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海藍色軟殼衝鋒衣1

終於有機會問問曹開心了。這時他們已經比以前熟絡了很多,可以很自然地互稱名字。

這天下大雨,買餅的孩子少了很多,街上人車慌張,店裏倒幹燥而閑適,是個適合聊天的機會。

好怪的店名!聞一在此到底是什麽意思?聞一多在此嗎?沒有這種叫法呀。她率先說。

你也想到了聞一多啊!其實跟聞一多沒有半點關係,聞一,本來應該是曹聞一,那是我兒子的名字。

晏秋又問:在此又是什麽意思?很少有這樣取店名的。

聞一在此,字麵上很好理解啊。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止於字麵,我一說你就明白了,我兒子,曹聞一,他死了,他原來就是這個學校裏的學生,他是在學校裏死的。曹開心一隻手撐在桌上,一隻手插進兜裏,也許是故作輕鬆,他眼睛望著外麵,麵無表情。

晏秋心裏一炸,她讓桔子去店門口玩橡皮泥,她想靠曹開心近一點,說說安慰的話,又不知該說什麽。曹開心抬手蓋住自己的臉,他的臉真瘦,一隻巴掌竟完全蓋住了。她猜他躲在自己的巴掌後麵難受。她想過去拍拍他的背,安慰安慰他,但又有什麽東西在阻攔著她,她做不到。

他的手拿開了,露出發紅的眼睛,不像是悲傷得要流淚的紅,而沒睡好、疲倦不堪的紅。

直到今天,隻要想起他,我這心裏還像刀子在割。活著的話,已是英俊少年了。

能不能給我講講他。她輕聲請求。

曹開心起身進了裏間,拿出一件海藍色軟殼衝鋒衣來,遞給晏秋。

你穿穿它好嗎?就今天。這是聞一的衣服。我感覺你能穿。

晏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曹開心哀求道:就想看看這件衣服被身體撐起來的樣子。

她趕緊穿上,大小基本合適。不知是曹開心緊盯著衣服的原因,還是她自己想得太多,她覺得身上沉重得很,像穿了一層鎧甲。

曹開心眼裏一直有淚,流不下來卻始終汪在那裏的一層淺淺的淚,泡著他的眼珠。

我還是脫下來吧,你不能刻意讓自己陷在那裏麵。

不,你穿著,求你了,讓我看看他的衣服動起來的樣子也好。我兒子的衣服我都留著,說不定還能給你找出幾件來。

聽我說,我們是一樣的人。晏秋看了一眼門外的桔子,壓低聲瞪著曹開心說:你是兒子走了,我是丈夫走了,我們都殘缺不全了,但我們不能自暴自棄,我們還得活下去,我可不想讓我兒子看見一個整天哭哭啼啼的媽媽。

曹開心似乎吃了一驚,但馬上又穩住神,沉入自己的悲傷裏。

你是有理由堅強下去,孩子已經沒有爸爸了,不能再沒有媽媽,我呢?我要堅強給誰看呢?

晏秋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千萬別給我戳穿了,我告訴桔子他爸爸是工程師,到非洲援建去了。

曹開心立刻換了副表情:那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呀,最終你還是得告訴他。

會有那一天的,但不是現在。

就因為交換了各自的傷心事,兩人瞬間走近了。

等哪天有時間,有心情,我會把聞一的事情全都告訴你。

可以啊,我也把桔子爸爸的事情告訴你,其實我的故事很簡單,一句話就可以把它講完,有時我自己都覺得是不是太簡單了,那麽大的事情,卻那麽簡單。

她至今對威廉下水那天感到恍忽,好像那不是自己的一天,而是電影裏的某個鏡頭,她不是親曆者,而是一個觀眾,看著這個鏡頭一晃而過。她很奇怪怎麽會有這種感覺。

也許他們都有心向對方訴說,他們很快就迎來了一個特別的日子,端午節,到處放假,曹開心的商業目標——小學也放了假,晏秋的東家們在這天也不需要她,曹開心給晏秋打電話說:把你兒子借給我吧,我想帶他去釣魚。

她不可能把兒子交給他以後,一個人回家,兒子在哪裏,她就得在哪裏。幸虧曹開心並不反對。她準備了豐富的午餐,裝在背包裏,牽著桔子興衝衝趕往他們約定好的地方。

曹開心已經在那裏了,一副釣魚打扮,他向桔子晃晃釣魚杆,桔子撒開兩腿奔了過去。

很久很久沒有休息過了。晏秋伸了伸胳膊,在太陽底下愜意地眯起眼睛。

也不戴個太陽鏡。曹開心看了她一眼。

晏秋假裝沒聽見,她根本沒有太陽鏡,太陽鏡還沒有成為她生活中的必需品。她眯著眼睛靜靜地等著,她知道他今天會告訴她,關於他兒子的事。

午餐已經涼了,但大家興致都很高,桔子尤其高興,他還從來沒有野餐過,沒有爸爸的孩子,總是比有爸爸的孩子少了許多戶外生活的樂趣。

釣魚的收獲聊等於無,一兩條兩三寸長的小鯽魚,曹開心在吃飯前就把它們放了回去,趁機給桔子開了愛惜生命、眾生平等這一課。晏秋笑微微地在一旁聽著。總共四份工作中,她最喜歡的是這一份。

