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世事難料

1977年,李慶林恢複工作,調往地區行署任專員。龍華強得到平反,組織上任命他為石峰縣委書記。同年,喬文燮升任石峰縣公安局局長。郭懷禮依舊在縣中學做校長。

二十多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喬文燮如今成了三個孩子的父親,大兒子即將上初中,他不得不將家搬到縣城裏。公安局的家屬區倒是有現成的房子,以前的家具還可以用,一切從簡倒是沒有任何問題,不過翠翠的工作一直沒有落實,後來還是郭懷禮安排她去學校的收發室,才總算是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然而母親的身體慢慢變得糟糕起來,關節炎,肺氣腫,一到冬天晚上就咳嗽得厲害。在喬文燮和翠翠的再三勸說下,她終於搬到了縣城裏。之後薑友仁幫忙將翠翠在喜來鎮的房子賣了,三千元的巨款在手,喬文燮家的日子終於變得寬鬆起來,他將那瓶存放多年都舍不得喝的茅台酒拿出來,宴請了幫了大忙的薑友仁。

那瓶酒是二嫂多年前送給他的。二嫂老了許多,臉上有了皺紋,也看得見白頭發了。幾年前有個轉業到地方的殘廢軍人喜歡上了二嫂,時常跑去看望她。那個殘廢軍人姓鄭,是縣法院民事庭的庭長,他在部隊訓練時出了意外受了傷,後來一直沒有結婚。他對二嫂說:“我們都老啦,都需要有個伴,你說是不是?”二嫂搖頭:“我不需要,我心裏有伴,一直都有。”

母親對縣城的生活很不習慣,總是想找些事情來做,沒多久她就瞄上了街邊的那些垃圾桶,家裏的陽台不知不覺就堆滿了她從外麵撿回來的各種空瓶子、書本和包裝盒等,不但影響觀瞻,還散發著臭味,翠翠勸說了好幾次卻收效甚微。喬文燮隻是笑笑,說:“既然奶子喜歡,就隨便她好了。”

翠翠道:“家裏又不缺錢,如今你又是公安局的一把手,人家會議論的。”

喬文燮不以為然:“既然大家都知道奶子不是為了錢,別人又怎麽會議論呢?即使是有人議論也無妨,隻要奶子她覺得高興就好。”

可是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老太太特別喜歡和周圍的老人們聊天,聊著聊著就會說到她撿破爛的事上去,不曾想竟將整個公安局家屬院的老人們都發動起來了,每家每戶在經過一番爭吵之後才忽然想起喬家老太太這個始作俑者來。喬文燮知道了此事之後隻是笑笑,說:“這件事情好解決。”

兩天之後,在距離家屬院不遠的地方就多了一個臨時搭建起的簡易鋼架棚,裏麵被分隔出了許多空格,空格的上方吊掛著一個寫有各家戶主名字的牌子,此後老人們撿回來的垃圾就在這個地方存放、周轉。於是大家就都沒了意見,各家老人們繼續自得其樂。

不過母親慢慢地就不再去撿垃圾了,因為她的身體不再允許。時間轉眼就到了1980年,她的身體越來越糟糕。此時母親已經知道二哥去了台灣的事情,最近一直在念叨:“‘四人幫’都粉碎了,你二哥怎麽還不回來呀?”

喬文燮暗暗覺得好笑:二哥的事情關那個“四人幫”什麽事?不過他也對這件事情感到納罕。那年,國家基本上完全封閉,喬風理一去就再也沒了消息,一直到去年中美正式建交之後,喬文燮才終於收到了他寄回來的一封信。喬風理在信上說,如今他已經是美國某知名大學的教授,五年前與一位美籍華人家的女孩結婚,第二年就做了父親。信上還說,他博士畢業後就去了一趟台灣,但是並沒有找到那個叫曾泰來的人,當然也根本沒有得到有關二叔的任何消息。後來他又去了一趟香港,結果依然是如此。

同樣內容的信二嫂也收到了一封,二嫂看了後隻是說了一句:“找不到他並不說明他已經死了。”

不過這封信的最後還有一個好消息。喬風理說他不準備去清華大學,而是回重慶,重慶大學讓他去做教授,還告訴他在不久的將來重慶會建設一個大型化工基地,大力發展化工產業。而且他也想離石峰縣更近一些,所以就定下了回重慶的事。

喬風理果然回來了,就在這一年的七月底,距離他當初離開整整過去了十四年。他的妻子很漂亮,更讓人驚喜的是他們還帶回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分別取名叫喬中洪、喬國洪。夫妻倆和兩個孩子一齊在二嫂麵前跪下:“媽!”“奶奶!”

