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獸人銅爐

當聽到趙勁夫破解的獸人爐紋樣秘密時,劉亦然不亞於看到六月伏天降雪,一件不可能的事發生在他眼前。他立即意識到,新聞社的機密檔案,無論付出什麽代價,神秘人勢在必得。

“獸人爐,那件未展出文物代表著什麽?”趙勁夫道,“按照文物呈現的紋樣符號,它表現的是農耕場麵,涉及中國古代農學科技。我想,這也是為什麽會選它去香港展覽的原因。隻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其中隱藏著一幅中國古代星象圖。”

陳蕾取出獸人爐,交到趙勁夫的手上。劉亦然打開車廂內頂燈,略顯昏黃的燈光下,獸人爐在他的手掌裏散發出奇異的光彩。

“你們看,山川田野間兩個農人扶梨,耕牛其田;兩個農人跪拜於地,頭向天望,一輪太陽高懸;周遭雲紋遍布,奇禽異獸林立,仿佛注視著天下蒼生。但你若仔細看,這其實表現的並不是太陽,而是一顆大星。”趙勁夫手指向獸人爐上方,“這裏有顆星,藏在雲紋之中,還有一顆星,被遮蔽在崇山峻嶺間,那裏的一顆,隱藏於玄武之眼。”

趙勁夫一一指明,在獸人爐上圈出第七顆星時,陳蕾脫口而出:“北鬥七星圖?不過,北鬥七星又和中國古代農學有什麽關聯?”

趙勁夫側過頭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何閉起眼睛,三秒後又睜開,這才開口道:“陳蕾小姐,在中國古代,上古先民描述天象和星辰時總會與農耕聯係在一起。甚至可以毫不客氣地說,星辰天象在誕生之初就是為了指導先民在什麽時候進行農業耕作,以及如何耕作的。”

趙勁夫出於什麽原因將“陳蕾小姐”四個字說出來,劉亦然並不知道,但是,顯然這樣的稱呼讓陳蕾有些不悅。她立即反駁:“證據呢?就憑你一張嘴,古代勞動人民種糧吃飯,就要靠天上的星星了嗎?”

趙勁夫一怔,沒想到陳蕾問出如此問題,不禁笑了,不過他看陳蕾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隻好收起笑意道:“中國古代農耕,都是依照曆書進行的。現存最早的一部記錄傳統農事的曆書,叫《夏小正》。在中國古代,曆法從來不是簡單指的年月日,所記載的每一個時間都有具體的農事。比如說,《夏小正》記載‘正月,鞠則見,初昏參中,鬥柄懸在下’,指的是正月時參星在正南方上空,北鬥七星的鬥柄指向正下方。在這個時間內,能夠影響農耕的時節在曆書上記載得清清楚楚。”

陳蕾似乎並不滿意趙勁夫的解釋,又問道:“就算是記載了時節,又如何?”

趙勁夫看了劉亦然一眼,明顯是不滿陳蕾打斷他的話,道:“還是那句話,這並非簡單按照時節進行農耕勞作。古代帝王通過星象指導農耕,其實暗藏著重農思想與天賦王權的意識,這與在曆法中的體現完全是一體的。”

趙勁夫停頓了片刻,仿佛是在等待陳蕾的問題。沒想到,陳蕾這次沒有說話,她在靜靜等著趙勁夫接下來的解釋。

趙勁夫揚揚眉毛,接著道:“中國古代天文學,在初時確實是依曆書為指導影響農耕作業,但隨著時代的發展,自春秋末期、戰國初期起,就從曆書明時逐漸轉變為占星祈禳。天上的星象如何,成為王權統治是否合法的主要依據。”

“星象和王權?”

“不錯。也正因星象和王朝的統治緊密結合在一起,中國古代天文學發生了重要變化。根據天上星象不同,不僅是農耕,從國家發動戰爭到哪一個人有資格繼承王位,事無巨細,往往借助於星象。”

劉亦然問道:“這獸人爐上的古代星象圖隱藏了什麽信息?”

趙勁夫指著爐身上隱藏於雲紋崇山中的七顆星道:“北鬥七星,天樞、天璿、天璣、天權成鬥形,稱為鬥魁;玉衡、開陽、瑤光組成鬥柄,即通俗講的鬥綱。你們仔細看,從天樞星向外沿著雲氣一直走,那裏有什麽?”