除了那份工資,她更需要的是友誼和交流,何況這份友誼和交流還可以和桔子共享,這是她做夢都不敢想的意外驚喜。

不過晏秋隱約明白這份超重的禮物是桔子贏來的,桔子出現在聞一在此之前,曹開心不過是她一個普通的客戶,桔子一來,曹開心就不一樣了,蒼白冷淡的臉像見了戀人般生動起來,連聲音都透著精神,不再含含糊糊,混濁不清。

桔子累了,也許是曬蔫了,他往曹開心的折疊椅上一倒,很快就響起了細細的鼾聲。

曹開心看了晏秋一眼,晏秋立即靠了過去。

看到沒有,他對我一點都不認生。

晏秋鼻子發酸:看到他開心,我好幸福。

我也好久好久沒有過好心情了。

願意的話,給我講講你的事吧。

曹開心說,那天他正在郵政大廳的櫃台上專心致誌地敲章。他已經在那個櫃台上敲了近二十年章了,小榔頭柄吃透了他的手汗,從原來的深棕色變得琥珀一般。他敲章的聲音漸漸跟人家不一樣了,正如一個成熟的小提琴家,弓一搭上弦,那聲音就跟人家不一樣。他先把單據剁齊,擺成扇麵,再嘩地一陣富有節奏的碎響,小榔頭突然變身千腳蟲一般,待收起榔頭時,張張單據的同一位置開著一小朵圓圓的印泥之花。他正在充滿快感地吹開不知第幾輪印泥之花時,電話響了,聲音之大,非同尋常,惹得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盯著他看。他也感到奇怪,今天的鈴聲怎麽突然變了,比平時急促,也比平時刺耳。是曹聞一學校老師打來的,起先他被沒聽明白,那人聲音不高,又很急,說的話也莫名其妙,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用拿著榔頭的手捂住另一隻耳朵:什麽?什麽什麽?那人又用同樣的聲音重複起來,他聽著聽著,手裏的小榔頭掉了,連抽屜都沒鎖,撒腿就往外跑。

天塌下來了,神智清醒的最後一刻,他打電話到郵政大廳,一個女同事接了他的電話,他張了口,卻說不出來話,像有東西堵在喉嚨口,隻能發出唔唔的聲音。但他必須說話,他要請假,但他出來時走得匆忙,沒辦交接。唔唔了好一會,他隻擠出幾個零散的字:我的聞一,沒了!在學校,沒的。他聽見她們在那邊驚聲尖叫,他不知道她們在叫些什麽。

有段時間,他除了胸腔一陣陣跳疼,什麽感覺都沒有,汽車停在醫院門口,他下車時重重摔了一跤,身上卻沒任何感覺。兒子在急救室,他在外麵,幾個老師呈三角形環伺在他周圍,他往外走,三角形也往外走,他往回走,三角形也往回走。他知道他現在應該處在一個主動的位置,但他不知道該如何走出第一步,第一句話又該怎樣說。

放學後,曹聞一和另外幾個學生一起留下來,編四年級上學期第二期黑板報,黑板班還沒編完,不知為何竟從四樓墜落而死。這是他從老師那裏得到的全部信息的匯總。

無論他所在的集體,還是他個人,曹開心從沒遇到過大事,他原以為他會平平凡凡地在郵政大廳敲一輩子印章,他並不厭倦這種單調至極的工作,比起提心吊膽的冒險,他更喜歡四平八穩的平凡。現在他才知道,平凡乃最大的冒險,因為平凡如同一缸稀釋過的淡硫酸,會一點一點腐蝕掉你的思考能力和行動能力,比如現在,被那缸淡硫酸泡了二十年的他,竟不知道如何使用他的主動權,如何讓被動的一方在他麵前懺悔,百依百順。

老婆玉玲也來了,她倒很安靜,就是有點踉蹌,像喝醉了酒一樣。

當天晚上,以及後來幾個白天和夜晚,他們都沒回家,兩人不是在學校,就是在教委,再不就是在派出所,哭喊,下跪,數度暈厥又數度醒來。後來,曹開心聽取了大家的意見,把冰塊圍著的兒子從醫院弄出來,停在學校大門口。他們告訴他,不逼他們,不把他們逼到一個地步,別指望他們會把事情處理好。曹聞一的班主任、那個吩咐孩子們辦黑板報的老師,早已被學校嚴密保護起來,曹開心發動自家親戚朋友和同學,上天入地都沒法找到那個老師。冰塊補充了好幾次,大門口終日流著冰塊化出來的水,有人說那水已經有了屍臭氣。終於,有個很大的官員出麵了,他一來就裝出一副哭喪相,好像曹開心是他的親兄弟,曹聞一是他的親侄子,傷感的河流漸漸淹沒了眾人,也淹沒了小學,曹開心知道領導要表態了,重要的時刻到來了,全身的神經頓時擰緊,領導說,小學已經停課兩天了,兩天啊,要上多少節課,跟別的學校比,孩子們拉下多大一截,這對別人不公平,不應該把個人的痛苦強加在無辜的公眾身上,應該就事論事。官員一開口就有種特別的魅力,曹開心情不自禁地被他從心理上繳了械,瞧他都幹了些什麽啊,他害得全校近兩千名孩子無學可上,他耽誤了他們的學業,他們是無辜的,他們會恨他的,一個家庭隻算兩個家長,他正在被四千名家長惡毒咒罵,他們肯定在說,你孩子死都死了,幹嗎要把一具臭皮肉擺在這裏妨礙我們大家,又不是我們讓你孩子跳樓的,他們肯定天天在這裏這樣罵他。好吧,既然大領導都來了,不如就勢下台,但有個條件,他要見到那個老師,作為一個班主任,他必須對他學生的死負起責任來,但他們說,那個老師正在接受調查,誰都見不著。示威就這樣草草結束,聽到學校恢複上課的鈴聲,曹開心像截木頭似的往前一撲,跌倒在地,他的兒子再也不能上課了,他的兒子再也不屬於這裏,不屬於他,不屬於這個世界,他恨自己不能打開胸腔,把筋骨脆斷的兒子小心翼翼地放回自己身體裏去。兒子火化了,他卻沒有回家,天天守在校門口,他知道這樣不會有什麽結果,任何結果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隻知道他必須守在這裏,守在兒子斷氣的地方,否則他就是不是他的父親。一天天過去,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團細菌,所有經過他身邊的人,都屏住氣,躡著腳,飛快地掠過,仿佛稍微慢一點,就會傳染上。學校的幹涉根本無用,他兩手空空,不吵不鬧,清白又無辜地站在那裏,誰也不能拿他怎麽樣。

