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機密檔案

劉亦然坐在自行車後座,看著對麵的大樓。他準備盜取的機密檔案,此刻存放於新聞社檔案庫房。庫房位於新聞大樓地下三層,那份涉及崇禎藏寶機密的檔案,正在近二十餘萬份檔案之中,被嚴密保護著。

趙勁夫說得沒錯,或許隻有這一個方法可以尋得一線生機。而那個關鍵人物,正是自己的師傅、國內部副主任崔魁。

將《駱駝祥子》、鋼筆、信紙裝進挎包,劉亦然深深地呼氣,推著自行車,向前騎行三百餘米,等十字路口變為綠燈,拐進自行車道。五分鍾的路,劉亦然走了二十分鍾,他在心裏無數次演繹:麵對崔魁,他該如何開口?

崔魁果然在辦公室,辦公桌上堆滿了稿件,他的腦袋淹沒在稿源裏,從外看去,勉強露出花白的頭發。

辦公室裏還有三個同事在俯身趕稿,沒有人注意到劉亦然。他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放下挎包,拿起玻璃杯,站起來,又坐下。想了想,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崔魁,對方仍然沒有看他一眼的意思。

看來隻能按照趙勁夫的建議去做了。劉亦然伸出右手,將玻璃茶杯慢慢地推向桌沿,眼睛一閉,茶杯掉向地麵。啪的一聲,辦公室裏的三個同事都抬起了頭。

崔魁終於看到了劉亦然,向他招了招手。

劉亦然先找掃把將地麵上的茶杯碎片收拾幹淨,才轉身向崔魁的辦公桌走去。

沒等崔魁發話,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搶先道:“崔魁師傅,這活兒沒法幹了。”

崔魁一愣,道:“喲,這可稀罕,頭一次聽你這麽抱怨。”

劉亦然不禁暗叫慚愧,露出尷尬的神色,但還是道:“崔魁師傅,這間辦公室裏誰是您一手帶出來的徒弟?”

崔魁忍不住笑了,道:“別把馬屁捧成臭腳,說吧,你這回又惹著誰了?下不來台了?告到社裏了?擱我這兒提前打預防針?”

劉亦然道:“要是這樣就好了,最起碼您一雙炬眼,明辨是非。”

崔魁又低下頭,拿起鋼筆看稿子,邊看邊道:“你這有事說事,別給我這兒打馬虎眼。我沒工夫聽你叫屈,你準備開講《三國演義》?講個一年半載,我這會兒可沒那閑工夫聽你講古,你沒看見我手頭兩篇稿子要看?”

劉亦然道:“崔魁師傅,我遇到大麻煩了。這回您不幫我,您一手帶出來的徒弟,這眼瞅著就要砸鍋。”

“直接說,什麽事?別跟我這磨牙花兒。”

“崔魁師傅,您知道故宮在香港舉行的文物展吧?”

“嗯,怎麽了?”崔魁手中鋼筆在稿件上改改劃劃,仍然沒有抬頭。

“是崔魁師傅您安排我配合香港分社同事,做好報道相關資料準備的,我可是下了大功夫去做的。準備寫報道的時候,出事了。”

見崔魁沒有搭理他的意思,劉亦然接著道:“我準備寫故宮文物展的時候,發現需要咱們新聞社的一些檔案。而且,這些檔案屬於機密檔案。這報道的任務,可算是完不成了。”

一位同事抬起頭,接著話茬兒道:“劉亦然,你這是憋著什麽壞呢?又要耍著花樣坑你師傅?”

劉亦然一笑,拿起崔魁桌上的紅雙喜暖壺,先將他的茶杯倒滿,接著轉身給三個同事一一加滿茶杯,道:“我要是有丁點兒辦法,找我師傅幹嗎?我就差去偷機密檔案了,為此判個十年八年徒刑也心甘情願。”

一個同事笑著道:“行,你小子膽兒真肥,還敢偷社裏的機密檔案。監獄裏有你親兄弟啊,你這就要馬不停蹄趕著去看他。”

另一位同事道:“你別逗他,咱們亦然不識逗,逗急了,他真敢去偷。他為了寫稿子,什麽事幹不出來啊,什麽事不敢幹啊。”

“都胡說八道什麽?眼裏沒活幹了,稿子都寫完了?”崔魁忙喝道,又對劉亦然道,“還有你,站那兒幹嗎,有事說事,沒事回家。”

劉亦然趕忙湊上來道:“崔魁師傅,我是沒招兒了,恐怕真要去偷檔案了。”

崔魁看著劉亦然,道:“偷什麽偷?什麽機密檔案?”

