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曹家坳

喬文燮和翠翠結婚好幾年了,翠翠卻始終不見懷孕。兩個人去縣醫院做了檢查,結果是翠翠的輸卵管堵塞,醫生還查出她有結核病史。

翠翠很是不以為然,說:“我從小到大都住在大山裏麵,空氣那麽好,怎麽可能得結核病?”

醫生說:“空氣好才最容易感染上結核呢。”

當然,翠翠肯定是說不過醫生的,而且她的病還得治。給她看病的醫生姓方,是從某著名醫學院畢業的高材生,因為家庭成分不好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了石峰縣。方醫生不愧是科班出身,幫助翠翠大大改善了病情。在經過一年多的治療之後,他們終於迎來了第一個孩子,喬文燮給他的這個兒子取名叫喬樹理。兩年之後,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是個丫頭,取名叫喬葉理。這一年,喬文燮被提拔為縣公安局副局長,分管刑偵工作。

也許是從小就失去父母的緣故,喬風理從小就透出了與眾不同的成熟的一麵,而且與宋牧師生活過的經曆,再加上後來來自郭先生傳統文化的熏陶,無論是思維方式還是文化底蘊都強於他的同齡人許多。三年前喬風理考上了清華大學,對於石峰縣來講,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就連縣委書記李慶林都親自前往祝賀。這次喬風理暑假回來時對喬文燮講:“幺叔,放假前北京很多的高校都停課了,我最後一年的學業可能完成不了了。”

喬文燮問道:“你和郭先生說過這件事情沒有?他怎麽看這件事情?”

喬風理道:“郭先生說,無論什麽時候,知識總是有用處的。他還說,即使是學校停課了,也不能因此放棄對知識的學習。”

喬文燮問道:“那你準備怎麽辦?”

喬風理似乎有些猶豫:“幺叔,這次暑假回來時我在重慶停留了兩天,去了一趟宋牧師那裏。”

喬文燮點頭:“你確實應該去看看他,他可是對你有養育之恩的。”

喬風理卻搖頭說:“幺叔,我想說的不是這件事情。宋牧師對我講,他準備離開中國,他還希望我能夠和他一起離開,到美國去完成剩下的學業。這件事情我沒有對郭先生講,我怕他批評我不愛國。”

喬文燮看著他:“那麽,你愛這個國家嗎?”

喬風理點頭道:“當然。我父親為了這個國家的未來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我怎麽可能不愛國呢?可是我真的不想放棄自己的學業,就是想去國外完成了學業之後再回來報效祖國。”

喬文燮想了想,又問道:“你媽媽怎麽說?”

他問的當然是二嫂的態度。喬風理道:“我媽媽也同意我去國外。她對我說,男人就應該多出去見見世麵,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喬文燮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支持你。郭先生不是那麽狹隘的人,他也一定會支持你的。”說到這裏,他忽然皺眉道:“問題是,那位宋牧師和你怎麽出得去呢?”

喬風理道:“宋牧師本來就是美國國籍。他對我講,如果我真想出去的話就得趁早。”

喬文燮又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去和郭先生商量了之後再說。”

還是在那個小院,依然是在那棵桂花樹下,郭懷禮的兩鬢已經有了白發,身上的白綢衫看上去空****的。聽完了喬風理的事情後,他卻問了喬文燮另外一個問題:“你怎麽看這次運動?”

喬文燮道:“我說不好。不過我是搞公安的,如果一個國家沒有了法律,想抓誰就抓誰,那可能就真的要亂了。”

郭懷禮點頭道:“是啊。可是上邊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這恰恰是喬文燮最不能理解的地方。郭懷禮繼續道:“中國的革命道路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實踐,我們一直都是在摸索中前進,總的來看大部分時候都是正確的,不過有些事情我們總得去嚐試後才知道對不對、行不行。你說是不是?”