我連站在這裏都不行?我連站在我兒子斷氣的地方都不行?

他含淚問那些過來幹涉他的人,他們全都在他的非騷擾性抗議下敗走。

事情終於有了進展,之前一直說在接受調查的班主任老師提出要跟孩子的父母見一麵,但必須有第三方在麵。第三方當然是學校的人。談話安排在孩子原來那間教室裏,這意味著老師很可能還會在這間教室上課,這種猜測影響了他的心情,他黑著臉進了教室,坐在孩子的座位上,玉玲坐在他旁邊,班主任老師是跟兩個保安一起上樓來的,教室門處於微微敞開的狀態,是隨時可以撤出和報告的狀態。班主任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看上去挺樸實,曹開心幾乎每天接孩子時都會見也,都會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無話找話地寒暄幾句,而此時的相見,都讓對方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

有個細節我一直沒跟你說,一是沒機會,二是不想說,我直覺孩子是不希望我告訴你的,既然我現在已經不是這個學校的老師了,我就覺得我必須告訴你。

曹開心稍稍鬆了口氣,原來老師已經被開除了。那是他應得的!活該!他不想因此而削弱今天的鬥誌。

我知道現在來討論誰對誰錯已經遲了,但我還是想把那個細節告訴你,不是為自己辯護,我也不需要辯護了。當時,他們四個人從我這裏拿了五十塊班費,去文具店買點辦黑板報需要的東西,回來告訴我,說五十塊剛好花完,後來我無意中在袋子裏發現了一張貨物明細,一算,居然是兩個價格,原價多少,打折後多少,我去問他們,今天到底花了多少錢,小家夥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吱聲,曹聞一卻很坦然:五十啊,剛好用完,一分都不剩。我把那張明細拿出來給他看,讓他把找回的六塊錢給我。曹聞一馬上不高興了:憑什麽?那六塊錢是我自己討價還價掙來的,如果我不還價,老板就會照實收,五十元可能還不夠呢。我告訴他,這五十元是班級的錢,不是他個人的錢,他沒權利這麽做,就算討價還價成功,賺來的六塊錢也是為班級賺的,不能歸個人所有。我問他那六塊錢在哪裏,他說他們四個人拿去買烤腸吃了。作為他的老師,我覺得這樣做不妥,我覺得我有義務指出來,一個老師不能光是教書,還要育人。我說你這就相當於吃回扣你懂嗎?現在吃六塊錢,長大會不會吃是六千、六萬甚至六個億?我問他知不知道現在社會上有一種“大老虎”,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那些危害國家的“大老虎”也不是一天形成的,很有可能就是從你這種小老虎慢慢變來的。我的話可能稍稍重了一點,但我必須得這樣說,必須把孩子身上的毛病掐死在萌芽狀態。他不服,而且很生氣,覺得我侮辱了他,我也很生氣,我想我必須借這個機會告訴他,公款就是公款,一分錢也是公款,就算你憑自己的能力節約了,那節約下來的部分,也改變不了公款的性質,不能說是你節約下來的,這錢就可以裝入你自己的腰包。另外我也覺得奇怪,按說像他這麽大的孩子,買東西是想不起來討價還價的,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還價是怎麽回事,我問他,是誰教你還價的?是你爸爸還是你媽媽?他越來越氣,一會兒覺得我給他把帽子戴大了,一會兒又覺得不該提到爸爸媽媽。我說,那好,我們幹脆打電話把你爸爸叫來,我們讓他來評判一下你到底有沒有做錯。他不同意,說男子漢敢做敢當,自己犯的錯誤自己承擔,跟爸爸不相幹,不要怪爸爸,死活不肯把你的電話告訴我。我說你不告訴我也能查到,我電腦裏有你們的信息表。我站起來,起身去辦公室,其實我不是要去查信息表,你知道我手機裏有你的電話,我隻是覺得跟他談得差不多了,想讓他放鬆一下。但他誤會了我的意思,他以為我真的是去電腦上查你的電話號碼去了,同學們後來告訴我,他就是在我起身離開教室的時候,從教室後麵往外跑的。你可能不相信,我也非常痛苦,這事會成為我一輩子的創傷,我也挖心剖肺地反省過自己,如果非說我有錯,我的錯誤可能在於,我不該如此直白地指出學生的錯處,我應該婉轉一點,但不管怎樣,就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是要說,隻要我發現孩子有錯誤,就應該及時指出來,不能讓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還有一個錯誤,就是不該把這事告訴家長,我不該有這個念頭,我應該等到事後再跟你說,而不是在那麽激烈的時候提出來。這就是我作為一個老師要對家長說的,事已至此,我也付出了代價,但這並不代表我從此就輕鬆了,我這輩子可能都輕鬆不起來了。