劉亦然搬把折疊椅,在崔魁辦公桌對麵坐下來,道:“我要查詢的那份檔案,怕是涉密文件。”

崔魁道:“這麽點事,你就要偷機密檔案。知道抓住判你多少年嗎?”

劉亦然心中一緊,趕緊賠著笑臉道:“判我多少年,還不是為了……”

崔魁打斷劉亦然的話,道:“得了,別跟我在這兒貧。你先報個選題,選題通過了,寫申請,領導簽批,開單子,去辦公廳檔案處調檔案查閱。”

劉亦然趕忙道:“崔魁師傅,新聞講究時效性,早一天晚一天,效果完全不一樣。我現在就寫選題單,您批個字,我再拿著找大領導?”

崔魁笑道:“你小子倒會說話,怎麽著,如果我今天不簽,你這報道寫不出來,誤了事,要算到我頭上?說吧,你要查詢的檔案,涉密到哪一級?”

劉亦然說完編號,崔魁沉思了一會兒,道:“你說的是1952年的檔案,這份檔案我有印象。那是一份新聞社內參,內容寫的是……讓我想想。”

他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內參的內容,確實是和一批文物有關係。我當年跑文保這條線的時候,也參考過這份資料。不過,新聞社內參屬於涉密文件,分絕密、機密、秘密三級。你說的這份檔案,我查詢的時候記得屬於秘密級。現在過去整整四十年了……”

說到這裏他想了想,又道:“那份內參還有幾張照片,是一批損傷的文物,當時內參反映的問題還引起了一位國家領導人的重視。你寫選題單吧,我來批。你拿著去找主任,他要在辦公室,簽了字後你就可以去調閱檔案了。”

劉亦然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一邊為自己之前的胡思亂想歎氣,一邊暗暗佩服趙勁夫,他怎麽會知道這事隻能向崔魁求助才可能成功?或許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劉亦然拿著主任簽後的批件,來到新聞社辦公廳檔案處,查詢檔案存放於哪一個區域。工作人員領著他來到地下檔案室,經過把守的武警查詢證件,推開一道又一道厚重的鐵門,才看到了存放著檔案的高大鐵櫃。劉亦然明白,如果沒有領導簽字同意,拿著批件進入地下檔案室,偷盜新聞社機密檔案的可能性絕對為零。就算是一隻蒼蠅,未經允許,也飛不進來。

工作人員從檔案櫃中取出厚厚一疊文件放在桌上,告訴劉亦然:“你不能帶走,隻能在這裏看。”

年代久遠的檔案封麵寫有編號及日期,1952年9月12日,新聞社內參《文物保管難題待解》。打開檔案,數張照片、一篇署名為歐陽白的報道出現在眼前。內參報道明確,新聞社記者在采訪時發現,文物管理所因保管不當,設施簡陋,致使一批國家珍貴文物受損,其中包括國家一級文物七件,二級文物十九件,三級文物五十二件。

內參右上角,如崔魁所言,確實有一位國家領導人的批示。劉亦然反複看了五遍內參報道,仔細琢磨每一個字,試圖找到其中的線索,但仍然一無所獲。將內參放下,他的目光轉向檔案中的幾張照片,他拿起來,一張一張仔細查看。

照片皆為黑白照。第一張照片顯示的是近百件文物堆放在某個房間裏。第二張照片,是七件文物整齊排列在一張八仙桌上。第三張、第四張、第五張均為排列的文物。

劉亦然拿起第六張照片,兩件文物特寫,一隻銅鼎缺條腿,一幅字畫滿是汙漬。看到第七張照片的時候,他的心驟然一緊,他立即意識到:這張照片中,顯示的正是王峰所講的文物中的一件,雖有明顯破損,表麵紋飾模糊,鏽跡遍布,仍然能夠大致辨認出,這就是青銅盤。

劉亦然意識到,悍匪一定要看到這份涉密檔案,原因並不是檔案中有什麽破解文物符號的信息,而是在涉密檔案中,記錄了這批從未展出的文物在什麽地方出現過,曾在哪一家單位保存,青銅盤正在其中。

