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尾聲

1997年6月18日,重慶成為直轄市,地區這個行政區劃變成了區,以前所有的縣都歸於重慶市委、市政府直管。李慶林1980年從四川省人大副主任的位子上離休,後來就一直居住在成都。譚定軍在1986年時因為肝癌去世,多年後喬文燮還時常會想起他,總是感歎說:“譚政委的能力是略微差了些,不過他確實是一個好人。”

龍華強後來被調往某地級市任市委書記,幾年後因為收受巨額賄賂被開除黨籍,並被判處十二年有期徒刑。

對於龍華強的這個結局,很多人都感到震驚或者是不可思議,不過喬文燮在數年前就已經發現了這個人開始變質。1986年,即將升任地區公安處處長的喬文燮與地委副書記龍華強一同前往位於重慶市區的四川省委第二黨校學習。有一個周末,喬文燮邀約龍華強一同去大兒子喬樹理那裏看看。當時喬樹理剛剛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了重慶市的一家科研單位,住的是集體宿舍,條件十分有限。當天中午,喬樹理就在宿舍裏用煤油爐給他們每人下了一碗麵條。喬樹理下麵條的水平還是相當不錯的,龍華強吃完後都連聲誇讚,這讓喬文燮這個做父親的當然很高興。可是,後來喬文燮再邀請龍華強去大兒子那裏時,都被對方以各種理由拒絕了。有人私底下告訴他,龍華強幾乎每個周末都會被一些大老板親自駕車從黨校接走。其實在省二黨校學習期間也有不少人邀請喬文燮前去參加各種宴會,但他深知“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軟”這個道理,所以每一次都委婉地拒絕了。他得知此事後才明白自己和龍華強根本不再是同一路人,對方說不定還在背後嘲笑自己的不合時宜。

1995年喬文燮從地區政法委書記的位子上離休,他和翠翠的三個孩子都已經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夫妻倆不願和孩子同住,就去了巨熊村和老丈人住在了一起。翠翠的父親已經近九十歲的高齡,不過身體康健,精神矍鑠,每天還要上山砍柴,喂兩頭大肥豬。

巨熊村外的那道石梁上早已裝上了不鏽鋼欄杆。多年前,他發動村裏的幹部群眾將石梁上的路麵澆築得寬了許多,然後又搭建了水泥欄杆。不過當時僅僅是為了出行方便,而現在經濟條件的改善使得整個石梁看上去更加美觀。

重慶的直轄意味著這座城市成為中國西部最為重要的經濟和文化中心之一,外資和各種新型技術也因此開始大量湧入,經濟飛速發展。郭懷禮老先生在他八十歲生日那天對喬文燮說:“我們都是見證過新中國成立以來國家發展的人,也比較熟悉中國的曆史,可以這樣講,當今的中國才稱得上是中華民族有史以來真正的盛世。”

喬文燮深以為然,笑著祝福道:“這個盛世才剛剛開始呢,您可要好好地活著,慢慢享受如今這美好的生活才是。”

郭懷禮擺手道:“我早已看透了生死。生也好,死也罷,其實都無所謂,關鍵是活著要有信念,死也要死得有尊嚴。”這時候他忽然就想起喬勇燮來,又道:“比如你二哥,他明明知道自己將要麵對的是什麽,卻慷慨赴死,壯哉呀!”

其實賀勝利在石峰的工作還是有很大不足的。1986年春晚上唱紅了《太陽出來喜洋洋》這首歌,石峰縣委、縣政府並沒有完全意識到這件事對於地方經濟發展以及文化建設的巨大促進作用,也就因此錯過了一次非常難得的宣傳與發展地方特色文化的機遇。雖然後來全國興起了地方文化的宣傳熱潮,道教、佛教文化以及傳統的儒家文化等很快被人們熟知,並因此給當地帶來不菲的旅遊收入,石峰縣的繼任者依然沒有意識到文化先行的重要性。

郭懷禮先生曾經就此向後來新上任的縣委書記諫言,宣傳部門才開始慢慢重視起這方麵的問題來,不過宣傳的重點卻是本地一位明末清初時候的女將軍。郭懷禮再次去找到宣傳部門的負責人陳述自己的想法:“唯有曆史久遠的文化傳承才是最為厚重並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比如蚩尤故裏以及與之有著緊密聯係的囉兒調,這樣的東西才是我們的根。”

那位宣傳部門的負責人是從外地調來的,雖然對郭懷禮很是尊敬,卻從骨子裏瞧不起囉兒調這種東西,所以一直敷衍著。郭懷禮提著精神講了一個多小時,見對方是這樣的態度,禁不住歎息:“你們最大的問題就是對當地傳統文化的自卑。隨便你們吧,不過我相信今後總有一天你們會知道我說的是對的。”

2004年的夏天,夏書筆的女兒夏若詩帶著一些人來了巨熊村,在去對麵山上祭奠了父親後,第二天就與石峰縣政府簽訂了未來三年內在巨熊村投資近億元的旅遊開發協議。三年後,縣裏配套的一條直通巨熊村的旅遊公路建成,曾經的那道石梁變成了極具土家風格的廊橋,巨熊村在這三年之內建成了數十個極具土家特色的山寨,蚩尤故裏被評為5A級風景區並很快被全世界知曉,那頭巨熊的剪影圖案成了當地某知名特色產品的商標。每年在夏書筆忌日那一天,巨熊村都會舉辦盛大的囉兒調賽歌會,遊客如雲,盛況空前。

如今喬文燮和翠翠父親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廊橋裏一邊下棋一邊喝酒,有時候喬文燮會出現一種幻覺,仿佛大哥就坐在一旁,隻不過他是一個非常安靜的觀棋者。

2008年北京奧運會過後不久,一位中年男子在縣僑辦主任的陪同下來到了巨熊村。中年男子一見到喬文燮就下跪磕頭:“小叔,我終於找到您了。”

喬文燮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問僑辦主任道:“他是?”

