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提神的黑皮帶

從李爺爺家出來,她要趕往另一家,這是她自己在中介所登記得來的,經曆了比較正規的麵談和試用。現在她已經取了他們家的信任和鑰匙,今天的任務除了打掃,洗衣服,還要包點餃子放在冰箱裏,她先去菜場取了餃子皮,不是冷凍的,是剛剛擀出來的,東家喜歡吃的新鮮的餃子皮,就來自這裏。

一共六十七隻白菜肉餃子,整整齊齊放在冰箱隔板上。晏秋又數了一遍,還是六十七。她把它們重新調整一下隊形,讓它們多出六隻來,剛剛多出七隻有點不自然。她從櫥櫃深處找出一隻飯盒,他們肯定忘了還有這隻飯盒。她把它洗幹淨,抹點油,把多出來的六隻餃子裝進去。桔子明天的早點有了。

她喜歡在別人家收羅早點,有時是麵包,有時是一小包麥片,對他們來說微不足道,對桔子來說,卻是半天的能量和營養,是她的一筆小錢。她不覺得內疚,她幹活認真,不管在哪家,都像在自己家一樣。

一切結束時,她不可遏止地來到衣櫃前。這是她最近發現的新大陸。

別人家的任何東西都引不起她的興趣,除了衣服。

她發現這家的女人總在買新衣服,而且總是買當季新品。她們竟然有著相同的型號,正是這一點,**著她去偷偷試穿。

她把自己的衣服小心地放在腳邊,所有的動作都放得極輕極輕,以便有人開門進來時,她能迅速關上衣櫃,穿好自己的衣服。

她很小心,不弄髒,不弄皺,也不破壞那個女人放衣服的順序。

試穿多了,她慢慢摸出門道來,她能給自己試穿過的衣服暗暗做好標記,下一次她不會再在它們身上浪費時間,她隻需試穿出現在衣櫃裏的新麵孔即可。

這個女人可真有錢,除了新衣服,她衣櫃裏的衣架都在向晏秋透露有錢的信息,不是普通的塑料包鐵絲或鋁絲,而是木頭,或者什麽別的高端材料,兩端模擬肩膀特有的渾圓,不管掛多久,衣服拿下來不會有絲毫走形。

麵對衣服,她難免想起春曦,春曦應該也像這個女人一樣給自己買了很多很多衣服吧,她一直是個買衣狂魔,說什麽一件新衣服可以讓自己高興二十七天,後來這個周期縮減成十七天,不知現在變成幾天了。如果春曦也像這家女人一樣,有著整齊寬闊的衣櫃,那麽她真的沒有資格再跟春曦聯係了,不僅如此,她還要為自己執著地打了她21個電話而羞愧。

從這家出來,她有半個小時的空閑,她決定走一走,家務活雖然不算重體力活,但每次做完,她都感到渾身酸乏,頭暈腦脹。外麵陽光強烈,她隻能垂著眼皮,看自己的腳尖,越看越覺得自己的腳尖像兩隻驚慌的小獸,在這異鄉的路上逃竄。

前麵一陣吵嚷,伴隨著陣陣尖利的哭嚎,她趕緊隨著人群跑了過去。

是個交通違章的女人,不服從警察的處理,結果被警察反擰胳膊麵朝下死按在地上,她的孩子,看樣子不到兩歲,被好心人抱在手裏,哭得快要斷氣了。

旁邊兩個人的對話嚇到了她。

不識趣的女人,帶著個孩子,在外麵幹嘛還抖狠?

這不叫不識趣,這叫不負責。我當年帶孩子的時候,走到哪裏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惹上什麽,刺激到孩子。

哎你說,抱著她孩子的那個人,不會是人販子吧?

天哪,別這麽想,嚇死人了。

晏秋有點走不動了,冷汗從她額頭冒了出來,她肩上背的環保袋裏裝著六包餃子,變成了沉甸甸的大石頭,重重地壓著她。她掏出飯盒,看了又看,轉身往回走去。

她把飯盒裏的餃子挑出來,放到一隻盤子裏,她相信東家可以這樣理解,餃子盤放不下了,所以保姆給放在另一隻盤子裏。

她又來到衣櫃前,仔細察看剛才她的試穿有沒有留下痕跡。

做完這些再出來的時候,她心裏特別踏實,就像剛剛給桔子買了一份人身安全保險似的。

她去郵局交水電費,出來時因為走錯了方向,竟迎頭碰上電信分公司小小的門臉,她心裏一動,何不去問一下呢?她早就有這個衝動,早就想去電信公司當麵問問,無法接通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但不知什麽原因,一直沒能付諸行動。