緊隨趙勁夫手指的方向,劉亦然看到五倍遠的地方正是那顆看起來如同太陽,星象圖中最大的星。

“這顆星其實不是太陽,而是北極星。這顆星顯在明處,北鬥七星隱在紋飾之中。農人遙遙跪拜,七星處於暗處,形成明顯的主從關係。”趙勁夫道。

劉亦然和陳蕾都沒有說話,等著趙勁夫接下來的講述。

趙勁夫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他從劉亦然和陳蕾的表情中意識到,他對獸人爐紋樣的破解已經得到認同,最起碼,兩個人不再置疑。

“我想,這件文物的鑄造者最起碼把北極星看得比較重要。而北極星,在古代中國有明確的象征意義,那就是帝王之星。以此再來看獸人爐,意義完全不同了,哪裏是什麽崇山峻嶺、田野勞耕,分明是帝王治下的錦繡江山。”

北極星是帝王星?趙勁夫的說法讓劉亦然、陳蕾大吃一驚。

趙勁夫道:“是的,在中國古代,北極星並不是隨便可以使用的符號,隻有王朝的最高統治者帝王才可以使用。如果是普通人用,那是要被以謀反罪殺頭的。”

沒等劉亦然、陳蕾二人追問,趙勁夫已經接道:“中國古代多有文獻證實我的判斷。比如《春秋元命苞》說:‘北者,極也;極者,藏也。言太一之星高居深藏……鬥為帝令,出號布政,授度四方,故置輔星以佐功。’孔子也曾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類似文獻,多不勝數,有興趣,你們可以去圖書館查詢。正因如此,在古代天權神授的思維下,北極星成為帝王的化身,天神在人間的代言人,即是君王在世間的天象反映。”

劉亦然認真聽趙勁夫說完才問道:“你的意思是,這件文物是屬於帝王的?”

趙勁夫點點頭,道:“獸人爐紋樣隱藏的信息,代表它是某一位帝王擁有的器物。更重要的是,如果我猜測不錯的話,還有其他文物存在。但是,據我推斷,這件獸人爐既是代表著帝王的器物,十有八九是所有涉及文物中最重要的一件。”

他眼神複雜地向劉亦然看去,道:“劉亦然,我不知道那個神秘人為什麽要威脅你去盜機密檔案,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那肯定與這件獸人爐隱藏的信息有關係,說不定是另一件從未展出過的文物。”

聽到這裏,陳蕾長出一口氣,似乎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對趙勁夫道:“你說對了,並不是隻有這一件文物,還有其他的文物存在。”

劉亦然看見陳蕾取出摩托羅拉漢顯尋呼機向二人晃了晃,道:“我相信,你們也收到了相似的信息。”她念出尋呼機顯示的內容:“陳蕾,找到劉亦然、趙勁夫,馬上到中國符號文化研究所。王峰。”

劉亦然拿出漢顯尋呼機,果然如此:“劉亦然,找到陳蕾、趙勁夫,馬上到中國符號文化研究所。王峰。”

“王峰是誰?”趙勁夫問道。

陳蕾道:“他是香港王希賢文物保護基金會副會長,我這一次偷渡回內地,就是他安排的。”

“這麽說,他也從香港到了北京?”

陳蕾道:“先開車,亦然,到了研究所,他會回答你們所有的疑問。”

劉亦然掛擋,踩下油門,車輛向建國門駛去。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趙勁夫陰沉著一張臉,從後視鏡裏,劉亦然看到陳蕾默然無語,目光中似有深意,看了他一眼,隨後轉向車窗外。

十分鍾後,車停在研究所樓下。三個人上樓,趙勁夫拿出鑰匙開門,打開電燈,燈管發出嘶嘶的聲音,終於啪的一聲亮了。燈光鋪滿房間,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身穿皮爾卡丹灰色西裝,架著金絲邊眼鏡,端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他的身後,站著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身穿黑色西裝,眼神淩厲地看向三人,像是香港電影中常見的保鏢。

“對不起,趙教授,我們不能冒險等在門外,隻好冒昧先進來了。”王峰站起身來,繞過辦公桌,向趙勁夫伸出手來,道,“事情現在很嚴重,所以請您原諒。”

教授?趙勁夫看起來好像不到三十歲,竟然是教授?

