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活下去
喬文燮與翠翠的婚禮過後,不久就過年了。時間過得很快,不過鄉下人卻並不這樣覺得,他們對年份的概念還一直停留在過年這個時間點上。其實在喬文燮看來,時間這個東西隻不過是一種標記罷了,就如同尺子上麵的刻度,其本身是沒有什麽意義的,隻有當它與具體的人和事聯係在一起時,才具有了它獨有的內涵。所以,該發生的事情總是會發生的。而個人在時間麵前一樣非常渺小,甚至根本就無力與其抗爭。
轉眼幾個月的時間過去了,有關大嫂和兩個孩子的消息依舊沒有傳來。隨著中蘇關係的交惡,國家也加快了自力更生的腳步。先是號召大家煉鋼,然後開辦人民公社,大家都在一個鍋裏吃飯,人人有飯吃,人人吃得飽、吃得好。
這天,郭懷禮氣衝衝地到了縣委書記的辦公室,從手提袋裏拿出幾樣東西放到李慶林麵前,質問道:“這個黑黢黢的東西就是鋼?可以用它來造槍、造炮、造飛機和輪船?這樣的穀穗一畝地能夠產出五千斤糧食?這樣大小的土豆一畝地可以產出一萬斤?!”
李慶林客氣地請他坐下,又去給他泡了杯茶,歎息了一聲後解釋道:“如今到處都這樣宣傳,我們縣還是宣傳得最晚的,為此我還受到了上麵的嚴厲批評。”
郭懷禮怒道:“這是弄虛作假,是欺騙!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的話,是要出大問題的。”
李慶林卻搖頭道:“我倒是不這樣看。如今我們與蘇聯的關係徹底破裂,國家遇到了許多困難,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必須要提升國民的精氣神。老郭,你說說,為什麽小米加步槍的我們能夠最終戰勝國民黨反動派?說到底就是因為我們有著堅定的信仰,並由此產生出了極其強大的精神力量。”
郭懷禮怔了一下,搖頭道:“如果僅僅是宣傳倒是沒什麽問題,可現在的情況並不是這樣的啊。你看看我們現在的條件,你去看過那些公共食堂沒有?如此嚴重的鋪張浪費,勤勞者與懶漢同樣的待遇,如此下去最終的結果會是什麽難道你不知道嗎?”
李慶林的態度依然溫和:“老郭,你想過這個問題沒有,既然你清楚我也清楚,難道上麵的決策者們就不清楚嗎?反正我隻知道一點,那就是隻要我們堅定地跟著共產黨、毛主席,最終就一定會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這一點早已被曆史所證明,難道不是嗎?”
郭懷禮一下子就愣在了那裏,喃喃自語般問道:“難道真的是我錯了?”
喬文燮是不會去思考這種問題的,他的眼裏隻有眼前所有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山上的樹木被大量砍伐,用於煉鋼和修建房屋、道路、橋梁,縣裏麵有了通往少部分區鄉的長途客車,從縣城到喬家衝隻需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再步行半個小時就到了。除此之外,一條國道將經過黃坡鎮通往湖北,大片的原始森林也因此而消失。看著大山裏麵這種情景,喬文燮卻並不覺得那樣有什麽不好。如此一來土匪就沒有了藏身之地,同時還可以增加大麵積的山地與農田,難道不是一舉多得的好事嗎?
然而有一個地方卻仿佛遠離這個世界,根本不願意發生一絲一毫的改變——那就是巨熊村。為此喬文燮還專門與翠翠的父親談過,翠翠的父親卻反問他:“把外麵的鐵礦運進來,我們去砍了山上的樹木來將它煉成鋼之後再運出去,你覺得這樣做有意義嗎?”
喬文燮道:“我們國家需要鋼產量,這積少成多,有總比沒有好吧?”
翠翠的父親笑道:“你說得也很有道理,那行,你們先把通往我們這裏的道路修好了我們就開始煉鋼。”
怎麽可能為了一個偏居一隅的小小巨熊村專門修一條路?喬文燮唯有苦笑,又問道:“那麽,你們為什麽不辦公共食堂呢?”
