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遺孤

郭懷禮和李慶林的那次談話是在那一年元旦前夕,當時喬文燮正在去巨熊村的路上。

母親搬到巨熊村後就再也不願意離開,翠翠說,母親隔個幾天就會到石梁那裏看看。喬文燮問過母親,母親說:“你大哥給我托夢了呢,他說他的魂還在那裏。”

喬文燮問道:“大哥還對您說了些什麽?”

母親搖頭:“你大哥的靈魂不安寧呢。”

喬文燮終於明白,大哥死在那樣的地方,真正不安寧的其實是母親的內心。

不過,自從母親和翠翠搬到了那裏,喬文燮就因此隨時會想到那個地方。是的,父母永遠都是孩子心中溫暖的港灣,心中的那個家。

這一年翠翠的兩個哥哥都結了婚。最近兩年巨熊村的相對富足讓這個老大難問題得以輕鬆解決。

結婚已經一年了,可是翠翠一點沒有懷孕的跡象,母親和翠翠的父親都很著急,其實喬文燮也覺得有些奇怪,於是就又和翠翠努力了幾次,希望來年能夠開花結果。

元旦後喬文燮很快就離開了巨熊村。因為天氣驟然冷了起來,天上也積滿了厚厚的雲層,這是即將下雪的跡象。

果然,幾天之後大雪就封了山。今年恐怕不能與家人在一起過年了。喬文燮有些後悔將家搬到巨熊村。

喬文燮這次給李慶林、郭懷禮和二嫂各帶去了一隻殺好的老母雞,在這樣的季節也不用擔心會壞掉。

郭懷禮聽了巨熊村如今的情況,沉思了片刻後說:“這隻不過是一個個例罷了。我始終相信閉塞就是落後的代名詞,總有一天他們會選擇走出來的。”

隨後他們又談到了喬文燮大哥、二哥以及喬家衝的爆炸案,郭懷禮問道:“你最近有什麽新的想法沒有?”

結果喬文燮問了一個與李慶林所問差不多的問題:“去年十二月初,國家第一次發布特赦令,那些被教育好了的國民黨高級將領被釋放了不少。我心裏就在想,重慶解放後抓獲的那些軍統特務應該也被教育得差不多了吧?為什麽不從他們身上尋找答案呢?”

郭懷禮回答道:“現在的問題是,我們並沒有從那些人的身上尋找到答案。可是,你能因此就認為在我們內部沒有敵人的臥底嗎?”

喬文燮道:“其他的我不敢說,但喬家衝爆炸案的發生一定是有敵人的臥底在通風報信。我覺得這裏麵很可能存在著兩種情況:一是敵人的臥底保密程度比較高,所以一般的軍統特務才不知道他的存在;而另一種情況恰恰相反,因為這個臥底的身份比較低,所以才被敵方的許多人所忽略。”

郭懷禮笑道:“你的這個想法倒是比較特別,不過似乎也很有道理。”

喬文燮繼續說:“還有就是,最近我一直在想,想要通過篩查的方式去找出敵人的臥底,幾乎是不大可能的事情,因為對方早就有了合法的身份,而且檔案資料也不會讓人發現任何問題。即使我們懷疑某個人很可疑,也會因為缺乏證據而最終變成猜測,甚至還有可能讓好人受到委屈,而真正的敵人會因此繼續逍遙法外。”

郭懷禮問道:“對此,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喬文燮道:“我覺得我們應該換一個思路。我大哥的犧牲畢竟時間有些久遠了,肖局長的案子相對來講要近一些,而且我們一直都在調查這個案子,手上掌握的資料也相對多一些。既然我們認為他當時的行蹤很可能是提前被人知曉,那麽泄露行蹤的人也可能是肖局長本人。因此,我覺得我們應該從肖局長本人著手,去調查他的生活習慣、社會關係等等,或許從中可以找到一些有用的線索。”

郭懷禮的眼睛一亮:“這個思路不錯啊。”

喬文燮皺眉道:“可是,如果要調查肖局長,就必須征得龍局長和譚政委的同意,而且還需要大量的時間。”

郭懷禮點頭道:“是啊,這確實是有些麻煩。如今李慶林已經被免職,可是這件事情又不能讓太多的人知道,操作起來確實有些困難。”

其實喬文燮剛才的那句話還帶有試探的意思。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上次秦善席的分析結論是正確的,但喬文燮覺得也不是沒有那樣的可能,而剛才郭懷禮的話似乎也說明他對龍華強有所懷疑。難道……

郭懷禮看了他一眼,仿佛知道了他的內心所想,說:“你剛才說得很對,猜測也好,懷疑也罷,並不代表那就是真相。其實好人受些委屈倒不是什麽大事,我擔心的是會因此造成所有人相互間的猜疑,從而影響到全縣工作的大局。”

喬文燮問道:“那怎麽辦?”