二嫂喜極而泣。當天晚上,喬風理沒有去住縣上的旅店,非得和妻子以及兩個孩子睡在他以前那張並不寬大的**,他對妻子和孩子說:“自從到了我媽這裏,我就不再是孤兒了。”

這一年十月份時,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到了石峰縣做縣委書記,他剛一上任就去了二嫂家,一見麵就給二嫂跪下了:“小姑,我看您來了。”

他就是賀勝利。他父親賀堅如今已經退休,在家裏含飴弄孫,頗為自在。賀勝利在1958年考上了北大哲學係,大學畢業後回到成都做了四川省副省長的秘書,後來他被下放到了一家工廠。“文革”那場長達十年的運動過後,賀勝利又調回了原單位。這次全省縣級幹部大調整,提倡幹部隊伍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省委書記在征求他意見時,他直接就提起了“石峰縣”這個地方,隨後補充道:“這是我父親的意見。”

二嫂雖然痛恨自己的親哥哥,卻還不至於將這種情緒轉嫁到下一代的身上,不過她也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將侄兒扶起來之後就問道:“你來這裏是不是你父親的意思?”

賀勝利點頭道:“我爸一直覺得對不起您,所以這麽些年來他都不敢回來麵對您。小姑,您應該知道,我爸絕不是一個懦夫,他一定是有什麽難言的苦衷才會這樣的。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問過他,可是他都隻是歎氣,就是不告訴我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

二嫂道:“其實這些年來我也基本上想明白了,喬勇燮當年的事情很可能是你父親和郭先生一起設計好的,目的就是讓他打入土匪內部。還是後來喬文燮的那句話提醒了我,當時他告訴我他二哥的事情不能說是因為組織上不允許。”

賀勝利這才恍然大悟:“聽您這樣一講,好像還真是這樣呢。他們不告訴您實情,就是害怕小姑爺被暴露,從而影響到他的安全。”

二嫂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如果事情真是這樣的話,我也並不怪郭先生,他畢竟是外人,而且他肯定會事先去征求你父親的同意。所以,我這輩子最不能原諒的就是你父親……”她的眼圈已經發紅,“不管怎麽說,我都是他的親妹妹呀,他有什麽權利像那樣去決定我這一生?我從二十四歲開始就一直在等,等著喬勇燮回來……我的青春,我的人生就這樣白白地荒廢了,你父親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從來都沒有!他不敢回來看我,那不過是他心裏麵內疚,他想到的僅僅是他自己心裏麵的內疚!他為什麽不告訴我所有的事情?難道我賀靈雨就那麽不值得他信任嗎?我可是他的親妹子啊……”

看著她從無言地流淚到哽咽著啜泣,最後終於變成了聲嘶力竭地嚎哭,賀勝利的心裏難受至極,卻又找不出可以安慰小姑的話,最後也隻能流著眼淚默默地離開了。當天晚上,賀勝利給父親打去了電話,說了自己見到小姑之後的情況。賀堅沒想到自己的妹子竟然早就猜到了事情背後的真相,頓時老淚長流,不能自已。

第二天,賀勝利去拜訪了郭懷禮。郭懷禮已於數年前退休,依然住在以前那個小院裏。看著年輕充滿銳氣的賀勝利,郭懷禮不禁歎息了一聲,說:“看來我們確實是老了呀。”

賀勝利笑道:“您的身體看上去比我爸還要好一些,怎麽能說自己老了呢?郭先生,我還記得那年您到成都來的事情呢,您送給我的那套連環畫至今還完好無損。父親對我講過您所有的事情,他還告訴我說您不僅是一位堅定的革命者,更是一位睿智的思想者。”

郭懷禮擺手道:“你父親對我的這個評價實在是太誇張了啊,愧不敢當。”

賀勝利知道他這是謙遜,又道:“我初來乍到,對石峰縣這裏的情況還不熟悉,對今後的工作也還沒有多少頭緒,請先生務必賜教於我,勝利感激之至。”

郭懷禮問道:“你的理想是什麽?”

