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婚事

李慶林動用全縣所有力量對各區鄉的村寨進行了一次大範圍梳理,同時還派出數個武裝小分隊進入七曜山原始森林的最深處偵查、搜索,可是最終一無所獲,人們想象中盤踞於大山中的那些土匪仿佛是從人間蒸發了似的無影無蹤。

隨後,公安係統又重新將在押的犯人都清理了一遍,同時重點對其中的土匪進行再次提審,然而奇怪的是,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方牧和喬勇燮這兩個人的存在。郭懷禮曾經的所有分析結論都因此成了毫無依據的猜測,可是喬家衝爆炸案中的兩個凶手以及他們背後的那個蒙麵人、巨熊村的冉崇啟,還有喬勇燮等,卻又分明是真實存在的,這樣的結果讓李慶林和郭懷禮都深感無奈,而且這樣一來他們針對內部同誌的調查與甄別就不得不更加謹慎。

夏書筆被害案偵破之後,李慶林親自接見了喬文燮,還當著龍華強和譚定軍的麵,將那把跟隨了他多年的勃朗寧手槍贈送給了喬文燮。李慶林告訴喬文燮:“這東西可是當年我軍轉戰大別山時劉伯承司令員送給我的,如今我把它轉贈給你,希望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為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勇立新功。”

喬文燮激動不已,覬覦這把槍許久的譚定軍更是羨慕萬分。

次年春天,縣公安局下達文件,任命喬文燮為臨潭、黃坡兩區的派出所副所長,其特派員身份依然不變。同年,北京、上海、重慶等地公安係統率先換裝“五五式”警服。剛剛換裝時喬文燮還有些不適應,畢竟這樣的服裝與軍裝實在是大相徑庭,讓他感覺到自己與想要成為軍人的夢想越來越遠。不過譚定軍政委在換裝儀式上的那番話講得很清楚:“人民軍隊與人民公安的職責不同,前者是保家衛國、抵禦外敵,而我們的職責就是維護社會治安、打擊犯罪。革命軍人和人民警察都是社會主義建設者和維護者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喬文燮的那種不適應也隻持續了極其短暫的時間。

上一年的秋天,翠翠被父親送去喜來鎮小學念書,薑友仁做工作將她安排去了班主任老師的家裏吃住。翠翠是班上年齡最大的學生,這讓她一度有些自卑。不過她很聰明,在班主任的幫助下進步特別快,第二年就跳級到了小學三年級,充滿著自信的她也就理所當然成了學校的文藝骨幹,夏書筆創作的那首《太陽出來喜洋洋》也就因此通過她很快被人們傳唱起來。

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建設新中國的熱情空前高漲,人們的精神麵貌也是煥然一新。喬文燮依然時常行走在去往臨潭和黃坡各個鄉村的小道上,還是像以前那樣喜歡坐下來和鄉民們聊天,人們越來越熟悉他、喜歡他,每到一個地方他就會被大家拉去家裏熱情款待。

當又一個春天來臨時,時間已經進入1957年,這一年喬文燮二十二歲。這時候翠翠已經跳級到了小學六年級,這也就意味著在二十歲生日來臨之前,她就可以完成她的小學學業。喬文燮在路過喜來鎮時曾經去看過她幾次,每次都帶了些小禮物,主要是水果糖之類的吃食以及橡皮筋、玻璃珠之類的小玩意,不過翠翠都很喜歡,看向他的眼神依然和以前一樣充滿愛意。

喬文燮的內心卻充滿矛盾,畢竟他還不曾經曆過個人感情乃至婚姻,他在麵對這種事情時往往幻想的成分居多,而追求自己未來那一半的美貌幾乎是出於本能。除此之外,或許更多的是因為他內心深處一直揮之不去的歉疚。

我應該去看看她,即使是自己要和翠翠結婚也應該去看看她。喬文燮在心裏麵如此對自己說。

可是他最終還是放棄了,因為這個時候,龍華強把他叫了去。

到了龍華強那裏後,喬文燮發現翠翠的父親竟然也在,他一下子就明白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麽,不由地暗自惱怒。因為他從來都不願意被人逼迫,更何況這是他個人的私事。

龍華強倒是很客氣,請他坐下後就問道:“小喬,聽說你經常去喜來鎮看望翠翠?你們之間的感情發展得怎麽樣了?”