電信公司那個高高瘦瘦的小夥子接待了她,他講手機出現這種情況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信號不好,一種是對方設置了來電限製。她問怎麽區分這兩種情況,小夥子繪聲繪色地告訴她,如果電話滴了一聲之後,再出現那句電子應答,就屬於來電限製,如果沒有滴的一聲,直接響起那句電子應答,就是信號的原因了。

她竟回憶不起來到底是什麽情況,她每次沒等聽完那句話,就生氣地掛掉了。她把電話交給小夥子,讓他幫她判斷屬於哪種情況。小夥子聽了一會說:好像是有滴的聲音的。他不放心,又撥了一次,這回他肯定地點了點頭,還不放心,打開免提,又撥了第三次,晏秋清清楚楚聽到了宣告電話撥通的滴的一聲。

死女人!總算把你給找到了。她大步從電信公司走出來,完全忘了再也不會跟春曦聯係的誓言。必須做點什麽慶祝一下。她去飲品店給自己買了杯果汁。她根本不怕她的來電限製,她一定會想辦法衝破她的來電限製的。小夥子還告訴她,她每打一次電話,每發一次信息,對方都是知道的。你也太沉得住氣了。晏秋含笑咬住吸管。

如果那是你的遊戲,我也會玩我的遊戲。

現在她覺得她成了貓,春曦成了老鼠,她遲早會把這隻老鼠引誘出來,遲早會把她摁在自己的爪下。

因為剛才又撥了好多次,那個數字已經變成37了,想必春曦那邊也是有顯示的,她能想象春曦每天望著不斷變大的數字哧哧發笑,也許她想等晏秋打到某個了不起的數字時突然現身,她做得出來,沒有什麽是春曦做不出來的事。不,我不能再打了。晏秋警告自己,得拿出新的策略來。

從現在起,一次都不能打了,要讓春曦以為,她終於戒掉了撥打春曦電話的癮,她相信春曦也會成癮的,拒絕接她電話的癮。她要讓春曦感到奇怪,這個女人終於把她忘記了嗎?終於退出她的生活舞台了嗎?每天都響的電話,突然不響了,她會不自在的。

但克製畢竟很難,尤其是當她從電信公司得到那個解答以後。大約過了一個月,晏秋忍不住發了一個信息過去:不管你在哪裏,不管你還在不在人世,我都要向你報告我的近況,我找到了工作,桔子上了幼兒園,我的流浪終於到了盡頭。謝謝你的良苦用心,如果一開始你就接納我,幫助我,我不可能有今天,至少不會這麽快。

她覺得春曦需要一個台階慢慢走下來,這個台階得由她去給春曦造。她要讓春曦知道,她根本不介意春曦對她的隔離。

有時她發一張桔子的照片,附上一句:那個造下他的人,應該不惜一切代價活下去,而不是像隻螞蟻一樣死得毫無意義。

有時也發自己的照片,最美的角度,最成功的自拍,在照片的下邊感歎:坐看年華老去。

還有一天,她發了一張偷拍的照片,是兩個女孩無憂無慮的背影,她們在風中邁開大步,走得張揚。拍下這張照片,她真的傷感了,她仿佛看到了當年的春曦和自己,她們沒有哪一天不像這兩個女孩一樣,一起沐浴著黃昏暗銅色的天光,說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做些莫名其妙的蠢事,這一幕,不知何時已成往昔。

然後,按照計劃,她再次暫停。天氣該變一變了,她的生活並非隻有亮色,隻有懷舊,事實上她現在根本沒有亮色,她該呈上真實的顏色了。

春曦仍然沉默。晏秋越來越按捺不住,好幾次她拿出電話,又不得不縮回手指,不,時機還未到。

直到那個陰雨天。已經接連下了三天雨了,所有人都是一副濕漉漉忍無可忍的表情。她沉吟再三,小心翼翼地扔出一顆精心設計好的炸彈。

緊急求助!!!我遇到麻煩,人在派出所,估計今天出不去了,桔子還在幼兒園裏,如果你還在人間,千萬千萬麻煩你一次,下午四點準時趕到小星星幼兒園,幫我接一下桔子,否則他今天晚上就要淪為小流浪漢,被人抓去割走器官,或者弄成殘疾沿街乞討,請你看在死去的威廉份上,幫一把他的兒子。