趙勁夫顯然看出了劉亦然的驚訝,道:“劉亦然,你不要把眼睛瞪得這麽大,小心嚇壞王會長。他說的是客氣話,我是北京大學的副教授,兼著中國符號文化研究所的研究員,副所長。”

四個人分別落座,那年輕人雙手合攏,仍然站在王峰身後。

王峰左手拿下眼鏡,右手從西裝內側衣兜裏掏出一塊小小的絲巾,慢慢擦著眼鏡,打量著對麵坐的三個人。重新戴上眼鏡後,他看向陳蕾,道:“陳小姐受委屈了,這也是萬不得已,沒有辦法的辦法。在所有最壞的結果中,我們隻能選擇這個最不壞的結果。”

然後王峰轉向劉亦然,道:“劉記者,你現在恐怕有很多問題要問我。沒關係,這是我應該告訴你的,我們特意囑咐陳小姐,在沒有確定一些事情前,有些信息還是不要透露為好。不過,在你提問之前先聽我講完,或許能夠消除你的一些困惑。”

王峰接著道:“至於趙教授,我們冒昧打擾,也是希望能夠得到您的幫助。否則,這一切的後果,我們或許都無法承受。”

“這件事情,需要從八天前說起。我們萬萬沒想到,王會長的太太竟然會像瘋了一樣,站在幾十層高樓的陽台,抱著她最心愛的羅秦犬準備跳下去。”

王峰說到這裏,劉亦然和趙勁夫彼此對看了一眼,王會長太太這件事,和北京火車站剛剛發生的事如出一轍。

“那時布展工作得益於陳小姐工作組的高效,所有的文物都已在香港會展中心布展完畢,正在做相關的收尾工作。如果沒有那通打到王會長辦公室的電話,七天之後,展覽會就如期舉行,不出半點差錯。”王峰的語氣平穩,如此緊張的事件,仍然不緊不慢地娓娓道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如同噩夢。王太太正是在這一天的上午十點鍾,抱著她的愛犬要跳樓,王會長也像是失去了理智,突然拿起桌上的餐刀,割向自己的手腕,太太這才被救了下來。緊接著,王會長接到電話,將要展覽的一百三十二件文物,每一件文物的下麵,都安裝了軍用級別的高爆炸藥。

趙勁夫問道:“你們怎麽判斷是不是真的有炸藥?”

王峰沒有理會趙勁夫,他看著劉亦然的眼睛,道:“因為,炸藥真的爆炸了。”

“爆炸了?”劉亦然不由挺直了身子,問道,“這麽說有文物被毀壞?”

王峰道:“劉記者說得沒錯,基金會收藏的一件價值超過二十萬港幣的元青花大盤,被炸得粉碎。威脅真實存在,並且,他們提出的要求,看似很簡單,其實完全難以接受。”

此時,陳蕾也在一旁道:“我在那天上午八點走進香港會展中心的電梯,準備去展廳時,不知怎麽就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了媽媽。他們提出的條件,是讓我去盜獸人爐。”

王峰道:“讓陳小姐受驚了。沒錯,悍匪提出的條件,一是不準聲張,更不準報警;二是讓陳小姐盜取獸人爐,偷渡回內地。為了顯示決心,他們引爆了炸藥。我親眼所見,在厚達三公分的無色玻璃密封保護罩內的元青花大盤,一聲輕微的脆響,揚起了一團輕霧,它就在我們眼前變成了一堆粉末。”

“依你們的判斷,每件文物的密封保護罩底座下,全部埋設了炸藥嗎?”趙勁夫不解地問道。

“我們的判斷是不可冒險,即將展覽的每一件文物幾乎都珍貴無比,尤其是故宮博物院的六十六件文物,其中數件屬於國寶級文物,能夠來到香港展出,極不容易。”王峰解釋道,“這次文物展覽,申請采訪許可的國際國內媒體,已經有五百家之多。包括《朝日新聞》《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國際媒體都提前預熱,並派出了記者。文物出現任何閃失,國際影響不可估量。”

“你們準備怎麽處理威脅?就這樣聽之任之?”趙勁夫顯然不滿王峰的解釋。

“趙教授,我想你誤會了。在事件發生後,我們斷定有內鬼,當即更換所有安保人員,並且聘請了來自法國的安保專家,他們對此提出的建議,是在看到預期後果的情況下預設最壞的結果。在此過程中,隻能選擇損失相對小的方案。”