喬文燮道:“確實是這個道理。”

郭懷禮又道:“其實這一次我也看不準。新中國建立已經近二十年了,國家的發展很快,可是各種各樣的問題也慢慢顯現。聽說龍華強當了縣長後還專門搞了個秘書室,有人要見他,必須要經過秘書向他報告,真是太不像話了!你說說,這樣的情況上邊不管行嗎?”

喬文燮道:“我也聽說了這件事情,不過據龍縣長解釋,他確實是太忙了,如果大事小事都要他親自去處理,實在是忙不過來。”

郭懷禮嗤之以鼻:“難道他比李慶林還忙?人家去找他是因為相信他,或者是確實有困難需要他解決,說到底他就是官僚主義。不過,你剛才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一個國家要是沒有了法律,不再提倡學習知識,總不是什麽好事。所以啊,讓風理出去曆練曆練也好,他可是清華大學化學係的高材生,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荒廢學業對他個人、對國家來講都是巨大的損失啊。”

喬文燮點頭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

郭懷禮又道:“文燮,我記得你好像是1959年入的黨吧?如今你已經是黨的領導幹部了,我希望你記住一點,那就是要始終相信黨,一定要相信我們黨有著非常強大的自我糾錯能力和機製,這樣的信念永遠都不要有絲毫的動搖,因為我們的黨就是這樣發展壯大起來的。”

喬文燮頓時肅然:“先生,我記住了。”

這時候郭懷禮忽然說到了另外一件事:“文燮,也許你應該將你二哥的事情告訴小雨了。”他歎息了一聲,道:“我們都對不起她呀,這件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喬文燮問道:“先生,您的意思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嗎?可是我二哥還在那邊呢,萬一……”

郭懷禮道:“有些事情當然不能告訴她。如今風理馬上就要離開她了,你二哥一時半會兒估計是回不來的,讓她不要再等了,找個好人家嫁了吧。你覺得呢?”

喬文燮點頭:“好,我去對她講。”

二嫂第一次在喬文燮麵前摔東西,而且是如此的歇斯底裏:“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你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

喬文燮低聲解釋道:“是組織上不讓我講。二嫂,請您一定要理解我。”

二嫂更怒:“組織?你的組織考慮過我的感受沒有?我理解你,誰又來理解我呢?”她忽然就哭了起來,“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啊,我等了他十五年,這時候你們卻告訴我說他去了台灣,而且很可能不會回來了!喬文燮,你告訴我,人這一輩子究竟有多少個十五年?!”

二嫂的哭聲與憤怒讓喬文燮的心裏麵更加難受、愧疚,他一下子就跪在了二嫂麵前:“二嫂,這件事情是我們喬家對不起您,我也不求您原諒。二嫂,您別再等我二哥了,他可能真的回不來了啊。”

二嫂見喬文燮竟然給她跪下了,急忙去將他扶起:“你也真是的,你這麽金貴的人,怎麽能向我下跪呢?”

喬文燮心裏麵更加難受,說:“二嫂,這件事情我真的很對不起您,而且我也沒辦法做過多的解釋。二嫂,您現在還很年輕,這後半輩子還有好幾十年呢,別再等我二哥了,沒有結果的。”

二嫂搖頭:“既然他還沒有死,那我就應該一直等下去。”

喬文燮還想再勸:“二嫂……”

二嫂道:“你不要說了,我要嫁人的話早就嫁了,何必還要等到現在?這些年來我一個人早就過習慣了。”

喬文燮道:“可是風理他……”

二嫂忽然笑了:“這些年來我一直把風理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兒子長大了,翅膀硬了,就應該讓他去更廣闊的天空飛翔。我是他媽媽,不會那麽自私非得要把他留在身邊。我相信他和你二哥一樣,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在喬風理離開前,喬文燮將他拉到了一邊,低聲對他說:“到了美國後,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去台灣,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你二叔。你告訴他,你媽媽一直在等著他。對了,你二叔是跟著一個叫曾泰來的國民黨軍統特務一起去的台灣,隻要找到了曾泰來,就一定會有你二叔的消息。”

喬風理有些驚訝:“可是幺叔,我二叔他可是土匪。”

喬文燮道:“但他始終是你的二叔,是你媽媽的丈夫。明白嗎?”