郭懷禮道:“不急。既然思路有了,接下來的事情相對來講就會容易許多。”

其實郭懷禮接下來要做的是去和李慶林商量對策,所以他隻能暫時安撫喬文燮。年輕人的銳氣是一種寶貴的財富,被消磨掉也是一種損失。

喬文燮又問道:“是不是一直沒有我大嫂的消息?”

郭懷禮歎息了一聲,說:“解放前夕的重慶太亂了……”

喬文燮問道:“先生,想必您是比較了解我大哥的,您可以告訴我,我大哥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嗎?”

郭懷禮答道:“總的來講,他是一個重情重義、堅韌、執著而且很有決斷的人。”

喬文燮又問道:“那麽,他最主要的缺點又有哪些呢?”

郭懷禮想了想,回答道:“他的心思比較細密,所以就難免總是要追求麵麵俱到,而且不大容易相信別人,總是喜歡親力親為,勞心勞力。”

喬文燮若有所思地道:“如此說來,我大致知道大嫂最可能的所在了。”

郭懷禮驚訝地看著他:“哦?你快說說。”

喬文燮一邊思索著一邊說:“我大哥他這麽多年都沒有回過家,其中肯定有他的考慮。比如他一個人回到家裏,就會說起自己的家庭。不說是不大可能的,他年齡都那麽大了,母親會著急,會找人替他安排。可是如果講了,我母親、二哥和我就可能會到重慶去看他,看他的妻子和孩子,這是人之常情。還有一種情況就是,他帶著妻子、孩子回來。可是他都沒有那樣做,而是一去就渺無音訊。此外,他搬去那個地方的時間點恰好就在我二哥到達重慶後不久,我覺得這不大可能是一種巧合,可是他卻從未主動去和我二哥見過麵。還有一點,我推測:我大嫂她很可能並不知道大哥的真實姓名。因為我前麵所講到的任何一種情況都可能會造成他真實姓名被暴露。長期使用化名對普通人來講是不可思議的,而大嫂作為他的妻子,一旦知曉了這一點就會刨根問底,這也就意味著他真實身份可能暴露。其實大哥那樣選擇,說到底還是為了保護家人和孩子,因為即使是他被捕了,他的家人和孩子都是不知情者。”

郭懷禮點頭:“有道理。你繼續往下講。”

喬文燮繼續說:“接下來我們分析當時二哥找到大哥之後最可能發生的情況。二哥找到大哥之後,大哥就讓他馬上離開。當時他處理得非常決絕,這一方麵是因為事情緊急,根本就來不及與二哥敘舊,另一方麵也說明了大哥對自己出事之後家人的安排早有預案,所以才根本就不需要二哥替他善後。據大哥家當時的鄰居講,有一天大哥家裏的人忽然就不見了。也就是說,大哥一家人很可能是同時離開的,而且也許大嫂直到那時候才知道了大哥的真實身份,所以才那麽快就接受了大哥的安排離開了那個地方,然後再也沒有回去。那麽,對於大嫂和孩子來講,他們去什麽地方才最安全同時又能夠生存下去呢?”

郭懷禮問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大嫂帶著孩子回了她的娘家?”

喬文燮點頭道:“這是最大的可能。而且我大嫂的娘家應該距離重慶城區不會太遠,家庭條件或許不錯,她很可能是在重慶讀書期間與我大哥相識的。可是這裏麵就存在一個問題:為什麽報社連續刊登了那麽多次的尋人啟事都沒有找到她呢?”

郭懷禮道:“也許你大嫂的家是在某個偏遠的地方,報紙還到不了那樣的地方。”

這時候喬文燮忽然問道:“先生,組織上找人一般是通過什麽樣的方式?”