賀勝利肅然回答道:“從長遠來講,我希望自己能夠做一個改革開放的開拓者,而就目前而言,我至少要做到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郭懷禮輕輕一拍椅子的扶手,讚道:“好!真不愧是賀堅的兒子。那行,現在我就跟你講講最近幾年來自己的思考。我們國家的改革開放同樣也是中國革命實踐的重要部分,同樣是一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事業,所以,作為共產黨人應該始終保持對黨的忠誠,始終保持心中的那一份信念。這不是呼口號,更不是老話重提,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改革開放的核心就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如果沒有了對黨的忠誠,沒有了心中的那一份信念,我們的幹部就很容易變質為腐敗分子,成為黨內的蛀蟲,無論你的能力有多強,最終也會被清掃出黨的隊伍,無論你有多麽遠大的理想和抱負,最終也會因此而化為烏有。勝利,你認為我說得對不對?”

賀勝利點頭道:“先生之言,勝利一定牢記於心。”

孺子可教。郭懷禮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隻要你的心中一直保持著這樣的信念,就無懼任何困難,真正可以做到敢為天下先。請你一定要記住‘敢為天下先’這句話,因為它是曆代改革者都必須具備的基本信念,無論是商鞅也好,王安石也罷,都是如此。但是曆代以來的改革者大多沒有好下場,為什麽呢?因為他們所麵對的,一方麵是帝王的意誌,另一方麵卻是來自既得利益者的巨大阻礙。可是如今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我們國家是共產黨執政,而共產黨的宗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因此,隻要你能夠做到無私無畏,隨時想到國家和人民的利益,那就可以真正做到心之所向,一往無前。即使是你可能會遇到一些波折,但那也不過是暫時的問題,一尺之水,一躍而過,算不了什麽的。”

賀勝利心如沸騰,又問道:“具體的呢?請先生教我。”

郭懷禮道:“國家數十年來曆經了一次次的運動,國民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如今的情況就如同當年紅軍長征時一樣,負重前行的結果隻能是失敗,所以必須要打破那些壇壇罐罐,輕裝前進。這個方麵就涉及黨政機關機構臃腫、人浮於事以及國營企業吃大鍋飯等問題。此外,我國的農民占了絕大多數,農民的問題解決了,我們的基層也就基本上牢固了,也就不會出大的問題。不過這些問題可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所以在改革的過程中也不可能一天解決,千萬不能蠻幹,要講智慧,講策略,分步實施。”

賀勝利起身鞠躬:“多謝先生,勝利受教了。”

郭懷禮笑道:“我也就是動動嘴罷了,真正要做好那些事情可不容易。你今年才三十九歲是吧?這正是大有作為的年齡呀。不要怕,把你父親當年在戰場上的那種氣魄施展出來。對了,勝利,你可是名校哲學專業的優等生,對王陽明的心學應該有所涉獵吧?”

賀勝利點頭:“嗯,我知道心學的核心就是知行合一。”

郭懷禮看著他:“你覺得自己真正懂這四個字了嗎?”

賀勝利苦笑:“我隻是懂得它們的含義,這種東西是需要智慧和頓悟的。”

郭懷禮嗟歎:“是啊,是啊。有些東西是他人無法教會的,得自己去悟。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四個字,幸好略有收獲。”

哲學是一門深邃的學問,是研究這個世界萬物規律的基礎。賀勝利當然明白郭先生剛才那句話的價值與意義,驚喜問道:“先生可以告訴我嗎?”

郭懷禮緩緩道:“其實很簡單,就是要做到保持自我,學會變通。”

賀勝利略作思索,頓覺腦子裏豁然一亮,一縷天堂般的明亮瞬間燦爛了自己的整個靈魂。

在後來的工作中,賀勝利一直都謹記著郭懷禮的教誨,也時常去那個小院請教,在他的任期內石峰縣的經濟增長速度很快就上升到全地區的第一位,他未滿四十五歲時就已經坐上了行署專員的位子,從此後更是披荊斬棘,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當地帶去巨大的發展,也因此成了一顆眾人矚目的正在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喬文燮的母親是在1981年的春天去世的。老太太最開始是水米不進,緊接著就是腹瀉,拉出來的都是黑乎乎的東西,腥臭無比,醫院用了最好的藥物也沒有效果。方醫生來看了後對喬文燮說:“老太太不行了,準備後事吧。”

喬文燮大驚,急忙問道:“不就是拉肚子麽,怎麽會這樣?”

方醫生解釋道:“這樣的情況我以前見到過,隻不過很少見。老太太一輩子心善,她這是壽命到頭了,身體裏麵在排除毒素,最終留下一個幹淨的身子。”

在醫生裏麵,喬文燮最相信方醫生的話,於是他就將母親接回了家。他本以為母親很快就會離開這個世界,卻沒想到母親回到家裏之後一直氣若遊絲,卻咽不下最後的那口氣,眼睛也睜得大大的。這時候他才明白母親還有放不下的事,於是就將嘴湊到母親耳邊問道:“奶子,您是不是在等二哥回來?”

