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海藍色軟殼衝鋒衣2

他們並肩走在去街道辦的路上。

晏秋看上去有點緊張,直到昨晚,她還在懷疑是不是在做夢。她打電話給母親,母親安慰她:都是命,中國那麽大,你為什麽要往那個地方走?又為什麽會遇見他?他為什麽剛好又是單身?人活一輩子,唯一的任務就是把命裏注定的幾件事抓緊辦好,然後時候就到了。晏秋覺得最後還是母親的話給了她最大的安慰,讓她相信遇見曹開心是她一生中了不得的大事,是她終於走上人生正軌的起點。

曹開心說:我們不一定要遵從那些俗禮,領個證就行了。他麵色平靜,眉頭帶著幾縷自然皺,他看上去完全沒有過晏秋那些心理活動。

好啊,我也覺得越簡單越好。

曹開心邊走邊打量晏秋,晏秋嗔道:看什麽啊?

人家肯定以為我貪圖你的美貌。

其實呢?

我覺得這是上天跟我做的一個交易,拿走了聞一,送來了桔子。

晏秋有點不舒服,細一想,又覺得於他而言,似乎也是事實。

我不會再用培養聞一那套來培養桔子了。曹開心在臉上揉了兩把,打起精神說:我從桔子身上看出了某種苗頭,你看著吧,我會扶他走上學霸之路,他有那個潛力。

學霸當然好。晏秋也很向往,做學霸,意味著上好大學,意味著大好前程,意味著美好人生。看來父子也是講緣分的,桔子跟威廉可能一開始就是錯誤的父子緣,跟曹開心才是真正的父子,她懵懵懂懂跑到海市來投奔春曦,看來也是錯誤的,她真正要投奔的人,原來是曹開心。推論之下,豈不是說曹開心跟曹聞一也是錯誤的父子緣?上天垂下一隻勘誤的手,輕而易舉就撥亂反正了。

路邊一家成衣店,櫥窗裏的模特冷眼凝視前方,晏秋回頭看了兩眼,曹開心停下來:要不,你去買件衣服吧,也算是個紀念。

那是一家旗袍店,晏秋從未穿過旗袍,有點猶豫。我沒有穿旗袍的機會。她抬腳繼續走。

曹開心拉住她:有機會穿的,今天不就可以穿嗎?以後桔子開家長會也可以穿,你會參加很多次家長會的,說不定還會在家長會上代表學霸家長發言。

晏秋被曹開心送進了旗袍店,她以為曹開心會在店裏等她試穿,但曹開心指指對麵的小公園說:我去那裏抽根煙,順便等你。

晏秋想起以前,威廉多次陪她和春曦試衣服,事實證明他的眼光相當不錯,凡事他點過頭的衣服,基本都能成為她的心頭所愛,後來竟發展成她每買一件衣服,都要拿回來給威廉審閱,威廉這關若通不過,她鐵定回去換。算了,還想那些有什麽用,眼下陪著她的人是曹開心,在曹開心身邊,她必須學會自己照顧自己的衣著。

幾百件旗袍掛在那裏,她試穿得越多,就越不知該如何選擇,她想去對麵把曹開心叫來,又覺得他不一定有興趣,否則也不會走開。最後隻好向營業員求助,營業員向她推薦了紅底灑金的織錦旗袍,一看價格,她趕緊放下了,想想她租的房子,再想想曹開心那個“聞一在此”小店,她得挑一件跟她“門當戶對”的旗袍。除了門當戶對,還有一個條件,曹開心說過,今天可以穿,家長會也可以穿,紅色雖然漂亮,但不一定適合家長會,比較來比較去,她挑了一件湖藍色的改良旗袍,看上去像三十年代的學生妹。

拿過去給曹開心看時,曹開心隻略略掃了一眼:顏色老氣了。就不再提起。

拿到結婚證了,跟當初辦身份證一樣,晏秋竟絲毫不覺得激動,隻是當她把結婚證拍進手機裏時,心裏動了一下。她要把這張圖發給春曦,若在這種強刺激下,春曦還是對她視若無睹,那麽她就真的該對她死心了。

果然不出所料,春曦馬上就回了過來:這人是誰?辦一個假結婚證多少錢?

晏秋一點都不生氣,反而開心地笑了起來:這證是真的,我們現在還是街道辦呢。

她趁曹開心不注意,偷拍了張兩人的照片發了過去。

過了很久,春曦才有回複:聰明的!結婚是最簡便最有效的辦法。

她很自然地盜用了曹開心那句話:當一個人無所適從時,唯一的辦法就是硬著頭皮往前走。

我隻有崇拜!

晏秋從字麵上看出了不屑,還有不輕的火藥味,也生起氣來:總有一天你也會跟這裏的某個人結婚的,難道你還要回到宜林去結婚?既然如此,為什麽要鄙視先結婚的那一個?

我不會像你說的那樣做的,這就是你和我的區別。

晏秋又發了兩條,春曦再無回應。

她第一次動了再也不理春曦的念頭。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

天還沒黑,晏秋已開始忐忑不安。

因為事發突然,她還瞞著桔子,其實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講,因為之前明明跟他說了爸爸在坦桑尼亞。曹開心倒很篤定:可以先不講,等我俘獲了他的心,他接受了我,再講不遲。

所以曹開心隻能等桔子睡著了之後再來,在晚托班開起來之前,他們暫時將家安頓在晏秋租來的房子裏。

九點半是桔子上床的時間,曹開心將上門時間定在晚上十點。

桔子還沒上床,晏秋就先緊張起來,說話顛三倒四,對桔子的各種小要求敷衍塞責。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又特別內疚,鋪天蓋地地彌補,好歹到九點五十的時候,桔子的呼吸才平穩而深沉起來。

十點差五分,晏秋輕輕擰開門鎖,她聽到曹開心走過來的腳步聲了。

沒開大燈。也許是房子太小的緣故,盡管曹開心身形瘦削,晏秋還是感到一股實實在在的壓力,連空氣都擁擠起來,不夠用了似的。晏秋走過去,蹭著曹開心的身體,在他身後用慢動作輕輕關上門。

兩人在門邊相擁起來,曹開心的雙手沒有很用力,晏秋有點不滿意,不管怎麽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裝也要裝出熱情來。曹開心說:我先去洗個澡。晏秋馬上釋然,他到底還是有教養的,因為沒洗澡,都不肯用力地抱她。