喬風理點頭。喬文燮又叮囑了他一句:“今後一定要回來,你不在時每年清明節我會替你去祭奠你的父親,但有些事情總不能一直讓他人替你去做,你說是不是?”

喬風理再次點頭。喬文燮退到了一邊,二嫂卻並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哭哭啼啼,她隻是親吻了一下兒子的額頭:“去吧,到時候把媳婦和我孫子一起帶回來。”

喬風理走了,當長途汽車消失在山坳裏麵時,二嫂才流下了眼淚。

很多人都沒有想到,這次運動竟然來得如此猛烈、持久,而且波及麵又是如此巨大。即使是在石峰縣這樣偏僻的地方也依然是如此,甚至到後來就連郭懷禮、李慶林這樣非常受人尊敬的老革命都受到了波及。

雖然喬文燮從來不曾看不起工農幹部,然而在他心裏,郭先生就是聖人般的存在,知識以及知識分子都是他十分敬仰的。自翠翠第一次懷孕後,喬文燮就開始經常去方醫生家,年節時還經常邀請方醫生夫婦到家裏吃飯,兩家早就成了莫逆之交。在這次運動開始時,有人準備將方醫生抓起來批鬥,喬文燮站出來為方醫生說話:“你們當中這些年輕人好多都是方醫生迎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你們居然想要批鬥她?先回去問問你們的父母同不同意吧。”

在石峰縣,喬文燮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方醫生最終逃過了一劫。

而對郭懷禮和李慶林采取行動的過程則更加戲劇化——當郭、李二人剛剛被抓起來要開始遊街、批鬥時,執行者的父母們忽然出現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他們的孩子打得鬼哭狼嚎。他們一邊打著自己的孩子一邊罵道:“你們竟然敢批鬥郭先生,知道他是什麽人嗎?老子現在就告訴你,他可是你老子我這輩子最敬重的老師!”“你這個白眼狼,居然敢去動李書記!如果不是他的話,你老子和你媽早就變成死人了,你這個狗東西更不可能還活著!”

圍觀的人一邊怒罵一邊哈哈大笑,場麵頓時失控。家長們解開了李慶林和郭懷禮身上的繩索,不住道歉,還親自將他們送回了家。喬文燮這才鬆了一口氣,隨後跑去對二人建議道:“我這邊也快撐不住了,有人天天在喊著要砸爛公檢法呢,你們二位和我一起去巨熊村待一段時間吧。”

李慶林搖頭道:“我這一輩子都沒當過逃兵,這一次也絕不能當。”

喬文燮道:“遊街、批鬥,這樣的方式可是針對我們的敵人的。李書記、先生,你們是什麽樣的人老百姓都知道,你們自己心裏麵也最清楚。古語有言: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不是當逃兵,而是暫時避開某些別有用心者的鋒芒。”

郭懷禮點頭道:“我覺得文燮的話有道理。老李啊,如今的情況你也看到了,那麽多人都被抓起來了,這很不正常,我們去暫避一下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李慶林卻依然搖頭:“肯定是我們的思想覺悟沒有達到那樣的高度,所以才暫時無法理解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郭懷禮低聲道:“老李,難道你忘了蘇聯,忘了我們國家發生過的事情了?”說到這裏,他歎息了一聲,“其實我以前也一直和你一樣,但是在經曆了這些事情之後我才知道,沒有誰能夠做到始終正確,老李啊,我們都是信奉辯證唯物主義的革命者,這樣的道理難道你就不明白?”