喬文燮鼓起勇氣說出了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是把她當妹妹看的。”

開始時翠翠的父親還一直笑眯眯的,此時一聽他這話頓時就怒了:“你把她當妹妹看?如果你一點都不喜歡她,為什麽又經常去看她,還給她買東西?你考慮過我家翠翠的感受嗎?還有,當初你是怎麽說的?你告訴翠翠說,你會一直等她滿二十歲。如今翠翠馬上就要滿二十歲了,她依然像以前一樣喜歡你。小子,當初你敢拿槍指著我,難道現在連遵守承諾的勇氣都沒有了嗎?”

喬文燮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分辯:“我……”

龍華強笑了笑,對喬文燮說:“小喬啊,翠翠可是為了你連自己的性命都舍得的,你說這麽好的姑娘哪裏去找?確實也是,翠翠雖然不夠漂亮,但長得也不醜啊。女人光長得漂亮又有什麽用處?你天天把她當花瓶來供?娶媳婦還是要找知冷知熱、會做家務事的,這樣的女人才會對你的事業有幫助。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喬文燮感覺到他的話似乎另有所指,不過仔細想來確實也是這個道理。他還是有些猶豫,畢竟此事關係自己一輩子的幸福。龍華強見他不說話,禁不住也有些惱了:“這畢竟是你人生中的一件大事,現在我給你一次反悔的機會,究竟是行還是不行,你得給人家一個準話才是。”

這時候喬文燮終於找到了一個他自己覺得可以暫時推脫的理由:“翠翠的成績很好,不如讓她繼續到縣城來上初中,婚事的事情再等個兩三年也無妨的。”

翠翠的父親即刻道:“女孩子能夠識字就可以了,讀那麽多書幹嘛?小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麵在想什麽。男子漢大丈夫一諾千金,既然你是一個說話不算話的軟蛋,我還不願意把翠翠嫁給你了呢。”說著,他看向龍華強,“政委,讓他走吧,就算我以前看走了眼。”

喬文燮頓時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怒道:“我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娶你女兒?好,我答應娶她就是。”

翠翠的父親也怒了:“嘖嘖!聽你這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家翠翠是個醜八怪、母夜叉呢,小子,你現在想要娶她?晚啦!老子不同意!”

龍華強在一旁哭笑不得,急忙製止了翠翠的父親:“好啦好啦,崇高,你也別太過分了啊。既然小喬已經答應娶翠翠了,這件事情就定下來吧。對了小喬,還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你,局裏麵決定讓你去重慶公安學校學習半年,過幾天你就出發吧。學習回來後你和翠翠就把婚事給辦了。好了,就這樣吧,我還有個會。小喬,接下來就該你接待自己的老丈人啦。哈哈!”

喬文燮一聽這話頓時就尷尬了:“那,冉支書,我們……”

翠翠的父親瞪著他:“你叫我什麽?”

喬文燮憋紅了臉,不過最終還是改變了稱呼:“嶽父,那我們去吃飯吧。”

翠翠的父親目瞪口呆:“嶽父?你不是應該叫我‘爸’嗎?”

龍華強忍俊不禁,大笑道:“一樣的,一樣的,先這樣叫著也行。”

這是翁婿倆在縣城裏麵吃的第一頓飯,翠翠的父親知道喬文燮的家庭狀況,而且自己本來也是一個十分儉樸的人,於是隻點了兩菜一湯,一葷一素,還有半斤散裝白酒。反倒是喬文燮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悄悄去加了一份涼拌豬耳朵給翠翠的父親下酒。

翠翠的父親心情極好,笑眯眯地問他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跑來找龍華強嗎?”喬文燮心想:你還不是為了讓他來說服我娶你家閨女?隨即就聽到他繼續道:“其實最開始我隻不過是覺得你還算不錯,並不是非得要讓你做我女婿。可是自從那次你拿槍指著我之後,我就覺得非你不可了。”

喬文燮很是詫異:“這是為什麽?”