她靠著餐桌,獨自坐在昏暗中,凝神細聽衛生間曹開心洗澡的聲音,淅淅瀝瀝,斷斷續續,無論她怎麽展開想象,這聲音都不算動聽。她走開去,直到聽不見曹開心洗澡的聲音。

她想起當初跟威廉的旅行,在威廉老家寒傖的臥室裏突然開始的第一夜,自始至終,他們置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什麽都看不見,也不敢看,說實話,她沒有覺得初次**有多美好,她留戀的是那個氣氛,還有每分每秒都有所不同的感受。從老家回來後,拗不過她的堅持,威廉最終還是敲定了一條旅行結婚的路線。旅行的最後兩天裏,春曦也趕過去了。是晏秋邀請她去的,她已習慣了天天在春曦混在一起,一連幾天不見春曦,她積攢了好多好多要對春曦說的話,她怕自己忘了,不惜做了筆記,用自己才看得懂的方式記錄了想要對春曦說的話。正當她在記錄那些妙不可言的片刻時,春曦的電話打過來了。你們樂昏頭了吧?趕緊給我滾回來,我一個人無聊得快要死掉了。當真是心有靈犀呀,晏秋脫口而出:要不你滾過來吧,馬上滾過來然後我們一起再滾回去。真的?春曦在那邊尖叫起來。晏秋也大叫:真的真的!你過來吧。還向一旁的威廉招手:威廉威廉,春曦要過來了。可是春曦等不到威廉來聽電話了,她剛說了句我馬上買機票,就擦著自己的尾音掛斷了電話。當天晚上,春曦天上掉下來一般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三個人像見了鬼似的,同時拉開嗓門長嘯起來。那一晚,他們一直坐在海邊,夜深時,海風涼浸浸的,她們派威廉回房去取毯子,他一走,春曦就啪啪地捶打她:討厭,你都被人睡過了,惡心,你不一樣了,你身上的味道不一樣了。晏秋咯咯直笑,也不躲,任她打,任她捶。要不,你也趕緊結婚吧,結婚真的蠻好的。春曦捶打得更凶了:討厭!討厭你!討厭你們兩個!威廉抱著毯子跑過來了,兩人對看一眼,同時躺倒在沙灘上,大笑著翻來滾去。威廉披著毯子,坐在中間,晏秋在左邊,春曦在右邊,三個人共同支起一頂毯子做成的帳篷,直到海灘廣播響起,提醒遊人,漲潮期間,注意安全,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回到房間,晏秋就不對勁了,嗓子疼,皮膚疼,畏寒,她感冒了。威廉往外趕春曦:走開走開,別傳染給你了。他給晏秋喂藥,燒水,哄她,吻她,叫她睡覺,一睡治百病。晏秋在他的安撫下果真沉沉睡去。當她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症狀輕了好多,她喊春曦,威廉說春曦回去了,她沒法訂到他們那個航班,隻能一個人回去。真是個瘋子!神經病!威廉輕輕地搖頭、感歎:將近四千塊的機票,就為了趕到這裏來打幾個駭死人的哈哈。晏秋卻甜蜜蜜地笑起來:我就喜歡她這個瘋勁兒!威廉往**一倒,他說他幾乎一夜沒睡。晏秋突然想起來,問他:你為什麽不送她去機場?我說了,她不要。威廉側了個身,閉上眼睛。他困了。

曹開心孩子般裹緊浴巾出來。

你去洗吧。

晏秋應了一聲,急促地站起來,她看看濕噠噠一股陌生氣息的衛生間,有點不想進,但理智告訴她,她應該進去,洗得香噴噴地出來。

她摸黑來到臥室,曹開心把夜燈擰到最暗,屋裏看起來處處都是巨大的陰影,盡管如此,她還是看出來了,曹開心的**是大紅色。

今年是你本命年?

不是,隻是為了辟邪。

今天還要辟邪?誰是邪?我?

當然不是你。邪氣無處不在,你不知道?

晏秋本能地抱著前胸,好像自己成了那股無處不在的邪氣的一部分,正在被曹開心義正辭嚴的大紅**所攻擊。說不定她身上真的有邪氣,她不夠愛他,或者說,還來不及愛上他,她愛的是結婚帶來的好處,邪祟是長了眼睛的,它一定看出來了,它把她看透了。

晏秋想要表現得激動一點,但他好心地提醒她:當心孩子醒了。真是個好人。晏秋控製好自己的呼吸,一切都在按章操作,他的嘴唇涼涼的,鼻尖更是涼得像鐵。他還沒把她吻活,就性急地進入下一個章節。他頂開她的腿,在她肚皮上磨蹭,一次次探向目的地,像掃地機掃完了總是回不到機座,她覺得奇怪,按說醞釀到一定時刻,所有的器官都自動長出了眼睛。她一麵靜靜觀望,一麵不動聲色迎向他,終於到位了。他丟開她,一個人匆匆忙活,就像一個農夫,把娶來的老婆丟在家裏,自己去田裏幹活。陌生感這時才向她大麵積襲來,一切都是陌生的,皮膚,體溫,動作,節奏,都像這租來的房子一樣不屬於她,不愉悅她,她不可遏止地想起威廉來,威廉在這種時刻也不大說話,但他至少是帶著她一起的,他用自己的身體和呼吸把兩個人變成一個人,他從沒離開過她,一秒都沒有,半寸都沒有,連離開她的打算都沒有,他們像兩個被困在失事船上急得團團轉的家夥,下一秒鍾海水就要破門而入了,而他們還手忙腳亂沒有找到打開鐵門的機關。

曹開心提前結束,滾落一旁無聲無息,似在反思剛才的舉動。晏秋大吃一驚,難道這就是外麵牛皮廣告上所說的那種症狀?她本能地覺得羞恥,但理智馬上告訴她,她不應該這麽想。她伸出一隻手,去安慰他,他在她手上拍了拍:有點不正常,我以前很激烈的。

正常的。晏秋應道。

曹開心又拍她的手背:不會再有暴風驟雨的人生了。

曹開心語氣裏透出跟新婚之夜極不相配的悲涼,晏秋卻意外地感到安全,她意識到沒有暴風驟雨的人生才是她應該擁有的人生,沒錯,她渴望的應該是平穩、安全。如果曹開心不再有暴風驟雨,意味著她的海麵不會再起風波,她再也要不起風波了,她隻想抓住曹開心這段扶手,期待安全登陸的那一天。

曹開心接著說:放心,我會把剩餘的能量全都用在桔子身上,這也是我活著的全部意義了。

她感激地嗯了一聲。他很快就睡著了,她卻越來越清醒,第一次在深夜下床,輕悄悄地來到窗邊,她想掀開窗簾一角,看看外麵,突然想到曹開心說過的邪氣,手放了下來。如果真有邪氣,應該就在此時,就在窗外,還是不要招惹它。

沒有開燈,屋裏卻慢慢有了些光線,比曹開心洗澡時明亮多了。

她能聽見一大一小兩處鼾聲,一邊是睡熟的兒子,一邊是睡熟的男人,隻有她一個人清醒地獨坐著,像個不苟言笑的司機,載著一車昏睡的乘客,在無邊的夜路上狂奔。

桔子那一關過得驚險,卻全無障礙,令晏秋吃驚不小。

那天他突然問晏秋:你要和“聞一在此”的老板結婚了嗎?

你聽誰說的?晏秋毫無防備,傻傻地問了句。

桔子居然大人似地略過了這一問,繼續說:我聽人說,爸爸不是去了坦桑尼亞,而是死了。

晏秋想反駁,又覺得正好也是時候告訴他了,都到這個程度了,再撒謊就不是撒謊,而是欺騙了。

他死在坦桑尼亞了嗎?

晏秋點點頭。也好,這樣她就不用帶他去看他的墳墓了。

媽媽,你不用擔心我,我很好。

晏秋將他拉向自己,他的臉在她懷裏埋了一會,掙脫出來。

我們班有兩個人的爸爸媽媽是離了婚的。

離了婚也是爸爸媽媽,隻是不會每天每天在一起生活了。

我不在乎誰是我爸爸,我有媽媽就夠了。

晏秋強忍住眼淚,她不想在兒子麵前稀溜稀溜地哭。

後來她把這一幕告訴曹開心,曹開心既不驚訝也不感動,隻說:我早就看出來了,桔子不錯。

晚托班就在小店的樓上,像教室一樣擺滿了桌椅,曹開心在樓上維持秩序,照顧孩子們寫作業,有時還能為問作業的孩子提供一點幫助。晏秋在樓下為孩子們準備下午的零食和水果。桔子在晚托班表現出超強的自律能力,從不大聲喧嘩,也不到處亂走,亂丟垃圾,晏秋有一天對曹開心說:桔子沒以前活潑了。

曹開心說:活潑有什麽好,沉靜才是好事,說明他成長快。

晚托班迅速上了軌道。到放學時,來一個家長,晏秋就上一次樓,報出孩子的名字,讓孩子背著書包下樓跟家長匯合,曹開心見她總在樓梯上奔跑,就添了個對講機,有家長來,晏秋就在對講機裏報出一個名字,不一會,孩子就自己下樓來了。

除了晚托班,曹開心還掌管了家裏的廚房,理由是晏秋做的飯不好吃。晏秋就在他做飯的時候翻翻雜誌,看看手機,有一天,她突然丟開手裏的消譴,打量在灶間忙碌的曹開心。覺得自己的運氣真是不賴,竟在窮途末路之時碰到了這麽好的男人。