李慶林一下子就怔在了那裏,好一會兒才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那……好吧。”

接下來喬文燮又去說通了二嫂。就在當天夜裏,喬文燮派出一輛軍用卡車將所有的人送到了喜來鎮,休息了一晚之後第二天上午就抵達了巨熊村。

這些人的到來讓翠翠的父親非常高興,整個村子也像過年一樣一下子變得熱鬧了起來。就在當天晚上,巨熊村在喬文燮家的院壩中擺起了極富特色的村宴,李慶林和郭懷禮都開懷暢飲,心中的陰鬱一掃而空。

為了防止外麵的人進村來對李慶林和郭懷禮不利,翠翠的父親立即組織村裏人在那道石梁上修建了一條三棱形的隔斷,如此一來更是讓那道石梁變成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地。

第二天,喬文燮帶著李、郭二人去往山對麵參觀了那頭巨熊,同時也悼念了犧牲在這個地方的夏書筆。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們和村民們一起勞作,偶爾也上山去打獵,日子過得倒是十分逍遙。

薑友仁會定期跑來向他們匯報外邊的情況,還會帶來最近一段時間的報紙。外邊的情況越來越亂,李、郭二人憂心忡忡卻又深感無能為力,隻能繼續窩在這大山裏。

巨熊村的村民非常團結,而且相互之間貧富差距極小,雖然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田地,但在農忙時大家都會互相幫助,山上的黃連地又是歸集體所有,所獲得的利益按照人口均分,整個村子已經基本上解決溫飽的問題,所以最近數年來人口的增幅極快。閑暇時李慶林、郭懷禮、喬文燮以及翠翠的父親會坐在一起討論這裏的生產和分配模式,不過他們最終認為這樣的模式根本就不可能在外麵其他地方推廣,因為巨熊村不但有著豐富的資源,人口也相對較少,更有家族聯姻作為維係相互間關係的紐帶,這樣的地方想要達到自給自足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如果要進一步發展也就沒有了空間。郭懷禮最終總結道:“所以,我一直以來都認為他們總有一天必須要走出去,同時讓外麵的人加入進來,這樣才會獲得更大的發展空間。”

翠翠的父親卻道:“我們可以走出去,也允許外麵的人加入進來啊,但問題的關鍵是國家政策。我們這裏的人能夠做到自給自足,不愁溫飽,但外麵的人如今連溫飽都沒有解決,現在就讓他們加入進來,對我們村來講就是一場災難。”

郭懷禮和李慶林默然。

李慶林曾經是一名軍人,不願意在巨熊村這樣的地方繼續窩下去。喬文燮勸說:“據我所了解到的情況,外麵到目前為止依然沒有好轉的跡象,您這個縣委書記早已經被免職了,縣政府基本上處於癱瘓狀態,農村的情況還算比較穩定,其他行業的人基本上都鬧革命去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您回到縣城,其結果是可想而知的。”

李慶林長歎了一聲:“怎麽會變成這樣?這究竟是為什麽啊?”

其實郭懷禮也有些靜極思動,不禁在一旁道:“我們不去縣城,就到周邊去走走總沒問題吧?”

喬文燮問道:“您想去什麽地方呢?”

這時候李慶林忽然說:“我們去曹家坳看看吧。那個地方好像距離這裏不遠吧?”

喬文燮點頭道:“那裏的曹支書也算是老黨員了,為人也不錯,幾年前他對我說,曹家坳裏鬧鬼,我倒是去看過,結果什麽都沒有發現。”

李慶林問道:“曹家坳鬧鬼?怎麽回事?”

喬文燮道:“據曹支書講,有一次下暴雨,村裏麵的人就聽到曹家坳裏傳來了密集的槍聲,還有人的慘叫聲。”

李慶林哂然而笑:“愚昧,這都什麽年代了?他們居然還相信鬼神。”他抬頭看了看天上,又道:“最近倒是可能會下暴雨,我們正好去那裏看個究竟。”

第二天一大早三人就出發去了曹家坳,在通過石梁上那個大三棱形障礙時確實很費了一番功夫。

三人到達曹家坳村時已經臨近中午,當年發生戰鬥的地方就在距離村子不遠的那個峽穀裏麵,那個峽穀是從大山通往曹家坳村的必經之地。曹支書五十來歲年紀,頭上常年裹著白帕,身上穿著斜對襟棉布衫。大山裏麵的老人大多都是這樣的裝束,郭懷禮認為這是土家服飾的簡化版。曹支書去縣裏麵開過會,當然是認得李慶林的,對郭懷禮也是久聞大名,此次他心目中兩位大人物的忽然到來讓他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急忙去吩咐家人殺雞煮臘肉。

