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佳東,你準備一下,馬上審審易曉蕊,這次重點詢問……”

“段姐,易曉蕊在醫院裏,現在可能不方便進行審問。”

“怎麽回事?”

“她剛剛做了人流手術,出了一些問題,醫生說不知道是不全流產還是子宮穿孔,易曉蕊現在出現了發燒的症狀,感染的體征很明顯,還有出血症狀。”

段雲修無心去聽李佳東的嘮叨,“這個時候去做人流手術?你們是怎麽控製她的?我說這不是她有病,是你這個副組長有毛病!人呢?在哪裏?你們在開國際玩笑?”

“現在在中心醫院婦產科,單獨安排了一個病房,我安排了人24小時監控著的。還有……她不是剛剛去做的手術,是一周前,她在她的娘家休養了一周的時間,昨天剛剛回醫院上班,上班第一天就死了兩個病人,還出了這個案子,難怪他們科室裏的醫生護士都喊她‘易災星’。”

段雲修腦子裏又升起一團疑雲:“詳細說說!”

“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易曉蕊自己也有顧慮吧,她沒在中心醫院做手術,偏偏去了五洲醫院,那是出了名的莆田係醫院,易曉蕊本來就是醫生,她應該曉得那種醫院就是謀財害命的地方,結果她還偏偏選在那裏去做人流手術……”

“說重點!東媽同誌!”段雲修突然想到隊裏的人給李佳東取的綽號,他做事風風火火,但一匯報工作就顯得特別的碎,婆婆媽媽的半天說不出重點,又好氣又好笑,脫口而出。

“做了手術,出了問題。完畢!”

段雲修瞪大了眼睛:“東媽,你不會是真的有毛病吧?嘿!”

段雲修雖然幹刑警多年,但她並不是人們想象中的那種女漢子,生活中的她也是長發飄飄,快四十歲的人了,總是眷戀青春,想盡辦法也要妖一妖。她是從事刑偵技術的,學院派,而且專長在犯罪心理研究,她的心思比其他同事更縝密也更細膩,這個案子還是她第一次掛帥帶隊,心裏有很大的壓力,也有些急,所以言談間不知不覺就粗獷了一點,不過這幾個稍顯粗鄙的詞語說出來後,她覺得自己才算是真正融入到了這個專案組裏了。

段雲修微笑了,兩道細眉彎彎,抿著嘴似笑非笑,臉頰還若隱若現的有著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她的個子本來就有點嬌小,微微抬頭,含情脈脈看著李佳東。溫柔是女人最大的殺器。

李佳東雖然說話婆婆媽媽,但卻是一個真正的糙漢子,胡子拉碴的,他看段雲修的微笑,竟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個打寒戰的動作。

段雲修先是假意踢了他一腳,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也放鬆下來,思維清晰多了:“東媽,易曉蕊懷孕的時間?”

李佳東被這樣一問,想了一想,愣住了,瞠目結舌:“三、三、快四個月了。”

段雲修緊皺眉頭:“她受孕的時間大致就是章維冰死亡前後?”

段雲修和李佳東沒有去醫院,而是開著警車直接去了易曉蕊的娘家。

別看這個世界這麽小,可一個城市卻又往往這麽大,在同一個城市生活著的人,有的人會覺得總是被人糾纏,而有些人卻苦尋不得,或許是某一天擦肩而過,但這一瞬也就透支了這一輩子的緣分,再也找不到了。

刑警不一樣,他們要找到一個人的家庭住址還是很容易的,其實就算是要查到一個人的初戀那都是很輕鬆的事,隻是紀律不允許,也沒有這麽多的時間可供揮霍。

易曉蕊的娘家在雲州市下轄的一個縣城裏,白雲縣距雲州市50公裏的距離,半個多小時的車程。距離雖然不遠,可卻出現了明顯的城鄉差距,縣城的城市麵貌要落後雲州市大概十年的光景。

段雲修換下了警服,沒有驚擾當地的派出所,甚至將警車也停得較遠。她讓李佳東在車裏待命。

易曉蕊的娘家在雲海縣第一中學教工宿舍區,足球場邊這五棟樓房長得一模一樣,好在樓房是編了號的,段雲修找到最邊上的五號樓,爬上6樓,這層樓有兩戶人家,可惜沒有門牌號,這讓不熟悉的人分不清一號房或二號房。