郭懷禮道:“當然是與各個縣的縣政府取得聯係,然後委托他們幫忙尋找。”

喬文燮點頭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有些地方的工作也就不可能那麽細致。最近兩年來,國家在宣傳方麵的力度特別大,再加上辦公共食堂,在一般情況下我大嫂不可能看不到報紙上麵的尋人啟事,即使是她沒看到,別的人也會注意到的。可是為什麽至今沒有她的消息呢?除去最壞的可能,那麽最可能的就是像巨熊村那樣的地方,還有……我一時間想不到更多的情況了。可是,如果我們按照這樣的情況去尋找的話範圍還是太大,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去詢問當時地下黨裏麵可能認識我大哥的那些人。”

郭懷禮道:“你大哥當時是重慶地下黨主要負責人身邊的人,真正了解他的人要麽因為叛變被處決,要麽在解放前夕被敵人殺害,幸存下來的極少……這樣吧,接下來我按照你的這個思路請組織上出麵了解一下,一旦有了消息就馬上通知你。”

一周過後重慶就傳來了消息。據一位幸存下來的重慶地下黨同誌講,他依稀記得喬智燮的妻子是重慶周邊璧山縣的人,除此之外就再也提供不了更多的信息了。喬文燮聽了後大喜,對郭懷禮說:“如今有了一個具體的範圍,想必尋找起來就會容易許多。我這就去跟龍局長請假,去一趟那個地方。”

“你等等。”郭懷禮叫住了正準備離開的喬文燮,進屋去拿了些錢出來,“這些錢你帶上,出門方便一些。”

喬文燮急忙拒絕道:“先生,這怎麽可以呢?”

郭懷禮道:“如今有錢也難以買到需要的東西,我和你師母也花費不了那麽多。帶上吧,我也希望你能夠盡快找到你大嫂和那兩個孩子,然後把他們帶回來。”

喬文燮一到重慶就決定直接去找當年那位重慶地下黨同誌,希望能夠從他那裏了解到更多有關大嫂的情況。根據郭懷禮提供的信息,喬文燮在化龍橋靠近嘉陵江邊的一處民房中見到了他。

重慶解放前夕,敵人用機槍掃射關押政治犯的牢房,三百餘人當場犧牲,幸存下來的不足三十人,而眼前這位叫陸真的中年男人就是幸存者之一。對於這樣的前輩,喬文燮打從內心裏麵充滿敬仰,見麵就問候道:“您身體還好吧?”

陸真苦笑著說:“就是身體不大好啊,隻要是一下雨全身就酸痛。”

這時候喬文燮才注意到他右手所有的指頭都是呈球狀的,而且沒有指甲,禁不住一激靈:“您的手指……”

陸真淡然一笑,說:“敵人審訊我時用的刑。這不算什麽。”

喬文燮的背上一下子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還不算什麽?十指連心啊,那不知道有多痛……”

陸真的表情依舊淡然。“這真的不算什麽。敵人抓了我們的同誌,首先就是用皮鞭抽,然後用燒紅了的烙鐵,自己都能夠聞到身上皮肉被燒糊了的氣味。如果還不投降的話,就用竹簽釘指甲,用鉗子將指甲一個個拔出來。”他將右手放到眼前細細打量,“或者直接用鉗子一根根夾斷指尖,就像我這隻手一樣。”

喬文燮打了個冷顫,問道:“您是如何堅持過來的?”

陸真笑了笑,說:“剛才我講的還不是敵人最殘酷的刑罰,灌辣椒水、老虎凳等等,那些刑罰才真正讓人感到生不如死呢。也許你很難想象,我們被抓的很大一批同誌最終都扛了下來,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喬文燮有些明白了:“是信仰,以及信仰造就的堅強意誌。”

陸真笑了:“你說得沒錯,從根本上講就是這個。我在受刑時就一直在心裏對自己講,無論你們怎麽折磨我,反正我就是什麽都不說,就當這個肉體不是我的。可是那種痛苦真的很難忍受,於是我就開始催眠自己:就那麽幾下,很快就結束了,很快就結束了。如此一來就會慢慢變得麻木起來。下一次受刑之前我就開始朝著他們笑,看到他們惱羞成怒的樣子,我覺得他們真的很可笑,一個個都是小醜。哈哈!你不知道那樣的感覺是多麽讓人開心,而且極有成就感。”

喬文燮完全忘記了自己此次找他的意圖,問道:“後來呢?”