李慶林注意到這村子裏的房屋大都十分破舊,吊腳樓上掛的玉米也不是特別多,急忙阻止道:“別殺雞,留著它下蛋吧。臘肉也不要煮了,我估計你們自己都好久沒有吃過肉了,隨便弄點吃的就是,千萬不要把我們當外人。”

曹支書道:“那怎麽行?我們家的雞和臘肉都是用來招待客人的,更何況你們是難得來的貴客呢。”

李慶林笑道:“我算是什麽貴客?早已被免職啦,現在我還不如你這個村支書官大呢。”

曹支書道:“我們才不管那些呢,你永遠都是我們心目中的書記。要不是你,我們早就被餓死了。”

郭懷禮聽他說得真誠,笑道:“那我們就客隨主便吧,不過還是簡單一些為好。”

李慶林也就不好再多說什麽了:“對,越簡單越好。曹支書,我們準備去峽穀裏看看,聽說那裏鬧過鬼?”

曹支書道:“是啊,幾年前的事情了。有一天天上忽然下暴雨,峽穀那邊傳來了一陣陣的槍聲,還有好多人的慘叫聲,怪嚇人的。”

李慶林經曆過許多戰鬥,見過無數的死傷,從來不相信什麽鬼神之說,可是又覺得這位曹支書不大可能在自己麵前撒謊,於是就問郭懷禮道:“你怎麽看這件事情?”

郭懷禮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到天空中傳來一陣陣低沉的雷鳴聲,他抬頭看去,見天空中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聚集起了一大片烏雲,它們翻滾湧動著,低沉的雷鳴聲正來自於那湧動著的深處,還伴隨著不斷閃逝的明亮閃電。天色驟然變暗,強勁的風從天空中吹下,地上的樹木和莊稼劇烈擺動著,發出獵獵的響聲。

“要下暴雨了。”郭懷禮大聲說。而這時候李慶林已經朝著峽穀的方向跑過去,喬文燮隱隱聽到他在說“我去看看那裏究竟有沒有鬼怪……”

喬文燮和郭懷禮剛剛跑出曹支書家,就聽到從天空中傳來幾聲震耳欲聾的炸響,緊隨著豆大的雨點砸在頭頂和身上,而且很快就變成了傾盆之勢。三個人跑到峽穀裏麵時已變得像落湯雞一樣了,郭懷禮責怪道:“老李,這雷電很容易傷到人的,你這樣也太冒失了。”

李慶林卻根本就沒有理會,他站在距離峽穀入口不遠的山上興致勃勃地大聲說著:“當時我們組織了近一個團的兵力,早早地就埋伏在了這兩側的山上。後來土匪果然朝著這裏來了,而且很快就進入了我們的伏擊圈,這時候我們的部隊迅速將峽穀的兩頭堵住,我首先朝著土匪隊伍中的一名軍官開了槍,那人當即中彈倒下,緊接著我方在這峽穀兩側的伏兵同時開火,下麵的土匪頓時就亂成了一鍋粥。整個戰鬥進行了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了,土匪的首腦全部被擊斃,敵人傷亡二百餘人,被俘……”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猛然間就聽到耳邊傳來了密集的槍聲,其中還伴隨著慘叫和哀嚎聲。三人臉色大變,喬文燮更是在第一時間就拔出了身上的槍來。李慶林的臉上更是驚駭,他指著峽穀裏:“你們看,這……”