母親已經說不出話來,身體也早已不能動彈,她的雙眼依然睜得大大的,依然氣若遊絲。喬文燮夫婦輪流值守著母親,生怕錯過了那最後一刻。

一直到半個月之後。有一天晚上,半夜時喬文燮忽然聽到門外一陣敲門聲,當他將房門打開後一下就呆在了那裏。眼前的這個人頭發蓬亂,胡子拉碴,全身髒兮兮的,粗看之下完全就是一個乞丐,不過喬文燮卻在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麵前這個人眼神中傳遞過來的熟悉與親情,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是二哥?”

麵前的這個人點頭,沙啞著聲音問道:“奶子是不是不行了?”

喬文燮黯然點頭,卻又忽然覺得驚訝:“你是怎麽知道的?”

喬勇燮沒有回答:“讓我進屋,馬上洗幹淨後去見奶子。”

不到十分鍾的時間喬勇燮就匆匆洗完了澡,胡子也刮得幹幹淨淨,穿上喬文燮的衣服後看上去十分精神,不過畢竟還是和喬文燮記憶中的那個二哥有了許多的不一樣。喬勇燮進入母親的房間後,一下子就跪在了母親床前,俯下身體哽咽著呼喊道:“奶子,我是您的石頭啊,兒子不孝,這麽多年沒有能夠服侍您老人家……”

這時候母親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絲笑意,她的雙眼也緩緩合上了。喬文燮急忙用手去試探母親的鼻息,緊接著又摸了一下脈搏,心裏驟然一痛:“奶子呀,您怎麽就這樣走了呢?”

兄弟倆的哭聲驚醒了翠翠和孩子們。翠翠見家裏忽然出現了一個陌生人,就用目光去詢問丈夫,喬文燮這才揩拭了眼淚對妻子說:“翠翠,他是我二哥。”

翠翠很是驚訝:“我的天,二哥,你怎麽忽然回來了?”

喬文燮讓孩子們叫了“二伯”後就吩咐他們去睡了,又讓翠翠趕快去給二哥弄點吃的東西來。隨後他遞給喬勇燮一支煙,問道:“二哥,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裏?”

喬勇燮狠狠地吸了幾口煙,回答道:“離開大陸後我就去了香港,最後去了台灣。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那裏。”

喬文燮覺得很奇怪:“可是大哥的兒子去台灣找過你,並沒有得到你的消息啊。”

喬勇燮道:“這件事情我知道。是曾泰來不想見他。國民黨敗退台灣之後就開始清理共黨分子,特別是六十年代後期,隱藏得最深的中共地下黨都被他們清理出來,後來都被槍斃了。有一天曾泰來來告訴我,有個美國來的年輕人到處打聽他和我的消息,據說那個年輕人是大哥的兒子。想來大陸那邊早就搞清楚了我的身份,關氏兄弟也肯定是凶多吉少。他還對我說,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能去見他,否則的話會很麻煩。”

原來是這樣。喬文燮問道:“後來呢?”

喬勇燮說:“當時我也沒有想到大哥還有個兒子留在這個世界上,很想去看看他。曾泰來就去請示了上麵,後來我在機場的一間辦公室裏用望遠鏡看到了他。他長得真像年輕時候的大哥啊……”

喬文燮道:“他們一直沒有懷疑過你?”

喬勇燮搖頭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曾泰來一直都很信任我,他到了台灣後在國防部門工作,我被他安排去了一家公司做主管。其實自打從家裏逃出去後,我就沒有向外麵傳遞過任何情報,這些年更是沒有和中共地下黨的人有過任何聯係。對了,大哥究竟是怎麽死的?”

喬文燮就將大哥的事情一一對他講了。喬勇燮聽了後怔了好一會兒,最後才說:“早知道是這樣,說不定我在石峰山裏時就把曾泰來給做了,哪還會讓他一直活到現在?!”

這時候翠翠已經煮好了一碗雞蛋麵,喬勇燮囫圇著幾口就吃完了。翠翠道:“還有呢。”喬勇燮朝她擺手:“謝謝你,我吃好了。”

喬文燮對翠翠道:“你也去休息吧。”

待翠翠離開後喬勇燮問道:“郭先生還好吧?你馬上帶我去他那裏一趟,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須得馬上告訴他。”

喬文燮看著他:“你為什麽不問問二嫂的情況?”

喬勇燮歎息了一聲,問道:“她,她現在怎麽樣了?”