段雲修嘴角浮起了微笑,直接就敲起了左邊一家的房門,因為她看見左邊這家房門門框上方擱著一個八卦鏡,門框邊還拴著一個紅布條,紅布條很細,像小拇指般大小,很不顯眼。

民間風俗其實就是一種禁忌心理學,門上掛八卦鏡,一般就是驅逐惡鬼,不讓惡靈入侵。拴紅布條是雲州市自古就流傳下來的的風俗,家裏如果有人坐月子,門框上就是要拴紅布條。女人流產也叫坐小月子,講究一點的人家也會按照坐月子一樣的處理,隻是有些不好彰顯,就盡可能做得隱晦一點。

段雲修心裏有點感覺,易曉蕊的父母肯定是知情的,這個時候去醫院盤問易曉蕊不一定問得出有價值的線索,而從她父母這裏突破,無意之中或許就會有重大收獲。

弗洛伊德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沒有所謂的玩笑,所有玩笑都有認真的成分。沒有口誤這回事,所有的口誤都是潛意識真實的流露。”

這就是心理學,人在無關自己切身利害的時候,人在為自己最在意的人掩飾的時候,以及在困惑、焦慮或緊張的時候,是最容易向同情自己理解自己的人吐露真話的。所以段雲修輕車便服不事張揚地來易曉蕊的娘家。易曉蕊的手機已經被刑警隊控製,如果父母撥打她的電話自然會有人幫忙應對。

開門的是易曉蕊的父親。

“易伯伯,我是曉蕊的同事,今天正好到你們縣醫院來做技術交流,晚上就要回去,曉蕊說她有一份病曆和一瓶藥忘在家裏了,讓我順便幫她帶回市裏。”

段雲修心想等自己退了休就一定要去當作家寫小說,她覺得自己編故事的能力超級棒,她覺得故事和謊言最大的差別是前者不會傷害別人。

段雲修有時很不屑自己的某些同事,即便案件偵破需要,編個理由也是要動動腦筋的嘛,半夜三更去敲門查人家的水表,人家給你開門就隻能說明這個人智商欠費——現在的抄表工已經懶惰得即便是正常查表也已經不敲門了,二話不說就在門上貼一張紙條,說是今日查表家裏無人,自行怎麽怎麽處理,更何況現在的水表電表都安放在室外。

她覺得最荒唐的是還有一些派出所不得不承擔一些莫名其妙的任務,上個月鄰省出了一個不太美妙的新聞事件,當地為封鎖新聞,先是派人去給記者設套行賄,記者沒有上當,又半夜去查房抓嫖,幹活又不認真幹個全套,隻查一個房間,房間裏恰恰又隻有一個女記者,而千不該萬不該這個記者又是中央級媒體的。這個“精準抓嫖”的事情後來就無法收場了吧,受命幹活兒的警察隻能當個背鍋俠,也算活該,誰讓他智商欠費咧。

心理學的最重要一點就是要透晰“人之常情”。反常即為惡,不管你是犯罪嫌疑人還是身穿製服。

可是圍繞著易曉蕊所發生的這一些事情都太反常了。

易伯伯不僅讓段雲修進了家門,而且還讓她進了易曉蕊的閨房。

易曉蕊並不經常回娘家來住,這個房間仍然保持著少女時代的特征,連牆上的照片都是掛著易曉蕊中學時代所拍的藝術照,那時的藝術照其實就隻用了一個技巧,就是用柔光鏡,拍出來的人像也就霧沉沉的,這就是所謂少女時代的朦朧美,這種照片每個人看上去都是一樣,每一張照片看上去也都似曾相識。段雲修也曾經拍過很多張,而且放在文具盒裏或者夾在書本裏的照片要不了幾天就會不翼而飛,她知道是暗戀她的那些男生幹的,表麵上她很厭煩,內心其實充滿了得意,中學時代的段雲修雖不一定稱得上是校花,但稱為班花是沒問題的。