剛才喬文燮和郭懷禮所在的地方並不能完全看到峽穀的全貌,兩人急忙跑到李慶林身旁,朝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禁不住也霍然變色。原來,峽穀裏麵浮現出一大群人,有的正在那裏奔跑慘叫,有的正抬起槍口朝山上掃射,正如剛才李慶林所描述的那樣亂成了一鍋粥。而兩側山上卻隻有瓢潑般的大雨,樹木搖曳,雷聲回**,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李慶林似乎反應過來,一把從喬文燮手上奪過槍,怒道:“開槍啊,還呆著幹什麽?”說著就朝峽穀裏那群人接連開了好幾槍。

然而,更加詭異的事情忽然發生了。李慶林手上槍聲響起的那一瞬,峽穀裏那些人在刹那間就沒有了蹤影,剛才一直在耳邊響起的密集槍聲以及哀嚎聲也戛然而止,此時,天空中的雷聲也飄然遠去,瓢潑大雨很快就變成了稀疏的雨點。幾分鍾過後,陽光透過那一片烏雲,光芒萬丈般照射下來,峽穀中頓時雲蒸霞蔚,還有一道絢麗的彩虹掛在峽穀深處的兩山之間。三個人站在那裏目瞪口呆,恍若如夢,剛才所發生的那一切實在是太過詭異而且夢幻。特別是李慶林,這一刻,他忽然感覺到一種世界觀被徹底顛覆的恐懼,他看著郭懷禮:“這,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郭懷禮也依然沉浸在剛才的震驚當中,不過他很快就想起一件事情來,說:“晚唐時段成式在他的《酉陽雜俎》中記載,有一次唐玄宗在東都洛陽度假,當時是六月夏天。洛陽百姓突然躁動起來,在坊間四處奔走,甚至引發了人群踩踏。原來在半空中猛然出現了一群陰兵,達數萬之眾,戰馬喧嘩,陰影重疊,十分嚇人。而且這樣的事情接下來又發生了很多次,每次都是夜裏出現,從洛水南岸一路走來,消失在洛水的北岸。我們學校的一位物理老師談及此事,告訴我說,在比較特殊的自然環境下,地球的磁場像電影一樣錄下了曾經真實發生過的某個場景,當自然條件達到當時的狀況後就會顯現出來。”

李慶林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

其實剛才郭懷禮並沒有將《酉陽雜俎》中的那個記載講完,記載的後麵還說到,當時很多人覺得出現那樣的事情很不吉利,果然沒多久就發生了安史之亂。郭懷禮雖然並不迷信,此時還是不想再生枝節了。

回到村裏時曹支書家已經準備好了午餐。曹支書拿出幾件舊衣服讓三人換上,然後叫家人將他們的衣服洗幹淨後晾曬在外麵的院壩中,此時陽光燦爛,估計要不了多久衣服就可以曬幹。三人穿上藍色的斜對襟衣服後禁不住相視一笑——李慶林少了許多威嚴,郭懷禮沒了那麽多書卷氣,喬文燮簡直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

鄉下人有時候講究比較多,曹支書非要讓李慶林坐首位,一左一右是郭懷禮和喬文燮,他自己坐在末位作陪,家裏的其他人不被允許上桌。李慶林看到曹支書的孫子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他,就去將孩子抱起讓他坐在了自己身旁,曹支書不住地說:“這怎麽可以呢?這怎麽可以呢?”正說著,就見孩子伸出手從碗裏抓了一片臘肉塞到了嘴裏,他頓時大怒,一巴掌就扇到了孩子的腦袋上,孩子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李慶林很是生氣:“曹支書,你這是幹什麽?他不就是個孩子麽,你這一巴掌是不是打給我們看的?”