王峰抬起手,做出無奈的手勢,接著道:“悍匪在等待我們回複期間,為表明他們的決心,又引爆了第二枚炸彈,這一次,基金會價值三十萬港幣的北宋定窯小碗被毀。悍匪告訴王會長,在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複之前,每一分鍾,炸毀一件文物。”

講到這裏時,王峰提高了聲音,道:“趙教授,劉記者,你們能夠想象得到嗎?你眼看著一件又一件價值不菲的文物接連被毀,卻無能為力。而就在不遠處,國寶級文物靜靜地安放在展覽廳裏,如果國寶被毀,誰能擔得起這麽大的責任?我們隻能在最壞的結果到來前,選擇影響最小的解決方式。”

王峰的語氣嚴肅起來:“所以,為避免可能引發的法律層麵的隱患,陳小姐自願承擔盜竊展覽文物的風險。”

劉亦然聽到這裏,不由心生不快,打斷了王峰的話,道:“為了你們這些大人物的安全,就讓我們這些升鬥小民來犯罪?承擔風險?還自願承擔?你們有保護國寶的自覺,說起來多麽讓人熱血沸騰、冠冕堂皇,怎麽不自願去盜竊文物?你知道她會因此被判多少年嗎?她的一生都會因此事被毀掉。”

劉亦然越說聲音越大,陳蕾忙攔住了他,道:“亦然,不要怪王會長,當時情況危急,我隻能這麽做,才能讓媽媽活下來。”

王峰露出抱歉的神情,接著道:“我們選擇將獸人爐交給陳小姐,並且因王會長受傷,他全權委托我來處理此事。在這種情況下,我隻能安排陳小姐偷渡到內地。同時,我們通過私家偵探社,秘密調查了究竟是誰想對我們不利。畢竟,悍匪隻說不允許報警,沒有說不能請私家偵探。”

“你們調查出什麽了?”陳蕾急切地問道,“我媽媽她還安全嗎?”

王峰道:“陳小姐,您的母親,在悍匪沒有達到目的前,目前仍然是安全的。陳小姐盡可以放心。”

他將目光轉向趙勁夫,道:“現在,請趙教授向我們介紹一下,那件獸人爐究竟隱藏著什麽信息。”

陳蕾取出獸人爐,交給趙勁夫。他拿起文物,用十分鍾的時間,向王峰講解了爐身隱藏的秘密。

王峰聽完,歎了口氣,道:“沒錯。陳小姐,在我送你走後,我們不間斷地和悍匪保持溝通,我們想要他們明確地告知到底需要我們做什麽,同時,私家偵探也探聽到一些消息。正如趙教授所講,這並不是一件文物的事。”

“這麽說,你們已經知道了文物裏隱藏的秘密?”趙勁夫急切地問道。

“是的,趙教授。我們現在能夠確定,那些文物代表著什麽。”王峰點頭道,“我們得到的消息超乎所有人的判斷,那幾件文物的信息,指向崇禎皇帝價值超過三千七百萬兩白銀的寶藏。”

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禎帝朱由檢?獸人爐等文物的秘密,是三千七百萬兩白銀寶藏?

王峰接下來說出的真相,讓趙勁夫、陳蕾、劉亦然三人麵麵相覷。

明亡之際,紫禁城存有大量金銀。郭沫若、顧誠等根據諸多曆史文獻研究結果,認為比較可信的數量是白銀三千七百萬兩。

郭、顧等人所言,並非空穴來風。明萬曆二十四年為始,禁止民間采辦礦業,所得悉數入宮。而工部員外郎趙士錦,唯一的工作內容,便是將工部采礦銀兩提入庫中,以供皇家使用,總計超過九千萬兩白銀。

明亡之後,趙士錦將所見所聞寫進《甲申紀事》一書,其中記載,李自成攻占北京城之後,從紫禁城搜出金銀近三千萬兩,而這些運往陝西的銀子上所鑄的年號,竟然是在萬曆八年之後。這說明這批金銀,自1580年被藏於宮內後再未動過。

亡國之君崇禎是否知道他所居住的紫禁城有大量藏銀?相關文獻記載顯示,他在早期入宮即位之後,並不知曉此事。

1627年,即明天啟七年,明熹宗朱由校駕崩後,當年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檢在皇極殿即皇帝位,大明王朝的年號自此改為崇禎。初入宮,崇禎甚至不敢食用宮中任何食物。魏忠賢聞知此事,預感大禍將至,自知必死。

