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高格非的風雨人生

醫科大學的輔導員小張正在辦公室裏,俞莫寒告訴他自己馬上就到。高格非的人生經曆讓俞莫寒很感興趣,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文。

在車上的時候俞莫寒發現天氣變了。太陽沒了蹤影,遠處的天空中烏雲密布,雲團湧動的速度肉眼可見,打開車窗的一瞬間,外麵的風呼呼朝裏灌來,燥熱中帶著濃濃的濕氣,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司機急忙將車窗重新關閉,好一會兒後這個狹小的空間才再次變得涼爽怡人起來。出租車司機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位上的俞莫寒,道:“終於要下雨了。”

話音剛落,就見遠處的天空閃過數道明亮的電弧,悶悶的雷聲後緊接著就是一聲劇烈的炸響,巨大的雨點開始擊打在車窗上,雨水很快就傾瀉而下。人行道上的行人慌忙躲避,不少人成了落湯雞,狼狽不堪。出租車的雨刮頻繁地晃動,而前方的道路依舊朦朧。

城市的設施沒有經受住這場暴雨的考驗,低窪處很快就變成了一片澤國,幸好俞莫寒要去的地方位於城市的高處,出租車很快就逃離了積水區轟鳴著繼續前行。到達醫科大學大門的時候,暴雨依然在肆虐,門衛卻關閉著鐵柵欄不讓進去。俞莫寒給小張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就看到躲在值班室的門衛拿起了座機話筒。鐵柵欄終於緩緩打開,它們下麵的那些輪子滾動著,讓俞莫寒一下子想起了多年前乘坐過的綠皮火車。

小張已經泡好了茶,辦公桌上的那副撲克好像是新的。俞莫寒朝他道了聲謝,笑笑後問道:“你還沒有談戀愛吧?是不是最近喜歡上了某個女孩子?”

小張詫異地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俞莫寒朝辦公桌上那副撲克努了努嘴,笑著道:“我猜的,小魔術可是追求女孩子的一種利器啊。不過撲克太過顯眼,不便於隱藏,而且從技術角度講,玩撲克需要的手法更難。然而硬幣就不同了,因為它比較小,可以帶在身上隨時隨地練習手法。”說著,他從身上取出一枚硬幣放在右手的手心,又取過辦公桌上的一個空玻璃杯,左手握杯讓杯底壓在右手心的硬幣上,隻見他的右手輕輕一動,一聲脆響之後,那枚硬幣竟然神奇地出現在了空空的玻璃杯裏。

小張瞪大了雙眼:“這,這是怎麽做到的?”

俞莫寒將右手打開,隻見剛才那枚硬幣還在手心裏。小張恍然大悟:“原來你手上有兩枚硬幣。”

俞莫寒指了指左手上的戒指,說道:“所有的魔術說到底就是障眼法。這東西其實是磁鐵。我在拿杯子的時候將另外那枚硬幣放進了杯子裏……”他一邊示範著一邊解說,“因為磁鐵的作用,這一枚硬幣被吸在了杯壁上,因為視線角度你是看不見這枚硬幣的,當我作勢將右手手心的硬幣放進杯子裏時,左手的戒指悄然離開杯子,於是杯壁的那枚硬幣就掉了下去。與此同時,右手手心的硬幣也要快速用指縫夾住。這個魔術的手法很簡單,稍微難一些的是三仙歸洞……”

他的手法非常熟稔,看得小張眼花繚亂。小張在掌握了幾個用硬幣作為道具的魔術原理和手法後問道:“你學了多長時間?”

俞莫寒回答道:“在國外的時候老師教的,主要是用來轉移病人注意力的。”

其實這些小魔術對於精神病醫生來講還有另外一個作用,那就是為了和病人快速地建立情感和信任。上次來這裏的時候俞莫寒發現小張喜歡魔術,所以這次才特地帶了道具來。小張對俞莫寒的好感更甚,很快就停止了手法練習,問道:“俞博士,上次我們說到哪裏了?”