放下照片,劉亦然重新拿起內參,再次翻閱這份曾經由國家領導人批閱的內參報道,一個單位名稱,包括單位所在地、相關負責人的名字赫然出現在眼前。

走出檔案室,進電梯,回到辦公室,和崔魁師傅打了聲招呼,他取了辦公桌前的挎包,急忙趕往中國符號文化研究所,陳蕾、趙勁夫、王峰、王也四個人一直在等待他的消息。一路上,他沒有感覺到發現新線索的激動,而是心事重重。

聽到劉亦然的消息,四個人一時無語。半晌,趙勁夫才道:“你帶來的消息,證明了悍匪的判斷到現在為止都是對的。這就說明了一點,他完全掌握了整個事件的節奏。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王會長說的拿到文物就有了和悍匪談判的籌碼這個判斷是不是正確。”

趙勁夫的話讓王峰皺起了眉頭,他正待說話,大哥大的聲音響了起來。王也把電話遞給他,王峰將大哥大放在耳邊,聽到對方說話臉色不由一變。隨後,他把免提打開,眾人聽到一個帶有外國口音的聲音傳來,說著蹩腳的普通話:“我相信劉記者拿到了地址,接下來,請劉記者和陳小姐去江西萬安村,找李小軍。而趙勁夫先生,請你和王峰去劉記者提供的地址,不管你們用什麽方法,把那件文物取來。不要耍花樣,否則,你們將看到會展中心的國寶變成了一堆破爛。”

電話裏傳來“嘟嘟”的聲音,對方將電話掛斷了。

劉亦然看到陳蕾臉色慘白,心中一動,問道:“你聽過他的聲音,是不是他?”

陳蕾點點頭:“我永遠記得這個聲音,再有禮貌的措辭也掩蓋不了。”

王峰道:“趙教授,你有理由去擔心,悍匪拿到想要的東西會不會還接著把展出的文物全部毀掉,這我們現在無法判斷;但我們能夠判斷一點,悍匪如此大費周章,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取得崇禎藏寶。”

陳蕾看出了王峰的不滿,道:“王會長,趙老師的擔心,很有道理。否則我們就算是得到了文物,那也真是在犯罪了。”

王峰點點頭,接著道:“我理解陳小姐表達的擔憂,我們之所以暫時答應悍匪,是因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衡量,三千七百萬兩白銀的價值,經濟方麵的巨大利益,都足以讓一個人瘋狂。悍匪沒有理由在有機會得到這筆驚人的財富時,反而還會去毀掉展覽文物。要知道,那些文物都登記在冊,他無法在黑市上買賣。相對而言,他取得藏寶更劃算。”

陳蕾道:“我們現在有一件獸人爐,亦然帶回的信息說明了第二件文物的去向。還有其他文物不知所蹤。假如真的找齊了文物,我們難道要交給悍匪?”

王峰還沒有說話,劉亦然已經接口道:“我們現在無法和悍匪交手,他在暗處。我們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而找到全部文物,才有機會抓到他。”

王峰點頭稱是。趙勁夫道:“劉亦然的判斷沒錯,我們唯一的機會,是在找到所有文物之後,把藏寶的線索掌握在自己手中,悍匪便會有顧慮,我們也會從被動變為主動。”

王峰道:“接下來,請劉記者和陳小姐去江西萬安,我們想要拿到文物,必須得到李小軍的配合。如果能夠勸說李小軍站在我們這邊,我們的勝算會更大。”

“他如果不答應呢?畢竟,陳蕾的祖先還有殺人搶寶的嫌疑。”劉亦然道,“李小軍的先輩,是不是也一直在尋找陳家人?一些情況不明朗,萬一有危險……”

王峰道:“劉記者,你說的情況也有可能發生,所以我派王也跟你們去,此行所有的開銷都由他負責。而且,他從小在泰國學習泰拳,參加過新加坡格鬥大賽,得過三屆冠軍。安全問題,你們不必擔心。”

趙勁夫疑惑地問道:“王會長,我和你去找青銅盤,難道你不需要保護?”

