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段雲修接手這個案子後第一個問訊的人就是護士姚瑤。

李慧的死亡現場由李佳東帶領兩個刑警在負責,另外還有三個刑警在負責調查這三年時間裏的127個死亡病曆,刑警隊特意從位於湖東省的軍醫大學和軍醫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借調了兩個心內科專家、一個藥理學專家和一個病理學專家。

段雲修覺得四個月前章維冰的死亡既是疑點也是難點,畢竟屍體已經火化,沒有有價值的病案記錄,現場情況也隻有派出所的一個簡單記錄,刑警隊當時雖然出了現場,但采納的也是派出所的記錄,沒有多大的價值。

段雲修是尊重“疑罪從無”這一法律觀點的,但她是一個刑警,對每一個疑點都不放過是她的職業準則,也是對死者和嫌疑人最大的尊重。

姚護士所回憶的在殯儀館所見到的喪禮現場,當時看著是一場鬧劇,現在卻成了調查中最有分析價值的情報。

“我受科裏姐妹們的委托去六塔殯儀館參加章醫生的追悼會,我看到了他的遺體,麵部的皮膚有些發紅,一般心源性猝死的死者皮膚是會因為缺血而顯得格外蒼白,特別是他們的嘴唇,因為缺氧的原因,還會發紫和發紺。”

“那你當時看到的是什麽情況呢?”

“我覺得不應該是缺血性導致的死亡,更像是因充血的原因而導致死亡。”

“你當時沒有向警方或其他人提出過你的看法?”

“易醫生在我們市裏就是心內科的權威專家了,她都說了是心源性猝死,而且這又是她的老公,我隻是一個護士,我隻是覺得和我學到的護理知識以及平常見到的一些情況有些不同,我哪裏敢去想易醫生是殺人犯嘛?”

“目前我們還在調查中,易曉蕊也隻是嫌疑人之一,章維冰和李慧的死亡是因突發疾病死亡還是人為導致的意外死亡目前都還不能下結論,所以……”段雲修不得不再次強調法律上的不同概念。

“我知道,我知道,我說錯了!”姚瑤吐了一下舌頭。

“沒有一個人是住在客觀的世界裏,我們都居住在一個各自賦予其意義的主觀的世界。”這是個體心理學的創始人,有現代心理學之父稱謂的奧地利精神病學家阿爾弗雷德·阿德勒所說的。段雲修突然之間就喜歡上了這個小護士,不僅僅是她的青春靚麗,她也年輕過,知道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很多都管不住自己的嘴,說一句話往往是無來由,不亂嚼舌頭就已經阿彌陀佛了,但她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心裏有疑惑也不瞎叨叨,關鍵是說錯了話還能痛痛快快地承認。

姚瑤的確是一個肯動腦筋的護士,她提供的細節會給案件偵破帶來幫助。段雲修本部想去糾正她的說法,普法並不是自己的責任,但正因為心裏對這個小護士有點喜歡,她也忍不住多說了這樣幾句,這幾句話除外工作因素,也是段雲修自己的行為準則,她不喜歡擅下結論,哪怕是閑聊。如果對方帶著“有罪”或“有冤”的觀點來講述,勢必會給自己的回憶和講述帶來偏差,也會給信息接收者帶來強烈的心理暗示。思想罪?動機罪?殺人誅心?

段雲修參與過很多惡性案件的偵破工作,她又有心理學專業的課題在和偵破工作同步開展,作了很多研究,很多的蓄意殺人案件,這個蓄意總是有源頭的,而源頭往往淺薄得可笑,一句玩笑話、一個惡作劇,甚至隻是一個微表情,言者雖無心,但卻在另一個人心中漸漸激發起了殺人意。

“你隻需要如實地講講當時發生的情況。”

時間相隔得並不遙遠,記憶還是很清晰的。那是四個多月前的一天,姚瑤正在家裏休公休假,科裏護士長給她打來電話說婦產科的章醫生突發疾病去世了,章醫生是自己科室易醫生的老公。護士長說大家商量了一下,每人湊個200元的份子錢,就委托她做個代表去殯儀館參加一下章醫生的追悼會。

姚瑤根本就不敢拒絕護士長的命令。電話剛剛掛斷,姚瑤的嘴巴都還沒來得及嘟起,微信工作群裏就叮叮叮地響成了一片,每個人都給她轉來200元的“紅包”,而且紛紛艾特她,給她發哭臉表情和笑臉表情的都有,護士長在群裏又發了一段語音,特別叮囑到了殯儀館要以整個科室的名義買一個花圈,回科室再給報賬,實報實銷。

姚瑤為此還專門跑銀行去取了4600元現金,移動支付再厲害也不可能完全替代現金交易,至少在喪葬儀式上是這樣的,不可能到了現場再拉著易醫生掃二維碼進行轉賬吧?這也太過荒謬了。

銀行的現代化程度越來越高,服務卻越來越差,窗口還是那麽多,可大多數都是在賣保險和推銷理財產品,存取款的窗口就隻開了一個,姚瑤拿了號一看,前麵排隊的大爺大媽都還有二十多個。等姚瑤趕到六塔殯儀館找到章維冰的告別廳時,已經快進行到遺體告別儀式這一環節了,險些誤了事。