原本指望跟老師好好做一番交鋒的,沒想到老師說得越多,他的頭就垂得越低,就像有人在用力按著他的頭一樣。他知道這樣不好,他也應該說出他的道理,但道理有什麽用呢?是他教兒子要培養一雙銳利的眼睛,要認清這個社會,能識辨一切虛假與騙局,最基本的騙局就是街頭小販,他們的貪婪沒有止境,必須有人讓他們知道,他們每天每天、每時每刻都在做著坑人的事情,簡直就是陽光下的搶劫,所以他要懂得還價,要把自己的損失降到最小。

一陣濁重的呼吸響起,玉玲過來了,她臉上血紅血紅,嘴唇卻白得像死人,沒等曹開心看清椅子是怎麽倒在地上的,玉玲已撲在老師身上,又捶又打又抓。門外安排的保衛第一時間衝進來,拉開了兩個扭在一起的人。

知道你們為什麽要選那個爛紅色做校服了!知道你們的用意了!孩子在學校受了傷,流了血,看不出來,你敢說實話嗎?到底有多少孩子在學校遭遇過生命危險?

怎麽扯到校服上去了?怎麽還扯上別的孩子了?曹開心沒想到老婆會是這個思路,校方的人也懵了,張著嘴巴站在一旁,忘了反駁。

老師被架出去時,曹開心看到他臉上有三道血印子。

你還是個男人嗎?你站在那裏就像個白癡,你是沒長手還是沒長腳啊?難不成你還怕他個王八蛋?他是仇人!他是殺死你兒子的凶手!

她不會是要瘋了吧?這太不像她了。曹開心想。從他們認識以來,別說髒話,她連一個髒字都沒說過。

果然不對勁,從教室出來後,玉玲出乎意料地安靜下來,不哭不鬧,眼睛發直。連周圍的人都感覺到了,對曹開心說,先把別的事放一放,去跟玉玲說說話。曹開心試過幾次,玉玲根本看不見他,他抬手在她眼前晃,把她晃煩了,她就轉個身,換個方向繼續出神。曹開心明白,她可能是想要一個人呆著,從此盡量不去打擾她。直到有天早上,曹開心在做早餐,玉玲他身後的水槽邊刷牙,窗外突然響起一段對話:寶貝再見!媽媽再見!今天我自己回家哦,你不用去接我。玉玲牙刷到一半,硬在那裏,曹開心知道她在想什麽。等他蓋上鍋蓋,要去冰箱裏取鹵子和調料包時,發現她還那樣站著,而牙刷正一點一點從她口裏滑落出來。他喊了她一聲,她沒有反應,他過去輕輕推了她一下,她就像根棍子一樣倒了下去。

玉玲在醫院待了三天,出來後變成了另一個人,腳步鈍重,滿臉怒氣,對曹開心動輒大呼小叫,頤指氣使,曹開心好像也樂意被她這樣對待,隻要她的聲音響起,馬上一溜小跑,殷勤備至。

一天上午,居委會的人敲開了他們家的門,玉玲率先站起來,把居委會的人迎向餐桌邊:我說的東西你帶來了嗎?那人說,帶了。

玉玲這時已完全正常了,舉止輕盈,麵目和善,她居然找來茶葉,給居委會的人泡了一杯茶,然後才客氣地說:麻煩你幫我做個見證。

冷不防一聲脆響,毫無防備的曹開心幾乎給玉玲一巴掌搧倒在地。

去你媽的“大老虎”,你不瞎講八講“大老虎”的壞話,我兒子也不知道“大老虎”是壞人。你以為你有資格判斷誰是好人誰是是好人?你算老幾?你去給那些“大老虎”提鞋都不配!

玉玲操著一口不太熟練的粗話。

曹開心好不容易站穩,不等開口,又是一巴掌,把曹開心搧得轉了個方向。

去你媽的腦子活泛!全天下就你腦子活泛!你不教我兒子我兒子能去跟人家討價還價?買點水果你都教他跟人家還價,還價還價,你就知道還你媽的價,丟老娘祖宗的臉,老娘活了大半輩子,從沒還過一次價,也沒窮到哪裏去。你這麽喜歡還價,發財了沒有呢?還是窮得像鬼!你自己喜歡討價還價也就罷了,你不該教我兒子,我兒子要是不聽你教唆,不去還價,就不會多出那六塊錢,不多出那六塊錢,他就不會死!是你親手殺了我兒子,你有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你今天割一刀子,明天割一刀子,我兒子就是被你一刀一刀殺了十一年才殺死的。

任她打罵,曹開心反正不還嘴,隻是哭,一邊哭,身子一邊矮了下去,像他的身體是水做的,眼淚流得越多,他的身體就變得越短。

又是一道黑光一閃,這次,居委會的人死死抱住她。大姐,有話好說,打人不對。

玉玲指著曹開心,目眥盡裂,異常恐怖:你聽好,老子要跟你離婚,現在就離,老子一天都不想再看到你,老子跟你有殺子之仇。

一個星期之內,這對生活了十五年的夫妻真的離婚了,房子、錢都給了女方,曹開心淨身出戶。女方眨眼間就把判給她的房子賣了,人也搬走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某天上午十點多鍾,居委會那個見證過曹開心夫婦離婚的人,偶然發現曹開心睡在小區裏的露天健身椅上,他叫醒了他,問他怎麽還沒去上班,休假早該結束了。曹開心閉著眼睛說:我又沒有孩子要養,辛辛苦苦上班幹嘛?