“隻要趙教授能夠保護自己,王某人還是有些力氣能保護自己的。”王峰哈哈大笑,又道,“陳小姐,劉記者,你們找到李小軍後來天津找我們。我和趙教授拿到青銅盤,破解了上麵隱藏的信息,就去天津會合。”

白海文物管理所,正是劉亦然在機密檔案上看到的那件文物的地址。和劉亦然、陳蕾告別,王峰囑咐王也訂機票等事宜後,趙勁夫啟動研究所的桑塔納轎車,王也打開車門,王峰隨即上了後座,引擎輕輕鳴響,向著北京城外駛去。

白海文物管理所,距離北京市約一百六十公裏。兩個小時左右的車程,王峰一路閉目養神,沒有說話。趙勁夫隨便閑話幾句,見王峰言語謹慎,也就沒再多說什麽。

車至目的地,他們向門衛說明來意,進了辦公室,接待人員極為奇怪地問:“你們為什麽要看所裏未展出的文物?”

趙勁夫還沒有回答,就聽一個聲音叫道:“勁夫,你怎麽在這兒?”

他回過頭,隻見門外站著一個人,正是他的北大同學張禾,在市博物館上班。

“我看到院子裏停著你們研究所的車,還想著是不是你來了。”張禾道。

趙勁夫反問道:“我還沒問你,你不在博物館裏好好上班,來文管所幹什麽?”

張禾哈哈一笑,道:“我來所裏辦事,博物館最近辦一個展覽,借所裏的寶貝用用,來和所長說說好話。這位是?”

趙勁夫介紹了王峰,張禾忙伸出手熱情地說:“王會長,久聞大名。我還見過貴會的王希賢會長。兩年以前,貴會來到我市博物館,捐款支持了我市的文物修複工程,想起來了吧?”

王峰笑道:“張館長,這可是我第一次來貴市,不過我聽說過這件事。”

趙勁夫向張禾說明來意,張禾拍拍胸脯,道:“那筆捐款,當年也批給文管所一部分,王會長是貴客,又是為了文物保護查詢底檔,應該問題不大。”

張禾為人豪爽,在前麵引路,領著兩人去所長辦公室。果然如他所言,文管所所長爽快地安排辦公室查詢1952年的文物登記。半個小時左右,辦公室拿來兩張單據,交給了所長。

在看到其中一張單據的刹那,趙勁夫臉色一變,同時也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麽不能讓陳蕾來文管所。那張單據正欄寫著文物明細,共十二件。右下角,藍色字跡寫的是兩個人的名字:陳其美、李玉明。

王峰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兩個人名。

兩人彼此對看一眼,王峰的疑問恰恰是趙勁夫的困惑:如果文物中隱藏著崇禎藏寶的信息,為什麽陳其美會將文物上交至文管所?李玉明,這個人又是何方神聖?陳其美上交文物時為什麽他也在場?他為什麽沒有阻止陳其美?當時發生了什麽事?

四十年前的事,文管所經手的當事人已經去世,沒人能夠說清當時的情景。好不容易找到一位退休人員,這才知道,當年征集接收時文物本來是完好無損的,1952年7月下了一場大雨,連下十七天,引發了洪水災害,文管所房倒屋塌,雖經搶救,還是有數百件文物被水浸泡、砸損了。

新聞社記者當年采訪災情時,專門就此情況寫了內參。一位國家領導人看到內參後,批下意見,這才撥款重建文管所相關建築,並在全國文保係統排查隱患。

另一張單據為文物交接單,1963年5月7日,由文管所交接至白海博物館。趙勁夫看著單據,猛地一激靈,問道:“張禾,這十二件文物,單據上麵寫得清楚,已經交接到你們博物館了。你有沒有印象,現在博物館裏有沒有這幾件文物?那裏麵有沒有一個青銅盤?”

“快三十年了,這麽久的時間,我得去館裏查一查。”

趙勁夫一把拉過張禾的手,道:“等你查完,黃花菜也涼了。老同學幫忙,現在一起去你們館裏參觀參觀。”

張禾驚訝地張了張嘴,隻好與所長說了幾句借展文物的事,所長痛快地答應了。隨後,三個人告別出門,來到院裏,張禾要去騎自行車,被趙勁夫一把扯過來,鎖上車鎖,鑰匙拔下來,塞進張禾的上衣兜裏。張禾隻得笑笑,坐進轎車的副駕駛位置。趙勁夫發動引擎,三人趕往白海博物館。

青銅盤被從文物庫房中取出,放置在張禾寬大的辦公桌上時,趙勁夫、王峰兩人連忙近前仔細觀看。隻看了一眼,兩人就不由有些吃驚,誰也沒想到,本以為破損不堪的銅盤卻如新鑄一般。