陸真道:“我是在1948年的夏天被捕的,緊接著就被關進了渣滓洞的三號牢房。我的上級是重慶市地下黨的負責人之一,負責工人運動,他被捕後一直不屈服,後來被敵人殺害。1949年11月27日的晚上,渣滓洞監獄忽然出現了大批的特務,他們用機關槍對著牢房掃射,我因為睡在上鋪在敵人的第一輪掃射中沒有中彈,當時我裹著棉被滾到地上,腦袋靠在牢房靠門那一邊的牆上,才沒有被打中。我所在的牢房裏麵有二十多個人,隻有三個人沒被打死,大家一起把門掰開,從放風壩的巷道跑了出去。渣滓洞的圍牆在前段時間的山洪中被衝垮了一段牆,各個牢房的幸存者們就從那裏翻了出去。國民黨特務發現我們逃跑後,就跟在後麵一路拿機關槍追捕,我和六號牢房的一個同誌跑到山溝裏後分頭逃跑,分散了敵人注意力,我們兩個人最後都成功脫險了。”

陸真緩緩講述著,可是在喬文燮聽來卻是如此的驚心動魄。這一刻,他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的大哥和二哥來……陸真見他忽然在那裏癡癡發著呆,滿懷歉意地道:“對不起,你看我光顧著說過去的事情了。小喬,我以前因為工作上的原因確實和你大哥見過幾次麵,我記得有一次在和你大哥閑聊時他好像說起你大嫂家在璧山的事情。我記得不是很準確,隻是依稀記得好像有那麽回事。”

喬文燮試圖幫助他回憶起更多的情況:“您再想想,當時您和他是在什麽地方見的麵?我大哥又為什麽提及了我大嫂的事情?”

陸真搖頭道:“最近我一直都在回憶這件事情,可是實在想不起來了。畢竟事隔多年,又被敵人關了那麽久,腦子也不大好使了。真是對不起。”

喬文燮這才意識到自己確實是有些強人所難了,急忙道:“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才是。那麽,關於我大哥的事情,您還知道些什麽呢?”

陸真道:“我和他都是重慶市地下黨負責人身邊的人,所以我們倆才有機會偶爾見麵。地下黨負責人開會時我們倆負責警戒,時不時會閑聊。我被捕後以為他也沒有能夠幸免,後來在解放後我才知道他在石峰犧牲的事情。其實說起來我對他的了解並不多,畢竟那是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環境裏,組織紀律也不允許我們之間有過多的交流,不過有一點我是知道的,他的上級是負責學生運動這一塊的,所以他當時的工作也應該是在這個方麵。”

原來如此,難怪他會在那個時候搬到重慶大學的旁邊住,想來就是因為他發現了二嫂就讀於重慶大學,隨後又看到了我二哥。由此,喬文燮似乎明白了:大哥租用那棟房子或許並不僅僅是出於安全的考慮,還因為在那個閣樓上可以看到每天接送二嫂的二哥……雖然他多年不曾回家,但是對親人的思戀卻從未停止過。這就是我的大哥啊。喬文燮的眼睛一下子就濕潤了。

從陸真家裏出來後,喬文燮就直接乘坐長途汽車去了璧山縣城。璧山縣城位於重慶市的西邊,是成渝公路的必經之地。從重慶市區經過新橋翻越歌樂山,途經陳家橋、青木關之後就到達了璧山縣城。成渝公路於三十年代建成,由於維護不力,路麵坑窪不平,坐在車上顛簸得厲害,特別是上下歌樂山時,道路狹窄而且坡陡彎急,時不時有人發出驚呼聲。喬文燮倒是無所謂,石峰縣那些剛剛修成的區鄉道路可要比這驚險多了。

到了縣公安局戶籍科後喬文燮拿出了單位證明,然後說明了來意。戶籍科科長姓蔣,見到從外地來的同行當然熱情,遞給了喬文燮一支煙後說:“這件事情我知道,可是我們查遍了全縣所有的鄉鎮都沒發現有符合情況的這麽三個人。”

喬文燮又問道:“如果通過姓氏去查呢?”