不僅如此,桔子的學習他也全部接管了,為了應付即將到來的小學入學考試,曹開心給他定製了一整套練習。按我說的做,沒有錯,做完這些,我保證他一進校門就站在前列。計算,寫字,拚音,還有英文。桔子不怕晏秋,但曹開心一眼看過去,他立馬坐得端端正正。

洗澡前,桔子讓晏秋看他的手指,握筆的地方,長出一塊繭巴,跟他細嫩的手指極不相稱。累嗎你覺得?桔子一臉無趣地搖頭。

晏秋跟曹開心說起這事,曹開心兩眼放光:這就對了,你告訴他,這不是繭巴,這是學習勳章,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的。

會不會太多了,一回家就寫作業,一直寫到睡覺,電視不讓看,遊戲不許玩。

是他自己自覺性高,我隻說了句,做完這些才可以玩,他就一直做一直做,換成別的孩子,早就變著法子玩去了。曹聞一就沒他乖,我一轉身,他就摸這摸那地玩,我一回過身,他又裝模作樣地做功課。

晏秋想說,那是因為他是曹聞一的親爸爸,曹聞一在他麵前很放鬆,才會有那種不乖的表現。又怕這種話會無端地生出嫌隙,就忍住沒說。

那天,晏秋剛剛把桔子送進幼兒園,電話響了,很陌生的聲音,晏秋握著電話,呆在原地。

電話那頭的女人居然說她是威廉的媽媽!

她看看周圍,太陽初升,一切生機勃勃,是大白天沒錯,她也不在夢中,難道真有大白天出鬼氣的事,明明威廉已經死去快四年了,明明威廉跟她說過,他的父母已於多年前先後亡故,現在卻有人號稱威廉媽媽,要來找威廉,一個死人可以在陽間尋找另一人死人嗎?

等等,你從哪裏弄到我的電話號碼?

你媽媽那裏。女人說她先去了宜林的絲諾,又花了兩天時間,才通過絲諾找到晏秋的母親。

我媽媽可沒跟我說過這事。

晏秋毫不客氣地掛了電話,當即撥通了媽媽的號碼,媽媽大叫起來:她真的去找你了?我本來沒想告訴她你的號碼,我說威廉已經死了,不管你是誰,都不要去打攪晏秋了,但她後來又說,她有遺產要留給孫子,我想反正你也吃不了虧,電話裏了解一下也可以。她說到遺產了嗎?她人在哪裏?你可當心點,身份證、銀行卡號碼不要告訴她,地址也不要告訴她,保證這兩條就沒事。

晏秋剛一掛掉電話,那個女人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你跟你媽媽證實過了嗎?我沒騙你吧。我來這裏,就是想見見你,見見我孫子,我已經六十多了,身體也不好,這輩子可能見不了你們幾次了。

你說你來這裏?你在哪裏?晏秋突然緊張起來,她直接不能敷衍這事了。

我剛下了火車,現在還在火車站。麻煩你告訴我地址,我馬上過來,好嗎?

我不能見你,請你諒解,威廉已經去世快四年了,而且他說他爸媽早就過世了,換成你是我,你會見一個從沒見過麵的而且已經過世的人嗎?

他爸爸的確去世了,但我沒有,等我們見了麵,我會告訴你威廉為什麽要說他媽媽已經去世了。我也是才知道,威廉已經把他媽媽從人世間抹去了,我不怪他,我隻想告訴你,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晏秋抓撓著頭發,看看身後的校園,又看看聞一在此的店麵,雖然好奇,但還是覺得慎重為好。

你知道嗎?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我和孩子好不容易才適應過來,平靜下來,我們都不想再被什麽事情重新打亂。

我保證不打撓你們,我就看一眼,我們雖然是窮家小戶,終歸還有個小房子,等我死後,我想把房子留給我的孫子,在這之前,我想看他一眼,這也是我最後的心願。

你有什麽東西能證明你是威廉的媽媽?

當然有,我有一些照片,都是威廉學生時代的,還有我們的全家福。

晏秋看看離此不遠的街心公園,路口就有值勤的交警,路上還活動著兩三個輔警,選在這個地方見麵的話,應該是安全的。就把地址發了過去,讓她坐地鐵過來。火車站並不遠,順利的話,估計她半個小時就能到。

那人聽起來並不像在說謊,晏秋心裏紛亂起來,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就說明威廉一直在說謊,在騙她,理由是什麽?真實的威廉又是什麽樣的?她想回去,又怕被曹開心看出來,她暫時不想告訴他這事,她從沒對曹開心講過威廉的事,曹開心也不問她。

當然不能讓她看到桔子,她一個人見見她就行了,聽聽她到底要說些什麽。如果實在拗不過,她可以讓她看看手機裏桔子的照片。

她在公園裏踱來踱去,越來越心虛,萬一她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幾個人同時出現呢?又或者,威廉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得知她是他妻子,那些人找上門來,向她索什麽東西呢?她固然一無所有,但她有桔子,她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到她的桔子。但如果他們傷害到她,不也等於傷到了桔子嗎?沒了她,桔子隻會更無助更可憐。

想來想去,她試著給春曦發了個信息:求助!我有緊急情況,你能過來一下嗎?

等下她跟那個人見麵時,如果春曦在一旁假扮路人,看看那人的表情,聽聽她們的對話,同時注意那人身後有沒有跟著其他人,順便幫她分析分析事情的真偽度,她會感到安全得多。

但她不抱希望,她隻是盡可能地做點準備而已,春曦跟她,已經不是宜林時期的春曦跟她了。

果然沒有回複。那個人已經出了地鐵站,在電話裏跟晏秋確認過見麵地點了,晏秋說出個最為空曠的地點,那裏有些人在練滑板,雖然吵一點,但不至於被什麽拖到小樹木裏去。

直到晏秋已看到一個四下裏張望著的老年女人朝這邊走過來時,才收到春曦的回複。

什麽緊急情況?被那個男人打了?還是被那個男人賣了?

有人冒充威廉的媽媽來找我,速來!

她把地址給春曦發了過去,迎向那個穿著刻板表情嚴肅的老年女人。

您好!我是晏秋。

與此同時,她非常不情願地從對方臉上看出了威廉的痕跡。

孩子!我就是王威立的媽媽。

王威立?

我去過絲諾造型了,也看了絲諾的員工照片,才知道絲諾裏麵的人,還有你,你們都把他叫作威廉,不錯,我也喜歡這個名字。謝謝你和你媽媽對我兒子王威立的照料,謝謝你養育我的孫子,你是我們家的大功臣。

女人說的是普通話,雖然不太標準,但晏秋聽得出來,跟她和威廉去過的老家方言有著天壤之別,所以晏秋理直氣壯地說:先別謝我,我覺得你還是弄錯了,首先,我丈夫不叫王威立,其次,他父母早亡,隻有一個哥哥,我去過他哥哥家,他們不是你這樣的口音。

哥哥?女人一笑,搖搖頭:他沒有哥哥,他是我們的獨生兒子。你聽我慢慢跟你講。

女人拿出一張照片,典型的三口之家全家福,坐在一對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女之間的孩子,是有點像威廉,但這並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不知為什麽,她決定用手機把照片拍下來。

拍好照片,晏秋後退兩步,跟女人保持著距離,她下定決心絕不主動暴露什麽,騙子什麽都能搞到,照片,話題,還會從你的話語中尋找漏洞,再順著漏洞去瞎編,騙子都是高級演員。她心想,我不給你機會,看你接下來怎麽表演。

是我害了我兒子,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啊,她要開始了,她的眼神開始變化,焦距拉長,似乎正沉入多年前的往事,沉入她製造的情景當中,她要開始背台詞了。晏秋覺得自己已經看穿她的一切。