翠翠的父親道:“其實我們早就在這麽辦了。你看看,我們村裏麵的田地都是按照人頭平均分配下去的,家家戶戶的財產狀況都差不多。你和翠翠結婚時你都看到了,宴席上的菜都是每家每戶出的,其他的人結婚也都是一樣。有什麽問題?”
喬文燮總覺得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大對勁,但是又說不過他,最終也就隻好作罷。這裏畢竟是翠翠的家,眼前的這個人畢竟是自己的嶽父,更何況他還是一位老革命,在覺悟上應該不會比自己差吧?
然而讓喬文燮萬萬沒有預料到的是,極其糟糕的狀況已經在這個時候開始發生並很快就蔓延,甚至爆發成了不可遏製的巨大災難。
首先出現的問題就是公共食堂開始斷糧了,而且這樣的狀況並不是個案,於是公共食堂紛紛開始解散。然而當年的公糧已經上繳,每家每戶的鍋碗瓢盆都變成鐵坨坨被拿去煉鋼了,沒有了糧食和炊具的農民開始上山,試圖從森林中尋找可以救命的食物。可是森林也早已被砍伐得差不多了,野生動物逃得無影無蹤,幸好還有蕨類植物。蕨類植物的生命力極其頑強,其根部含有大量的澱粉,除此之外還有不少的野菜可以食用,如此人們才終於度過了年末。
這一年的春節,雖然很多人臉帶菜色,卻依然對來年滿懷希望。冬季很快就會過去,隻要春天一到就可以種下新的糧食,所以,眼前所有的困難都隻不過是暫時的。
石峰縣唯一沒有受到饑荒影響的,或許就隻有巨熊村,不過翠翠的父親已經感覺到了來年更大的危機——這一年的冬天竟然沒有下雪,但是天氣卻比往年更加的寒冷。他站在自家的院壩中看著對麵山上的那頭巨熊,喃喃道:“老天爺呀,你可不能這樣啊……”
第二天,翠翠的父親就去找了喬文燮:“讓你母親搬到我們那裏去吧。今年這賊老天連雪都沒有下,明年肯定會大旱,很多地方很可能顆粒無收。”
喬文燮肅然問道:“真的會出現那種情況嗎?”
翠翠的父親道:“一定會的。”
喬文燮皺著眉頭說:“這件事情我得考慮一下。我的家搬了,其他的人怎麽辦?”
翠翠的父親勸說:“一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就辦多大的事情。我是村支書,隻管自己村裏麵的人不被餓死。翠翠是我閨女,你母親是我親家,我就隻能管這麽多。你也一樣,你隻不過是個公安,像這樣的事情你也管不了。”
喬文燮搖頭道:“我相信上麵會想辦法的。”
翠翠的父親搖頭歎息,留下一口袋糧食和一塊臘肉後就離開了。
春天終於來臨,可是天上一連兩個多月都沒下一滴雨,辛辛苦苦撒到田地裏的種子大多都生了黴,隻有少量的發了芽堅強地生長著。然而幹旱依然在持續,夏天來臨時就連剩下的幼苗都枯死了。田野一片荒蕪,村莊的上空開始有大群的烏鴉出現,人們驚惶得喘不過氣來。
山上的野菜沒有了,蕨根被挖掘一空,於是人們的目光開始投向那些樹皮……
喬文燮的家裏也即將斷糧了。翠翠的父親曾經試圖再送點糧食過去,可是最終卻將那些糧食留在了半路上。他實在做不到對沿途淒慘的景象視而不見。
“我去想想辦法。”看著滿臉慚愧的嶽父,喬文燮也隻能好言安慰。
翠翠的父親看著他:“如今到處都斷糧了,你還能有什麽辦法?”
喬文燮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樣吧,讓我奶子和翠翠先去您那裏住一段時間,等情況好些後再搬回來。”
翠翠的父親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和翠翠跟著嶽父去了巨熊村,喬文燮將他們送到喜來鎮後就留了下來。薑友仁家裏還存了些紅苕,中午時給喬文燮帶了一點來,喬文燮慢吞吞地吃下,因為吃得太快會讓人覺得更加饑餓。薑友仁看了他一眼,歎息著說:“這樣下去恐怕不行了。”
喬文燮點頭:“得想想辦法才行。”
薑友仁問道:“你能夠想出什麽辦法來?”