喬文燮道:“她一直在等你。大哥的兒子喬風理認她做了媽,風理前不久從美國回來了,如今在重慶大學做教授,明天我就打電話給他。對了二哥,你怎麽忽然就回來了呢?”

喬勇燮道:“十天前,我忽然夢見了奶子。她在夢裏對我說:石頭啊,我已經看到你爸和你大哥了,他們一直在那裏等著我呢,你再不回來我就跟著他們走了,今後你可別後悔……於是我就直接去了香港,然後偷渡到了這邊。”說到這裏,他的眼淚止不住就流了下來,“我不孝,對不起奶子。文燮,幸好這家裏還有你。”

喬文燮在心裏驚詫不已,感歎萬分,他看了看時間,說:“二哥,我帶你先去二嫂那裏吧,她可是等了你整整三十年。等天亮後我們再去郭先生家。”

喬勇燮卻搖搖頭:“如今我在台灣有了家,有了孩子,你讓我如何去麵對她?”

其實喬文燮也曾猜測過這種情況,隻不過他從來都不願意去想。這一刻,他心裏頓時湧起一陣難言的酸楚:“可是二嫂她……哎!走吧,我這就帶你去郭先生那裏。”

翠翠並沒有去睡覺,她一直躲在房間裏聽著丈夫和二哥的話,這時候再也忍不住從屋子裏跑了出來,滿臉怒容地看著丈夫身旁的喬勇燮。喬文燮知道翠翠的性格,急忙道:“我和二哥出去一會兒,你在家裏給奶子洗個澡,然後換上壽衣。”

可是翠翠還是朝著喬勇燮嚷嚷了一句:“二哥,你不能這樣做。你想想,女人有多少個三十年呀……”

喬勇燮倒是一點都沒有生氣,隻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說:“我知道,總是我對不起她。”

喬文燮已經知道了二哥的難處,還有他心裏麵的苦,卻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能力去幫助二哥解決這個問題,他輕輕拉喬勇燮一下:“我們走吧。”

郭懷禮對喬勇燮的忽然歸來也感到非常驚訝,他還沒來得及細問就聽喬勇燮對他弟弟說:“文燮,你暫時回避一下,我有緊要的事情要對先生講。”

見郭懷禮並沒有阻止的意思,喬文燮隻好點頭後去了小院外邊。接下來兩個人在裏麵密談了接近二十分鍾,喬文燮在外邊扔了好幾個煙頭後才終於見喬勇燮從裏麵出來,這時候就聽郭懷禮在裏麵叫他:“文燮,你進來吧。”

喬文燮看了喬勇燮一眼,喬勇燮的目光看上去很是溫和:“你去吧。我出去走走。”

喬文燮進入小院裏,郭懷禮指了指剛才喬勇燮坐過的椅子:“坐吧。”

喬文燮坐下,這才忽然注意到郭先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得白發如銀。郭懷禮用手捋了一下頭發,笑道:“老了就要像老了的樣子,這樣不是更好看一些嗎?”

喬文燮的心思依然在二哥那裏,問道:“先生,我二哥他……”

郭懷禮輕歎了一聲,問道:“文燮呀,如果你是你二哥的話會怎麽做?”

喬文燮愣了一下,苦笑著搖頭道:“我不知道。”

郭懷禮點頭:“剛才我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可是最終卻發現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做,因為你二哥還有一個讓他更加難以抉擇的難題。”

喬文燮急忙問道:“他還有一個什麽難題?”

郭懷禮卻並沒有馬上就回答他:“文燮,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認為什麽樣的犧牲才是值得的?”

喬文燮想了好一會兒,搖頭道:“我不知道。不過對於我來講,隻要是我願意去犧牲的事情,那都值得。”

郭懷禮又問道:“如果為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讓你去犧牲翠翠呢?而且還是在翠翠不知情的情況下。”

喬文燮頓時明白了他的所指,回答道:“也許我會那樣去做,但必定會因此愧疚一輩子。”

郭懷禮點頭道:“是呀。小雨的事情,無論是賀堅還是我都一直很愧疚。當年我們為了這件事情反複權衡,一直在思考那樣做究竟值不值得的問題,後來還是賀堅最終下了決心。”

喬文燮的腦子裏麵忽然一激靈,問道:“難道二哥他要去做的事情不僅僅是為了查清我大哥的死因?”