我跟他爸過得不好,但我是一個對生活沒有過高要求的人,而且我天性悲觀消極,我認為人世間本來就不存在理想中的家庭,理想中的夫妻關係,大家湊在一起,不過是為了方便生存下去。正因為如此,生活中我特別能忍。他爸爸卻是個很暴躁的人。我們幾乎是站在兩個極端。舉個例子,他的鞋帶解不開了,一怒之下,他能一剪子把鞋帶豁開。明明是去跟人家求情,求人家幫著辦事,說著說著,他能跟人家瞪著眼睛吵起來,弄得人家以為他要打架。也不知他哪來那麽大的火氣,我懷疑是他的身體出了問題,我隻提了一下,他差點沒一頓把我打死,他說我有陰謀,想利用醫院那個殺人現場來謀害他。除了脾氣暴躁,他還愛喝酒,在我們家,隻要一聞到酒氣,就知道世界末日不遠了,因為他一喝酒就心情不好,見啥啥不順眼。有年除夕,我事先做了大量工作,終於成功了,他不僅沒喝酒,還跟大家一起坐在電視機前包餃子。才包了三個,就不對勁了,我從他的腮幫子看出來,他在咬牙,在發狠。見勢不妙,我說你去準備鞭炮吧。話還沒說完呢,就見他一使勁,第四個餃子皮被扯成了兩半,他盯著它看了一小會,一揚手,連皮帶餡扔到電視機上。這沒什麽,待會兒我擦一下就好了,我用眼神示意大家別動,別生氣,他一回頭,看到我的眼神了,厲聲問我為什麽要擠眉弄眼,為什麽要挑唆全家人針對他、孤立他。不待我回應,他回過身來,一腳踢翻盛餡兒的小盆。吃個屁!有什麽好吃的!他用腳踩那些打翻在地的餡兒。我當然要忍著,大過年的,不好吵架,威立見我不動,也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但我看見兩顆亮晶晶的眼淚一前一後掉到他手中的麵皮上。然後他就去喝酒去了,然後我們家的電視機就在那年沒有了,他拿酒瓶子砸的,他說電視把一家人弄得像坐在一起的陌生人,像車站碼頭的乘客,坐在一起,卻各懷心事。

威立上大學那天,是我送他去報道的,我們都擔心他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在外麵惹出什麽麻煩來。結果我們剛到火車站沒多久,他就趕來了,氣喘籲籲地站在我們身邊,什麽話也不說,一路上都是如此,快要下車了,他才對威立說:我不會給你丟人的。威立害怕地朝我看,我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能祈求蒼天,至於我,他自始至終都沒看我一眼。我知道這很不妙。後來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我跟威立說,就讓爸爸一個人陪你去學校報道,我就不去了。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威立在電話裏跟我說,謝天謝地,大學入學總算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他回來了,一進門,我還沒問他學校情況怎樣,他就一把揪住我的頭發,把我抵在牆上,問我為什麽不安排他送威立入學,為什麽要這樣對他。我知道說什麽他都不愛聽,他特別不愛聽人家說他容易失控,我決定啥也不說,讓他宣泄一通可能就過去了,但那天他有點不尋常,他說他能看到我的下一步是什麽,他說我一定是想逃跑,帶著兒子跑到某個地方躲起來,讓他再也找不到家人。我越是不承認,他就越是認定,他轉過身,拿起我放在案板上的擀麵杖,朝我掄過來。我的肋骨咯嘣斷了兩根。寒假裏,威立對我說:媽,他的狀況隻會越來越壞,我們得想個辦法。我說要是能想辦法,也不會到今天,反正你已經從這個家逃出去了,以後少回家就行了,你記住,以後千萬千萬不要變成他這樣的人。威立答應我,以後寒暑假他就不回來了,正好在外麵搞搞勤工儉學,如果我想他了,就去學校看他。考慮到以後見麵機會少了,整個寒假裏,威立一直宅在家裏,偶爾跟著我出去買買菜、辦點年貨。臘月二十八那天,他讓威立跟他一起去鄉下給祖宗上墳,他的弟弟也會過來跟他們一起去。威立不知是忘了還是不願去,我去超市的時候,他也站起來,緊緊跟在我後麵。他爸爸一步竄了過來,攔住我們,指著我的鼻子罵:臭女人你到底安的什麽心?我反問他,我去辦年貨,你覺得我安的是什麽心?那你憑什麽叫走他?說好了要去上墳的。我說你沒長耳朵嗎?你聽見我叫他了嗎?腿長在他自己身上。他一把搶過我的小拖車,狠狠摜在地上,我想我也可以不要那個小拖車。我繼續往外走。他開始罵罵咧咧,還把一隻小凳子拎起來砸在地上,當場就散了架,我心想,凳子反正也不值幾個錢,你就砸吧。他又開始砸杯子,瓷片像炮彈一樣飛起來。威立開始吼他:你有完沒完?你想把她剩下來的所有肋骨都打斷掉嗎?欺負女人算什麽本事?

就在我回頭的瞬間,他們打了起來,威立被他摁在下麵,我當然要幫威立,我撲過去咬他,他鬆開威立,左右開弓打我的臉。我氣急了,我都一把年紀了,你還拿我當畜牲打,我也拚出老命和他對打,但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把我摁在下麵,用膝蓋壓著我,問我是不是不想活了,我說跟你這號人在一起,我早就不想活了。他大喊一聲:好!我成全你!但他身子一歪,從我身上倒了下去,我爬起來一看,威立握著擀麵杖,正看著地上的他發呆。我看到血從他的後腦勺上往外冒。

我承認我當時很害怕,但與此同時,我心裏一陣輕鬆,如果他真的死了,那我也算解脫了,從此以後,我可以安安靜靜地生活,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我安慰威立:別怕,他死了更好,反天也沒幾年好活了。我悄悄拿下威立手裏的擀麵杖,擦了又擦,然後我一直捏著它,如果真有事,一切算我的,威立也是為了救我才下手的。我說威立,你記好,你什麽都沒做。

他的身體正在慢慢變涼,我確信他死了,接下來該怎麽辦?我想起電視報紙上的那些殺人犯,那些肢解屍體者,突然間理解了他們,此時此刻,如果我能夠,我真想做他們曾經做過的,而在此之前,僅僅五分鍾以前,我還在為過年的大餐做預算。有人敲門,我們對視一眼,都不敢開,門外的人在叫他的名字,是他弟弟,他們約好的,他來叫他一起去上墳。

我站起來,開門前,再次對威立說:記好,你什麽都沒做。我沒忘了緊握著手裏的擀麵杖。

他弟弟一看就明白了。他報了警。他很激動,電話裏一時說不清我家地址,還是我告訴警方的。我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

我對他弟弟說: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我還是要說,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不是他就是我,今天我隻是運氣比他好一點。

他弟弟當然了解他,也了解我們這些年是怎麽過過來的,他什麽都沒說,隻是歎氣:你蠢呐!你這不是害了自己害了全家嗎?