蔣科長為難地道:“王姓在我們璧山可是大姓。目前各個地方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我們根本就沒有那麽多精力……說實話,我們對這件事情已經非常重視了,要求各鄉鎮派出所不能漏掉任何一個鄉村,如果他們真是我們這裏的人,按道理說不應該找不到的。”

喬文燮想了想,問道:“這兩年你們這裏的情況還好吧?有沒有餓死人的情況?”

蔣科長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們這個地方可是產糧大縣,雖然也遭了災,但還不至於像其他地方那麽糟糕。即使他們因為某種原因去世了,那也應該有人向我們通報情況啊。你說是不是?”

他說的很有道理。即使是死了,大嫂的親屬在得知有人尋找他們的情況下也會將情況說清楚的。除非是……這一刻,喬文燮忽然想到了某些個可能,問道:“解放前你們這裏的治安怎麽樣?”

蔣科長道:“這就不好說了,畢竟那時候是國民黨反動派在統治。”

喬文燮道:“解放前的刑事案件檔案應該都還在吧?”

蔣科長回答道:“應該都在的。你的意思是?”

喬文燮道:“國民黨政府雖然腐敗至極,但在某些方麵的做法還是值得我們借鑒的,比如他們的戶籍管理,以及對轄區內所發生過案件的資料保存,等等。當然,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有效地征稅、抽丁,其動機還是為了自己的統治。”

蔣科長當然清楚這種情況,於是親自帶著喬文燮去了檔案科。可是查閱完大哥出事那一年所有的案件後,喬文燮都沒有發現其中有受害人與大嫂的情況相符。難道是陸真記錯了?大嫂她根本就不是這個地方的人?

由於時間已晚,喬文燮隻好在璧山縣城住一宿。第二天早上起來後他在縣城裏逛了一圈,發現這裏的情況確實要比石峰好許多。畢竟是魚米之鄉啊,有著得天獨厚的先天優勢。他想著大哥當時最可能的安排……也許陸真並沒有記錯,而很可能是我忽略了什麽。

可是,他走完了縣城裏所有的街道後依然沒有想到自己究竟疏漏在什麽地方,無奈之下隻好去往長途汽車站。一個多小時後,喬文燮乘坐的長途汽車開始翻越歌樂山,汽車一路向上,到了半山腰時連續幾個急彎,很快就到了山頂,這時候車上就開始有人提意見了:“師傅,你開慢點,剛才在彎道上我都差點吐了。”

就在這一瞬間,喬文燮忽然想起自己所忽略掉的究竟是什麽了,他急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跌跌撞撞走到駕駛員旁邊,問道:“師傅,你開了多少年的車了?”

駕駛員見他穿著警服,急忙將車速降了下來,回答道:“十多年了吧。”

喬文燮又問道:“這十多年來你一直跑這條線嗎?”

駕駛員回答道:“是啊。這位警察同誌,我可是我們單位的勞動模範、安全標兵,你放心吧,不會出事的。”

喬文燮道:“我想要問你的是,在你的印象中,這條路上的長途客車有沒有出過安全事故?”

駕駛員答道:“每年都會出的,畢竟這是機械的東西,也並不是每個駕駛員的技術都那麽好。”

喬文燮點頭,繼續問道:“那麻煩你回憶一下,1948年的上半年,在這條路上是否出過長途客車的交通事故呢?”

駕駛員重複了一句他剛才的話:“1948年的上半年?解放前的事情了,這誰還記得?這樣,一會兒就到歌樂山的鄉場了,你去鄉政府問問。”

於是喬文燮就在歌樂山鄉政府附近下了車,不過他還是先去的派出所。派出所所長姓高,他的說法與蔣科長一樣:“這件事情我們知道,可是我們沒有得到有關的消息。”

喬文燮又問道:“你們這裏能夠查閱到解放前車禍的資料嗎?”

高所長道:“那樣的資料可能早就沒有了。這樣吧,我帶你去問問這街上的人,看他們還記不記得。”

隨後,高所長帶著喬文燮一起去走訪了鄉場上的好幾個人,結果他們都說這條路上幾乎每年都有出車禍,解放前的事情他們根本就記不得了。喬文燮很是沮喪,看了看時間發現已經臨近中午十二點了,於是就向高所長告辭,準備到路邊攔一輛下山的車。高所長熱情地請他留下來吃了午飯再走,可是此時的他哪裏還有那樣的心情?兩人正握手道別時,忽然就聽到不遠處傳來清亮的鍾聲,喬文燮心裏一動,問道:“這鍾聲是從什麽地方傳來的?”