僑辦主任介紹道:“喬書記,這位喬雨理先生是從台北專程到我們石峰來找您的。”

喬文燮渾身一激靈:“難道你是我二哥的兒子?”

中年男子依然跪在那裏,激動地道:“是啊,小叔,我父親叫喬勇燮,他在多年前忽然失蹤後就沒了消息。我母親兩年前去世,臨終前她對我說,她始終不明白父親為什麽忽然就失蹤了,讓我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他。父親以前從來沒有向我們說起過他的家鄉究竟在什麽地方,也不曾說起過他家裏還有哪些人,隻是說他是四川人。”

還是因為二嫂。喬文燮心裏如此想著,又聽中年男子繼續道:“去年我回來了一趟,在四川那邊留下了尋親資料,結果回去等了一年多都沒有消息。這次我再到成都時有人告訴我,四川的喬姓主要分布在新都一帶,而且那裏還有一個比較大的喬家祠堂。可是我到了那裏之後他們告訴我,在四川幾乎每個縣都有姓喬的人,估計尋找起來比較困難。這時候就有人注意到我和我兩個姐姐的名字比較特別,因為我大姐叫喬賀理,我二姐叫喬靈理,所以他們判斷我們名字中的‘理’字代表的是輩分,他們又想到當年重慶也是屬於四川管轄,很快就查到了重慶萬州喬姓分支的字輩排序。我到了萬州的喬家祠堂後,他們告訴我,將字輩放在名字最後麵的也就隻有石峰縣,同時還有人說起了您的名字,因為您在這一帶太有名了。”

喬賀理、喬靈理、喬雨理!這一刻,喬文燮不禁百感交集,心想要是現在二嫂還活著的話該有多好啊……他急忙去將侄兒扶了起來,說:“孩子,真是難為你啦。你千萬別怪我,不是我不想去台灣找你們,而是你父親的身份實在是太特殊、太敏感,我擔心那樣做會給你們帶來危險。”

喬雨理看著他,問道:“我父親他是不是你們的人?”

喬文燮道:“既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時間這個東西就如同大江大河般,可以滌**其中所有的沙塵,讓一切都變得透明起來,曾經需要嚴格保守的機密到了如今也就隻剩下真相。喬文燮將有關二哥的事情都一一告訴了自己的這個侄兒,最後歎息著說:“你父親當時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這裏,無論是郭先生還是我都無法替他作出更好的選擇。”

“原來是這樣……”這時喬雨理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認識曾泰來,他以前經常到我們家裏來。”

喬文燮問道:“這個人後來怎麽樣了?”

喬雨理回答道:“就在父親失蹤後不久,大約兩個多月之後吧,他就死於一場車禍。”

“早知道是這樣,說不定我在石峰山裏時就把曾泰來給做了,哪還會讓他一直活到現在?!”這一刻,喬文燮忽然就想起了當年二哥說過的那句話,禁不住道:“真不愧是我二哥呀,他就是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也一定要手刃仇敵!”

喬雨理驚訝地看著他:“小叔,您的意思是……”

喬文燮微微一笑,說:“那些事情都過去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恩怨已了,有些事情你們這一代人並不需要過多了解。雨理,其實你大叔有個女兒也是叫這個名字,隻可惜她……這件事情我們也不要多說了,你這次回來的時間正好,過幾天就是郭先生的一百周歲壽辰,到時候我帶你去見見他。”

喬文燮的三個孩子每年都會帶著家人到這裏來看望父母。2018年的春節前夕,雖然大雪早已封山,但通過隧道和橋梁連接起來的旅遊公路並沒有因此受到影響,已經是五十多歲的喬樹理親自駕車帶著妻子、兒子和孫子再一次來到了巨熊村。第二天,喬文燮和兒子一起去了一趟喬家衝。喬平燮、喬安燮兩兄弟已經在多年前因病去世,喬文燮家的老屋也因此變得破舊不堪。喬樹理見父親一直站在老屋前不說話,問道:“爸,您是想讓我將這房子重新修建好嗎?”

喬文燮搖頭:“兒子,你跟我來。”

父子二人很快就到了老屋裏,喬文燮指著裏麵火塘的地方對兒子說:“今後我死了,你就將我埋在這裏。”

喬樹理頓時就明白了,原來父親一直在懷念他年輕時的那些時光。

兒子的猜測沒有錯,這一刻,喬文燮的眼前早已浮現出當年自己和那些發小們圍著火塘而坐的場景,其中那個叫宋東軍的漂亮小夥子在整個畫麵中尤為清晰。

從屋子裏麵出來,喬文燮的目光投向了一側的那個小山包,他朝著那個方向揮了揮手:“你還好嗎?”

喬樹理驚訝地看著父親,父親揮手方向的那個小山包上麵明明什麽都沒有。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