兩個月後,崇禎欽定逆案,掃除魏黨。《崇禎宮詞》記載,魏忠賢被抓驅出京城,臨別之際曾長歎道:“上若此,我之禍酷矣。彼亦未為福也。”魏黨被捕以刑者,不計其數。宮中太監宮女諸等人人自危,導致雖有金銀藏於紫禁城,卻無人敢實言。[1]

在多爾袞率軍入關、大清王朝定鼎中原之後,康熙五十二年閏五月丁未朔乙卯日,在養心殿後發現窖藏金銀達兩百萬兩之多,上鑄萬曆年號。中華民國時期,袁世凱、徐世昌等曾暗中派人搜尋,為政敵知曉,借此大做文章,尋銀之事方罷。被稱為“蔣介石的佩劍”“中國最神秘人物”之一的特務機關軍統局局長戴笠,戰亂之際也曾多次秘密派人徹查故宮,以尋明朝宮中藏銀。據說得兩窖金銀,資以六百萬計,得知者爭搶,因此遭遇攻擊,後於南京西郊岱山身亡。

王峰講到此處,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看向北京的夜色,輕聲道:“最能夠證明崇禎藏銀確實存在的證據,是陳蕾。”

他轉過身,目光複雜地看向陳蕾。

劉亦然噌地站起身來,走向王峰,一邊盯著他的眼睛道:“你再說一遍?陳蕾?”

話聲未落,他的肩膀一緊,接著身體飛了出去,摔倒在地。那個站在王峰身後一直沉默不語的人,不知何時已經擋在了王峰麵前。

趙勁夫大喝一聲,抄起一把折疊椅,直接砸向那人,被輕巧接住。王峰叫道:“王也,住手。”這邊陳蕾已伸手將劉亦然從地上拉起來,看著他,卻不發一語。

劉亦然被陳蕾拉著重新坐在沙發上,王峰端坐對麵。趙勁夫找出四隻茶杯,一一倒水,放在茶幾之上,這才又坐下來,道:“王會長,我們都冷靜一下。你慢慢說,你說出的每一個字,不管你從哪裏聽到的消息,都將被視作重要的信息,直接影響到此事的結果。畢竟,你現在所在的位置,不是香港,而是北京。”

王峰不慌不忙地道:“我們重金聘請的偵探,告訴我們一個足以使人震驚的事實,陳蕾的家族和悍匪相識,並且有極深的淵源。”

劉亦然、趙勁夫誰也沒有說話,一齊看向陳蕾。

劉亦然心情複雜,迫切期待看到陳蕾一一回應,陳蕾並沒有膽怯,卻也沒有反駁。劉亦然心跳如鼓,他的愛人,竟然和試圖炸掉國寶文物的犯罪分子相識?他突然意識到,是她,主動偷盜了獸人爐。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王峰看著陳蕾道:“陳小姐,我如果有哪一句話說得不盡準確,請陳小姐當麵指正,王某人以死謝罪。”

陳蕾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臉色如常。她端起茶杯,隻是問了趙勁夫一句話:“趙老師,你這裏沒有茶嗎?”

趙勁夫尷尬地“哦”了一聲,站起身來,從辦公桌上拿出茶桶打開,將些許茶葉放進一隻新茶杯中,提起暖壺傾入熱水,這才走向陳蕾,接過她手中的白水,另換茶杯。

陳蕾品了一口,道:“鳳凰單叢,北京人還是愛喝茉莉花茶。”

王峰沒有料到陳蕾如此輕描淡寫,仿佛說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與她無關。

陳蕾慢慢放下茶杯,才道:“王會長說得沒錯,陳家人一直和那個悍匪的家族相識。”

劉亦然壓抑著情緒,問道:“為什麽?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陳蕾放下茶杯,道:“亦然,我也是剛剛知道。因為我知道王會長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麽。這件事情,涉及我家族過去的恩怨。”

王峰道:“陳小姐講得不錯,她確實在此前並不知曉悍匪和她的家族的關係。當我們得知此事時,陳小姐已經帶著獸人爐回京了。私家偵探將調查結果告訴我們,悍匪立即得知,但對方並沒有否認。某種程度上,我們的所作所為全部為悍匪所知。我們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但這件事情的發生也導致王會長再次更換安保。同時,這也是為什麽我會緊跟陳小姐之後來到北京的原因。”

趙勁夫剛才在打量著王也,這時將目光轉向王峰,問道:“難道是悍匪提出新的條件?”