他看看威立,對我說:你腦子要清醒點,盡量不要連累孩子。孩子讀書讀到今天不容易。

是他弟弟夫婦倆在幫我征集長期被家暴的簽名,又幫我跑各種渠道,讓我以防衛過當從輕判決。整個過程中,威立一直沒有露麵,他弟弟說,他也沒見著威立,應該是去學校了。

服刑到第三年的時候,我才知道,那件事情發生以後,威立就沒回過學校,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他就那樣消失了。

直到去年,有個人突然跑來對我說,他在宜林一個理發店裏見到威立了,說他現在是個很不錯的理發師。我就跑去找,結果人家告訴我,他遊泳時出事了,還說他結了婚,有了孩子。我又慢慢打聽著問到你家裏,找到我親家母,她說你幾年前就出來了,親家母真聰明,她防著我,不肯給我你的號碼,我就去幫她做事,看守菜攤,給她做飯,打掃房間,她照料過威立,我回報這一點遠遠不夠。後來她終於給了我你的號碼。

晏秋眼睛一酸,視線就模糊起來,這是隻有媽媽才做得出來的事,她的獨生女兒好不容易從陰暗中走出來,重新結了婚,開始了新生活,怎麽能被已亡故的前夫的母親再次拉進沼澤裏去呢?她抬起頭,想用這個動作逼回漫上來的眼淚,無意中瞥見一輛出租車駛過來,在路邊停下,緊接著,春曦從車裏鑽了出來。

晏秋心裏一陣狂喜,但她沒有出聲,隻衝春曦使了個眼色,讓她就在他們周圍活動。

我的威立真命苦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我的預感沒有錯,我很早就莫名其妙地有那種預感,他小的時候,人家的媽媽都鼓勵自己的孩子去遊泳,隻有我不想讓他去,一來我看到水就害怕,二來我自己不會遊泳,我不能讓他去我不能保護他的地方。原來一切早有定數啊,原來遊泳就是他的死穴啊。

女人滿臉傷心,卻沒有眼淚,像一條毛巾,盡管濕潤,卻怎麽也擰不出水來。

我這次來還想見見我的孫子。

女人一提孫子,晏秋猛地想起來了,難怪威廉總是一動不動地望著桔子發呆,難怪他說桔子長得像爺爺時,臉上會出現那種奇怪的神情。

盡管如此,她的警惕一刻也沒有放鬆:不對,那個哥哥怎麽回事?我可是跟他一起到他哥哥家去過的。

女人問起哥哥家的地址,晏秋已經不大說得清楚那個地名了,但她記得坐了哪幾趟車,以及那個地方的大致方位和地貌。女人哦了一聲:我想起來了,那應該是貴州的某個地方,他大一那年暑假,他和幾個同學到那個地方去支教過,很可能是那個時候結識的朋友。

難怪他在那家人家裏顯得客氣而拘謹,而且不願在家裏久待。

女人再三要求看一眼孫子,晏秋在手機裏找桔子的照片時,發現自己手抖得厲害。她側了側身,她不想讓那個女人看到她在發抖。

女人開始還笑著,笑裏帶著淚花,慢慢地,她的笑容凝固了,難道她也從桔子臉上看出了什麽震撼她的東西。

晏秋果然地把手機拿回來。現在,桔子是她的,是她一個人的,他像誰都不重要了。

女人小心翼翼地說:如果你很忙,能否把孩子放到我那裏去,你放心,我帶孩子沒有問題的,我會時時刻刻讓你跟孩子保持聯係。

不可能。晏秋不假思索地說:我們好不容易習慣了這種狀態。

孩子知道他爸爸不在了嗎?

當然知道,我不能對他撒謊。

晏秋迅速調整好情緒,讓自己堅定起來,你有壞曆史、壞情緒,那是你的事,別想把我拖進去。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我也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了,你去哀悼你的兒子,我隻想精心撫育我的寶貝。她看著眼前的女人,沒有一絲一毫的親近感。

或者你讓我偷偷看他一眼,我保證不去跟他說話,不讓他知道他還有個奶奶。女人開始哀求她。

沒必要,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你仔細想想,是讓他健健康康一張白紙地長大比較好,還是讓他裝一肚子負能量、憂心忡忡地長大好?

他可是我兒子唯一的骨血,我見了他就像見了我兒子一樣,請你無論如何也要滿足一下我的願望。

我已經六十多了,渾身是病,我可能見不到他第二次了,我還有個小房子要留給他,留給我們王家第三代,你一定要讓我見他一麵。

更不能因為貪圖小利而去打破桔子的平靜。晏秋果斷地說:請您回去吧,我真的做不到。

晏秋一咬牙,轉身就走。她聽見那個女人在後麵大聲啜泣。

或者,你再給自己一點時間?春曦在後麵追上來,破天荒用商議的語氣說:我怎麽覺得她不像在撒謊呢。

晏秋突然回過身:那又怎麽樣?事已至此,你覺得我還能怎樣?

要不,先把她安頓下來,我們聊聊再說。

好啊,你終於肯跟我聊了,看來我還要感謝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

沒良心,哪次你急需我的時候我沒出現?

晏秋依了春曦,回轉身來,帶阿姨去登記旅館。她覺得不管怎樣,叫她阿姨總沒錯。

阿姨你先住下,自己隨便逛逛,我需要點時間整理整理思路,等我整理好了,我會來找你的。

她們終於又並肩走在一起了。

終究還是有了些不一樣,兩個肩頭隔得那麽近,但就是碰不到一起,空氣像凝膠固定著那點距離,輕輕提醒她們,中間隔了些什麽。

真的要跟這個姓曹的過下去嗎?春曦嚴肅地問她。

這是什麽話?當我走投無路,連你都不肯理我時,隻有這個人全心全意幫助我,收留我,如果他不反對,我恨不得來世還當他老婆呢。

真的嗎?如果威廉活過來你還敢講這話嗎?

他活過來我也不要他了,我後來想通了,一個真心愛老婆愛孩子的人,是不會輕易死掉的。他一定是對我這個老婆、對這個家有嫌棄之心了。

什麽廢話!你不覺得你很遲鈍嗎?

我知道,我也想變得聰明些,沒辦法,大不了我活得笨拙些唄。

還不是遲鈍,是根本就沒腦子。

隨便你怎麽說。我相信這個世界並不都是聰明人的世界,如果人必須費盡心機才能活下去,那人類早就滅絕了。

唉,不點醒你你是怎麽都想不到了。其實他早就給自己判了刑了,你想啊,弑父,然後還讓母親替他頂罪,他這輩子哪裏還有出頭之日,他這一生都在服刑,一輩子都活在自己給自己判決裏。桔子真的像他的父親嗎?也許像,但我覺得,主要還是他內心的恐懼和負罪感的外化而已。

然後呢?因為無法擺脫這些困擾,就自殺?是的,我想過這一點的,我想他有可能其實是自殺了。但我一想到自殺兩個字,心裏就一陣厭惡,你已經是一個父親了,你有責任在肩了,你沒有權利隨隨便便死去,你連想都沒資格這樣想,所以,如果他真的是自殺,我不僅不原諒,還會更加恨他。

春曦這麽一說,晏秋突然想起那次帶桔子去絲諾,碰到一個人自稱是跟威廉同住一棟樓的鉗子叔叔,還說他前不久看見過他媽媽,天哪,怎麽把這麽重要的信息給忘記了。她急不可耐地把那天的情景講給春曦聽,威廉如何不承認,如何衝客人發脾氣,事後又不回家,一個人出去散步到深夜。對了,回來後好像還跟她討論過養大桔子要多少錢的問題。

現在我差不多要相信這個女人說的都是真的的,如果不是那個鉗子叔叔突然跑出來,威廉肯定就還在絲諾乖乖地待著,做他的首席造型師,那麽一切也都還在維持原來的樣子。鉗子叔叔幾句話就戳垮了他精心搭起來的謊言大廈。晏秋睜大眼睛,仿佛看見了某種恐怖幻境。

春曦默然應對。

晏秋的眼睛似乎成了某種通道,她越思索,眼睛就睜得越大:既然他心裏真的藏了那麽多陰暗的東西,那麽多毛病,幹嘛要結婚?幹嘛要生小孩?

話剛說完,她再次醒悟,他原本是不想要這個孩子的,他帶她去做人流,中途有事被人叫走了,孩子這才越過封鎖線勉強生了下來。是的,他的確不想要孩子,是她堅持要生下來。晏秋繼續在腦子裏回放他盯著桔子看的情景,原來一切都是有緣由的。

他果然是自殺的,晏秋以前也想過這個可能,但那時她覺得他沒有足夠的理由。

算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鎖起來,等我們老了去翻翻,尋開心。春曦提議去吃東西。

她們去了重慶小麵館,一份紅油抄手,一份紅燒牛肉麵,端上來的時候,晏秋說:老規矩,你先選。春曦沒動靜,晏秋將牛肉麵裏的牛肉粒扒拉了一半到春曦的抄手碗裏。以前她們在一起吃東西時,她也這樣謙讓春曦。她知道春曦愛吃肉。

不要這樣啦,討厭!