郭懷禮道:“當然不是。如果僅僅是那件事情的話,這樣的犧牲也太不值得了。當時我們那樣做是為了找到敵人安插在我們內部,而且已經進入到高層的一個特務,他的代號叫作‘鬆鼠’……”

原來當年郭先生和賀堅所下的是那麽大的一盤棋。喬文燮問道:“如此說來,我二哥這次已經帶回了你們想要的答案?”

郭懷禮道:“是的。接下來我們還要進一步去證實他帶回來的這份情報。不過對於你二哥來講,他這一次的回來也就意味著死亡。”

喬文燮大驚:“這又是為什麽?”

郭懷禮道:“其實你二哥到了台灣之後就在曾泰來的介紹下加入了國民黨的間諜組織,為了考驗他,幾年前曾泰來就告訴了你二哥有關‘鬆鼠’的信息。那時候隻要你二哥稍微輕舉妄動的話就會遭到滅頂之災,幸好你二哥比較謹慎,他不敢隨便相信任何信息,而且在當時的情況下他也根本不可能將情報傳出來,所以他就什麽都沒有做。又過了幾年,有一次你二哥帶著孩子去遊樂園玩,他在上廁所時忽然有人從旁邊傳過來一個紙條,紙條上麵寫著:‘我是喬智燮的同誌……’後麵留了地址和電話號碼。你二哥當即就將那張紙條送到了曾泰來麵前。像這樣的試探還有很多,不過他都經受住了敵人的考驗,最終獲得了曾泰來的完全信任,不然的話,說不定風理去找他時就出大事了。文燮啊,你從未經曆過地下鬥爭的殘酷,當時你的那個舉措實在是太過冒險了,你知不知道,就你的那個舉措差點讓你二哥暴露,而且還差點搭上了風理的一條命?幸好你二哥主動提出要遠遠地去看一眼自己的侄子,不然的話,台灣方麵根本就不會讓風理離開。”

喬文燮覺得自己的背心一下子都濕透了,他解釋道:“當時我以為風理是從美國去往台灣的人,所以……”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郭懷禮給打斷了:“情報戰線上的鬥爭是不分國籍的,隻有敵我,隻有利益。為了讓自己布下的棋子絕對安全,滅口才是最好的辦法。我們不說這件事情了……後來,一直到去年時你二哥才終於有機會接觸到有關‘鬆鼠’的資料,果然如他所料,以前曾泰來泄露給他的情報完全是假的。他這次回來不僅僅是為了見你母親最後一麵,更多的是為了盡快將情報傳回來。但是,如果他從此一去不返的話,他在台灣的妻小就會因此成為敵人報複的對象,所以,他必須回去,回去一個人承擔所有的後果。”

喬文燮頓時臉色大變:“先生,你應該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是不是?”

郭懷禮的眼中滿是淚水,搖頭道:“或者他也可以留下來,和靈雨一起過完他們的後半生,他們分離了那麽久。可是他剛才告訴我,他不能這麽不管不顧,因為他是一個做父親的人,為了孩子,他必須要回去。我郭懷禮這輩子經曆過不少事情,一直以為自己能夠處理好很多人難以解決的問題,直到現在我才明白,自己實在是太過渺小,其實很多事情個人根本就左右不了,根本不可能兩全。文燮,你二哥是一個真正的勇士,他這一輩子就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找到了‘鬆鼠’。剛才他對我講,即使是他這一輩子就做了那麽一件事情也值得了,所以,無論是為小雨還是為了他在台灣的家人,他都隻能去選擇最後的那條路。”

喬文燮霍然起身:“我這就去找他好好談談。”

郭懷禮搖頭道:“已經遲了,說不定這時候他已經離開了石峰縣城。你看,天早就亮了。”

喬勇燮在小院的大門外站了好一會兒。就是這個地方,它也是自己多年來美好回憶的一部分,就在這一刻,他依然能記憶起那個年輕調皮的賀家小姐的聲音和容貌。是應該來看看她,是應該帶著這一生看她最後一眼的回憶離開這個世界。他跨進了小院裏。

小院裏靜謐無聲,通過昏暗的路燈可以大致看到裏麵的情狀,他不禁皺眉:這裏麵怎麽如此的雜亂不堪?再仔細一看才似乎明白了,哦,原來搬進來了好幾戶人家。他又看了看,一下子就確定了賀靈雨所住的地方——應該就是那裏了,那個地方最整潔,還擺放著好幾盆鮮花。她的骨子裏還是多年前的那個賀家小姐。