喬文燮道:“如果僅僅是我們自己倒不致被餓死,我們手上有槍,有子彈,可以去遠處的山上打些獵物回來,大山裏麵的河裏還有魚蝦。可是那麽多老百姓都缺糧,這我就沒辦法了。不過我想,有個人肯定會有辦法的。”
薑友仁急忙問道:“你說的是誰?”
喬文燮道:“郭先生。他是我所見過的這個世界上最睿智的人,如果他都沒辦法,那就是真的沒辦法了。”
薑友仁道:“那你趕快去找他吧。”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即刻打開一旁的文件櫃,從裏麵拿出一個裝著東西的布口袋,低聲說:“這是關之乾送給你的。”
喬文燮接過來一看,發現竟然是米,有好幾斤重的樣子,他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他竟然監守自盜?薑所長,我們可不能幹這樣的事情。”
薑友仁急忙解釋道:“你仔細看看,這是碎米,裏麵還有不少糠殼,是糧食正常的損耗部分,如果不是這樣的災荒年誰會吃這樣的東西?你應該相信我才是,你覺得我會幹犯法的事情?關之乾說這是他作為朋友的心意。”
喬文燮這才釋然,想了想,決定還是帶著它去見郭懷禮。
郭懷禮仔細聽了喬文燮所講的情況後不住輕歎:“怎麽會變成這樣呢?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就要餓死人了呀。”
喬文燮點頭道:“是的。先生,您一定會有辦法的是不是?”
郭懷禮的手撫摸著喬文燮帶來的米袋,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先回去吧,這件事情我得仔細想想再說。”
喬文燮問道:“先生,我能夠在其中做些什麽?”
郭懷禮歎息了一聲:“活下去!照顧好你的家人,讓他們都要好好地活下去。這袋米你拿去給你二嫂吧,她比我更需要。”
喬文燮看著他身上已經顯得十分寬大的舊衣服,勸說:“先生……”
郭懷禮朝他擺了擺手,指了指小院:“我這裏種了些東西,雖然吃不飽但還不致被餓死。”
喬文燮拗不過他,隻好帶著那袋糧食去了二嫂家裏。二嫂看著口袋裏麵的東西很是驚喜,問道:“你這是從哪裏弄來的?”
喬文燮就把情況對她講了。二嫂歎息著說:“院裏住的都是普通人,天天都聽到孩子們餓得哭,我把這些糧食拿去給他們。”
喬文燮急忙問道:“那你呢?”
二嫂朝他笑了笑,說:“你忘了我是在糖酒公司上班的了?我還可以想辦法多多少少買到一點糧食的。”
喬文燮去揭開米缸看了看,發現裏麵竟然是空的。二嫂指了指牆角:“你看,那裏還有半個南瓜,土豆也還有好幾個。我一個人過,怎麽也夠吃的,你放心好了。”
喬文燮也就不再多說什麽,眼睜睜地看著她提著那一小袋碎米出去了。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了什麽,禁不住一陣心慌,急急忙忙就朝外麵走,路過一戶人家時就聽到有人在說:“喬家二嫂,你真是好人啊。以前是我們對不起你,不應該在背後說你的閑話。”
二嫂說:“沒事,沒事,既然我們住在一起就應該相互照應才是。糧食不多,給孩子們熬點稀飯吧……”
這樣總是不行的,希望郭先生能夠想到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喬文燮心裏感歎著離開了這個小院。
喬文燮驚訝地發現賀家大院的外邊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有了全副武裝的士兵,距離大門數米地方的碉樓上也有瞭望哨。賀家大院的碉樓有二十多米高,全部由條石建造,極其堅固。與其他地方的碉樓不同的是,在常見的牆垛之上多了一個青瓦屋頂,碉樓的四麵還分別有一個突出的暗堡,裏麵可容納三個人左右,除此之外據說裏麵還有可以用來逃生的隱秘地道。
關之乾聞訊從賀家大院裏跑了出來,問道:“喬特派員什麽時候來的?”
喬文燮將他拉到一邊,低聲問道:“你手上還有碎米嗎?”
關之乾看了看四周:“有,隻不過不多了。”
喬文燮道:“麻煩給我一點,我要拿去救人。”
關之乾笑道:“既然你開了口,我還能說什麽呢?五斤夠不夠啊?”