春曦把碗一拖,一塊牛肉掉到桌上。晏秋不理,繼續往春曦碗裏搛牛肉粒。這是我們的老規矩。

什麽老規矩,人家早就不吃那麽多肉了。

但她塞進嘴裏的第一口,仍然是晏秋夾給她的牛肉粒。晏秋放心了。

沒想到我竟然碰上個吃素的人。

哪個?

還能有哪個?我的現任丈夫啊。

不吃肉的人,是不是那方麵也不行啊?算了,我瞎說的。

晏秋微微一笑,低下頭去吃麵。過了一會,抬起頭,怪異地看著春曦。

也不全是瞎說。

春曦放下筷子:那又何必……

我已經有桔子了,他也表示不想再要孩子。

是**,又不是播種。春曦提高聲音,驚起一片目光,晏秋差一點奪門而逃。

你從來沒有問過我關於婚姻的體會,我一結婚你就跑了,現在我又結婚了,你仍然不問不聞。好吧我告訴你,婚姻的主要功能不是**。

我也說不清,反正**不是最主要的。

好吧,我允許你講講你的婚姻。

我隻有一句話,婚前和婚後差別太大了。我和威廉真正的婚齡其實還不到兩年,這兩年裏你知道我們都是怎麽過的嗎?白天我們是見不著麵的,因為我們各自都在上班,你知道他那個工作,回家總是很晚,一回來就得躺下,沙發,床,地上,哪個離他近就躺哪個。我理解,他總是站著工作,太累了,腿上都靜脈曲張了,問題是他躺下不是為了重新獲得力量,打起精神,他一躺下瞌睡就來了。隻有一種情況能讓他睜開眼睛,有點表情,那就是你,我們總在一起講你,我們就像你的爸爸媽媽一樣,一講起你就眼睛發亮,精神十足,除此以外,他都是一副懨懨欲睡的表情。我甚至想,如果沒有你,我跟他很可能無話可說。

講我什麽?春曦有點尷尬。

講你以前那些糗事啊,說天下再沒有第二個春曦了,竟然因為一張大嘴巴而弄丟了工作,我們都認為,如果你不公開宣揚你想跟那個副行長結婚,可能就不會有後來的買斷工齡一事,人家生怕你毀了他的大好前程。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不可能僅僅因為那件事。除了這個,還講我什麽?

什麽都講,看到什麽講什麽,比如吃飯,比如穿衣,比如走路,總之,就感覺你並沒有走遠,你還活在我們中間,我們還是三個人在一起。

我還以為我離開了,對你們更有好處呢。

婚姻就那樣,就像我們去買衣服,沒買到手的時候,魂牽夢繞,不弄到手就吃不下睡不香,真正到手了,不出一個月,就變得普普通通,平平常常。

那為何這麽快又結了婚。

如果你也麵臨我這樣的生存壓力,你也會馬上結第二次婚的。我需要一個幫手,否則我沒法在這裏活下去。

聽你的意思,你跟威廉,後來沒感覺了,是嗎?

晏秋臉上若有所思:我覺得我們其實也沒什麽問題,當然,這隻是我的感覺。為什麽你要這麽問?你覺得我們有問題嗎?

沒有,就是,不大見你提起他。

提他幹嘛?回憶往事?太奢侈了,從來到這裏第一天起,我就處於高度緊張狀態,生活費怎麽辦?房租怎麽辦?孩子學費怎麽辦?孩子安全嗎?孩子心理健康嗎?現在終於好過點了,總算有人來幫我操心了。

既然這麽難,為什麽不回去?回去至少沒有這些困難。

我還沒有告訴過你吧,我後來被幼兒園辭退了,沒有辦法才過來投奔你。打不通你電話的那段日子,我差點精神崩潰。

春曦似乎深受震動:那你當時為什麽不說實話?

我怎麽敢說實話,還沒賣慘呢,你都不敢見我。不過我理解你,你肯定是有難處才不肯見我的,大家都是出來謀生的人,都不容易。再說我也不想被你看不起。

現在好了,終於熬過來了。前幾天我還在想,哪天運氣好,春曦終於肯跟我聯係的話,我一定要告訴她,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要讓離家在外的你,重新找到家的感覺。

謝謝你,把我放在這麽重的位置,但我不一定配得上……

如果你都配不上,世界上還有誰配得上呢?

我曾經對你粗暴無禮。

你做什麽我都不生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必須認命。

我也許撒過謊。

誰沒有撒過謊?

總有一天,你會恨我的,你會恨死我的。

恨任何人都有可能,隻有對你不會。

你他媽能不能不要這麽情意綿綿的呀?我快受不了了。

我也沒辦法呀,我暗地裏發過誓,再也不見你,再也不聯係你,可我一見你,一聽到你的聲音,那些想法馬上就煙消雲散了,就像從未產生過一樣。

春曦說她知道一個不錯的做頭發地方,建議晏秋也去試試,伸手摸摸晏秋的頭發說:你的發量好像比以前少了好多,還幹燥。晏秋哀歎一聲:我的頭發忠實地記錄了我這些來的遭遇。

她們叫了個車,兩人坐進後座,春曦的手摸過來,搭在晏秋的膝蓋上,她的手還是很肉,背上有三個細小的旋渦,食指上有一枚方形戒指,她記得春曦以前很少戴飾品。沒有無緣無故的轉變,她很介意這些轉變,那是她需要趕上去的距離。隻要春曦不再玩消失,她相信她很快就會趕上去的。

不論發生什麽事,記住,永遠不要懷疑我的真誠。

這是表白呀?晏秋笑。

還有,自始至終,你都是我的好朋友。

幹嘛呀?難道你又要逃跑?晏秋覺得好笑,又感到緊張,春曦一般不會這麽情深意長地說話的。

到達目的地,春曦指指對麵說:你先進去,我去對麵的銀行辦點事再過來。

晏秋答應著,朝理發店走去。

全黑的裝飾風格,店員也是全黑打扮,晏秋有點恍惚,仿佛穿越到幾年前的宜林,置身那個又閃又酷的造型屋中,因為鏡子太多,她目光零亂,一會兒找不到自己,一會兒又看到好多個自己。她差點一頭撞上玻璃。有人上來問她,正要開口,一個人影闖進她的視線,一身黑色裝扮,腰胯間掛著琳琅滿目的工具袋,手裏拿著一把黑刷子,好像威廉,天哪!他真的好像威廉。真是見鬼了,一到這種地方,她就產生幻覺,就像威廉還活在理發店讓人眼花繚亂的光線中。

她想離開玻璃,離開幻覺,就離開上來問她的人,往偏暗一些的地方走去,果然,幻覺沒有了。幻覺就是幻覺,倏忽即逝。

可當她一回頭,幻覺又出現了,一片玻璃折射出來的零亂的光線中,威廉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對上了他視線的一刹那,她打了個長長的寒噤,難道威廉的魂魄一直跟著自己?還是他順著水流衝進了長江,又順著長江漂流到了這裏?這也太神奇了,難道一個發型師隨水漂流的靈魂也要找一家理發店才能安身嗎?

她再次向那個地方看去時,幻覺消失了,也許她已適應了這裏的光線,再也無法產生幻覺了。

殷勤的發廊小哥走過來,細聲細氣地勸她坐下,問她之前有沒有來過這裏,有沒有熟悉的發型師,她神思昏昏,竟不由自主地說出威廉這個名字。

你確定嗎?我們這裏好像沒有這麽個人。發廊小哥抱歉地說。

那麽,就還是幻覺。

她打電話給春曦,劈頭就問:你怎麽還不來?嚇死我了,我剛剛在裏麵看到了威廉的鬼魂,我到現在都走不動路。

是嗎?