翠翠的父親道:“原因很簡單,因為我覺得你是一個真正的好兵。文燮,吃完飯你就和我一起去喜來鎮吧,帶著翠翠去看你奶子。”

喬文燮心想既然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對方的這個要求倒也正常,點頭道:“好。”

在去往喜來鎮的路上,翠翠的父親給喬文燮講了許多當年川東遊擊隊的事情,喬文燮問道:“解放後您為什麽不進城呢?”

翠翠的父親歎息著說:“村裏麵死了那麽多的人,總得有個人留下來讓它慢慢恢複元氣吧?還有,我那麽多戰友的屍骨都埋在了那裏,也總得有人去陪伴他們吧?嗨!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五哥他……”

喬文燮也很是感慨:“其實後來我也想過,他那樣死了也好,一個人像那樣苟活著比他死了更受罪,更何況,如果他還繼續活著始終是一個禍害,這一次死的是夏同誌,下一次不知道還會是誰呢。”

翠翠的父親點頭:“倒也是。”

喬文燮帶著翠翠先去見了二嫂。二嫂輕歎了一聲:“時間過得真快呀,你都到結婚的年齡了。”說著就去拿了一隻玉鐲出來給翠翠戴上,“翠翠,今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今後有空的話經常來玩。”

翠翠的父親見那隻玉鐲晶瑩透亮、綠意盎然,急忙道:“喬家二嫂,你這東西太珍貴了……”

二嫂笑了笑,說:“冉叔,您別這麽見外,我們可是一家人。我父親留下來的東西也就隻有這一件了,放在我這裏說不定哪一天就沒了,還不如送給翠翠。對了,文燮,你們準備什麽時候結婚?到時候告訴我一聲。”

喬文燮道:“大概就在今年的春節前吧,到時候我和翠翠一起來請你。”

翠翠的父親一路上都在感慨:“她以前可是賀家的大小姐啊,她哥那樣做不是害人麽?”

喬文燮是知道真實情況的,心裏麵更是慘然,他對翠翠說:“翠翠,今後你有空就經常去看看二嫂,她是一個苦命的人,你一定要對她好才是。”

翠翠點頭道:“我知道了。”

這時候翠翠的父親忽然說:“文燮,你看這樣行不行,幹脆讓你二嫂搬到我們那裏去住,這樣今後我們對她也有一個好的照應。”

喬文燮心想這倒是個不錯的想法,點頭道:“抽空我去問問二嫂,這件事情得她本人同意才行。”

母親很是喜歡翠翠,所以對翠翠的父親也是特別客氣,一口一個“親家”叫著。翠翠父女倆在喬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離開時母親從箱子裏拿出一個金手鐲送給翠翠,說:“這是我當年出嫁時賀家老太太送給我的東西,我們家老大死了,不曉得他在重慶時有沒有結婚,老二結婚時我沒有把它送給賀家小姐,我怕她瞧不上。翠翠,今後我們喬家就靠山娃和你傳宗接代了……”母親是笑著說的,可是眼淚早已經汪汪地在往下流。翠翠頓時被母親的情緒所感染,一下子就跪在了老太太的麵前:“媽……”將翠翠送回學校後,喬文燮就去了二嫂那裏,將翠翠父親的想法對二嫂講了。二嫂想了想,說:“我是得好好活著等你二哥回來。文燮,如果你真想對我好的話,就讓我去縣城吧。”

喬文燮沒想到二嫂是這樣的想法,不過他也知道,如今她一個女人住在這鄉下確實很苦,而且也多有不便,即使是他這個做小叔的每次來幫忙,也不會住在她家裏。他點頭道:“行,我盡量去想想辦法。”

喬文燮當天就回到縣城,然後去了郭懷禮家。他首先將自己和翠翠的事情告訴了先生,王氏在一旁聽了後就責怪道:“文燮,你應該把她帶來讓我們見見才是。”

喬文燮滿懷歉意地道:“她還在上學呢,而且我明天開始就要去重慶公安學校學習。我們結婚時一定請先生和師母您去參加。”這時候他忽然想起母親那天的話來,問郭懷禮道:“先生,我大哥他當年在重慶結婚了嗎?”

郭懷禮搖頭道:“這件事情我倒是不大清楚。不過以他當時的年齡想來應該是有個家的吧?不然的話會被敵人懷疑上的。”

喬文燮心想這次去重慶正好可以調查一下此事,問道:“那您知道他當年住在什麽地方嗎?”