居委會的人自己的事也不幹了,蹲下來對著曹開心苦口婆心,勸他趕緊振作起來,去上班,重新開始生活。

她能為這事離婚,我還不能為這事離職?到底誰跟孩子更有感情啊?孩子的吃喝拉撒和作業,哪一樣不是我在管?還說什麽我殺了他!

糊塗!居委會的人再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曹開心的故事,再次拉近了他們的距離,近到當桔子的鞋帶散了,曹開心能搶在晏秋之前,非常自然地蹲下去幫他係好。

聞一像他這麽大的時候,這些事情都是他自己幹,他所有的事情幾乎都是他自己幹的,我那時信奉一個原則:把孩子當大人看。我讓他做一切成人才可以做的事情,我想讓他提前認識這個世界,適應這個世界。我那時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愛孩子。

桔子動手能力是差一點。晏秋附和著說。其實她內心並不認同。她當過幼師她知道,每個孩子極限不同,就拿係鞋帶這件事來說,有的孩子小班就能學會,有的孩子到大班了還是學不會。

事實證明你是對的,我不該那麽早就把聞一推到成人世界裏去,看起來他是比同齡的孩子成熟,有經驗,會處理事情,實際上……反而是這些東西害了他,他媽媽罵得對,是我不好,都怪我,我不該把那些成人的小伎倆教給他,我以為那可以讓他占盡先機。

你也不要太自責,你是真的為他好,當過父母的人都知道。

你可千萬千萬要汲取我的教訓。桔子做事很專注,我看出來了。這是個好品質。

兩人一起望向正在玩橡皮泥的桔子,他正起勁地捏著什麽。

看著他,我常常會升出一種恐懼,因為他時時刻刻都在變化當中,而我卻看不見那些變化。

隨他,永遠不要想著如何才能參與他的變化,我以前就是太想參與他的成長了,我像製作盆景一樣參與他的成長,這是多麽罪惡的念頭,可惜我到現在才明白。

真的不要過於自責了,身為父親,你已經很盡責了。

關注一下他的學習成績就足夠了。其他部分,應該讓他自我成長,野蠻生長。

晏秋一笑,她想她現在最需要操心的不是桔子的成長,而是桔子到底應該在哪裏成長。

那天去接桔子的時候,稍微早了點,跟同去接孩子的家長聊了起來,那個家長得知桔子不一定能在這裏上學時,湊近晏秋耳邊說:不要回去,就在這裏讀書最好,要麽找關係,要麽交借讀費,但都不會是個小數目。

她錢不多,威廉留下的,不到二十萬,她不敢挪用,那是留著救急的,實在不行,隻有帶桔子回老家了,但僅僅這樣一想,她的心就開始疼,母親笑話她,親戚朋友笑話她,還有,這裏的小學比老家那邊的教學質量好得多,不說別的,英語一項,就把老家那邊的甩了好幾個省。找人嗎?她認識的人,不是老得像嬰兒一樣的李爺爺,就是沉浸在喪子之痛中難以自拔的曹開心,他們誰有這個能力?

這個問題還沒想清楚,桔子那邊遲早要麵對的問題提早來到了。

你跟我爸爸離婚了嗎?桔子有一天突然問。

沒有啊,為什麽這麽問?

我們班上也有人也沒有爸爸,因為他的爸爸媽媽離婚了。

你跟他不一樣,你爸爸在坦桑尼亞,在幫助那些人建設他們的國家,那是很令人自豪的工作。她盡量讓桔子感到她的誠實,而不是裝出來的。

回到家,晏秋把桔子拉到地球儀夜燈前,幸虧前不久給他買了這個地球儀。她把坦桑尼亞指給他看。你爸爸就在這裏,他正在這裏指揮別人做一個很大的工程。

那一小塊指甲形的棕黃色仍然不能讓桔子感到滿足。我還是不知道他在哪裏呀,他住著什麽樣的房子,他吃什麽樣的東西,他住的地方叫什麽名字,我能給他打電話嗎?

那裏很落後,通訊不發達,想打一次電話很不容易,而且很貴很貴。好吧,我讓他給你寫信。

你怎麽叫他給我寫信?我是說,你是怎麽跟他聯係的?

這個呀,要等你長大了才知道,爸爸媽媽總是有他們特殊的聯係方式。

是做夢嗎?

晏秋驚訝地看著他。

為什麽我們不去一趟坦桑尼亞呢?桔子很得意自己能想出這個辦法來。

那太貴了,我們需要做個計劃,給我點時間好嗎?

要多久?寒假去還是暑假去?