王峰忍不住歎道:“趙教授果然不愧為人中龍鳳,悍匪選中你來破解獸人爐上的信息,我們本疑惑不解,一時還將你列為悍匪同夥。如今看來,悍匪並非僅僅懂得使用炸藥威脅,他有一個周密的計劃。但這個周密的計劃因為我們得知他的身份,而完全不一樣了。”

趙勁夫正欲開口問詢,突然意識到什麽,看向陳蕾、劉亦然,見兩人誰也沒有說話,不由自己也緊閉雙唇。

王峰道:“他自稱趙義,四十二歲,祖籍涼州,現居美國舊金山,為美國華僑。最不可思議的是,這些內容此前我們並未掌握,而是他主動向我們提供的信息。”

王峰說到此處,劉亦然卻發現趙勁夫的眼神,不知為何奇怪地看向他。

“我們目前尚不確定趙義提供的信息的真實程度。但他告訴我們,現在計劃有變,本來他的計劃是通過破解獸人爐信息,找到崇禎藏寶其他文物的線索。現在既然我們知道了他是誰,那麽,他說出了其他文物的名稱,並將尋找寶藏的行動限定於五日之內,交由我們來完成。就這樣,我們從被害者的身份,突然變為了悍匪同謀。”

劉亦然道:“而你們不願插手此事,於是順水推舟決定選擇我們,由我們來做你們的替罪羊。這就是你為什麽來北京找我們的原因。”

劉亦然這才明白,為什麽趙勁夫方才看他的眼神會如此奇怪。

王峰苦笑一聲,道:“我們當然會拒絕他,基金會是為保護文物而存在的,怎麽可能去做觸犯法律的主體?可是,趙義緊接著做的事讓我們不得不考慮。”

趙勁夫道:“他又威脅炸毀展出文物?”

王峰道:“不僅是炸毀文物,他威脅要炸毀香港國際會展中心。這可是亞洲第二大會議及展覽場館,如果出現會展中心被炸毀的事件,造成的國際影響難以想象。這足以讓趙義將香港這座城市變成恐怖分子的樂園。”

趙勁夫笑了,道:“你怎麽知道我們會答應?”

王峰道:“我們認為,陳小姐本人,她有八成的機會會答應參與此事。”

劉亦然氣極,不怒反笑,道:“成為恐怖分子的幫凶?你是不是瘋了?”

王峰並不理會劉亦然的質疑,接著道:“她的家族,同趙義的家族同屬一個神秘組織。趙義本人告訴了我們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三百多年前,大明王朝風雨飄搖。崇禎十六年,李自成大軍攻占西安。僅僅一年後李自成建立了大順政權,隨後發兵京城。情況危急,京城百姓扶家攜口外逃者,不計其數。

在這些逃難的人群中,有一支特殊的隊伍悄行於路。騾馬巨車托運五百兩一錠的白銀,上覆青衣,運至不知名所在。戰事紛亂,運輸愈急,乃至京城騾、驢牲畜一時被逼取殆盡。兩月時間,日夜不停,所運金銀不計其數。護送此批藏銀者,正是崇禎秘密挑選的錦衣衛特設機構奉天司,直接聽命於崇禎皇帝。

其後,崇禎皇帝時鑄多件器物,指向明宮藏銀所在,以作複國之資。明亡之際,李自成攻陷京城,仍然從宮中搜刮出三千萬兩白銀之巨。明末翰林院楊士聰記載,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李自成大軍從京城撤退之時,紫禁城的太倉庫尚有銀二十萬兩,宮內藏銀仍未被取盡。混亂之際,監守自盜者,多不勝數。

運送這批明宮藏銀的,正是趙義、陳蕾的祖先。此後,崇禎皇帝自縊於煤山,這筆藏銀自此消失在曆史塵埃之中。

三百餘年,巨額藏銀不知去向。參與此事的七個不同家族,數代人相安無事,一直守著藏銀。直至清末民初,時局動**,卻有人想趁亂取銀,由此引發內訌。七門中,絕四戶,再無後人。