他慢慢靠近了那個地方,看清楚了門旁的那張小桌以及小桌上的兩個蜂窩煤爐。她每天就在這裏做飯麽?看來在重慶時向她嫂子學的技能在這些年裏發揮作用了,她燒的魚很好吃,是湖南那邊的做法。她做的回鍋肉也很有特色,會加一點醋,還有花椒油。她還喜歡在熬粥時往裏麵加一點點堿,那樣做出來的粥會特別的濃稠……他站在那裏,一個人癡癡地笑著,可是不知不覺眼淚就下來了。

忽然,他聽到從小院某個窗戶裏傳來了咳嗽聲,隨即就聽到一個女人大聲道:“王仁貴,別挺屍了,趕快起來去車站拉貨……”隨著這個聲音響起,小院裏麵頓時就像炸開了鍋似的,所有房間裏的燈都在這一刻打開了,小院裏麵一下子就變得鬧嚷嚷起來。喬勇燮看了一眼天上,哦,天亮了。他急忙朝後麵退了好幾步,這時候就聽到有人警惕地問:“你是誰?一大早站在這裏幹什麽?”

這些年來賀靈雨早已習慣了這樣的鬧嚷,所以她從來都不需要鬧鍾,即使是喬風理還在上學時也不需要。她也習慣了每天這時候起床,起床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尿盆拿去外麵的公共廁所刷洗幹淨,然後洗臉。她洗臉的方式和其他的人不一樣,是將水捧到臉上,讓每一個毛孔慢慢吸收水分,然後輕輕地、反複拍打,最後的一道程序是在已經洗幹淨了的臉上抹上雪花膏,完成所有的程序需要近一個小時。不過有些事情是可以同時進行的,比如蒸饅頭,還有熬粥。這天,她剛剛起床就聽到院子裏麵江家才的女人大聲在問:“你是誰?一大早站在這裏幹什麽?”她急忙打開門朝外麵看去……這一眼,讓她的雙腿一下子就軟了,身體靠在了門框上。眼前不遠處站著的就是自己等候了三十年的那個人啊。

很顯然,那個人也看到她了,可是他竟然轉身就走了。

賀靈雨踉踉蹌蹌朝著那個人追了過去,到了小院大門處時看見那個人的背影已經遠了,她朝著大門外用盡所有的力氣大叫了一聲:“喬勇燮,你給我站住!”

那個背影停住了。

二嫂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後:“喬勇燮,你給我轉過身來!”

那個背影卻沒有動,隻是肩頭顫抖了幾下。

賀靈雨朝著那個背影再次大叫:“喬勇燮,你為什麽不轉過身來看我?是不是你已經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有了另外的一個家?”

那個背影終於說話了:“小雨,我對不起你。”

賀靈雨聲嘶力竭:“我要你當著我的麵說這句話!喬勇燮,你給我轉過身來!”

那個背影終於緩緩地轉過了身。是他,真的是他啊。賀靈雨的眼淚在那一刻如雨般傾瀉而下。

喬勇燮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哽咽著說:“小雨,是我對不起你。下輩子吧,下輩子我給你當牛做馬來還你。”

賀靈雨狠狠的一耳光扇在了他臉上,他的身體動也沒動,不過眼淚卻下來了。賀靈雨的手再一次揚起,可是最終一下子落了下去,她嚎啕大哭著質問道:“喬勇燮,我等了你整整三十年,如今你回來了,就是為了對我說這話?你還有良心嗎?你!”

喬勇燮的牙關咬得緊緊的,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再次轉身離去。

賀靈雨沒有再去追他,隻是看著遠去的那個背影嘶聲問道:“喬勇燮,你告訴我,下輩子你在什麽地方?”

喬勇燮沒有回應,他的背影越去越遠,最後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

第二天喬文燮去看二嫂時,發現她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一個月後,賀堅夫婦回到了石峰縣城。喬文燮親自開車帶著郭懷禮去長江碼頭邊迎接。喬文燮終於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英雄,他的頭上也已經布滿了白發,不過腰背依然挺直。他其實也是一個犧牲者。喬文燮朝他敬了一個莊重的禮。

賀堅拍了拍喬文燮的肩膀:“我早就聽說過你啦。喬家三兄弟,都是好樣的。”

他的讚揚反倒讓喬文燮有些不好意思,無話找話般說:“賀書記到國外考察去了,才走沒幾天。”

賀堅點頭道:“我知道。我一個退休老人,不想讓自己的兒子為難,這樣不是挺好的麽。”

原來他是有意趁著這個時間來的。喬文燮恭敬地請客人上了車。小吉普有些顛簸,他的車速控製得比較慢。賀堅卻對他說:“開這麽慢幹什麽?怕把我這把老骨頭抖散了啊。”

鄧湘竹道:“你這把老骨頭倒是無所謂,郭先生受不了啊。”

郭懷禮大笑:“還是湘竹好啊,知道體貼我,我這把老骨頭可遠不如經曆過戰場的人。”

賀堅也笑了,朝車窗外看了一會兒後說:“這麽多年了,這條路怎麽還是這樣?”