高格非提拔的事情就因為那件事被擱置了,而對於實驗動物的事,學校的老師們看法不一,有人覺得他多管閑事,有人認為他故作清高,也有人感歎他太過單純。不過從那以後,他就被周圍的人孤立起來,沒人敢去和他接近,甚至曾經和他關係不錯的那些人都對他敬而遠之。高校比較輕閑,也因為輕閑就慢慢形成了不少小圈子,小圈子裏的人或者周末聚在一起自駕遊,或者打牌,或者喝酒,而高格非卻被所有的小圈子排除在外,即使是路過學校周邊的某家飯館,偶爾遇見某個小圈子在裏麵聚會,也不再有人向他打招呼。

然而高格非依然我行我素,每天準時上下班,該他做的事情一件也不落下。他和學生的關係很好,經常找學生談心,給家庭困難的學生申請困難補助,在獎學金評定的過程中從來都是不偏不倚,對犯了錯誤的學生也會網開一麵……其實大學裏的輔導員還是很受學生和家長們敬重的,時常會有學生家長上門請客吃飯,送來名酒名煙等表達謝意。然而自從那件事之後,就再也沒有學生家長上高格非的門了,高格非卻依然如故,泰然處之。

他一直單身,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周末去參加學校舉行的舞會。每到周末他就會精心打扮一番,洗澡,理發,身上永遠是白色的襯衣或者白色的短袖衫,即使冬天最冷的時候也隻在白襯衣外套一件羽絨服。他的形象不錯,給人的感覺不僅儒雅,而且透出一種從肉體到精神都十分幹淨的氣息。

“這句話可不是我說的,是學校一位年輕女教師的感歎。”說到這裏小張補充了一句,“那位女教師說,高格非這個人從骨子裏就透出一種別人沒有的幹淨。”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高格非依然喜歡寫作,報紙雜誌上經常有他的文章和小說出現,然而學校的人對此早已是視而不見般的麻木。

那位副校長的女兒後來被人介紹給了比高格非晚一屆的留校生。那個人的父母也是農村的,本來是應該做輔導員的,結果被分配到了科研處。半年後他和那個外科護士結了婚,很快就有了孩子,是個兒子,兩個人的感情不錯。高格非偶爾會碰見那位外科護士,每一次都會被對方四十五度角的眼神鄙視。

副校長的女婿工作不到三年就被提拔為副科級,次年轉為正科,兩年後就成為科研處的副處長。不過他每次遇見高格非時倒是很客氣,就好像自己老婆和高格非那件事他一點都不知道一樣。

高格非也很坦然,不卑不亢。其實學校裏有不少人從內心裏還是非常佩服他的,因為他那超強的抗壓能力。

聽小張這麽說俞莫寒卻有不同看法,因為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多年前發生在高格非身上的跳樓事件,那分明就是他心理上承受的壓力已經達到極限的表現啊。我們每個人所能承受的心理壓力都是有極限的,有了壓力就需要發泄。當然,高格非也是需要發泄的,隻不過他采用的是寫作的方式。除此之外,某一個夜晚他或許曾經哭泣,或者也曾去無人的江邊嘶吼、咆哮……

這一刻,俞莫寒感受到了高格非那段艱難人生背後的心理狀態,禁不住暗自嗟歎。不過他並沒有將自己的猜測告訴小張,而是靜靜聽他將高格非的故事繼續講下去。

高格非的人生開始發生轉折是在他三十歲那一年。

那一年,學校發生了一件大事:那位分管後勤的副校長在春節前忽然被雙規,緊接著學校校長也被上級紀委的人帶走了。隨著高校擴招潮的興起,原有的教學、後勤設施已遠遠不能滿足現實情況的需求,於是基礎建設蜂擁而上,校園裏一棟棟教學樓、圖書館、學生食堂、學生宿舍、室內球場等拔地而起。學校裏早就傳言那位副校長從中貪汙了不少,卻沒想到學校校長才是最大的那隻碩鼠。