她把這個消息複製粘貼發了三次,然後就開始了等待。

沒有任何動靜。

下午三點多,晏秋埋伏在幼兒園附近,魔盒就要打開了,春曦到底在不在那隻盒子裏,她會不會從裏麵爬出來,就看這一刻了。

三點五十分,她看到了四年不見的春曦,她瘦了些,腰身比以前細了不少,一頭濕漉漉的短發,一看就出自發型師之手,她像當年的威廉一樣,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在黑色裏,她化妝了,老遠就能看見她的紅唇。黑衣紅唇的春曦走在人群中有點搶眼,她比以前漂亮多了。

按照計劃,她走了過去。如果她不出現,春曦很可能領不出桔子,老師們是不會讓陌生人把桔子接走的,何況桔子根本不認識春曦。

近了才看清,春曦的黑衣樸素至極,最最普通的黑色工裝上衣,最最普通的黑色直管長褲,點晴之筆就是腰間那根提神的黑皮帶,有了那根皮帶,兩件普通之物突然都不那麽普通了。看來,春曦比以前更會打扮了。

她叫了聲春曦,春曦倏地回頭,臉頓時紅了。她扭身就走,晏秋撲過去,死死抓住她。

我今天是不會放你走的。她低聲喊。

春曦騰出腳來踢她,她不躲也不讓,任她踢。

春曦一腳踩在晏秋的腳上,使勁碾,晏秋忍著,春曦又騰出手來揍她,一拳一拳砸在她背上,肩上,胳膊上,她都忍著。

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把桔子給我領走。我早就厭倦了,所有的一切,我早就厭倦了。晏秋的聲音漸漸變了調,她才醒悟過來,她是真的厭倦了自己身上的一切,可又不得不假裝興致勃勃地堅持下去。

春曦瞪著她,終於不再攻擊她了。

死誰不會?為什麽他能死,我就不能死?我也可以像他一樣什麽都不管,一死了之。晏秋是真的傷心真的氣惱了。

你死呀,你怎麽不去死?現在就去死,去找一輛車,撞過去,去呀!春曦狠狠掐著她的胳膊,低聲吼道。

她從她的叫罵聲裏聽出了一絲絲以前的甜蜜歲月,突然安靜下來,揩幹了眼淚。

看你那個傻樣!居然像潑婦一樣揪著我。春曦鬆開了她,整理自己被弄亂的頭發。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搶了我男人呢。晏秋很是為自己的俏皮話自鳴得意。

春曦竟沒回敬她,隻顧低頭整理自己的衣服。

晏秋帶著她來到自己的小窩。沒有客廳,沒有餐廳,沒有沙發,沒有茶幾,看得見的隻有床,衛生間的台盆,煤氣灶,以及一隻冰箱。

何苦!放著好日子不過,跑這裏來弄得像個民工。

我們現在孤兒寡母的,隻配過這種生活。

春曦在簡易餐桌邊坐下。現在勸你回去也晚了,我猜你已經習慣這種擁擁擠擠的簡陋生活了。

還真是,就是有點對不住桔子,他將來可能都不知道沙發是做什麽用的,也不知道怎樣在正兒八經的餐桌邊吃飯。一抬眼,無意中看到春曦的手腕上有個紋身,是一串古怪的字母,她不認識那是什麽。

晏秋沒說做家政的事,春曦也沒問她靠什麽生活,她想起她剛來的那會兒,告訴春曦她已聯係好了一家托幼機構的工作。就讓她那麽以為吧。

春曦什麽都不願跟她說,工作,住所。

別想我把什麽都告訴你,也別指望我還能跟以前一樣,成天跟你膩在一起。我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

突然這麽討厭我了嗎……這個世界真的是奇怪得很,沒有一個人喜歡一個孩子媽。

還有誰不喜歡你?

你說,威廉的死會不會跟他不再喜歡我了有關,他不喜歡桔子,這一點我已經看出來了,他經常盯著桔子看,說孩子不像他,倒像他死去的爸爸,幸虧他爸爸已經死了,否則,傳出去人家還不知道怎麽想我呢。他不喜歡桔子,當然也不喜歡我,因為桔子是我生的,家裏兩個人他都不喜歡,所以他才沒有求生的意誌,才會……你覺得我的分析有沒有道理?

不要總是提起這個人。

是啊,不提了,提也沒有意義了。但是,你為什麽突然不理我了?你知道這對我的打擊有多大嗎?我覺得天都塌了,眼前一片漆黑。我當然是衝著你才到這裏來的,否則中國那麽大,我為什麽偏偏選擇這裏?