張禾介紹道:“按照資料記載,館裏接手這件青銅盤的時候,整隻盤滿是鏽跡,破損嚴重。也正是王希賢會長的捐款,讓博物館有了資金,去修複包括青銅盤在內的近百件文物。”

“這是一件明代末期的青銅祭祀用器,一體兩麵。”張禾對王峰道,“您看,經過修複之後,紋樣清晰,是青銅器常見的紋樣。盤的正麵,是一個向上天祭祀的巫師銅人。盤的反麵,是一個規則圓形,代表著一輪太陽高懸。類似的圖案,常在祭祀場景中出現。”

王峰看向趙勁夫,道:“趙教授,張館長的介紹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趙勁夫搖了搖頭,道:“老張啊,我的張兄,你說得不對。這不是青銅祭祀盤。”說著,他戴上放在桌上的白色手套,拿起銅盤,指著“太陽”道:“你們來看,這個太陽,是由一條陰刻,畫一個非常規則的圓圈,除此之外,任何裝飾性紋樣全無。依我看,這並不是太陽,而是太虛圖。”

太虛圖?張禾明顯怔住了,道:“勁夫,你不要開玩笑,我知道你的博士論文是關於中國紋飾符號的,但我說的結論,可是博物館十二位研究員經過考證後提出的觀點。啊,你剛來不到十分鍾,說一句話,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把專家們的結論推翻了?勁夫,你說這種話,是要講證據的。”

王峰忙安慰張禾道:“張館長,不要著急嘛,聽聽趙教授的意見。”

趙勁夫手指在青銅盤上沿陰刻畫圓,邊畫邊道:“這個圓圈的符號,實際上是中國古代關於宇宙誕生的概念。老子的《道德經》裏說‘無名天地之始’,就是說,天地始於無處。明代張景嶽《類經圖翼·太極圖論》首句即稱‘太虛者,太極也,太極本無極,故曰太虛’。他與老子等人不同的是,他將這個觀點用一個符號表達出來了,就是一個規則圓形。”

“《類經圖翼》是一本什麽樣的著作?中國古代醫學經典著作,”趙勁夫翻過青銅盤的另一麵接著道,“如此一來,我們再看這一麵的紋樣,這人形就不是祭祀的象征了。”

“不是祭祀?那這些紋樣代表著什麽?”張禾問道。

紋樣流動如水,形成同心圓,此為渦紋;反轉回旋,另樣雲紋,暗藏自然界的天地日月風雷山澤龍虎鹿豬等;龍鳳首尾相接,紋樣分解、複合,甚至重組,造型誇張變形,甚至抽象隱喻,與商周時期青銅器基本紋樣相仿。

不同之處在於,符號中這些抽象誇張甚至變形的動物紋樣,在中國古代醫學中有特定的含義。比如說,龍紋代表肝神,朱雀象征心神,虎的符號代表著肺神,雙頭鹿的紋樣,意思為腎神,鳳凰的紋樣,則是脾神。

張禾仍然很謹慎,問道:“你是說,就因為青銅盤另一麵的太虛圖,出自一本中國古代醫學著作,你就判定這些紋樣與中國古代醫學有關係?”

“張兄,那你就太小瞧古代的醫學了。”趙勁夫忍不住開了一個玩笑,手拿青銅盤,將銅人那一麵向著在場的所有人。

銅人向天,身體線條由各種紋樣組成。初看起來,確實如同祭祀的巫師,人形起立,雙手平伸,掌心向前。但是,如果隻將目光聚焦在銅人上,構成銅人形象的紋樣線條就被忽視了。

“如果我們將組成銅人線條的紋樣,疊加到另一麵的太虛圖上,會得到什麽?”趙勁夫將青銅盤豎立,麵向張禾。

張禾比對了一下,想了想,從辦公桌抽屜裏找出一張白紙蓋在青銅盤上,又從桌上的筆筒裏取出一支鉛筆,小心翼翼劃動,片刻一張較為清晰的紋樣拓圖就做好了。當他將圖疊加在太虛圖上時,不由輕呼一聲:“陰陽五行圖!”