郭懷禮道:“在重慶大學大門外往磁器口的方向,那裏有一個小巷,你可以去那個地方問問。對了,你等等……”隨即他起身進了屋,不一會兒拿出一張照片來,“這是他在縣城讀書時候的照片,你帶在身上。”

大哥原來是這個樣子的,不,他就是這個樣子的。喬文燮將照片放進上衣口袋裏,腦海中關於大哥容貌的記憶終於因此變得清晰起來。

接下來喬文燮就說起了二嫂的事情。郭懷禮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安心去重慶學習,這件事情就由我來辦吧。”

這次去往重慶學習是喬文燮第一次走出石峰縣,他的心裏麵當然非常激動。從縣城到長江邊的碼頭,然後乘坐客船去往重慶的朝天門,他這一路上思緒萬千——無論是賀家少爺還是大哥、二哥,當年他們都是沿著同樣的線路走出家鄉,然後去了外麵的世界。

重慶公安學校是在解放初期建立的,位於大坪的長江路,其主要任務就是負責在職民警的培訓。這次的培訓內容非常係統、正規,學校的管理也非常嚴格,沒有節假日,在一般的情況下星期天也不得外出,不過每個月有一天輪休的時間。喬文燮注意了一下,發現自己輪休竟然要等到月末。

經過漫長的等待後,這一天終於到了。

從學校去往郭先生告訴他的那個地方,需要乘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然後還要步行約二十分鍾,不過那條小巷很容易找到。但是進去後他才發現裏麵破舊的居民區星羅棋布,進入其中感覺到自己竟然是那麽的渺小,就如同巨大螞蟻窩裏麵的一隻小螞蟻。小巷的另一頭就在嘉陵江邊,站在那裏可以看到下方左側的磁器口古鎮。這確實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而且一旦遇到緊急的情況也方便逃離。

不過這一片居民區起碼有數百家,喬文燮擔心一家家詢問過去一天的時間不夠用,於是他就想:如果我是大哥的話會將自己隱藏在這一片的什麽地方呢?嗯,小巷口附近的這兩邊肯定是不會考慮的,一旦發生情況根本就來不及處理機密文件,想要逃離也更加困難,所以,處於小巷的中段之後而且能夠觀察到主幹道情況的地方才是最佳的選擇。

喬文燮退回小巷的外邊,從重慶大學大門處朝磁器口方向行走,他這樣做是因為這樣的方向全部都是下坡。不一會兒他就發現在小巷裏麵左側稍微靠後的某個地方,有一棟樓層相對較高的房屋,記住了大致的方位後他就再次進到了小巷裏麵。不過即使是這樣他還是找錯了地方,裏麵的房屋實在是太過密集,身在其中才知道視角極其狹窄。也正因為如此,他就更加相信自己的那個推斷。

他終於站在了那棟房子的下方,其實它也就比周圍的房子多了一間閣樓,而那個閣樓正好就是高出去的部分。如今這棟樓裏麵住著好幾戶人家,喬文燮拿出大哥的照片:“你們見過這個人嗎?”

所有人看了後都搖頭。難道我的推斷錯了?喬文燮有些沮喪。而就在這時候從旁邊過來了一位中年婦女,她看著照片說:“這不是孔先生麽?這張照片比他真人要年輕許多。”

大哥當然是用了化名。喬文燮大喜,問道:“他當時是不是就住在這裏?”

中年婦女道:“這一棟房子都是他租的,他在這裏住了好幾年。”

喬文燮又問道:“他家裏還有什麽人?”

中年婦女道:“他太太,還有兩個孩子。”

喬文燮更是驚喜,問道:“你知道他們後來搬到什麽地方去了嗎?”

中年婦女搖頭道:“不知道。那是解放前的事情了,有一天這一家子就忽然不見了,後來才發現他們連家裏麵的東西都沒有帶走。”

喬文燮激動的心情一下子又變成了失望,又問道:“這個人的太太和那兩個小孩都叫什麽名字你知道嗎?”