我最不喜歡聽的就是這種話,我來這裏時也是一個人都不認識,熟人又不能當飯吃。

我不想依賴你,更不想成為你的負擔,我就是想見到你,跟你說話。

還說不依賴!你這就是精神依賴呀,我討厭被別人依賴。

春曦直挺挺坐在小桌邊,顯而易見的抗拒姿勢,好像她知道晏秋要審判她,而她並不準備輸掉。

好吧,我道歉,我為自己如此思念你而道歉,我保證不再說那些話了,我把我們的過去像擦黑板一樣擦光。

當著孩子的麵少說廢話。

桔子果然一臉好奇地看著這邊。春曦離開小桌,向他走去,摸摸他的頭,從包裏拿出一大盒彩色鉛筆。他們開始畫畫,桔子說了什麽,春曦咯咯咯笑出聲來。

一切正在慢慢複原,她早知道會這樣,春曦就是這樣一個人,麵對麵說話,無意中把人嘔死的機率至少有百分之三十。

冷不丁地,春曦抬起頭來喊:你還不打算給我們做飯嗎?

晏秋笑著走進灶間,好久沒這麽開心過了,春曦還是原來那個春曦呀。

晚飯還沒做好,春曦突然站起來要走。晏秋挽留她,她根本不理睬,笑嘻嘻跟桔子道再見。晏秋要送她到電梯口,她卻急不可耐帶上門,把母子倆關在屋裏。

晏秋拉開門追出去,春曦又換成那張氣鼓鼓的臉:今天是被你騙來的,這種狼來了的把戲不要再上演了。

你瘦了。晏秋猛地切換到另一個頻道。

我當然知道。

你也愛上黑色了嗎?不過你把黑色穿得很好看。

我現在從裏到外從春到冬全是黑色。說到衣服,春曦的態度柔和了些。因為我不想再為衣服操那麽心了,我要把它當成刷牙一樣簡單又不須動腦筋的事。隻有黑色可以幫我做到這一點。

電梯來了,春曦搖搖手,一隻腳已經踏了進去,又被晏秋一把拽了出來。

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你覺得合適嗎?

我們不是一直在說話嗎?

我要我們像以前那樣說話。

我們一直都是這樣說話的呀。春曦做了個極度驚訝的表情,好像晏秋對她有多大誤解似的。

晏秋一時不知如何表達,她隻知道她們當年絕對不是現在這種樣子,她們當年說著說著就走到對方心裏去了,不是笑得直不起來腰,就是隱隱地想哭,而現在,她們光在表麵上兜圈子。

感覺你現在瞧不起我這個老朋友了。晏秋覺得自己一下子抓住了重點。

就像我以前很瞧得起你似的。

晏秋臉上忽地一熱,她忍不住了,她要開始反擊了。

春曦,你的態度讓我想到一件事,以前你當我是朋友,是因為威廉,現在威廉不在了,你也就不想理我了。我的猜測對嗎?

我跟你說了不要再提這個人。

我也不想提他,繞不過去呀,他一直在那兒。

什麽東西都是有壽命的,人際關係也一樣,當我離開那裏,我們之間就已經中斷了,枯萎了,你光著想著你的生活中沒有我了,你怎麽就不想想,我也沒有你很長時間了,我已經在新的道路上走出很遠很遠了。我也很艱難,我也很痛苦,但我不會回頭,我不會試圖在過去的沉渣裏翻出金子來。過去就像一件S號的衣服,而我現在已經要穿L號了。

晏秋臉上一怔,人就呆住了,春曦冷冷地望了她一眼,按下了電梯按鈕。

晏秋突然氣急敗壞地嚷起來:走吧走吧,冷酷的家夥,虛偽的家夥,不就是威廉死了,覺得跟我在一起沒勁了嗎?這麽喜歡他,怎麽不跟他一起去死呢?

春曦扶著電梯門,探出頭來說:是的,我是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怎麽樣?

電梯關了,晏秋氣呼呼地瞪著緊閉的電梯門。最終她寬容地搖搖頭。幸虧威廉已經不在了,否則她真的要生她的氣了。

推門一看,桔子趴在飯桌上畫畫,他畫了一個披著長卷發的人,問他畫的誰,他指指另一張紙上的模板,一個光有長卷發沒有五官的人頭像,是春曦畫在這裏的,她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威廉的頭像。

晏秋找來一本書,叫桔子在那裏麵找張圖照著畫。她將換下來的春曦的那幅小畫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

第二天一早,她發現手機裏躺著一條信息,是春曦,淩晨三點給她發來的。

你這笨蛋,還看不出來嗎?我有難言之隱,把我忘了吧,也許有一天,等我處理好若幹事情之後,會想起來找你,也許永遠處理不完,那麽,我們就隻好相忘於江湖了,總之,如果我不跟你聯係,你便不要聯係我。

會是什麽樣的難言之隱呢?

