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段雲修在房間裏又假意找了找,又假意撥打了易曉蕊的電話,對易老伯說:“哎呀,她的藥放在哪裏沒有給我說清楚,易醫生的電話現在又打不通,可能在查房吧,伯母到哪裏去了呢?她會不會知道?”

“關老師買菜去了,就快回來了,要不你就再坐一會兒?等一會兒?如果你忙的話,等關老師回來,我們找到了就給你送過去,縣醫院離這裏很近,我到內科來找你?”

“沒事,我就再等等吧。”

閑聊了一會兒,老兩口都是老師,易老師是物理老師,關老師是生物老師,以前還都在雲州市第二中學教過書。易老師叫易鍾闐,雲南人,關老師叫關致寧,南京人,名字都挺有特色,嵌入了他們各自的出生地,聽上去又還挺像名人,隻不過那時候易中天還沒怎麽出名,但關之琳卻是大明星。那時的學生不敢太囂張,但私下也會給老師取綽號,段雲修知道關老師的這個綽號,那可是挺好玩兒也最會玩兒的青春時代,一句話玩笑話就能讓她們瘋鬧上十天半月。

“易老師,我也是雲州二中畢業的!你們怎麽到縣裏來的呢?雲州二中是省重點,條件比這裏好得多喲。”

“哎,這裏安靜一些!”

“你們是什麽時候從雲州搬過來的呢?”

“馬上就快二十年囉。”

“哦?那易醫生也是和你們一起過來的?她沒在雲州讀中學?”

“我家那個女娃子在雲州讀過,我們調動過來她也隻能跟著過來噻,這裏的學校哪裏趕得上雲州二中的教學水平嘛?我們都覺得有些虧待了她,還好,她自己爭氣,一樣地考上了大學,當了醫生,還評了副教授。我這一輩子到退休了都還沒評上高級教師,縣裏高級職稱的名額少得可憐,這樣說來她沒耽擱什麽,我們老兩口卻被耽擱慘了,慚愧呀,慚愧呀。”

正說著話,關老師回來了。

看他們老兩口都在,段雲修也就不再偽裝,出示證件,表明身份。

易老師是個非常老實本分的人,一聽說這個女子是刑警隊的,他的手就抖得厲害,有些站立不穩。關老師還是要沉穩一些,趕緊在老伴的身上去摸降壓藥。

段雲修連忙扶易老師坐下,她覺得有些不忍,於是隻能繼續編故事:“易老師,我就是害怕你們緊張所以就沒穿警服來,也故意騙了你們一下,說是易醫生的同事。你們千萬莫緊張,我雖然是刑警隊的,但我不是破案的,我是搞研究的,現在在寫論文,有一些問題我看檔案記得不是很清楚,所以才專門來拜訪你們的。”

易老師慢慢緩和下來,關老師歎了一口氣:“唉,是不是章維冰的死嘛?我就還勸了曉蕊的,該解剖就解剖,弄個明明白白,結果她和那個肥婆都不同意,現在還沒搞整清楚?!他們那家人啦活著折磨人,死了還要折磨人!你也莫再哄我,是不是那個肥婆在到處告狀嘛?”

這老兩口還不知道李慧已經死了!

這才是最好的調查時機。

段雲修有點激動起來,沒有掩飾,沒有防備,沒有攻守同盟,說不定馬上就會有重大突破!

段雲修心裏有幾個疑問,這幾個問題一旦拋出來這老兩口一定會驚慌失措,破綻百出。

易曉蕊為什麽會在丈夫死亡之後頻繁地去殯儀館?

易曉蕊已經36歲了,還沒有孩子,為什麽剛剛懷上孩子又悄悄地去做了人工流產?

易曉蕊懷的孩子究竟是誰的?

易曉蕊和李慧之間有著怎樣的矛盾?

當然,段雲修是不會這麽提問的,這兩位老師可不會像學生一樣老老實實地做答卷。

“好吧,那我就正式問你們幾個問題!”段雲修坐直身體,從包裏拿出筆記本,她覺得有些時候是需要儀式感的,盡管沒有穿警服,但這些動作和氣質讓她有著一種神聖感,為冤者明冤,為清者濯清。

“在章維冰的遺體告別儀式上李慧和易曉蕊發生了抓扯打鬥,有這回事嗎?”

關老師眼圈一下就紅了,易老師抖抖索索地從桌邊紙巾盒裏扯出兩張麵巾紙,遞到老伴兒的手裏。

“哪裏是打鬥嘛,我家曉蕊被那個肥婆欺負慘了,當著那麽多人,當著她親爸親媽的麵都還這樣欺負她,你問問那天去現場的,我家曉蕊有沒有還手?有沒有還嘴?”

這些情況段雲修已經從姚護士那裏得到了充分的了解,易曉蕊的確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可這又是為什麽呢?反常必為妖!?

“李慧為什麽會在喪禮現場毆打易曉蕊?”這個問題段雲修並不指望能從關老師嘴裏得到答案,她能想象得到,關致寧一定會激動地大聲叱罵親家母,段雲修就是希望能從這種不受理智控製的怒罵聲中找到她們婆媳之間的矛盾,矛盾越尖銳,積怨越久,易曉蕊的“殺人動機”也就越能得到印證,盡管段雲修心裏其實並未認定易曉蕊就是嫌凶。

關致寧:“你去問她噻?這個我怎麽知道。”

關致寧的這句回答一下就將談話的節奏打亂了,這讓段雲修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李慧的死是現在就告訴他們,還是再繼續玩一會兒猜謎遊戲呢?