李慶林曾經是軍人,經曆過屍山血海,後來又擔任縣委書記多年,這一生氣頓時就產生出一種讓人呼吸都困難的威壓。曹支書嚇得一哆嗦,急忙解釋道:“有客人時孩子不能上桌,這是我們鄉下人的規矩,因為孩子最容易破壞規矩。在我們的心裏,遠來的客人才是第一位的。”

李慶林聽了更是難受,伸出筷子將一塊雞肉放到孩子碗裏,說:“有些規矩得改,孩子正是長身體時,我們應該首先考慮他們。”

這時候郭懷禮卻說:“老李啊,我的想法倒是和你不一樣,所謂的規矩,其實就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禮節,法統。孔子說:‘禮失而求諸野。’後來明朝時的許次紓又說:‘禮失求諸野,今求之夷也。’說明我們祖先傳下來的傳統越來越少了,所以,像這樣的規矩還是應該一直傳承下去。當然,孩子的身體還是很重要的,曹支書,你看看,這麽大一桌菜我們哪裏吃得完?你完全可以給孩子和家裏人分去一部分嘛,如此的話不就既有了規矩,又照顧到孩子和家人了嗎?”

李慶林哈哈笑道:“就是啊,這樣一來豈不就兩全其美了?”

李慶林和郭懷禮在巨熊村住了大半年,待春節之後大山的積雪全部化完,又一個春天到來時才帶著家人回到了縣城。在此之前喬文燮去了一趟縣城,與石峰縣如今的書記交談過一次,這位書記的父親是當年的南下幹部,對軍人出身的李慶林倒是十分同情,也對郭懷禮十分尊敬,而且還對喬文燮說了保證他們兩人安全的話。

喬文燮倒不怕對方說話不算話,如果再有對他們二人不利的事情發生,大不了拚掉自己這條性命。不過從後來的情況看,那位書記還算是一個比較守信用的人,基本沒再出過大事故。也正因如此,多年之後李慶林和郭懷禮都替此人說了不少好話,他最終也就隻是被免職而已。

在李慶林和郭懷禮離開巨熊村的次年,喬文燮和翠翠的第三個孩子出生了,又是一個兒子,取名叫喬根理。翠翠對丈夫說:“孩子們不能跟著我一直待在這大山裏麵,你得想想辦法。”於是翠翠最後去了喜來鎮小學做民辦教師,以她的文化水平,教小學三年級以下的學生還是沒問題的。

由薑友仁出麵,鎮裏麵在他家小院的旁邊給翠翠批了一塊地修房子,薑友仁又去找來了些木料和磚塊水泥,派出所裏麵的所有人一起動手,沒幾天就把房子給修好了,喬文燮也請大家吃了頓飯。後來,翠翠的大哥又來給家裏打了一套家具,一家人就這樣住了進去。

喬文燮的母親身體一直很不錯,隻不過一年四季都精心耕耘著自己的那些田地,一閑下來就覺得腰酸背痛。喬文燮勸她一起搬到喜來鎮去,老太太問道:“你家裏有田地不?可以養豬不?”喬文燮無可奈何,隻好作罷。

如今喬文燮和翠翠有了三個孩子,可是民辦教師的工資實在是太過低微,喬文燮又有煙酒嗜好,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有一天學校開會時翠翠在褲兜裏捏到了一個紙團樣的東西,於是就在無聊中一直用手在褲兜裏麵撕扯著那玩意,後來會議結束,從褲兜裏麵摸出那些碎片時,她才發現原來是一張兩元錢的鈔票,禁不住心痛得大哭了一場。

喬文燮幾次戒煙都沒有成功,酒更是不可能不喝,所以家裏的經濟狀況一直都十分緊張。有一次喬文燮在和薑友仁一起喝酒時不禁責怪道:“要不是你當年教我抽煙喝酒,現在我家裏怎麽可能這樣?”

薑友仁大笑:“如果那時候我不告訴你這煙酒的好處,你後來怎麽可能成為我的領導?”

喬文燮一怔,頓時大笑:“有道理!老薑,給我一支煙。”

薑友仁將一整包煙都塞在了他手上:“拿去吧,今後別再怪我就行。”

喬文燮忽然就想起一個人來,歎息著說:“至今我還偶爾會想起當年我們三個人經常在一起喝酒時的情景,隻可惜關之乾是個土匪。”

薑友仁低聲對他說:“今年我悄悄到他墳前去了,也替你供了一杯酒。”

這一刻,喬文燮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二哥,他端起酒杯:“來,我們倆幹了這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