“是,我的張老兄。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論起於戰國晚期,對中國古代文明的形成產生了巨大影響,其中對中國古代醫學的影響,體現最直接的就是《黃帝內經》。”趙勁夫道,“《黃帝內經》將五行學說與人體病理表征、天地自然等分別對應,形成了古代醫學理論體係。”

張禾若有所思,道:“彼此之間相生相克。”

趙勁夫點點頭,道:“張兄說得極是,正是五行相生相克。中醫診病,對應肝心脾肺腎。腎為五行之水,養肝;肝為木,濟心;心屬火,火熱溫脾;脾化生水穀,精微充肺;肺乃金,以助腎水。彼此之間相互製約養息。”

王峰也不禁問道:“趙教授,你的意思是說,這些符號紋樣暗藏五行循環,表現的正是中國古代醫學關於自然界的力量對人體影響的理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些由符號紋樣勾勒出的人形圖像又是什麽?”

趙勁夫再次從桌上拿起青銅盤,右手指向構成人形線條的符號,沿著人形行走,問道:“你們看到了什麽?”

“紋樣構成的線條,”張禾疑惑道,“除了這個還有什麽?”

王峰沒有說話,他的眼睛緊盯著趙勁夫的手指,恍然大悟,讚歎道:“古人的智慧,真是不可思議。”

聽了這話,張禾有些驚訝,道:“這裏麵有什麽?沒有理由你們看出來了,我沒有看出來。”

他再次將目光聚焦在青銅盤紋樣上。

趙勁夫笑道:“來,你把手指放在盤上,摸一摸這些你看了無數次的紋樣。”

張禾半信半疑,但還是聽從趙勁夫的建議,接過青銅盤,右手食指輕輕觸摸。

趙勁夫再次建議:“張兄,如果你閉上眼睛觸摸,那麽這些紋飾中隱藏的秘密將馬上出現在你眼前。”

張禾瞪了他一眼,道:“趙勁夫,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話雖如此,他還是仰起頭,半閉雙眼,手指在青銅盤上滑動。他的神色越來越嚴肅,終於又睜開眼,目光隨著自己的手指,觸摸青銅盤。

半晌之後,張禾放下青銅盤,道:“趙勁夫,這次你又說對了。這些紋樣上滿是有規律的突起。那麽,這些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突起代表了什麽?”

趙勁夫道:“代表著人體經絡。而這一點,說明了人形不是祭祀天地,而是平麵化的針灸銅人。”

江西之行,是空手而回?還是能夠把李小軍帶回來?

在去往機場的路上,劉亦然一直在為陳蕾擔心,畢竟,如果悍匪所講是真,那麽李小軍與陳蕾的家族顯然有爭奪崇禎藏寶的過節。內鬥之慘烈,彼此傷亡深重,四門絕戶,李家僅保住一件,而陳家獨得四件。

雖然過去了近百年的時光,但過節能否為時間衝淡,仍然是未知之數。李小軍家族或許遍尋天下,找不到陳家人身在何方,現在他們卻自己送上門去?劉亦然僅僅是想想,便頭疼不已。

幸虧王峰安排了王也同行,憑他的身手,劉亦然相信,隻要李小軍沒有武器,不掏出手槍,將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他,王也還是能夠應付的。

王也訂的是頭等艙機票。在等待登機的時間,他在機場商店為陳蕾挑選了一頂白底紅碎花的帽子,雷朋墨鏡,一個LV的小包。劉亦然不由麵露尷尬,三件商品價值超過一萬元。他在心裏算了算,這是多半年的工資。他並不吝嗇金錢,為了陳蕾,一切當然值得。但問題在於,劉亦然的存折在家中第二層抽屜裏,遠水不解近渴。

售貨員微笑著接過王也的信用卡,正在開銷售發票。

王也道:“謝謝,我不要發票。”

劉亦然忍不住了,接口道:“小姐,請開一張發票。抬頭就寫個人的名字。”說著,他從挎包裏拿出紙和筆,匆匆寫了一張借條,塞到王也的手裏:“回京再還給你。”

王也笑道:“劉記者,你不要誤會。王會長為了感謝你們的幫助,臨行之前就已經特地交代過,此行一切費用全部由基金會承擔。我為陳小姐選的這些商品,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更符合此行的身份。”

陳蕾也笑了,定睛看著王也,道:“王也,我看你才是誤會。亦然他要不付錢,我就不要了。”說著,她將LV小包往櫃台上一放,碎花小帽一摘,黑色的長發披散肩頭,側身看著劉亦然,眼角笑意如月光在夜空流瀉。

王也接過借條,很紳士地道:“那恕我失禮,暫且收下。”

劉亦然也看著陳蕾。她頗有深意地衝著他一笑,眼神交接處,看到她向王也處不經意地側了一下,劉亦然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兩人不由都是一笑。

直至上了飛機,空乘人員引著陳蕾和劉亦然進入頭等艙,一切安頓下來,兩個人開始竊竊私語,小聲歡笑,不絕於耳。劉亦然看王也的眼神分明是在向他抗議,無聲地訴說:“你們兩個人,是在取笑我剛才的行為嗎?”