來參加追悼會的人不多,婦產科的醫生來得倒是比較齊,姚瑤一看都是一些熟麵孔,心裏也算鬆了一口氣,她確實不知道當著易醫生應該說什麽話,她悄悄往人堆裏躲。

司儀提醒大家站個橫排隊形,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而易曉蕊仍然坐在一旁的小沙發上,臉微微朝上,閉著眼。

姚瑤覺得易曉蕊應該是太過傷心了吧,不願麵對這種淒慘的告別,旁邊有一位瘦瘦的老太婆在輕輕拉易曉蕊,可能是易曉蕊的母親,她們兩個有點母女相。

突然,一個肥碩的身軀騰地一下衝到了沙發前,這個人就是李慧。她一把薅住易曉蕊的頭發,轉身就將她往靈前拖,力氣很大,易曉蕊雙手緊緊地按住頭頂,負著疼痛,身不由己地在地上被拖行向前。一句喊痛的聲音都沒有。

李慧大聲地叱罵,罵出來的話翻來覆去就是一句:“你這個婊子!你這個婊子!你這個婊子!”

眾人哄地一下炸了營,忙上前勸解。易曉蕊的媽媽站在人堆後麵急得雙腳來回不停地交替跺著,搓著雙手,眼淚一下就淌過了鼻翼。易曉蕊的父親一邊焦急地往人堆裏看,一邊緊張地摟著妻子。

好不容易才把李慧勸解開,氣氛逐漸地重新歸於肅穆。

司儀宣布“默哀!”哀樂聲適時而起,姚瑤是最不能接受哀樂聲的,隻要一聽見這種節奏低緩的音樂,她的眼淚就會控製不住。

突然間,“吉米,來吧,吉米,來吧……”節奏強烈而歡快的迪斯科樂曲聲在悼念大廳響起,所有的人都被驚得猛地抬頭,最慌亂的還是司儀,他不知道是不是殯儀館的同事放錯了音樂,如果出了這種錯誤喪家是會打人的,而他肯定是第一個被打的,也會是被打得最慘的。

姚瑤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音樂聲驚得抬起了頭,她看到了令人吃驚的一幕,肥碩的李慧正在伴隨著迪斯科的音樂和節奏左右扭胯,腳尖著地,雙腳靈活地左右輪換,手臂也在上下左右前前後後地揮舞擺動。音樂是從一個藍牙音箱裏播放出來的,這種音箱現在基本上是廣場舞的通用產品,可以用手機操控,音箱正放在章醫生的遺像下麵。

所有人都不敢說話,繼續低頭,在強勁節奏的迪斯科音樂聲中向逝者章維冰默哀。

“她受了什麽刺激嗎?”聽到這裏,段雲修也忍不住了,問。

“我不曉得,當時我也覺得她是不是瘋了……後來易醫生回科室上班,我確實忍不住,嘿嘿,我就是好奇心重,我很小心地問過她,建議她帶婆婆去醫院看看,她說沒事的。”姚瑤又說,“易醫生給我解釋過,她的婆婆很早就下崗了,那時章醫生還在讀小學,很多下崗女工就去火鍋館唱歌討幾個賞錢,她唱不好,而且唱歌的人又有很多,客人最喜歡點那些乖妹兒唱,沒得法,總要想辦法討生活噻,她就想到去跳迪斯科,一個胖女人哪怕是一陣不著調的亂舞,也是能討得客人開心的,客人一高興,也就能給她一些賞錢。”

段雲修雖然不是在這個城市長大的,但她經曆過那個慌慌張張的年代,每一個縣城幾乎都有這樣一段群體記憶。

作為心理學專家,姚瑤的講述剛一結束,段雲修瞬間就解讀出了這種行為的映射:這可能是一個母親在用自己的方式送別她的兒子,這曲“迪斯科”或許是他們母子倆的一種特殊的連接,隻不過在這個場所,這種方式,難免顯得怪異了一些。

“我覺得最奇怪的還是易醫生,從那以後,她管床的病人隻要去世了,她都要去殯儀館,家屬都感動得不得了,給醫院打來電話說了很多表揚和感恩的話,隻是我們覺得這有些……”姚瑤不知道應該怎樣措辭,說得小心翼翼,眼睛怯怯地望向段警官。

“她有這麽多的時間?你們的醫生不是都很忙嗎?”段雲修並不被姚瑤的話所牽引,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提問。

姚瑤回答說:“她都是下了班去的,去了就在告別廳裏坐一小會兒,也不吃飯,給家屬說幾句節哀的話,最多再解釋一下逝者當時的病情,也還會給家屬順便講講怎麽注意調整生活規律注意飲食結構的話,如果我是家屬,如果不知道她是這麽狠毒的凶手,也一樣會感動得不得了的。”

她看了一下段雲修的眼睛,臉紅了:“我就是喜歡多管閑事,好奇心大得很,悄悄跟蹤過她幾次……唉呀,現在想起來後怕得很。”

雖然有錄音筆在做記錄,語音最後也會轉換成文字,但段雲修還是用筆把這幾句話寫了下來,這個疑點會成為她接下來調查的重點,或許這就是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