喬文燮經常和他在一起喝酒,知道此人性格甚是爽快,心想他能夠拿出這個數應該已經很不容易了,點頭道:“行,那就五斤吧。”
關之乾進去後不一會兒就出來了,將手上的小布袋朝他遞了過去,然後又低聲道:“老弟,今後家裏有困難就直接來找我。最近老薑也餓得不行,他把家裏的糧食都勻給了他的婆娘和孩子,晚上就偷偷跑到這裏來和我一起熬稀飯吃。”
喬文燮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多謝啦。”
近兩個小時後,喬文燮出現在了喬家衝宋家的外麵,他發現院壩外麵的大門是開著的,就直接走了進去,大聲問道:“家裏有人嗎?”
不一會兒就從裏麵出來了一個人,喬文燮一見之下頓時嚇了一跳: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女子難道就是宋惠蘭嗎?仔細一看還真的是她,他心裏麵驟然湧起一陣難言的酸楚,問道:“東軍呢?”
宋惠蘭的表情麻木得就好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情:“死了,餓死的。”
喬文燮很是震驚:“什麽時候的事情?”
宋惠蘭沒有回答,轉身就朝屋子裏麵去了。喬文燮急忙跟了上去,卻見她就站在堂屋裏,她的上衣已經解開,胸部幹癟,肋骨根根顯露,整個人就像架子一樣。他愕然地看著她:“你這是在幹什麽?”
她又開始脫褲子:“給我糧食,我就讓你睡我。”
喬文燮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他將手上的布口袋放在了地上,轉身離去。剛剛走出去不遠,他就看到喬順燮鬼鬼祟祟地轉過前麵那個小山包,心裏麵就大致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急忙躲閃到一塊大石頭後麵。
果然,他看到喬順燮進了宋惠蘭家。
“李書記,如果你再不想辦法的話就要餓死人了。”郭懷禮再一次匆匆去了縣委書記的辦公室。
李慶林幾乎瘦成了一副骨架,他苦笑著說:“到處都是這個樣子,我能有什麽辦法?”
郭懷禮看著他:“糧庫,國家的糧庫裏麵有糧食!”
李慶林嚇了一跳:“那是戰備糧!我根本就沒有權力動用。”
郭懷禮依然看著他:“我知道,你有這個權力。”
李慶林搖頭道:“如今中蘇交惡,雙方在國境線陳兵百萬,一旦發生戰爭,戰備糧可是關係到一場戰爭的勝敗,關係到整個國家的命運。所以,我沒有這樣的權力。”
郭懷禮問道:“如果老百姓都餓死了,這個國家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李慶林驚訝地看著他:“老郭,你這樣的思想是很危險的,知道嗎?”
郭懷禮淡淡地道:“我隻記得我們黨的宗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如果我們的人民都餓死了,他們還會擁護我們這個政黨嗎?李慶林同誌,你還記得自己當年入黨時候的誓言嗎?”
李慶林怒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郭懷禮冷笑著說:“入黨誓詞上說,我們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如今我們的老百姓已經到了生與死的邊緣,而你卻守著那麽多公糧,不願意拿出來去救他們的性命,因為你害怕因此而丟官,害怕因此被殺頭。可是你想過那些在戰爭年代死去的戰友們沒有?你想過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麽而犧牲的嗎?難道他們的犧牲所換來的就是現在老百姓一個個被餓死?”說到這裏,他激動地站了起來:“還有,你看看我們的老百姓,他們都餓成這樣了,卻沒有人揭竿而起,甚至連偷盜都很少發生。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這是因為他們相信我們的黨和政府,相信我們的黨和政府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被餓死!李慶林同誌,該說的、不該說的話,我都說了,接下來你自己看著辦吧。”
郭懷禮離開了。這一夜,李慶林徹夜未眠,天亮時他終於作出了一個決定。
“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我們的孩子。”早上離開家時他對妻子朱慧君說。
朱慧君驚訝地問道:“出什麽事情了?”
李慶林道:“全縣的老百姓都在餓肚子,再這樣下去就會死很多的人,所以我決定開倉放糧。”
朱慧君大驚:“那可是戰備糧!”