片刻之後,王也實在無法忍受,起身和空乘人員商量,換到了頭等艙最後一排的位置,要來一副耳機,聽著音樂閉目養神,隻管睡去了。

三十分鍾後,波音飛機進入了三萬米高空。陳蕾輕聲道:“王也去後麵了,我們小聲說話,他聽不到。亦然,我一直沒有和你說過陳家的事情,因為我也是在香港聽悍匪的講述,才知道陳家祖先過往的。”

劉亦然道:“那你媽媽呢?她也不知道嗎?”

“亦然,在那麽危急的情況下,媽媽能說什麽?”陳蕾的神情落寞,“不過,我在知道陳家的事情時,倒是想起一件事,爸爸從小就教我修複古董、辨別真假,也是有原因的。”

劉亦然轉過頭看了一眼最後排的王也,他睡得正香,甚至能夠聽到輕微的打鼾聲,這才說道:“你這手臨摹的功夫,都能趕上原作了,那時我就知道,你們家非等閑之輩。”

陳蕾笑了,在劉亦然肩膀上輕輕捶了一下,道:“你猜錯了,該打。我學的這手功夫,在三百多年前一直就有。那七個家族各掌握一門技藝,不可私相傳授,違者群起攻之,難說沒有滅族之禍。也因此各方才保持了平衡。”

“那其他家族呢?”劉亦然問道。

“悍匪在香港時親口說過,護寶世家七門絕技,四門失傳。氣門、宗門、藏門、典門到底指的是什麽,現在沒有人知道了。僅餘三門,鬥者一門,勇者為先,先祖為錦衣衛奉天司麾下,趙義當時親口承認,他是鬥者一門後人。”陳蕾接著輕聲道,“陳家一門,描真無假,辨寶明物,祖先供職司禮監。堪輿之術,正是江西李家,原為明朝欽天監屬下天文生,我們去找的李小軍,正是這一門的後人。”

兩個半小時後,航班平穩地降落在南昌機場。王也在機上眯了一覺,下飛機時顯得精神氣十足。劉亦然和陳蕾在後,他在前,倒也不計較。不過不知為什麽,他走過了四輛出租車,並不理會司機熱情的攬客,而是直接坐進了第五輛出租車。

司機殷勤地打開車門,劉亦然和陳蕾坐上了後座,這才意識到,王也非常謹慎,他不知道對手是否會派人來內地。避開前四輛出租車,正是出於這方麵考慮。如此說來,接下來的行程,他們隻能一切小心行事了。

掛擋,踩油門,司機打了把方向盤,避開排隊的出租車,駛向機場外的公路。

車開了十分鍾,王也道:“你也不問問我們要去什麽地方,你拉上我們就走?”

司機笑了,道:“你沒看到嗎?前麵四輛車的司機眼神都能把我吃嘍。按規矩,上一輛坐上乘客,下一輛才能拉人。你們直接坐到我的車裏,他們能沒有意見嗎?再待下去,我這車想走也走不了。對了,你們要去什麽地方?”

“興國萬安村。”

司機一聽就笑了,問道:“你們三個,看這打扮,是從南邊來的吧。也是跑到萬安學風水的?還是請風水先生?”

陳蕾來了興致,問道:“你怎麽知道?他們兩個人的臉上寫字了?”

司機樂了,按了一下喇叭,得意地道:“我就是萬安村的人。從機場去萬安村的客人,十有八九,要麽看風水,要麽學風水。敢說你們有例外?”

劉亦然不置可否,笑了笑,問道:“這個萬安村有什麽名堂?據你說來,居然能吸引這麽多人?不知這裏的風水先生手段怎麽樣,看得好不好,是不是有傳說中那麽靈?”