段雲修合上筆記本,用這樣一個帶有“儀式感”的肢體語言來暗示調查談話結束了,其實她這是在誘導關老師放鬆戒備,段雲修要重新掌握主動。

“關老師,其實今天我來這裏也是代表警方告訴你們一個消息,前天李慧到醫院裏和易曉蕊又發生了衝突,目前易曉蕊住在醫院裏,可能短時間裏是不能恢複正常工作和生活了。”段雲修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但這種語言的組合、省略、嫁接卻給了聽者另一種暗示。

又一次出乎段雲修的意料,這老兩口的反應讓她有點懷疑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專業素養了。

老兩口出奇的平靜,易老師甚至還輕輕舒了一口氣,關老師搖著頭,長歎了一口氣:“唉,該來的終歸會來,我們想盡辦法都沒有用,我們親爹親媽都勸不聽。哎,這是她自己的命呀!”

“曉蕊怎麽樣?傷得重不重?”易老師很擔心女兒。

段雲修剛剛還在質疑自己的心理學專業素養,但又一個念頭很快閃過,通過這句話她立刻就明白了,老兩口並不知道目前發生的事情,他們的話存偽的可能性很小。這老兩口並非是和自己進行心理對抗的專業人士,他們這種反常的應對,恰恰說明裏麵的事情有著更多的不合常理。

她幹脆不提問,等著關老師他們自己講述,看他們會在這種心境下說出一些什麽樣的秘密。

“親家母是個好人,你別看我剛剛說她不好,罵她是個‘死肥婆’,她確實長得胖了一些,除了在那次大庭廣眾之下對我家曉蕊又打又罵,平常都還和和氣氣的,曉蕊嫁過去十多年了,平常也沒什麽衝突。我們離得有點遠,不可能經常過去,親家母還三天兩頭去幫他們收拾一下屋子,弄個飯啥的,要說這個婆子媽還真算厚道人。”

停頓了片刻,有些猶豫,但關老師還是繼續說了:“她這一輩子過得也很不容易的,二十多歲就開始守寡,女婿小章還在讀小學,紡紗廠偏偏又破產了。你不知道那個苦啊,她的那些工友很多都去地下舞廳找生活,給5塊錢就可以讓人隨便摸……紡紗廠的宿舍區以前被人叫做‘勞模村’,工人多嘛,幾十年前對工人可是尊重得很,也確實出了好幾個勞動模範,可沒過幾年,這個社會的語言味道就發生了變化,雲州市的人一說‘勞模村’都變得怪腔怪調的,故意說成是‘老摸村’,人人都明白那是在說‘紅燈區’……”

易老師給段雲修續了一杯水,打斷了關老師的話:“莫說那些了,莫說那些了,親家母發這麽大的脾氣,也不能全怪她,我們家曉蕊也是不聽人勸。”

段雲修謝過關老師,仍然不發一言,等待他們繼續講述。

“好不容易盼著兒子工作了,也成了家,她想抱孫子,我們兩個也想啊,但這麽多年了,我們三個老的都盼傷了心,你看,家裏小板凳我們都買了好幾個,就等著有了孫孫給他當木馬來騎,當小火車來開,易老師隻要看到好看的卡通圖案的碗就要買一個,說是以後有了孫孫好用,你看嘛,碗櫥裏堆了好大一摞。親家母也是,生怕我們家曉蕊沒有奶水,牛奶鍋都買了好幾個……”

關老師揉了揉眼睛:“小章的命不好,年紀輕輕的就走了,我們家曉蕊的命也不好,成了……成了寡婦。”

“我為什麽要說親家母是個可憐人?曉蕊今後還能改嫁,我們也都還有一個盼頭,她卻是什麽盼頭都沒有了,可憐人呀。”關老師說。

這時易老師又有點激動,用手指著關老師,手指抖動得厲害:“既然曉得,你怎麽不把曉蕊勸住嘛?親家母都給你我兩個跪下磕頭了,你呀,多勸一下,把娃留住多好嘛。”

關老師沒有回應易老師的埋怨,還是按自己的節奏講:“在追悼會上親家母確實是有些過分,她是急火攻心,將心比心我們後來也都能理解,她來我們家給我們磕頭認錯,給我們家曉蕊磕頭認錯,你說,哪有婆婆媽給兒媳婦磕頭的嘛?”

這時段雲修的手機響了,是李佳東打來的。

段雲修接聽電話時眉頭緊蹙,掛了電話,又猶豫了半分鍾,她對兩位老人說:“剛剛我的同事從醫院打來電話,易曉蕊現在是子宮穿孔,必須馬上手術,而且……要切除子宮……也就是說……”她實在是沒有勇氣說出最後那幾個字。

兩位老人不知是沒有聽清楚,還是聽清楚了但並不明白。

段雲修認為關老師不可能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畢竟她教了一輩子中學生物,他們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其實是希望從自己的口中得到另外的答案。

“她今後不能再生孩子了……”短短的時間,段雲修覺得還是和兩位老人建立了共情,她這句話說得很無力,說得聲音甚至有些哽咽。

“喊你勸住,喊你勸住!”易老師抓起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頹然地坐在沙發上,抖抖索索地又在口袋裏去摸藥瓶。

“我哪裏勸得住嘛?我喊她把娃生下來,我們來養,親家母把房子賣了都承認要來養,可她就是要去把孩子打了!我怎麽勸?二十年了,這個鬼陰魂不散還是纏上她了!這是鬼呀,我們想盡了辦法都躲不開,這個鬼纏上了她!我怎麽知道她對小章那麽大的恨?不是鬼纏上她了還能是什麽?結婚十多年,一直沒有孩子,老公死了,孩子卻懷上了,不管是不是小章的種,那都是小章在轉世投胎呀!你說,她也是你的女兒,你說她怎麽那麽狠心?你說她怎麽那麽恨他?我沒勸過嗎?等我們曉得的時候娃都已經流了……這不是被鬼迷了心竅還是什麽?你說!你告訴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