高所長回答道:“附近有一座基督教堂,鍾聲就是從那裏傳來的,每天中午十二點鍾時它都會準時響起。”

喬文燮又問道:“你們去那教堂問過這件事情嗎?”

高所長怔了一下,猛地一拍腦袋:“對了,那教堂裏麵有個孩子,今年大概……大概有十幾歲了吧。他就在我們鄉的中學讀書,名字叫什麽來著?我這一時間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喬文燮心裏又是一動,更加不想放棄這最後的希望,說:“我們去看看吧。”

據高所長介紹,這山上的教堂並不大,裏麵住有一位姓宋的牧師,還有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解放後進行戶口登記時那牧師說孩子是他撿來的。

兩個人很快就到了教堂的外邊,正好看到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少年,背著書包朝教堂走來。高所長道:“我說的那個孩子就是他。”

喬文燮瞪大眼睛看著那個少年慢慢朝自己走近,在看清楚少年的長相之後心髒頓時加速跳動起來,他低聲對高所長說了一句:“你看看他,再看看我。”

高所長用目光很快對比了一下,也有些激動了:“你們倆還真是有些像。”

喬文燮道:“我和我大哥都長得像我母親。”他朝那個少年招了招手,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多少歲了?”

少年看見喬文燮時也驚訝了一下,回答道:“我叫馮力,今年十四歲。”他再次看了喬文燮一眼,“我怎麽覺得你很麵熟?我們以前見過嗎?”

喬文燮笑了笑:“也許吧。一會兒問了牧師後就知道了。”

宋牧師看到喬文燮時也是一怔,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這兩個警察的來意。宋牧師是神職人員,有他自己的信仰,所以就直接說出了當年發生在這附近的事情。

正如喬文燮所猜測的那樣,當時確實有一輛去往璧山的長途汽車發生了嚴重的車禍,宋牧師聽到消息後就馬上跑去救援,當時車上的乘客死了一大半,這個孩子被他已經死去的母親緊緊抱在懷裏。當時這個孩子還很小,很快就忘記了恐懼,宋牧師問他叫什麽名字,孩子回答說:“馮力。”然後他又指著不遠處一個死去的女孩:“姐姐,姐姐。”宋牧師這才知道他們三個人是一家子……後來警察局的人來了,卻發現不少死者身份不明,其中就有這個孩子的母親。宋牧師覺得這個孩子很是可憐,同時又喜歡他的乖巧、可愛,就把他帶回了教堂。

高所長和喬文燮與宋牧師說明情況並交涉完畢之後,喬文燮對那個少年說:“你叫喬風理,我是你的親幺叔。孩子,跟我回家吧。”

十二年前喬風理才兩歲多,如今的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三歲以前的事情。長大後宋牧師才告訴了他當時車禍的情況,他這才知道自己曾經有一個姐姐,但姐姐和母親已經在那場車禍中去世。除此之外他還知道自己真實的名字叫“馮力”,然而父親是誰、如今在什麽地方卻一直未知。一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並不是馮力,而是喬風理。他對宋牧師很是依依不舍,可是血液中流淌著的親情卻讓他最終選擇了和自己的幺叔一起離開。

在從重慶到石峰的路上,喬文燮告訴了他有關他父母的所有一切,這時候他才悲哀地發現原來自己早就是一個孤兒,而且連母親的具體名字都不知道。對此喬文燮也覺得愧對自己的這個侄子,因為他雖然作了許多努力,卻實在了解不到更多情況了。

“你父親是一位英雄,他是為了革命而犧牲的。”喬文燮將大哥的照片遞給侄子,“你還有個二叔,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他的消息。對了,你奶奶如今住在一個叫巨熊村的地方,到時候我帶你去她那裏,她要是見到你不知道有多高興呢。還有,你二嬸如今就住在縣城裏麵,她在解放前可是我們那裏非常有名的賀家大院的大小姐,她哥哥叫賀堅,當年有名的抗日英雄,你二叔曾經是他的警衛連長。”

喬風理一直在看著手上父親的照片,發現自己果然和父親長得很像。十四歲的少年有著極強的英雄主義情懷,他問道:“我二叔也是地下黨嗎?”