路途長遠,久坐無聊,劉亦然的一句話,讓司機話口張開,猶如泉水盤山過林,永截不斷。

江西興國萬安村,六百多戶,專職風水先生四百餘人,平均每一家半便出一名跑風水的。祖師爺是楊筠鬆,原為唐僖宗朝國師,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是唐朝著名的地理風水學家,因為用地理風水術行於世,使貧者致富,所以世人稱其為“救貧先生”,後人由此稱其為“楊救貧”。

他因避黃巢之亂,便攜秘籍棄官雲遊天下,想找一塊吉壤定居,後來到了萬安這塊風水寶地,便搭草寮居住下來,廣納弟子,傳道授業,創建了風水形勢派。自唐、宋、元、明以來,從這裏走出了許多風水先生。

尤其是明朝,曆代先生均有供職於欽天監。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建南京城、後來永樂皇帝遷都北京,紫禁城的修建,明十三陵、明長城,均是由萬安風水先生擇的寶地。

萬安村自此以風水知名,來自東南亞、港澳台甚至歐美的風水愛好者也來萬安村,找個旅店住下,請先生,觀地理,學風水。

風水,行業內正式的名稱為堪輿學,民間俗稱看風水。想弄明白什麽是風水,要從為什麽請風水先生講起,從古至今,上下兩千年,不外乎三類人:掌握權勢者、擁有財富者,以及生活工作等方麵出了問題的人群。

所求的,無非一平安、二人丁、三財富、四升官。

司機最後總結道:“很多來的客人都問,什麽是風水?簡單來說,就是幫福主選地方,陰宅、陽宅,風水局,所謂相地之術,不是奇門遁甲,也不是跳大神,更和各種稀奇古怪的仙術沒有關係。”

陳蕾道:“那你們村裏的風水先生有什麽規矩?”

司機按了一下喇叭,又打開了話匣子。

萬安村先生出門看風水,先在家裏拜祭楊公。按老規矩,年初的時候,按皇曆算出哪些日子是八座日,就是對風水先生本身有忌諱、有損傷的日期,八座日不開羅盤。農曆十一月期間不看,陰天、有霧的天不看。一天之中,早上六點後、下午一點前,是看風水最好的時間。陰宅則是下午一點以後可以看。

萬安村的規矩,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學風水,還看天分,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布局,有的人講一天也不明白何為山形地勢。萬安村中,家家戶戶都有祖輩留下的風水相關書籍。這些就成了風水先生的不傳之秘,傳承之間,學到的僅是家學。

劉亦然笑道:“司機師傅,你說得天花亂墜,那你是不是也會看?”

司機笑道:“家裏倒是有三四百條風水口訣,我可沒從頭背到尾。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中間勾陳土。峰主丁、天主貴、水主財,這些我知道,但一到實地看風水,沒天資,看不出來。”

雖是萬安村裏人,司機卻不會看風水。據他說,他家本是兩兄弟,他自認沒天分,爺爺不願意教,弟弟悟性高,爺爺帶著他常去外麵跑風水。雖然如此,但生在風水村,就算是不教,家裏大小常情也能接觸不少知識。

比如清明節掃墓,家族人聚齊,到了家族墓地,長輩看一看,說:“這個地方土太高了,要鏟掉。那個地方的樹,要換個方位。”話裏言語便是風水。

從小耳濡目染,不會看也能講出幾句風水經,何為壬山丙向兼亥巳,何為金蛇掛樹形,穴位點在蛇的七寸,院門丙方正是蛇口,壬山兼子向。

司機說到這裏,不由歎了一口氣,道:“現在請風水先生的人多了,掙錢,我也想去看。可我也會想起爺爺的話,要是你沒有學會,就不要去害人;你學會了,再去跑。你懂得就去做,不懂就不去做。我小學五年級沒有讀完。四十五了,再拿起書,看不了,隻有死記硬背,記憶力又差,心裏沒底。爺爺的話猶在耳邊,擔心自己沒學好,看風水害人害己,沒有多大勇氣學。”

司機也笑了,道:“有錢,誰不樂意掙?我隻懂一點毛皮,往深了說,我還沒有那個本事。上千年的風水術,多少代人了,在村裏就是個吃飯的手藝,養活萬安村男女老少數十代人,這是事實。話說回來,萬安村也沒什麽其他資源,土地少,靠山山不多,靠水水源淺。隻有老一輩的傳承這點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