李慶林點頭道:“我知道。但是我這個縣委書記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老百姓被餓死,我不能為了自己的官位見死不救。如果能夠因此救那麽多人的命,我覺得值。”
朱慧君的嘴唇哆嗦著:“你想清楚沒有?”
李慶林決絕地道:“我已經決定了。”
朱慧君的眼淚一湧而出:“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把孩子們都照顧好的。”
沒有召開常委會,沒有與縣政府溝通,李慶林找來了縣武裝部長以及龍華強和譚定軍就直接下達了命令:“留下明年的種子,其餘的糧食全部分發下去。武裝部組織民兵負責分發糧食,縣公安局協助監督,一定要快!”
嶽忠勉聞訊後匆匆趕來,製止道:“老李,我不同意你這樣幹!那可是戰備糧,你這樣做是會犯大錯誤的。”
李慶林冷冷地道:“你的反對無效。我是縣委書記,這件事情我說了算。”他朝武裝部長、龍華強以及譚定軍揮了揮手,“趕快去辦,連夜將糧食分發下去。先農村後城鎮,先村民後幹部,誰要是敢貪贓枉法,就地槍決!”
三人本來也想勸說的,可是看到此刻烏青著臉的縣委書記,就不敢再多說什麽,急匆匆地去了。嶽忠勉見事已至此,歎息著道:“老李,即使你非得要這樣做也應該先和我商量一下啊,到時候責任也應該由我們倆一起分擔才是。”
李慶林怒道:“馬上去組織鄉鎮的工作人員,盡快將糧食分發下去啊,你還在這裏婆婆媽媽幹什麽?!”
嶽忠勉再一次歎息,跺了一下腳,說:“這件事情我也是同意的!”
地委書記康求真得到消息時已經是三天之後,震驚之下他拿起電話準備撥打給李慶林,不過很快就放下了電話,叫來秘書吩咐道:“通知常委們馬上來我這裏開會。”
地區行署的常委們很快就到了,康求真說明了情況之後看著大家:“你們說說,這件事情應該如何處理?”
一位常委很是震驚:“這個李慶林的膽子也太大了吧?他居然敢在不經請示上級的情況下就動用戰備糧,簡直是無法無天,必須嚴肅處理……不,必須馬上把他抓起來,從重從快處理。”
另一位常委斟酌著說:“據我所知,李慶林並不是一個行事魯莽的人,他這樣做想來也是萬不得已。至於他不經請示上級的事情,他這是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呀。”
“可是,那畢竟是戰備糧!”
“國家利益高於一切。這件事情必須嚴肅處理!”
“簡直是無組織無紀律!”
見大家都義憤填膺、吵吵嚷嚷起來,地區行署專員孫華良沉聲說:“最近我接到了下麵各個縣的災情通報,情況非常嚴重,如果我們再不采取措施解決災民的問題,很可能就會餓死人的呀,那我們就是在犯罪。所以,我能夠理解李慶林同誌的想法,當然,他不經請示就私自動用戰備糧的做法肯定是不對的,甚至說他這是在犯罪也不為過。可是……”
康求真皺眉打斷了他的話,說:“事情已經發生了,李慶林的事情我們一會兒再說。目前我們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才能夠讓老百姓度過這個災荒年,如何才能夠杜絕餓死人的事情發生。”
孫華良道:“我們已經多次向省政府打報告,向他們反映了我們的災情,但是現在上麵還沒有給予任何的答複。”
康求真看了看所有的常委:“我看這樣吧,接下來馬上以地委的名義向省委遞交一份緊急報告,除了我們地區目前真實具體的情況外,同時也將李慶林的事情一並報告上去。”
一位常委說:“可是對這件事情我們總得有一個態度吧?”
康求真思索了片刻,道:“那就先讓他停職,到地委來聽候處理吧。”
郭懷禮將喬文燮叫了去:“雖然縣裏麵幾個倉庫的糧食都發放了下去,但平均分配到每家每戶後並沒有多少,最多也就能熬過今年年底。我想,上邊一定會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的。如今李書記已經被停職,又被叫去了地委聽候處理。他家裏有三個孩子,情況也非常不好,你看能不能想點什麽辦法去幫幫他家裏?”