喬文燮不想騙他,卻又不得不考慮到二哥的安全,他搖頭道:“他不是,有人說他是土匪,但是我一直不相信。我也一直在找他,等我們找到他後就知道他究竟是什麽人了。”

喬風理又問道:“我跟你去了石峰後今後做什麽?”

喬文燮笑道:“當然是繼續讀書啊。風理,石峰才是你真正的家鄉,那裏才是你的根,明白嗎?對了,我們石峰縣中學的校長是我的先生,也是你爸爸和你二叔的先生,他是一位老革命,而且非常睿智,你肯定會喜歡他的。”

喬風理點頭。此時的他很是期待,期待能夠盡快到達自己那個陌生的家鄉,希望能夠馬上與自己其他的親人見麵。

郭懷禮輕撫著少年的肩膀,仔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隨後感歎道:“像,真是太像了。智燮有後,我這個當老師的很是欣慰啊。”他轉身對已經是眼淚花花的王氏道:“去把剩下的那套連環畫拿來,就算是我給這孩子的見麵禮吧。”

宋牧師把孩子教得很好,喬風理伸出雙手接過郭懷禮手上的禮物,然後鞠躬致謝:“謝謝郭先生。”

郭懷禮對他更是喜愛:“下學期開學後就到我們學校來念書吧。”隨後看向喬文燮,“一會兒吃了飯後帶他去見見你二嫂,你二嫂也會非常喜歡他的。看看孩子的意思吧,今後住在你二嫂家也是可以的。”

王氏特地將喬文燮送來的那隻雞燉了,還在裏麵放了不少野生香菇。吃飯時王氏將兩隻雞腿都夾給了孩子,喬文燮道:“師母,您這樣會把孩子慣壞的。”

王氏笑著第一次瞪喬文燮:“這孩子沒有了父母,我慣慣他又怎麽了?”

郭懷禮嗬嗬笑著,說:“如果兩隻雞腿就把孩子給慣壞了,那這個孩子也太不爭氣了。你說是不是啊,風理?”

風理將一隻雞腿放到了王氏的碗裏,說:“宋牧師對我說過,好東西要先讓給長輩,因為我還小,今後享受的機會多的是。”他又將另一隻雞腿放到郭懷禮的碗裏,“先生,聽說您是我爸爸的老師,我也要做您的學生,可以嗎?”

郭懷禮沒想到這孩子如此聰慧,而且還頗有古人之風,確實是可造之材。他微笑著點頭道:“當然可以。”

喬風理大喜,急忙起身向郭懷禮鞠了一躬:“謝謝先生。”

吃完飯喬文燮帶著侄子離開後,王氏對丈夫說:“我很喜歡這孩子,要不讓他住我們家也行。”

郭懷禮當然知道妻子心裏麵的那個奢望,感歎著說:“我何嚐不喜歡這個孩子呢?可是這孩子從小就沒了父母,如今他最需要的是親情啊。還有,賀靈雨也實在是可憐,如果有喬家這孩子陪伴著她豈不是更好?不過我也說了,如果賀靈雨沒有想留下這孩子的意思,他自然就會住到我們家裏來。其實他是否住在我們家裏並不重要,如今他已經是我的學生,今後當然會經常到我們家裏來的,你說是不是?”

王氏看了丈夫一眼,說:“這孩子太聰明了,我看你今後拿什麽去教他。”

郭懷禮道:“你懂什麽。教授孩子知識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教會他如何做人,你看看我以前教出來的學生,喬智燮、賀堅,還有剛才的那個喬文燮,他們哪一個差了?”

王氏知道自己剛才說錯了話,急忙道:“是是是,你都是對的,這下總可以了吧?”

喬文燮這次去重慶之前曾經對二嫂說起過大嫂和孩子的事情,二嫂見到喬風理頓時驚喜萬分:“你真的找到他們了?你大嫂和另外的那個孩子呢?”