中年婦女想了想,回答道:“太太姓王,大的是個女孩,叫孔雨裏,小的是個男孩叫孔風裏。我還說他們家孩子的名字取得好,雨裏來、風裏去,很好記。”

那就肯定是我大哥的孩子了。喬文燮的母親姓孔,喬家衝喬姓輩分中燮字輩的下一代就是“理”字輩。

喬文燮繼續問道:“他們是什麽時候搬到這裏來的?你還記得嗎?”

中年婦女道:“就在抗戰剛剛勝利的那一年,那一年的秋天,學校剛剛開學不久。”

抗戰勝利那一年?學校剛剛開學不久?這兩點都是非常特別的時間標誌,所以她應該不會記錯。喬文燮又去找了旁邊幾家問了情況,結果得到的信息也都差不多。隨後他就去了《重慶日報》報社準備刊登一則尋人啟事,報社的人見他身上穿著警服,就問了下具體情況,得知他要尋找的是我地下黨親屬之後非常重視此事,當即決定在次日的重要版麵登出。

第二天喬文燮就在學校看到了《重慶日報》那則位於第二版下麵的尋人啟事。尋人啟事的左側是喬智燮的照片,文字內容中特別提到了兩個孩子的名字“雨理”和“風理”,最後麵的聯係方式有兩個,一個是喬文燮現在就讀的重慶公安學校,另一個是石峰縣公安局。

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喬文燮卻沒有等來他希望的消息。一個月後,重慶日報社打來電話詢問,得知情況後在次日又將那則尋人啟事刊登了一次,可是最終依然渺無消息。

喬文燮結束了半年的學習回到石峰縣時已經臨近元旦,龍華強告訴喬文燮前兩天翠翠的父親剛剛來過。“元旦節你們倆就把婚禮給辦了吧。”龍華強說。

這次去重慶公安學校學習的警員大多已經結婚,平日裏相互間交流時總有人會談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那其實是親情使然。喬文燮發現,自己也會因此時不時想起那個叫翠翠的女子來,特別是她替自己擋子彈的那一瞬。直到這時候他才明白,其實自己的內心還是喜歡……而且放不下她的。所以現在,他並沒有反對,隻不過覺得時間上倉促了些:“嗯。可是我什麽都沒有準備啊。”

龍華強笑道:“準備什麽?新時代的婚禮,越簡單樸素越好。過兩天你就去巨熊村將翠翠接回家裏,到時候我直接去你家,這件事情不就成了?”

喬文燮看著自己身上的警服:“我就這樣去?”

龍華強瞪了他一眼:“怎麽?這身警服還配不上你這個新郎官?”

喬文燮急忙道:“我是覺得……那好吧。”

“這半年來你的進步很大,整個氣質都變了許多。”郭懷禮看著正在朝他敬禮的喬文燮說。

喬文燮道:“完全是軍事化管理,而且學校教授的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新東西。隻可惜學習的時間太短,要是今後還有這樣的機會就好了。”

“這個你倒是不用擔心,你還這麽年輕,今後的機會多得是。”郭懷禮笑著說完,又將一份報紙拿了出來,“這上麵的尋人啟事是你去報社銜接的吧?”

“是的。”喬文燮點頭道,隨即就將自己所了解到的情況講述了一遍。郭懷禮聽了後皺眉道:“也許你大嫂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丈夫的真實身份,而且說不定早就離開了重慶市區。”

喬文燮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我還是希望能夠盡快找到她,她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多不容易啊。先生,如今已經解放了,您看能不能動用一下組織的力量……”

郭懷禮想了想,說:“我盡量吧。對了,你二嫂已經搬到縣城裏麵來了,如今在縣糖酒公司上班。住的地方就在賀家以前在縣城的那個小院裏麵,不過那地方已經住進去了幾戶人家,好不容易才給她擠了一間出來。你抽空去看看她吧,順便問問她還有什麽需要。”

喬文燮大喜,朝郭懷禮鞠了一躬:“謝謝先生!”

郭懷禮歎息了一聲,說:“說到底都是我虧欠她,能夠替她做些事情我反倒覺得心安一些。文燮,你千萬不要告訴她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以免她對你二哥的事情產生懷疑。”

喬文燮能夠理解他的心境,說:“那我現在就去看看她。”

郭懷禮看了看時間,點頭道:“也好。文燮,你和翠翠的婚事什麽時候辦啊?”