都可以。晏秋轉臉去看遠處:我正在攢錢,去坦桑尼亞的機票很貴,等我攢夠了,買兩張機票,我們就能飛過去了。

好不容易搞定了桔子的提問,晏秋又回到自己的心事裏來。毫無疑問,她隻能挨個去問她的雇主,除此以外,她誰都不認識。

第一個要試探的是李爺爺,她依稀記得第一次上他家的時候,他說過有個兒子是公務員,公務員跟學校至少不是完全不相幹。如果李爺爺真有這麽個兒子,應該不會拒絕她的請求,畢竟她給他洗過非常規的澡,看在那點肮髒的情分上,沒準他會助她一臂之力。如果他肯幫她這個忙,她不介意在滿缸的泡沫加皮屑中多握一會他的死鳥。

就像知道晏秋會有事求他一樣,李爺爺這天說他不想洗澡,對晏秋也有點故意做出來的冷淡,她做家務的時候,他一直閉著眼睛靠在輪椅上聽新聞,她不敢上去打擾他,隻能時不時偷瞄他一眼,尋找機會。

眼看就到點了,晏秋不顧一切撲上去獻媚,說今天有點涼,他最好泡個腳,暖暖身體。李爺爺沒想到還有這個意外福利,愉快地答應了。晏秋調好水溫,盡量忍著胃裏的不適,雙手浸入45度咕咕作響的熱水裏揉捏終於那雙僵硬變形的大腳。李爺爺的臉上終於泛出溫暖的色調。你真是個好人!他笑出牙齦來。

爺爺,您幫我一個忙吧,我走投無路了。

當她謹慎地說完她的要求時,老人一動不動,就像沒聽見一樣,她尷尬恨不得立即鑽到牆裏去,但過了一會,正當晏秋以為他已經用沉默拒絕了她的請求時,老人說:你找對人了,我兒子正好在教委工作。

老人告訴她,他很快就要跟兒子見麵了,他們父子的見麵日定在每周四下午,他會在見麵時跟兒子說說這事。

晏秋不免心花怒放,今天就是星期四啊。她相信這是屬於桔子的好運氣,雖然是她在運作,但福氣是桔子的,換成另一個孩子,很可能碰不到李爺爺這麽直接好用的關係。

李爺爺讓她明天過來一趟,看看他兒子怎麽答複他。

第二天,晏秋提前十分鍾趕到,順便給老人拎了掛香蕉,他的牙齒隻夠吃這種水果了。

老頭坐在**,拍拍旁邊的空地,晏秋站著不動,老頭又拍了兩下,晏秋說:我還有活要幹呢。

今天不用幹活。

晏秋心裏不自在,又不想表現出來:爺爺,我、我怕弄髒你的床。

你不想聽我兒子的答複了?你的事情不辦了?

晏秋一咬牙,坐了上去。

兩人靜坐了一會,老頭說:我有二十多年沒碰過女人了,都快忘了。

晏秋不吱聲,老頭又說:你老公跟你,你們年輕力壯,做得勤吧?

還行。晏秋不想多說。

老頭沒再說話,但也沒動,兩人就這麽靜靜地坐著。

你肯定在心裏罵我。老頭說話時不看他,盯著對麵的矮櫃,像在跟櫃邊的某人吵架。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提這種要求,這不是我的風格,我沒想到老了這麽無聊,全世界的人都跟我不相幹了,不理我了,我再不動一下,就跟死了沒區別。我年輕的時候,身高一米七八,又有前途,長得不漂亮的,我看都不看一眼。

晏秋假裝崇敬地看著他,心裏卻在感歎,那又怎麽樣?今天不也像一坨糞似的坐在這裏嗎?

人生是公平的,我奮鬥了一輩子,到最後為了跟一個保姆上床,還得付出代價。

晏秋立即坐起:好了爺爺,我不為難你了。

還沒下床,被老頭一把拉住。

我一生被傲慢所害,你又何必步我後塵?

晏秋停住,眼前晃過桔子無辜的小身影,以及前麵漫長無邊無一助力的崎嶇道路,此時若耍脾氣,代價會比較大,老頭說得好,何必被傲慢所害。

你不要覺得心虛、理虧,覺得自己好像在搞不正當的事情,自古以來,母親為了孩子,都是不惜代價的。

跟上次在浴缸裏的鬆弛相比,那裏緊湊多了,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晏秋掃一眼緊閉的窗簾,咬住嘴唇,動起手來。但願它仍舊隻是一隻喚不醒的死鳥。

但它居然一點一點蘇醒過來了,與此同時,她被拽過去,摁倒,她聞到被子上他的氣息,他以難以想象的敏捷脫去衣服,也脫去她的,她開始感到一點點刺激,她告訴自己,她碰到的不是一個老年人,而是冒險路上的攔路虎,她必須騎上去,降服它,為她所用,除非她願意打包行李,灰溜溜滾回去。但他終究是老了,先前的緊繃隻持續了一小會兒,任他怎麽努力,還是義無反顧地縮了回去。

老頭抓住她的頭發,把她的頭往下按,她知道他的意思,但她實在做不到,荒草叢中黑乎乎的小鳥屍體,她閉著眼睛都不能忍受的厭惡感。

你是個好女人。

他按一下她的頭,她倔強地往上抬起一點。

你是個好媽媽。

她沒再抬頭,但脖子梗著。世人隻道孟母是好媽媽,卻沒有想過孟母不需要出借讀費,不存在戶籍地與就讀地的問題,她想搬去哪裏就能搬去哪裏的,如此輕而易舉,又算得上什麽好媽媽。那蓬氣味難聞的枯草刷到她臉上了,她屏住呼吸。我真的應該做出這樣的犧牲嗎?她問自己,又向威廉的魂魄無聲地呼喊:威廉,幫幫我!幫幫你的兒子!