說起來高校的教師還比較單純,他們可以接受那位行政人員出身的副校長是腐敗分子,但不願意相信作為醫學專家的校長是壞人,然而他們偏偏忽略了,如果沒有校長的授意,那位副校長不可能那樣明目張膽受賄。隨著校長和後勤副校長的落馬,學校的領導層也發生了巨大改變,原來在位的另外兩位副校長被調離,組織上從衛生廳調來一位副廳長接替了校長的位子,兩位附屬醫院的院長就職副校長,隨後又從學校現有的處級幹部中提拔了一位接替後勤副校長的職務。而這位新提拔的後勤副校長就是高格非曾經的頂頭上司、學生處處長潘友年。

潘友年是從部隊轉業後被安置到醫科大學的,他轉業的時候是正團職上校軍銜,結果到了醫科大學後任學生處的副處長,一直在這個位子上幹了數年都沒有得到提拔,後來因為經常發牢騷被調到保衛處當了處長。高校的保衛處長級別雖然上升了半格,職權上卻是大大打了折扣。潘友年一直非常同情高格非,同時又憐惜他的才華,再加上新來的校長和潘友年是老鄉,兩人早就認識,於是潘友年就向新來的校長推薦了高格非。

新來的校長很有魄力,一上任就開始調整學校現有的中層幹部,有的被直接免職,有的輪崗到其他的部門,高格非也被調到校長辦公室擔任信息科副科長職務。他這個職務其實是虛的,真正的工作是做校長秘書,從此高格非就成了跟隨在校長身邊鞍前馬後的顯眼角色。

從此,高格非的前途就開始一帆風順,從校辦信息科副科長升任科長、校辦副主任、主任,僅僅六年多的時間就從副科級勢如破竹般成為正處級幹部,一年後又調任專科學校校長。有人說這是因為他的才華得到了新任校長的賞識,據說新任校長所有的發言稿都出自他手,新任校長每一次講話都匯集了古今中外哲學思想的精華,語言妙趣橫生,引人深思。也有人說是因為高格非救過新校長的命——據說有一天晚上新校長在辦公室裏出現了心肌梗死,是高格非及時發現並叫來了醫生才將校長的生命搶救了過來。

就在新校長上任的那一年,高格非也找到了自己的愛情,而且很快就結了婚,分管後勤的副校長還特地給他分了一套房子做新房。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妻子懷上孩子不久就意外地從樓上掉下去當場死亡。據說當時高格非正在辦公室起草一份文件,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後就昏了過去。

小張的故事講完了,俞莫寒注意到他好幾次用到了“據說”這個詞,再一結合他的年齡也就大致明白了,於是問道:“有關高格非的這些事,其實很多都是你從別人那裏聽來的,是吧?”

小張點頭道:“是啊。我參加工作才剛剛兩年,高校長的那些事都是從學校其他老師那裏聽來的。不過高校長在我們學校的名氣一直很大,他的事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

俞莫寒點頭,心裏卻在想:高格非在三十歲之後前途一片光明,即使是他第一個妻子死於非命,但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後來他又有了新的家庭,按道理說心理壓力隻能是處於比較舒緩的狀態,而不是進一步加劇,那麽,他這一次的事情就肯定另有原因。很顯然,眼前這個輔導員所講的故事僅僅是為眾人所知的表麵。他想了想,問道:“你有潘校長的聯係方式嗎?”