喬文燮不好意思地道:“準備就在這個元旦節時辦。我家距離縣城太遠了,路也不大好走……我本來是想在春節時帶著她一起來給您拜年的。”

郭懷禮朝他擺手道:“不,我是必須要去的,不僅僅因為是你的婚禮,更主要的是我想去看看你的母親。”

喬文燮見他如此堅決,也就不好再多說什麽,再次向他敬禮後就直接去了二嫂那裏。

賀家以前在縣城的小院並不大,解放後收歸國有就安排幾戶人家住了進去,家家戶戶都在原先空閑的地方搭建了小屋作為廚房,綠化帶也變成了許多小塊的菜園地,如此一來原本幹淨清爽的小院也就因此變得雜亂無章起來。

二嫂見到喬文燮可是高興壞了,急忙將他迎進屋。屋子有近三十平方米的樣子,裏麵的家具很少,不過非常幹淨、整潔。二嫂請他坐下後就去泡了茶,說:“文燮,謝謝你,這麽快就替我安排好了這一切。”

喬文燮滿懷歉意地道:“二嫂,讓你住在這麽擁擠的地方實在是太委屈你了。”

二嫂道:“我覺得挺好的。如今這裏麵住的人多,反倒不像以前那麽冷清,我特別喜歡這個地方。”

聽她這樣說,喬文燮也很高興:“你喜歡就好。二嫂,如果你還有什麽需要的話直接對我講就是。”

二嫂搖頭道:“國家發的工資足夠我一個人用了,現在一切都挺好的。”

房子小也有房子小的好處,那就是二嫂在做飯時還可以同時與喬文燮聊天。吃完飯要離開時,喬文燮才將元旦結婚的事情告訴了二嫂,她聽了後覺得有些詫異:“這麽快?”

喬文燮解釋道:“這是我嶽父的意思。我們龍局長也說,如今提倡簡單樸素的婚禮。”

二嫂看了他一眼:“那你就這樣去娶人家翠翠啊?”

喬文燮點頭:“是呀,就這樣去娶她。”

二嫂“撲嗤”一笑,說:“你二哥當年娶我時也是這樣……”卻不知這句話一下子就觸動了內心深處的痛,她輕歎了一聲之後就不再說話了。

喬文燮對她說:“二嫂,其實這幾年來我一直都在尋找二哥的下落,而且我還會繼續尋找下去的。”

二嫂的臉上終於又露出了笑容,不過卻帶著一絲淒楚,她輕聲道:“我都知道的。文燮,謝謝你。”

喬文燮知道,她的這一聲謝所指的或許並不僅僅是二哥的事情,其中還有她所得到的一切照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心裏麵不知道對自己的親哥哥有多少恨。然而有些事情喬文燮卻又偏偏不能對她講明,所以每一次想到二嫂時心裏更多的是憐惜與感歎。

第二天一大早喬文燮就去了巨熊村。如今他肩上的那支步槍已經被鎖在了縣公安局的槍械庫裏麵,警服下的腰帶上挎著的是李慶林送給他的那把勃朗寧手槍。最近兩年他又長高了些,看上去身材更加挺拔,氣質也比以前成熟了許多。

在經曆長途跋涉、翻山越嶺之後,喬文燮終於到達了石梁處。翠翠幾天前就已經離開了學校,她像以前那樣很快就出現在了石梁的另一端:“文燮哥,你終於來啦。”

喬文燮的心裏一下子就激動起來,快步朝她跑了過去。翠翠也朝石梁上麵跑。當兩個人終於麵對麵時,翠翠不由打量著他:“你真好看。”

喬文燮禁不住笑了:“這句話好像應該是我對你講吧?”

翠翠也笑:“反正我就是這樣覺得的。”她主動拉起了喬文燮的手:“快走吧,我爸在村裏等你呢。”

喬文燮雖然就這樣去了,但當真正麵對翠翠父母時還是覺得很是尷尬:“時間太急了,我這什麽都沒有準備……”

翠翠的父親笑道:“哪裏需要你準備什麽,你人來了就行。”

當天晚上,全村的人都坐到了翠翠家的院壩裏,一起慶賀兩個人的婚事。院壩中的桌子是從每家每戶搬來的,桌上的菜肴也是各家各戶做的,不過這樣的氛圍確實不錯,熱鬧而且溫馨。當天晚上,喬文燮大醉。