老頭的手鬆了。

你太傲慢了。老頭一臉不高興:既然這麽傲慢,為什麽還要求人呢?

我可以不要工錢。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頭。

對我來說,錢狗屁不值。

爺爺,我知道是我不對,我本意不是這樣的,我做好了全力以赴的準備,可是……她的舌頭一滑,說出了一直刻意隱瞞的秘密:如果我丈夫還在,我就做了,可惜他死了,我不想做對不起死人的事,因為那是沒有辦法彌補的。

老頭睜大眼睛:你不是說他在坦桑尼亞?

那是騙我兒子的,我怕人家知道他爸爸死了,會欺負他。

這樣啊。老頭慢慢恢複正常表情:我沒說錯,你真的是個好女人,好吧,你幹活去吧,希望你不要介意,不要以為我是那種壞人,我從來就不是壞人,希望你能理解。放心,你的事我會盡力的。

晏秋千恩萬謝著來到衛生間,她要洗個臉,她發現那個味道粘人得很。

洗完臉,老頭又把她叫進去。對不起哦。

沒事沒事,我能理解。她是真的理解他,這個深陷室內,在輪椅上掙紮著等死的人,內心清醒而貪婪,像一隻老邁的蜥蜴,牢牢地伏在一個地方,動彈不得,任何一個出現在他舌距範圍內的目標,他都要竭盡全力一試,否則他很可能沒有第二個機會。換作是她,恐怕也會這樣。

要說錯,錯在她,她早該看到她所求助的人,根本就是個被淘汰的廢物,一個廢物向另一個廢物求助,不是兩個廢物在一起,而是廢物的平方。

當天晚上,她接到老頭的電話,說他兒子發話了,新家已裝修完畢,他會被搬到兒子家去,他們要三代人住在一起了。

也就是說,晏秋在他家的那份工作沒了。

你那件事,真是抱歉,我可能幫不了你了,我剛才跟兒子又提了一下,他把我罵了一頓,說我已經是死了半截的人了,自己的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還想管別人的事,我也沒辦法,你知道的,我現在一切都仰仗他,我怕耽誤你,所以趕緊告訴你,你再想想別的辦法吧。不要怨我,我真的是心有餘力不足。

沒事沒事,你好好保重身體。

晏秋這點頭腦還是有的,她覺得老頭不一定是真搬家了,兒子可能也沒罵他,不管怎樣,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她被辭了,她不能再去他家了,她所求助的事情自然也煙消雲散。

少了一份工作,意味著她的壓力又增加了一分,這是比桔子上學還要緊急的事情。

她在燈下一動不動坐了很久,最後,她習慣地拿起電話,當然,春曦肯定不會接的,她不怨她,那就給她留個言吧,她實在受不了了,寫個信息,沒準能幫她釋放掉一點點壓力。

我快撐不下去了,真後悔生下桔子,他不該跟著我受苦,他要是別人的孩子該多好,那些有能力的女人,她們比我更配當媽媽。她一邊寫一邊看到自己的眼淚砸到手機屏幕上。

沒有回應,春曦真的拋開她了,春曦真的不再屬於她了。

她又撥通了母親的電話,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你還好吧?好好幹,我準備明年過來幫你帶孩子,每天一個人進進出出,實在有點沒意思。

她能說什麽呢?讓母親趕緊打消這個念頭?說自己馬上就要回去了?她有點說不出口。

不知怎麽就撥通了曹開心的電話,曹開心接電話真及時,似乎他正盯著手機,第一聲鈴響,他就接了。

她期期艾艾地、小聲地請求,能否給她介紹一份工作,她剛剛弄丟了一份工作。

沒事沒事,你先別急,明天過來我們好好商量。

他雖然不夠強壯,也不夠有力量,但至少此時此刻,他的聲音讓她一下子就平靜下來。

曹開心打算辦一個晚托班,除了麵對身邊的小學,還有桔子所在的幼兒園,在放學與父母下班後趕來接小孩之間,有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差,晚托班就在這段時間裏照顧這些孩子,監督他們寫作業,甚至還可以幫孩子們輔導一點家庭作業。

晏秋當過幼師,她當然明白晚托班存在的意義,她隻是感到奇怪,學校和幼兒園又不是今天才出現的,難道附近一直沒有晚托機構。曹開心說:當然有,但我有我的辦法,我隻要跟幾個家長吹吹風,馬上就會有人來我這裏報名,而且會越來越多。

曹開心就講他的辦法。

曹聞一出事後,我個人的生活基本上就沒有了,我那時真的不想活了,我哪裏還有臉活呢?用我老婆的話說,是我親手把兒子教成那樣的,是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我哪裏還好意思繼續活下去?我每吃一口飯,都像在吃屎一樣。