喬文燮點頭:“李書記可是我們全縣老百姓的救命恩人啊,我們確實應該去幫他家渡過這次難關。我盡力想辦法。”
於是喬文燮又找了關之乾。關之乾確實有些辦法,他雖然已經沒有了碎米,不過還是搞到了一些麥麩以及菜油的腳料。喬文燮看著那一壺渾濁得像泥一樣的菜油腳料,高興地道:“這可是好東西。”
關之乾笑道:“我這裏還有一些,你要的話就再拿些去。”
最近很長一段時間喬文燮基本上都是處於饑餓狀態,急忙道:“就放在你這裏,我去一趟縣城就回來,晚上叫上薑所長,我們一起到你這裏來煮魚吃。”
關之乾驚訝地問道:“你哪裏來的魚?”
喬文燮道:“就在這附近的山裏麵,有一處小水塘,裏麵的魚雖然不多,十來斤還是有的。隻要堵住了上麵的來水,然後放幹了水塘就可以搞到。”
那個地方是喬文燮以前偶然發現的,不過裏麵的魚可不止十來斤,他的想法是先去搞一些,順便送到郭懷禮和李慶林家裏去。
郭懷禮堅決不要糧食,不過最終還是收下了兩條魚。喬文燮又給二嫂送去了一條,這才去往李慶林的家。
“郭先生叫我送來的。”他對朱慧君說了一句就準備轉身離開。
“小喬,謝謝你。”卻不曾想朱慧君竟然認識他。
“過段時間我再去弄些來,山裏麵應該還有。”喬文燮轉身說。
朱慧君朝他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麽。目前丈夫的前途未卜,她必須要支撐起這個家,好好把三個孩子養大,這是她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責任。
當喬文燮、薑友仁和關之乾三人在賀家大院裏吃著用菜油腳料燉的魚、喝著有些發黴的玉米羹時,嶽忠勉到了郭懷禮家的那個小院,他一進去就聞到了裏麵飄散出來的魚香,讚道:“我可是有好些日子沒吃過魚了,想不到郭先生竟然躲在家裏獨享美味。”
郭懷禮聞聲走了出來,一邊請他坐下一邊笑著說:“今天喬文燮剛剛拿來的,給了我兩條,其中一條我拿去送給了學校一位正懷孕的老師。老嶽真是好口福,可惜的是家裏沒有酒。”
嶽忠勉哈哈一笑,說:“如今連飯都吃不飽,喝酒可就太奢侈了。”
嶽忠勉本來就身材高大,如今因為饑餓就更是顯得骨節粗大。郭懷禮看了他一眼,急忙進去給妻子打了個招呼:“來客人了,多加一把米,再加一個大紅苕。”
這話卻被嶽忠勉聽見了,他說:“我可是吃了飯來的。我知道你這裏也不富裕。”
郭懷禮道:“我看你也是很久沒有吃過飽飯的人了,今天就稍微多吃點吧。我家沒孩子,日子稍微好過一點,也不差你這頓飯。老嶽,說吧,來找我什麽事?”
嶽忠勉稍作猶豫後說:“郭先生,那我就直說啦。你是不是一直在懷疑當初喬智燮的死與我有關係?也就是說,你一直在懷疑我是國民黨特務?”
郭懷禮怔了一下,點頭道:“是。可是我沒有任何證據。對了,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嶽忠勉道:“自從喬家衝爆炸案發生後,我就發現老李不再像以前那麽信任我了,很多事情根本就不和我商量,而且我注意到你好幾次去他那裏,讓我不得不開始分析其中的原因。我以前是做地下工作的,想要得出這樣的結論並不是什麽難事。郭先生,我實在是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懷疑我呢?”
郭懷禮道:“這其中的原因很簡單。當時喬智燮在犧牲之前就見了我們兩個人,你說我不懷疑你又去懷疑誰?”
嶽忠勉皺眉道:“這似乎並不像你的風格。郭先生,你可是一個十分睿智的人啊,怎麽可能采用如此簡單的思維方式呢?”
郭懷禮看著他:“哦?你為什麽說我的思維方式很簡單?”
嶽忠勉道:“按照你的這種思維方式,如果是站在我的角度,那我也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你了,你說是不是?”
郭懷禮道:“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敵人的內線。”
嶽忠勉禁不住就笑了起來:“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呀。郭先生,難道你可以證明我是?”