喬文燮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二嫂似乎有些明白了,忽然間又想到自己的遭遇,眼淚止不住就下來了:“可憐的孩子……”

喬風理從眼前這個女人的眼淚中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最真實的親情,鞠躬道:“二嬸。”

“哎!”二嫂答應了一聲,過去將孩子緊緊抱住,“你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啊。”

也許可以這麽講,喬風理的到來不僅讓王氏產生了想擁有一個孩子的奢望,同時也喚起了賀靈雨內心深處母性的光輝,而這一切喬風理從內心裏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一刻,當他被賀靈雨緊緊抱在懷裏時,再也禁不住哭出聲來,心中渴望已久的那一聲呼喊也就極其自然地傾瀉而出:“媽媽……媽媽……嗚嗚!”這時候他隻想喊這兩個字,因為記憶中媽媽的感覺就應該是這樣的。

這一聲發自內心的呼喊讓正在一旁感歎的喬文燮一下子就怔住了,而正沉浸在激動中的賀靈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孩子的第二聲“媽媽”她就聽得十分真切了,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隻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喬文燮。

這當然是好事。喬文燮朝二嫂點了點頭。

可二嫂畢竟是一個沒有生育過的女人,此時的她雖然在心裏麵已經認下了這個兒子,可是嘴上還是一時間說不出口:“孩子,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從此,喬風理就有了一個真正的家,與此同時,二嫂也因此有了一個視如己出的孩子。

這一年,喬文燮第一次在縣城過春節,在二嫂的吩咐下,他還特地去請來了郭懷禮夫婦。二嫂用蘿卜燉了一鍋臘排骨,還燒了一條魚,再加幾個小菜,大家坐下後二嫂又去拿了一瓶酒來。郭懷禮一看竟然是茅台,不由說道:“小雨,你這也太奢侈了吧?如今你要供孩子讀書,還是不要亂花錢的好。”

二嫂笑道:“這酒也不貴的,就八塊錢一瓶,我們糖酒公司裏麵擺著好幾瓶一直都沒人買。”她給每個人都倒上了酒,“這些年來我第一次像今天這樣過熱鬧年,心裏麵特別高興,大家都多喝點啊。”

你一個月工資也就二十來塊,八塊錢一瓶的酒還不貴?富家小姐的想法果然與眾不同。此時,無論是郭懷禮夫婦還是喬文燮,心裏麵都在苦笑。不過大家確實都很高興,從傳統的意義上講,這一天過去後時間也就邁入1960年了,下一個十年的到來必須得有更多的希望才是。

春節過後,在開學之前喬文燮帶著侄兒去了一趟喬家衝。那是喬家的根,他覺得應該讓侄兒知道。還有巨熊村,那是他父親犧牲的地方,也應該帶他去看看,更何況孩子的奶奶如今就住在那裏。

喬風理不敢去走那道石梁。喬文燮指著石梁的下麵:“你父親就犧牲在這裏,他可不希望你這麽膽小。”

喬風理嚇得雙腿發軟:“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啊。”

喬文燮走到石梁上,朝他伸出手去:“來,拉著我的手,別看下麵,看對麵。”

喬風理伸出手將幺叔的手拽得緊緊的,同時聽幺叔繼續說:“其實我們平時走路時雙腳踏過的範圍,可要比這石梁窄得多,這說到底就是心裏麵沒有安全感。對,就這樣。慢慢將目光移到最遠處的石梁上,這時候你雙眼的餘光就可以看到腳下的路了。不錯,很好,你走得很穩嘛。放心,我不會鬆開你的手的。”

開始時喬風理還有些搖搖欲墜,不過很快就變得平穩多了。喬文燮一直是側著身體在石梁上行走,而且一直不曾放開侄兒的手。他也想過,如果侄兒確實不能堅持走下去的話,也就隻好背他過去,這樣的事情不能太過強求。

喬風理成功了,他終於走過了那道石梁。喬風理後來回憶,這一次的經曆對他的人生有著極其重大的意義,每當他遇到困難時就會想起巨熊村外的那道石梁,以及幺叔那雙溫暖而又有力的手。

喬文燮一直沒有對母親講大嫂和兩個孩子的事情,在還沒有確定之前,他不希望母親有了希望又變成空歡喜,因此喬風理的出現對老人來講,簡直就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巨大驚喜。母親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酷似大兒子的少年,仿佛歲月一下子回到了過去,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回過神來,緊緊將孩子抱在懷裏:“我的果兒啊……”

母親仿佛一下子就變得年輕了許多,佝僂著的腰也直了些。她一次又一次往樓上跑,拿來了葵花籽、南瓜籽、炒花生以及二媳婦送給她的一直舍不得吃的糖果。她看著孫兒吃得香甜,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