第二天,喬文燮和翠翠一起去了對麵的山頂上。在夏書筆的墓前兩個人雙雙跪下,喬文燮說:“夏同誌,我和翠翠明天就要結婚了,今天我們倆來看你,希望你在那邊一切都安好。這是你最喜歡抽的煙,我給你點上。怎麽樣,味道不錯吧?對了,還有這酒,你也在翠翠家喝過的。來,我敬你……”

翠翠在一旁哭得稀裏嘩啦。

次日清晨,喬文燮帶著翠翠去往喬家衝。翠翠的兩個哥哥帶著一行人抬著嫁妝跟在後麵,除此之外,還有一隊吹鼓手同行。

臨行前,喬文燮和翠翠雙雙向冉崇高夫婦下跪辭別。起身後翠翠開始哭唱:

在娘三年懷中滾,囉兒,頭發白了多少根,郎扯

青布裙來白圍腰,歐朗囉,背兒過了多少山坳坳,囉囉。

布裙從長背到短,囉兒,這山背到那山轉,郎扯

風也吹來雨也打,歐朗囉,爹娘把我拉扯大,囉囉

爹背曬成糊鍋巴,囉兒,我娘瘦得像個風箏架,郎扯

隻道父母團圓坐,歐朗囉,誰知今日兩離分,囉囉

哭聲爹來刀割膽,囉兒,哭聲娘來箭穿心,郎扯、咣扯

……

隨後,翠翠哭著一步一回頭朝村外走去,與此同時,身後傳來翠翠母親飽含叮囑的歌聲:

我的女兒我的心,囉兒,你到婆家要小心,郎扯

隻能牆上加得土,歐朗囉,不能雪上再加霜,囉囉

婆家人可大聲講,囉兒,你的話卻要輕聲,郎扯

金盆打水清又清,歐朗囉,你的脾氣娘知情,囉囉

銅盆打水黃又黃,囉兒,你的脾氣要改光,郎扯

親生爹娘不要緊,歐朗囉,公婆麵前要小心,郎扯,咣扯

……

鑼鼓歡慶,嗩呐悠揚,迎親的隊伍從清晨走到下午,終於到達了喬家衝。一路上時不時有人在大聲問:“是哪家的娶親啊?”這時候隊伍中就有人回答道:“是喬特派員迎娶我們巨熊村的翠翠。”隨後就有不少人跑來送上雞蛋、臘豬腳等禮物,並不住朝喬文燮道喜。隊伍抵達喬家衝時竟然多出了好幾大筐的禮品。

郭懷禮、龍華強、譚定軍、薑友仁、秦善席、關之乾等早已到達喬家衝。整個婚禮也是縣公安局操辦的,單位裏麵的每個人都湊了份子,殺了兩頭大肥豬,還買了些糖果之類的東西。從村裏借來的數張八仙桌,將喬家的院壩擺得滿滿的。

二嫂也早就到了,喬文燮的母親抱著她哭了好久:“我的媳婦啊,我們喬家對不起你啊……”二嫂在呼喊了一聲“媽”之後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龍華強本來是想借此機會,當著喬家衝的村民好好讚揚一番喬家這位英雄母親的,可是見此場景隻好臨時改變了主意。

婚禮按照當地傳統的方式進行。龍華強主持婚禮,郭懷禮充當了媒人的角色,然後就是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夫妻對拜,一對新人被送入洞房後很快就出來敬酒了。龍華強笑著對喬文燮的母親說:“您這個兒子什麽都好,就是有時候太性急。他跑到巨熊村去迎親,竟然連結婚證都沒有辦。不過沒關係,我都替他們倆辦好了。所以,今天的婚禮是完全合法的。”

眾人大笑。

喬文燮很是尷尬,急忙道:“謝謝龍局長。”當他敬完這一桌準備繼續去敬其他人時,忽然看到距離院壩不遠處的小山包上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一種難言的心緒驟然湧入靈魂之中,讓他一下子就怔在了那裏。

翠翠注意到了他的異常,低聲問道:“她是誰?”

好幾秒鍾後,喬文燮才終於從剛才內心的震顫中掙脫出來,朝著翠翠笑了笑:“我們繼續敬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