晏秋沒時間多想,每天早上都是一場分秒必爭的戰役。那就等她吧,至少她找到了春曦,至少春曦有可能會再來找她。所以即便被她罵了笨蛋,也還是快樂的。

晏秋新近接了一份很特別的工作,是一家專賣文具兼賣烤腸和蛋餅的小店,時間是下午四點到五點半,剛好是她從幼兒園接桔子回家準備晚飯的時間,她本來不想接的,但小店的地址讓她改變了主意,離幼兒園不遠,時間上也正好,而且小店是開在小學門口的,晏秋無限向往地望著小學,桔子還有半年就要升小學了,雖然桔子沒有這裏的戶口,不能在這個小學讀書,但離小學近點,嗅嗅小學的氣味也是好的。

至於桔子,小區門口有個水果攤,水果攤對麵就是門房間,她把桔子委托給賣水果的大姐,直到她回來。她會給水果大姐一點報酬,當然比她在學校門口的一個半小時少得多。

她越來越會玩這一手了,她去做別人家的家政,她的家政又交給別人來幫忙打理,這中間的差價大得令她滿意,她從中看出了某種可能,至少她在自己都不看好自己的情況下,一步一步走出了惶恐不安的境地。她覺得自己終於可以暫時性地停頓下來了。

店主叫曹開心,是個瘦削的中年男人,晏秋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在心裏笑了,怎麽會有反差如此巨大的人,明明叫開心,卻一臉愁容,仿佛剛剛受了打擊,從此將一蹶不振。既然如此,又開什麽店呢?他的店名也特別,居然叫聞一在此。

烤腸由曹開心做,她主要做蛋餅。很簡單的工作,餅坯有人送來,她隻需要把餅坯攤在平底鍋裏,再打上一隻雞蛋,兩片火腿肉,等熱氣透過來,夾上一片生菜葉子,再用小鏟子鏟起半張餅,對折,翻個個兒,再加熱幾秒鍾就成。

放了學的孩子們,挾帶著熱汗的味道,一群群湧進來。這種搶購式的熱潮要持續四十多分鍾,才慢慢退去,而在放學之前,已經有過一趟家長搶購潮了,多半是爺爺奶奶,為了讓自己的孩子能在放學後第一時間吃上烤腸和蛋餅,他們一到學校門口,就開始了自己的定製。晏秋向曹開心建議,再添一隻鍋,否則忙不過來。曹開心不同意:就是要讓他們急吼吼地買不上,一來就有,他們就不當回事了。

聽上去很有道理,但曹開心其實不是生意人,他說他之前在郵政局上班,後來辭了職過來的。晏秋沒細問,沒有什麽是不能理解的,春曦還從銀行買斷了呢,她自己還從幼兒園出來了呢。

晏秋過來的時候,學校裏還一片寂靜,聽不到上課的聲音,也看不到孩子在校園裏奔跑,學校安靜得像放了假。但一到四點,《回家》的薩克斯一響起來,所有的聲音立即噴薄而出,腳步聲,喧鬧聲,由遠而近,由輕而重,快到小店門口時,呼呼的喘氣聲已蓋過一切,晏秋開始還很好奇,送出一張餅,喜歡看一眼接餅的孩子,後來漸漸來不及看了,她忙著尋找錢與餅的對應關係,這往往是一筆糊塗賬,她記不住自己做了多少張餅,也來不及細數小紙箱裏的錢,她讓曹開心過來幫她收錢,但曹開心好像並不關心會不會少收錢。人氣最重要。他說:我就喜歡他們一放學就往我這裏跑。最後一個餅賣完,她把紙箱往曹開心麵前一放,匆匆騎車往家裏趕,她惦記著桔子,嚴格地說,水果攤並不安全,門房間值班的人也沒有明確答複一定會替她照看好孩子,一切就看桔子自己聽不聽話了,如果恰好有一隻流浪貓或是流浪狗出現,那他可就管不住自己了,他見到流浪貓狗就像見到失散很久的好朋友一樣。