小張指了指辦公桌的玻璃麵板:“這裏有他辦公室的電話和手機號碼。”

俞莫寒用手機記下了電話號碼,看了看窗外,外麵依然暴雨如注,他又看了看腕表,頓時皺眉,想不到這麽快就要到與蘇詠文約定的時間了,可是她並沒有打電話來說要取消見麵的事情……他想了想,拿出電話網約了一輛車,然後對小張說:“還得麻煩你一會兒給門衛講一聲,這麽大的雨,我沒法走出去啊。對不起啊,最近我的事情實在是太多,改天再請你吃飯。”

小張笑道:“你太客氣了,反正我在這裏也沒有什麽具體的事情,正好和你說說話,這時間也過得挺快的。這樣吧,我這裏有多的雨傘,一會兒你放在門衛那裏就可以了。”

外麵的雨實在是太大了,而且夾雜著狂風,打濕了俞莫寒身上不少地方。外麵的溫度還是比較高的,也許是地麵的熱氣都被蒸騰到了空中。不過飯館裏麵的空調開得很足,俞莫寒一進去就禁不住打了個舒服的寒噤。

他剛剛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蘇詠文就到了,身上居然幹幹淨淨,沒有沾一滴雨水,她笑著讚揚了俞莫寒一句:“嗯,不錯,風雨無阻啊,看來你今天是誠心誠意要請我吃飯。”

俞莫寒哭笑不得,心想這麽大的雨,我還希望你主動打電話來取消今天的見麵呢。他笑笑,問道:“你們報社就在這樓上?”

蘇詠文看了看他身上,笑著點頭道:“是呀。對不起啊,我可不知道今天會下這麽大的雨。”

俞莫寒當然不會為了這樣的事情生氣,臉上帶著笑容將菜譜朝她遞了過去:“這裏我不熟悉,還是你來吧。”

蘇詠文也沒有客氣的意思,接過菜譜,指著上麵的圖片對服務員道:“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再來一份例湯。”隨即歉意地對俞莫寒道,“對不起,今天不能再喝酒了,一會兒回去後還得趕一篇稿子。”

其實俞莫寒也不想喝酒,道:“這樣最好,我今天可是睡了大半天,起來後還覺得昏昏沉沉的。”

蘇詠文並沒有馬上詢問今天俞莫寒請她吃飯的緣由,而是問了他另外一個有些奇怪的問題:“平時你都喜歡坐窗邊的位子嗎?據說這是一種沒有安全感的表現,究竟是不是這樣?”

俞莫寒啞然失笑,說道:“你聽誰說的?沒安全感的人一般會選擇門口的位子,那樣才便於逃跑。你看這個地方,想要逃跑的話多不方便啊。”

蘇詠文臉上湧起淡淡的紅暈,自嘲道:“在這方麵我就是半罐子水……那麽,喜歡坐在窗邊的人一般是什麽類型的?”

俞莫寒笑著道:“這可不能一概而論。坐在窗邊可以欣賞到外麵的風景,選擇這裏的人往往比較浪漫,而且平時也比較宅,所以才對外麵的一切感到好奇。還有一種情況就是等人,因為坐在窗邊可以隨時注意到約會對象的情況。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望眼欲穿,所以這一類人性格往往比較急躁。”

蘇詠文看著他,眼神有些怪怪的,問道:“那麽你呢,你屬於哪一類人?”

俞莫寒有些尷尬,恰好這時服務員來上菜,於是趁機就將話題岔了過去:“蘇記者,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蘇詠文點頭道:“我已經猜到了。我在法庭上見過你姐,看得出來,她是一個非常有個性、內心堅強的女性,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是不可能退縮的,所以你們需要我在媒體方麵的資源,是吧?”

俞莫寒驚訝於她的聰慧,點頭道:“是的。”隨即就把父親的那番話以姐姐的名義講了出來,最後說道,“我們相信一定有不少媒體人和我們的觀點是一致的,現在我們最需要的就是他們能夠站出來說話。隻要他們能夠站出來,體製內的那些人也會因此少了許多顧慮,他們加入這場論戰中來的可能性才會更大一些。”

蘇詠文沉思了片刻後,抬起頭來輕聲對俞莫寒道:“我們喝點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