喬文燮道:“縣裏麵通往江邊的新路正在勘測,今後上山不用爬山了,而且設計的新路是一條二級公路,路程會縮短一個多小時呢。賀書記很有魄力的。”

郭懷禮也道:“勝利這孩子確實不錯,有想法,有魄力,很像當年的你。”

賀堅擺手笑道:“我們都老啦,如今就是他們的天下啦。對了,先生,鬆鼠的情況搞清楚了嗎?”

郭懷禮道:“搞清楚了。建國後組織上安排他去了國外,在大使館做武官,後來調到了外交部,一直在國外的使館做參讚。‘文革’後他被安排去了香港,如今已經是副部級待遇了。”

賀堅道:“難怪他一直沒有與我聯係,原來是這樣。這件事終於有了個結果,太好了。”

喬文燮問道:“您覺得值得嗎?”

賀堅大笑,回答道:“我從來都沒去想過這樣的事情。如果我在抗戰中死了,哪裏還存在值不值得的問題呢?你說是不是?”說到這裏,他禁不住就歎息了一聲,又道:“我本不想回來的,可是如果再不回來的話,可能這輩子就真的要帶著愧疚和遺憾離開這個世界了。”

喬文燮頓時覺得嘴裏有些發苦:“二嫂這輩子實在是太可憐了。”

賀堅道:“我這輩子唯一對不起的人也就隻有她了。不過即使是現在讓我重新麵對那樣的事,我也依然會那樣做的。”

喬文燮詫異地問道:“這又是為什麽呢?”

賀堅再一次歎息,說:“因為除此之外我不可以做別的選擇。”

喬文燮默然。他在心裏問自己:如果是你呢?你會如何抉擇?是的,也許我會和他一樣,因為信念,所以才會如此的義無反顧。

這時候郭懷禮忽然說:“俗話說,愛之深所以才恨之切。你這次來要有個思想準備,小雨很可能不會原諒你。”

賀堅點頭道:“我是有思想準備的。”

小吉普進入縣城後,還沒等喬文燮詢問,賀堅就說:“文燮,今天是周末,我們直接去小雨那裏吧,想必她在家。”

賀堅像喬勇燮一般也站在小院的大門前停留了許久,才進了裏麵。賀靈雨剛剛洗完了衣服,正在一件件晾曬。賀堅站在那裏,朝她輕聲呼喊了一聲:“小雨……”

賀靈雨的身體一震,抬頭看去,手上的衣服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鄧湘竹朝她跑了過去,挽住她的胳膊說:“小雨,我們這次是專程來看你的。”

賀靈雨沒有理會她,緩緩彎下腰將衣服撿了起來,冷冷地道:“我這輩子永遠都不會原諒喬勇燮,還有你,賀堅!我不想見到你,也不想聽你對我說任何道歉的話。”

喬文燮急忙在一旁勸解道:“二嫂,我哥他也是有苦衷的。”

賀堅顫抖著聲音問道:“小雨,難道你非得要我向你跪下才肯原諒我麽?”

二嫂冷冷地道:“你以為向我跪下我就原諒你了?”她說著,一下子就跪倒在了賀堅麵前,道:“我求求你,求求你還給我三十年的時光,求求你把年輕時的喬勇燮還給我吧!”

這一刻,縱然是久經風雨的郭懷禮以及曾經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賀堅也驚呆了,他們看著跪在地上的賀靈雨什麽也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說什麽。

喬文燮意識到這事可能真的很難化解了,急忙過去低聲對賀堅說:“您還是先離開吧,讓嫂子留下來就可以了。”

賀堅雙目含淚,再次看了自己的親妹子一眼,這才轉身離去。他和郭懷禮、喬文燮到了小院外,忽然就聽到從裏麵傳來了二嫂的嚎啕大哭聲。

無論什麽人去勸,賀靈雨始終都沒原諒她哥哥。一年後,在喬風理的再三勸說之下,賀靈雨搬去了重慶市區,這是她在三十年之後再次回到那個地方。1998年,也就是在重慶直轄後的第二年冬天,她終於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在彌留之際,喬風理聽見她含糊不清地叫了兩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