有一天,曹開心說,孩子放學後你可以把他接到店裏來,完了你們再一起回去。

他說話的時候她剛剛趕到,正屏著趕路帶來喘息,在水槽裏收拾生菜。她關了水龍頭,不相信地又問了一遍。他背朝著她,兩手撐在腰胯間,望著門外的樹蔭。這樣你也安心,他也開心。他說完往前走了一步,不想再聽她囉嗦什麽的意思。

四點是桔子的放學時間,也是聞一在此的高峰時間,既然曹開心對她這麽友好,她也想給他相應的回報。她又開始了她的時間管理。她發現她僅有的資本就是時間,時段不同,工作內容不同,收入也不同,為了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益,她必須把她的時間以十分鍾為單位分割切斷,然後她就像個滾珠一樣,在她自己切成的時段裏來回滾動、奔跑。

她去找幼兒園的老師,請求把桔子的放學時間提前半小時。老師不理解,一般都是請求延後。

每天如此嗎?

是的,每天都提前到三點半放學。晏秋強調自己的切割點。

這樣她至少可以提前二十分鍾到達聞一在此,從從容容地做些準備工作。

桔子到聞一在此的第一天就喜歡上了這裏,店裏的東西全都是他喜歡的,那麽多文具,用紙箱裝起來的烤腸、一張接一張攤不完的蛋餅。他眼巴巴地望著晏秋手中的鏟子說:為什麽你在家裏不做蛋餅?

晏秋一抬頭,正好看見曹開心兩眼放光地盯著桔子。

說啊,你在家裏為什麽連蛋餅都不給兒子做?曹開心順著桔子的話說,眼睛死盯在孩子身上不放。

晏秋不好意思起來:我根本不知道還可以這樣做餅。

桔子吃了一張餅,晏秋要掏錢,曹開心不屑地嗤了一聲,接著挾了一根油淋淋的烤腸過來。嚐嚐叔叔做得好不好吃?

桔子含著烤腸,害羞地點頭。

放學的那波**過去了,店裏東倒西歪,門口盡是烤腸碎屑,蛋餅裏掉出來的生菜葉片,晏秋抓起掃帚,從屋裏掃到門外,一直掃到清潔工分管的地界,這是她第一次從從容容把工作幹得這麽徹底,因為她今天不必慌慌張張跑去接桔子。倒完垃圾回來,她看見桔子正在曹開心的輔導下做計算題。

你從沒教過他算術?曹開心一臉詫異地問。

還小嘛,那不是一年級的內容嗎?

你這家長怎麽當的?小學一年級以前,至少要熟練掌握一百以內的加減法,還要學會漢語拚音,學會寫字,有些孩子一年級以前已經認識一千多字,能自己閱讀了。

晏秋不相信,她以前還是幼兒園老師呢,她班上的孩子沒一個有曹開心說的這些能耐,但她不想拿自己的經曆舉例,她不想告訴曹開心她曾經是幼師。

行了,從今天開始,每天在我這裏學半個小時,我保證你一上學就是學霸。

晏秋雖然感激,但也覺得奇怪,做家政以來,她見到的都是斤斤計較毫厘不爽的人,突然掉下這種大餡餅,她有點不安。

你的孩子、很大了吧?晏秋猜他一定有過這方麵的經曆。

曹開心手裏的鉛筆轉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在手把手地教桔子寫字,桔子已經被他全副武裝起來了,鉛筆、握筆器、橡皮、本子,全都是剛從貨架上拿下來的。寫字本上既有筆劃練習,又有字體練習,桔子很快就有模有樣了。

晏秋也想為曹開心做點事,就問他家晚上吃什麽,鍋灶都是現成的,她可以先替他燒起來,待會兒帶回家就可以直接擺上餐桌了。

沒必要,我的家就我一個人,我就住在店裏。

晏秋嚇住了,無意中撩開門簾偷看了人家隱私的感覺。她想躲開,好奇心又把她釘在這裏。不管怎樣,他在輔導桔子學習,作為交換,她也應該為他做頓晚飯。晏秋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樂扣收納箱,難怪她早就發現這裏竟然有米。

材料有限,隻好因陋就簡,她在飯鍋裏蒸了個火腿腸雞蛋,炒了碟小生菜,這邊的教學剛好也結束了,晏秋解下圍裙,去拉桔子的手,桔子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收拾自己的本子和筆。

這些我還要的,我回家還要寫的。

曹開心笑起來:不錯不錯,就憑你這句話,你這個學生我收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