其他三支,趙義的祖先一家數十口,被殺得隻留下兩人,身負重傷,四地流浪,迫於追殺,跟隨華人淘金潮去往美國舊金山避禍。陳蕾的祖先雖累及多人,卻也保存了實力。李家一門,因此事遠遷至江西,一時難尋下落,涉及崇禎藏銀的寶器至此失散,不知所終。

王峰道:“按照趙義的說辭,陳家祖先正是起心奪寶、殺盡同門的罪魁禍首。為尋寶器所在,他們自此在前門開設清古齋,明為買賣古玩珍奇,暗尋其餘寶器下落。”

陳蕾聽到這裏,終於開口道:“你的意思是,我為了洗脫陳家祖先的不白之冤,隻能參與此事,找到文物,證明陳家清白?”

王峰點了點頭,又看向劉亦然,道:“為了家族的榮譽,我相信陳小姐會幫助基金會渡過難關。而你,劉記者,在我看來,不會舍陳小姐的生命安危於不顧,也會幫助基金會。如果我說錯了,劉記者,你可以直接反駁我。”

劉亦然看著王峰啞口無言,王峰的目光柔軟,並無任何威脅的意味。他又看向陳蕾,她沒有看他,而是看向趙勁夫。劉亦然突然想起來,陳蕾的媽媽曾經問過他,如果愛上了陳蕾,願意為她做什麽?他猶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可以為了她,去死。

“至於趙教授,”王峰接著道,“我想,你不會眼看著國寶被炸毀的。我們會向你們三人提供所有力所能及的支持。並且,我會協助趙教授一起行事。而王也會跟隨劉記者、陳小姐同路,共同將這件事情完滿解決。”

劉亦然看了一眼王也,王也微微一笑,似乎在為剛才將他摔倒在地表示歉意。

“如果沒有不同的意見,接下來,我們應該討論下一步做點什麽了。”王峰說完這句話,又看向劉亦然。

不僅是王峰,陳蕾、趙勁夫、王也,所有人的目光在這一刻都投向了他。劉亦然如同一個被放在火炭下烘烤的木偶,感到渾身燥熱。每一個人的目光都訴說著相同的內容:下一步的行動,盜取機密檔案。

王峰端起茶杯,聞一聞鳳凰單叢的香氣,道:“如此香氣,現時聞來,卻是一股苦澀之氣。劉記者,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直至此刻應該都明白了,獸人爐由陳小姐保管。趙義通過趙教授,已經為下一步的行動指出了方向。”

陳蕾道:“可是,那裏是新聞社,怎麽可能從武警駐守的地方盜取一份機密檔案呢?”

趙勁夫欲言又止,他將目光轉向王峰。

王峰顯然注意到了趙勁夫的舉動,他點點頭,對劉亦然道:“趙教授不方便說的話,那麽,就由我這個香港人來說吧。從目前的情況來判斷,趙義指明的機密檔案,肯定和涉及崇禎藏銀的文物有關。為了六條人命,劉先生做出的犧牲,待真相大白後,我相信相關部門會理解你的行為。我們作為香港方麵,也會為你作證。而現在,我們顯然不能輕舉妄動,隻能遵照悍匪的指示來做。注意,我們在明處,此時是被動的,他在暗處,主動權並不在我們這一邊。”

劉亦然的眼睛仿佛要噴出火來,王峰直視他的目光,並不躲避,接著道:“劉記者,你要明白,這並不是妥協,也不是為他所逼迫,我們要想辦法,變被動為主動。而拿到相關文物,我們就有了和他談判的籌碼。並且,這是在最壞的結果出現之前,我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處理方式。在我們找到方法前,暫且按照他的指示來做。”

劉亦然看到陳蕾和趙勁夫點了點頭,顯然在這一點上,兩人均讚同王峰的判斷。

他歎了一口氣,道:“新聞社機密檔案保管所在戒備森嚴,別說盜取檔案,就連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想得到機密檔案,談何容易。”

便在此時,他聽到一句話:“不一定,某種情況下,你是有機會盜取檔案的。”

注釋

[1]《崇禎宮詞》記曰:“蓋籍注與厚藏之所甚秘,閹不以告,而上憂勤十七載,亦竟未之知爾。”《國榷》同記:“而大內舊藏黃金四十餘窖,內監皆畏先帝不以聞。”多部文獻記載,互相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