她被很多人暗戀,她也暗戀過一個男生,那個男生是自己的同班同學,叫唐海濤,唐海濤長得就很帥氣,臉的輪廓有點像小虎隊裏麵的霹靂虎吳奇隆,他在穿著上也刻意往霹靂風格靠,喜歡穿一件有幾個破洞的牛仔服,哪怕大熱的天,汗水一顆一顆地附著在脊背上,也還是要穿那一件。

少女時代的段雲修專注於書本,對外部世界並無太多了解,她見到那件時常在自己眼前晃動的滿是破洞的衣服,心裏軟了很多,以為是唐海濤的家境不好,心裏暗暗傷感了一番,嗟歎命運的不公平。

後來她卻得知唐海濤竟然是雲州市民政局副局長唐詠齊的兒子,唐詠齊可是出了名的貪,坊間傳聞很精彩,說他命令火葬場把死人熬出屍油來賣,說得有鼻子有眼。現在幾乎沒有人會再去相信這類無聊的傳言,但那時候段雲修卻信以為真,以至於見到唐海濤就心裏長滿毛絲絲。

後來得知,這件牛仔衣還是唐詠齊去深圳中英街給他買回來的,那些破洞是一種時尚。時尚,對青春期的姑娘是天然的磁石,段雲修也不能免俗,視線會時不時地飄向他所在的方向。

但唐海濤的這身時尚裝扮還是很能吸引小姑娘們的目光。一天中午,唐海濤將一封信遞到段雲修的麵前,他滿臉的顯擺和得意。段雲修麵色泛起了紅暈,卻也是疑惑萬分,打開一看,是一個初三的小女生寫給唐海濤的情書。

段雲修想到這裏,臉上又顯出了曾經的那種微微紅暈,就算是二十多年前自己還沒有學習過心理學,但青春期的荷爾蒙就是開啟人類對這個世界認知的最好鑰匙,唐海濤是喜歡自己的,他是在用這種方式來向自己表白或者討好,隻是這種表白和討好太隱晦,幼稚得裝滿了向自己的炫耀。

段雲修是一個很驕傲的姑娘,盡管心裏也喜歡他,但她卻覺得這是對自己的一種侮辱,既然如此,她也決定回擊。段雲修看完這封信,在唐海濤的注視下小心疊好,裝進口袋,還微微一笑,沒有還給唐海濤的意思。但她轉過身拿著這封信就去了學校廣播站,馬上是校園廣播的時間,段雲修和今天在廣播站當班的同學很熟,嘀咕了幾句。

等她在走回教室的路上,廣播聲就已經響起:“下麵是美文賞析時間!我們都知道卡爾馬克思和燕妮的愛情,那是凝聚著革命友誼的愛情,我們學校的一位同學也模仿著寫了這樣一篇文章,請大家收聽……”

因為這封被朗讀過的信,她和唐海濤之間那兩雙曾經相碰就會迸發出光芒的眼神從此不再相遇,彼此仇視。

第二年升高二,文理分科重新打散了班級,本來具有理科優勢的段雲修選擇了去文科班,兩個人連偶爾的目光碰撞也不再有了。

段雲修將那段感情塵封已久,現在的她已經有了家庭,她最憂心的就是自己14歲閨女的早戀問題,她很怕懵懵懂懂的女兒受到傷害。

學生時代的美好和愧疚始終是並存的,她不記得給唐海濤寫信的女孩叫什麽名字,也從未見過,隻知道她是初三的學生,是在這個事件中被傷害得最深的,聽說那個女孩很快就轉學走了,連中考都沒參加。

易曉蕊房間的書櫃裏放著好幾本心理學的書籍,其中有一本《夢的解析》,這是一本非常暢銷的心理學入門讀物,很多年輕人都買過,但真正能看進去的沒有多少人,而這一本明顯被主人翻閱過很多次,書頁間有些蓬鬆,段雲修微微皺了皺眉。段雲修又想起那句話,“沒有所謂的玩笑,所有玩笑都有認真的成分。沒有口誤這回事,所有的口誤都是潛意識真實的流露。”如果易曉蕊真的用心地研讀過心理學,那這次就算碰上了一個有意思的對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