我一定神,他就不見了。每次到這種地方,我都會產生類似的幻覺。

有時還是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的。

這是什麽意思?發廊又開始在她眼裏搖晃起來,那些閃閃爍爍的光線,那些亮晶晶的小工具,像萬花筒一樣在她眼裏變幻出不同景象。

呆坐片刻,晏秋突然起身,衝向總台,問服務小姐:威廉!你們這裏有個理發師叫威廉嗎?

小姐不假思索地搖頭。

王威立呢?關鍵時刻,她想起那個被她安頓在旅館裏的女人。

王威立?我們這裏也沒有這個人。

她看到總台小姐的眼睛迅速猶豫了一下,而且她說王威立三個字時過分流利,隻有對一個人很熟悉時,才能這麽流利地叫出他的名字來。

所有的血液都在向頭頂衝去,她聽到它們在血管裏發出不絕的呐喊。她突然有了個大膽的狂想。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揪住一個正在給客人理發的小夥子問:王威立在哪?

總台小姐在後麵咳嗽了一聲,小夥子表情立即變了,冷淡地答道:不知道,你去問總台吧。

他說他不知道,而不是本能地問:誰?她覺得後者才是正常反應。

不用再問了,她飛快地出來,到對麵的銀行去找春曦,但春曦並不在裏麵。她向銀行的大堂保安描述春曦的樣子,保安搖頭:沒見過這麽個人。

事情很明白了,春曦專門帶她來,專門給她看那個“鬼魂”,還特別提醒她,“有時還是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是再遲鈍也能把兩個畫麵連接起來了,原來那個被打撈隊打撈了一天一夜的人並沒有死,他逃到這裏來了,逃到春曦身邊來了,原來他一直都躲在這裏,他們躲在這裏過起了小日子。

電話通了,春曦的聲音小心翼翼。

最終他還是選擇了你,你們倆聯起手來耍了我。既然如此,又何必當初?你覺得這樣繞一圈很開心嗎?很有意思嗎?

我本來可以什麽都不告訴你,就算你有一天自己碰上了他,我也可以說,我跟他毫無關係,我本來可以這麽做的。

是啊,你為什麽還要告訴我呢?我寧願你沒有告訴我,我寧願我什麽都不知道。你知道你這麽做有多混蛋、多殘忍嗎?

要怪就怪他突然出現的媽媽,以及非要把我叫過來看到她的你自己!否則我不會輕易改變主意。我們不能讓他繼續這樣流放自己了,你也不能繼續被蒙蔽了,雖然現在明白這些已經有些晚了。

我不想聽這些,我隻知道,他無恥地拋妻棄子,跑到這裏來跟你秘密匯合。你們真是沒有底線的一對狗男女。

我向你發誓,我沒有跟他匯合,事先他也沒有跟我通過氣,他是突然一下像鬼一樣出現在我麵前的,他說他完蛋了,萬劫不複了,他說如果我搖一下頭,他馬上從我麵前消失,永遠永遠地消失。而就在前一天,我接到了你的電話,你告訴我,他死了,死於溺水。

晏秋發出自己都厭惡的冷笑聲,這聲音幾乎讓春曦結巴起來。

當……當時我的想法是,你們終於過不下去了,這樣的事情我聽說的太多了,我以為他是從失敗的感情裏逃出來的。現在我知道了,是那個突然冒出來的鉗子叔叔,把他從夢境般的好日子裏揪出來,讓他再一次無處藏身。不管怎麽說,我覺得我至少是誠實的,當你說你要來海市的時候,我是不是勸你不要來?等你突然宣布你已經到了,我隻能粗暴地斷絕跟你的聯係,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

晏秋的喉嚨幹得要冒煙,幹得連說話都困難。

行了,這事到此為止吧,我已經把他埋葬了,對我而言,他就是一具麵目模糊、散發著惡臭、爬滿了蛆蟲的屍體,你既然這麽喜歡這具肮髒的屍體,那你就拿去用吧,反正我現在已經有了新的合法丈夫。

春曦突然掛斷了。

晏秋站起來往前走,眼淚不住地往下掉,她也懶得擦,就讓它流過麵頰,流經下巴,滴落在胸前。

她明白這幾年來為什麽會莫名其妙生一個死人的氣了,不是在譴責他的不負責任,而是命運在冥冥之中向她提示某種真相,隻是她比較遲鈍,沒有覺悟而已。

幸好沒讓桔子知曉這一切,她永遠不會讓他知道,即便將來桔子向她問起,她也隻會說,他死了,很早就死了,死在非洲,死在坦桑尼亞。

電話還沒撥出去,她已開始鼻酸,與此同時,她想起高中時代英語老師教他們唱的那首著名的英文歌:

當我還是個小女孩

我問媽媽

將來我會變成什麽樣

會漂亮嗎

會富有嗎

她對我說

世事不可強求

順其自然

她記得老師唱著唱著就流淚了,她是全校最漂亮最洋氣的老師,她當時不理解一個人怎麽會因為一首歌而流淚,現在她完全理解了。

曹開心就是她的順其自然。其實所有人都是她的順其自然,在命運的河流裏,連弱小的反抗都是順其自然。

曹開心的聲音響起,她在淚簾下綻開誇張的笑臉,否則她擔心她的聲音會泄漏她的心情。她得轉換語氣,進入另一個頻道。她提高音量,裝出愉快的樣子。

店裏沒事吧,我會抓緊時間趕回來的,今天路上有點堵。你想要點什麽?我給你帶回來。她越說越動情:囟牛肉要嗎?鴨脖子呢?鳳爪呢?素雜拌呢?

哎呀隨便隨便。曹開心似乎有點不耐煩:這個桔子怎麽搞的?昨天給他加做的幾道題,幾乎錯了一半。

慢慢來,他能行的。

還慢慢來!有你這樣的媽,他的成績怎麽會好。

她去囟菜店,挑了幾樣曹開心喜歡的。曹開心是個嚴格的父親,這對桔子隻有好處,能有一個這樣的繼父,比威廉那樣的親生父親不知強多少倍。

這回反過來了,春曦一直不停地打她電話,她都不接,原來對一個人斷然不理是能產生快感的。後來她索性把手機設置成了靜音,看著屏幕時時亮起,又萎頓地熄滅,快感依然。

整整一天一夜都是如此。第二天,終於帶著居高臨下的微笑接了,她想聽聽春曦到底要說點什麽,又能說點什麽。她有一千個理由永不原諒他們兩個。

春曦竟然也是氣呼呼的:別以為我就不會受傷,我也是人,我的感情也是感情,我的感情被踐踏心裏也會痛。

你不是贏家嗎?贏了怎麽還會痛?對了,他怎麽跟你講我的?又土又笨,像個傻瓜?

隨便你怎麽冷嘲熱諷,我隻想告訴你,他根本沒告訴我你去過理發店的事,由此可以看出,他很可能又在計劃下一輪逃跑。

那你留住他呀,請你不要有任何顧慮,我看到的隻是我的幻覺,我不會讓他再看見我,你也不用再看見我,我們就當從此陰陽兩隔了。

好好說話!不要弄得像我搶了你什麽東西似的,我打電話給你,不是為了解釋什麽,該解釋的我都解釋過了,我隻想問你,你覺得這事就這樣結束了嗎?

當然,他都已經死了好幾年了。

沒這麽簡單吧,你不覺得我們倆都是受害者嗎?

春曦接著說:他當我們是他的驛站,一有風吹草動就跑。以前是不知道,既然已經知道了,我們難道不該做點什麽嗎?

