不再問了,才道:“薛老板,這時候你應該告訴我一件事了。”
薛亮嗬嗬笑道:“我就想看看你什麽時候會問,還是憋不住了吧?你想問之前我說的那個要見麵的人是誰,對吧?他叫王未。說來慚愧,我至今沒有見過他。他在我參加飯局前打過來一個電話,說有一個叫劉亦然的人,會幫我取得聖庫寶藏,隻是,此行危險,要保障你的安全。”
劉亦然也笑了,道:“你多心了,我本來問的是李成俊集子的事,孫老二說有,店家說沒有,你也認為這裏麵有詐,有不對勁的地方,本來我以為孫老二是要引我們前往吉柳村,那裏一定有東西,現在既然你提到了王未,那就說一說吧。像薛老板這樣的人,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看來他是提供了一些信息讓你不得不相信他了。”
薛亮不由大笑,直至笑出眼淚,道:“自9月3日晚上從南京飯局逃出來,同生同死,到今天9月7日,滿打滿算也有五天了。我們兩個到現在還是彼此防備、試探。你說說,究竟要到什麽時候,你才能相信我?”
劉亦然見薛亮點破自己的心思,不免有些尷尬,索性道:“你隻有一顆腦袋,我也不例外。事涉生死,你什麽時候放下戒備開始相信我了,我們才能坦誠相待,那時才是坐在一起品酒聊天的時候。”
薛亮道:“也好,殺人凶手、聖庫寶藏找到的那一天,我們兩個人的信任才能建立起來。不過,我相信有一天,我們兩個會喝著美酒,暢談友情。先說王未,我之所以相信他,是因為他說出了一個隻有拿到殘頁的人才知道的信息,中統的機密檔案中提到了龐際雲、趙烈文、李成俊等七八位幕僚謄抄的李秀成供詞。”
劉亦然道:“王未看到的殘頁,會不會就是孫老大手中的殘頁?”
薛亮道:“現在看來,應該是孫老大手中的殘頁,那時卻並不知道。你去找王希賢之後,我隨即與他通了電話。他告訴我的消息,和後來孫老二在公海船上說的相差無幾。我之前三番五次試圖激怒孫老二,那是因為王未說了,孫老二一定會和我們合作。甚至在那通電話裏,他就說了一個地名:吉柳村。這就是我為什麽會說孫老二有詐的原因,孫老二知道是一個消息,卻故意模糊了信息。”
劉亦然想了想,道:“王未看到了至少兩份殘頁?”
薛亮點點頭,道:“最起碼,王未和孫家三兄弟並不陌生。同時,他知道南京飯局要發生的事。或許,孫老大的死也與他有關。”
正說著,出租車緩緩停駛,前方正是吉柳村李成俊藏書樓。薛亮支付了車資,與劉亦然步行向前,隻見院牆青磚寬厚結實,有兩處院牆年久無修,早已倒塌,院內兩棵棗樹之間係著一條麻繩,上麵搭晾著些衣物。
兩人繞了一圈,找到門洞,半扇門歪立,側身而入,過了一進院,前後皆無人,招呼兩聲也不見人回應。兩人再到後進院,便看見藏書樓了。此處門窗歪斜,屋內空空落落,牆根地上的青磚間散著些空心麥稈,自是為了防止潮氣。屋內早已無書,牆角蛛網遍布,不見當年盛景。
劉亦然不免感慨,任你萬千豪富,在歲月流逝中,不過一堆瓦礫,片許村中老人口中的往事而已。
正自忖度傷感,突聽薛亮“哎呀”一聲大叫,隻見三條身影不知從何處襲來,手拿明晃晃的尖刀,話無一句,直接照著薛亮身上招呼。劉亦然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寒光一閃,他本能地身體後仰,躲過一刺,身體瞬間失去平衡,緊接著後背被人猛推一掌,身體前傾,一個踉蹌,差點兒栽倒在地上。
還沒有等他站穩身體,左右兩隻胳膊便被四隻手緊緊壓住,一把尖刀貼在了他的咽喉上,一個聲音道:“我們等了一天,釣的就是你們。既然如此,孫老三的命就有個交代了。”
突然,薛亮大喝一聲:“王未,你再不出手,老子的命就沒了。”
啪啪幾聲,隻聽慘叫連連,劉亦然再看時,旁邊地上躺著三條大漢,左右掙紮,哎喲聲不斷,他眼前出現了一個身影,與另一人扭打在一起。當劉亦然看清了麵前究竟是何人時,不由大叫一聲:“是你!”
他胸中似有千言萬語,沉甸甸地掛在心頭,一時又說不出來,鼻端酸楚,雙眼不由潮濕起來。
劉亦然怎麽也沒想到,王未,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