後來我就天天到學校來,賴在兒子跳樓的地方,我真的能在那個地方感受到曹聞一的氣息,他的魂魄一定還在那裏,人家說一個人托生之前,他的魂魄一直都會在他離世的地方。學校漸漸看看我不順眼,那也拿我沒辦法,他們要跟我談,說之前已經給了我補償(那補償當然被我送給前妻了,我不想拿兒子用命換來的錢),我說是的,你們是給了補償,但那隻是了結血案的代價,現在我要追究你們對我的精神損害,一天又一天,一個月又一個月,天一亮我就出現在那裏,我不吱聲,不擾民,我就像棵樹一樣戳在那裏,戳得他們眼皮子疼,戳得他們頭疼,他們越來越急,我卻無所謂,反正我又不上班。後來終於有個聰明人出來跟我談了,他說他們可以冒著違約的風險,把學校門口的小店易主給我,前提是我隻能待在店裏,不能跑到學校門口來。我想了想,覺得也可以,於是我就有了“聞一在此”,他們看了當然不舒服,但也沒辦法,他們管不了我取什麽店名。孩子和家長們倒是喜歡我的店名,他們一看到這個店名就竊竊私語,我知道他們在講些什麽,我就是要提醒他們,孩子在這裏,不光可以學知識,也可以送命,真的真的要小心。我手機裏有幾十個家長群,我這裏離學校近,學校有點什麽異動,我馬上就發到群裏,也有家長給我發信息,聞一爸爸,我家娃今天沒帶餐具,我家娃沒帶數學書,我家娃沒帶紅領巾,我馬上裝好東西,寫好姓名班級,請門房送到教室去。現在你知道我的晚托班是憑什麽開起來的吧,等我把房子弄妥了,一切設備弄妥了,我隻要動動手指,學生就都來了。

晏秋越聽越憂愁:這麽好的計劃,可惜我沒福氣享用。

她說了關於戶籍和借讀的事。

曹開心才知道這一點,也傻了:這事的確麻煩,不過,就看你是不是真想留下來了。

我當然想啊,但一切以桔子為重,他在哪裏上學,我就在哪裏生活。

曹開心答應替她想想辦法,晏秋覺得他說得敷衍,再加上她剛剛從答應幫她的人那裏吃了隻蒼蠅,就沒特別強調,不過是個雇主而已,怎麽可能全心全意地幫一個小時工呢?

隻過了一天,曹開心就想出辦法來了,他讓晏秋火速趕過去。

正是中午,晏秋順便給曹開心帶了一隻盒飯過去。

曹開心謝都沒謝,接過去就吃。

我的辦法很簡單。曹開心把吊在外麵的半根肉絲塞進嘴裏,嘟嘟囔囔地說:跟我結婚,結了婚,桔子的戶口就解決了,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晏秋笑起來,原來是喊她過來聽個笑話,她有點失望。

這是最好的辦法了。曹開心的臉埋在飯盒裏。

就像一個沒房子的人,望著自己心目中的房子說,要是有錢就好了。這個假設跟你的假設是一樣的。

曹開心不再說什麽,飯盒已經見底了,晏秋從沒見到過一個人把盒飯吃得這麽香。

吃完了,嘴一抹:你覺得怎麽樣?我的辦法?

當然好啊。

那就行動起來,去拿你的身份證,我們一起去辦。

真的假的?不興這麽開玩笑的。

我跟你開過很多玩笑嗎?我像是在開玩笑嗎?

晏秋盯著他。

曹開心擦了擦嘴,扔掉紙巾,拿起自己的水杯,把嘴裏的飯渣衝下去。

我有話說。曹開心突然卡了殼,他轉了一會眼珠,忘了詞終於撿了回來似的:一顆小石頭躺在角落裏,離它不遠的地方,就有別的石頭,但它沒有腳,也不能說話,隻能形單影隻,心中絕望。有一天,另一顆小石頭被一個人無意中踢過來,剛好落在這個小石頭身邊,從此,這兩顆小石頭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這看起來是偶然的,實際上是必然的。

是口腔變幹淨了的緣故嗎?晏秋一臉懵懂地看著他,不明白他何以突然改變風格,說出這麽動聽的一段話來。

晏秋還是無法做出反應,曹開心整個人跟他說出的這段話之間,有著不短的距離,她不知道他是在背書,還是發自內心在對她表達什麽。

我們結婚,桔子就成了我的兒子,就有了戶口,就能明正言順地在這裏上學。

你是說,假結婚?

為什麽要假結婚?你看不上我?

晏秋霍地站起來:你這是施舍。

見你第一次,我就看上你了,後來對你了解越多,就越看得上你。你是不是還沒看上我?我勸你趕緊考慮一下,我的提議還是很可行、很有價值的,你不是口口聲聲一切以孩子為重心嗎?

晏秋聽話地坐下來,心裏嘭嘭直跳。

明天之前答複我。

晏秋迅速權衡了一下,覺得沒必要拖到明天。

你要想好,我一無所有,什麽都不是,還帶著孩子。

我也一無所有,我也什麽都不是,不同的是,我沒有孩子。

我是占便宜的一方,你是吃虧的一方,誰都看得出來。

你是沒有準備的一方,我是有準備的一方。好好想想,明天答複我。

我拚盡全力,隻是為了活著,從沒奢望這樣的好運。

是不是好運還很難說,但我們可以努力,把它變成好運。

我的兒子,我原本希望他在單純的環境裏長大。

我不會把你們的世界弄得複雜,我之所以加入你們,就是為了給他父愛,我有一份完整的父愛無處安放,我會全都給他。

晏秋拚命忍著,她既不想當著曹開心的麵哭出來,也不想表現得受寵若驚,喜出望外。她起身走到一邊去,給自己倒了杯水。

曹開心像是安慰她,又像是鼓勵自己,說:當一個人無所適從時,唯一的辦法就是硬著頭皮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