郭懷禮道:“我當然不能夠證明你是。不過你究竟是不是或許有兩個人可以證明。”
嶽忠勉滿臉好奇地看著他,問道:“哪兩個人?”
郭懷禮回答道:“一個是方牧,他又名曾泰來,原國民黨軍統重慶站情報處的處長。另一個人就是喬智燮的親弟弟喬勇燮。”
嶽忠勉問道:“這兩個人現在在什麽地方?”
郭懷禮搖頭道:“不知道,我也在找他們。”
嶽忠勉苦笑著說:“如此說來,隻有找到了他們兩個人才可以證明我的清白,是不是?”
郭懷禮道:“我前麵已經說了,我隻是懷疑你,但並沒有任何證據,所以,至少在我拿出你就是敵人內線的證據之前你還是清白的。其實老李並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他不希望你和他一起擔責。比如這次動用戰備糧的事情,如果他和你都被停了職,接下來就會嚴重影響到縣裏麵的工作,所以,這不是他不信任你,反而是對你能力的一種肯定。”
嶽忠勉擺手道:“聽你如此一說,我倒是覺得無所謂了。隻要我行得正,走得端,心裏麵坦坦****就行。”
他果然很坦**。那天晚上,他在郭懷禮家裏吃了好大一缽紅苕煮稀飯,還喝下了不少魚湯,然後揩了一下嘴巴就揚長而去。
省裏麵對李慶林的處理很快就下來了:撤銷一切職務,保留黨籍。省裏同時任命嶽忠勉為縣委書記,縣政府原先的一位副縣長被提拔為代縣長。與此同時,省裏麵調撥出一批糧食送往川東各縣,不過這一批糧食沒有石峰縣的份。
其實省裏麵調撥出來的這批糧食數量極其有限,據說平均下來每個人不到十斤,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母親和翠翠一直住在巨熊村,後來翠翠的父親終於說服了喬文燮,在征得母親的同意後他們很快就搬了家。冉崇啟的房子一直空著,搬過去後一切都是現成的,倒也並不麻煩。喬文燮想到喬家衝的老房子畢竟也是大哥和二哥的家,於是就給兩位堂哥打了個招呼,請他們有空時隨時去清掃一下,他們滿口答應了。
自從上次與宋惠蘭見麵後,喬文燮就很少回喬家衝了,後來他聽說宋惠蘭與喬順燮結了婚,心裏麵禁不住感慨了一番。
第一次給李慶林家送去麥麩之後,喬文燮馬上就後悔了,他發現自己的性子有時候確實是太急了些。後來他給李慶林家裏送去的都是嶽父提供的精米,巨熊村下麵那條河流裏麵的魚給得也不少。當然,他也會順便給郭先生和二嫂準備一份。
李慶林被免職後郭懷禮反倒經常去他家,有一次兩個人就說起了嶽忠勉的事情,郭懷禮將那天與嶽忠勉的對話複述了一遍,然後感歎道:“他當時簡直就是滴水不漏,說實話,現在我都在懷疑究竟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
李慶林思索著說:“其實我也一直覺得似乎不大可能是他。重慶解放後我們抓捕了不少軍統特務,但是他們供述的特務名單中並沒有嶽忠勉。”
郭懷禮提醒道:“雖然如此,但無論從喬智燮還是肖雲飛犧牲的事情上分析,我們內部必定存在著敵人的內線。此外,國民黨軍統內部也是山頭林立,所以,存在於我們內部的這個敵人一直沒有暴露身份,也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李慶林道:“問題是,一直到現在我們都沒有找到方牧和喬勇燮。所以要搞清楚這件事情恐怕並不容易。”
郭懷禮道:“從某種角度講,一個人在某件事情上滴水不漏隻可能是在事前經過了深思熟慮,考慮好了可能需要回答問題的每一個細節。如果他不是敵人的內線,為什麽要在深思熟慮之後才去找我談那件事情呢?為什麽要那麽緊張?其實他忘了一件事情——滴水不漏反而是一種破綻。”
李慶林苦笑:“說到底你還是沒有任何的證據去證明這一切。”
郭懷禮道:“等喬文燮到了縣城後我準備找他再好好談一次。這個年輕人的思維方式比較獨特,說不定他會給我們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