怎麽做,又不能殺了他,再說你也舍不得呀。

我當然不能殺了他,但我可以讓他見見他最不願見到的人,折磨折磨他,比如讓他母親突然從天而降,或者弄一張他父親的照片,做成麵具,裝扮成他父親的鬼魂,突然出現在他麵前。

哎呀!晏秋驚呼一聲:你不說我還忘記了,都是給你們氣瘋的,他母親還在旅館裏呢,我是絕對不會給她看桔子了,我待會就去把她打發了。

留住她吧,暫時不要告訴她威廉還活著,她走了我們的計劃就不完美了。

別傻了,還能有什麽計劃呀,遠離他們就對了。

那不行,我們得有所行動。見麵聊吧。

兩人敲定了見麵地點,一個多小時後,春曦風風火火地趕過來了。

依然是黑色,但形狀變了,春曦放棄了黑皮帶,放任黑色吊帶裙袍子一般鬆鬆垮垮罩下來,一直拖到膝蓋上方。晏秋帶著一種占了上風的優越感打量她:你忘了係皮帶,還是剛從你們的**爬起來?

你不就是想說這樣穿顯得矮胖嗎?為什麽我一定要讓自己顯得高挑呢?

咦?這不是你自己當年的屁話嗎?你說女人的穿衣法則就是要顯高顯瘦。

那是以前,那時我還鬥誌昂揚,現在我已決定丟盔缷甲。言歸正傳,現在我們最要緊的是找一個會做麵具的地方。

真的要做啊?太孩子氣了吧。

晏秋雖然反對,卻告訴春曦她知道有個地方專賣萬聖節禮物,但不知道他們這個季節接不接受定做,她指著一條馬路說:穿過這條路,再往左拐就是。

兩人誰也不說話,悶著頭慢慢往前走。走了十多米,春曦突然搶前一步,回過身來,望著晏秋,倒退著走。晏秋故意看向地麵,不理她,她固執地盯著晏秋,一步一步往後退。

有毛病!晏秋瞪著她。

當然有毛病。春曦似笑非笑地說:我怕你在背後捅我一刀,所以我要看著你走。

晏秋使勁憋住,才沒笑出來。春曦見狀,涎著臉往她身邊湊,晏秋在春曦光裸的肩上砸了一拳,春曦誇張地大叫,一時間,如同陰霾消失,百花齊放,百鳥爭鳴,兩人就這樣神奇地和解了。

春曦身上那件露肩的上衣吸引了晏秋,她提議:先把麵具放一放說點題外話,我一直都想嚐試這種衣服,又怕肩關節受涼。

受什麽涼啊!老土!就算受了涼,又不是沒辦法治。

待會我們找個公共廁所,你讓我試穿一下吧。如果合適,我也去買一件。話說我已經好幾年沒跟你一起逛街了,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怎麽穿衣服了。

晏秋一聽就想往裏闖:我隻是去試一下,不會超過兩分鍾,不會耽誤你做麵具。

春曦一笑,兩步搶在她前頭,推開了店門。

這家店也是奇了,專門賣些暴露裝,露肩裝,露臍裝,露臀裝,破洞褲子,破洞夾克,總之,就沒有一件完整無缺的衣服,全是破破爛爛,卻又光彩奪目。

晏秋試了一件,嫌大,打著鼻環的看店姑娘拎出另外一件:你應該試小一碼。

果然好多了,晏秋覺得自己看上去還不錯,該貼身的地方像皮膚一樣不緊不鬆,暴露的地方也恰如其分,不多不少,連春曦都頻頻點頭。

很快,春曦也發現了自己中意的衣服,向晏秋提議:要不,我們先休息十分鍾,試好衣服再談那件事?

你決定好了,是你要做麵具的,又不是我。晏秋沒好氣地說,同時不顧一切向牆邊一溜衣服撲過去。

挑啊選啊,不一會,兩人共用的試衣間裏就堆滿了衣服。看店姑娘送來兩杯檸檬水,順便溫柔地火上澆油:其實買衣服最大的樂趣就在於試穿,從中慢慢發現自己的多種可能性。

誰說不是呢?晏秋已經發現自己不僅適合露肩裝,露臍裝的效果也不錯,破洞夾克上了身也不差,牛仔麵料上釘著彩色星星和愛心圖案,拿在下巴下麵一比試,立即看見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她是徹底興奮了。有多久沒這樣痛痛快快地挑選衣服了,上次逛店好像還是買旗袍那次,曹開心把她放進旗袍店裏,一個人跑到小公園去抽煙,等她挑好了,穿給他看,他掃了一眼,評價隻有兩個字:老氣!從那以後,她在買衣服這件事上再沒獲得過滿足感。

兩人共用一麵穿衣鏡,春曦瞄了她幾眼說:一點都看不出來你生過孩子。

晏秋捏一把腰間,謙虛道:還是有些地方變了。

春曦撇撇嘴:一誇你你就上天了。

晏秋驚訝隔了這麽久,發生了這麽多事,一旦進入試衣模式,兩人立刻回到從前。

一人選了兩件,再一人拿一杯看店姑娘送的檸檬水,道著再見出來,心滿意足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現在該去做麵具了。春曦提醒道。

嗯。不過,今天兩件衣服我全都滿意,看來衣服真不是靠買的,是靠碰的。

你現在是不是已經不生他的氣了。

如果沒有曹開心,我可能還在生氣,現在嘛,仔細想想,其實他也蠻可憐的,居然拒絕見自己的母親。我想起那年我們三個人一起過春節,他說,人活著,就是在服刑。現在我完全理解他那句話了。

但一個人沒有道理不見自己的母親。鄭莊公發誓“不到黃泉永不相見”,最後不還是掘地見母了嗎?

春曦的腳步慢了下來:不搞麵具的話,就沒必要繼續往前走了。

要不我們逛逛再去?反正還早。

兩人毅然回身,春曦說,你肯定沒我清楚哪裏最值得逛,我保證讓你逛得寵辱皆忘。

一口氣酣暢淋漓地逛了兩個多小時後,兩人來到一家飲料店前。

春曦含著吸管說:想一想,他要是被誘發出精神病,會是什麽樣子?

晏秋吐掉吸管:當眾脫衣服,把自己脫得精光。

春曦本能地攏住衣襟:要是被我們看見他那個樣子,會怎麽樣?逃走,還是給他披件衣服?

兩人瞪大眼睛直直地望著對方,突然撲哧一下大笑起來,晏秋岔了氣,不住地咳嗽,春曦捂著嘴,眼睛變成兩條細縫。笑了一會,晏秋覺得不對勁,再一看,春曦的睫毛濕成了一縷縷,她在哭,她還以為春曦的眼睛是笑彎了呢。

晏秋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能靜靜地坐在她對麵,陪著她。

春曦的情緒終於平穩些了,她響亮地擤了一把鼻涕,聲音怪怪地說:太可悲了,明明覺得自己受了傷,卻說不出這傷口的名字。

她們最終決定讓威廉母子見一麵。

就算是做一回慈善吧。春曦說:他母親真的蠻可憐的。

不過她們決定盡量簡化那個方案,刪掉麵具,刪掉報複的成分,僅僅效仿鄭莊公掘地見母的形式,助人為樂地讓他們一家子見上一麵,至於她們倆,就在一旁靜觀他們的反應,算是為自己的傷口作一次結痂的催化工作。

也不用她們去挖掘地道,地底下縱橫交錯的地鐵線,就是現成的地道。

春曦說:我讓威廉在某個地方等我,我們把那個地方想象成一個舞台,然後我帶著他母親從左側過來,他必定意外至極,就在這時,你牽著桔子從右側上來,你要假裝不認識他母親,也不知道他在這裏,你要假裝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大邂逅,是上天給你們安排的一次巧妙至極的大聚會。

桔子一定要出現嗎?他已經知道他爸爸死了。

不相認也可以,就給威廉看一眼,然後你就牽著桔子走掉,讓他心裏疼死。

然後呢?

然後我們都消失,把他丟給他母親,或者把他母親丟給他。這事就算了結了,你也好,我也好,我們都需要從這塊沼澤地爬出來了。

你?爬出來?什麽意思?

春曦聳聳肩:你沒聽錯,就是爬出來。我說了什麽很生僻的詞嗎?

實際狀況比春曦預想的更有戲劇性。

她們選中的那個地鐵站,比較偏遠,人流量不大。

晏秋帶著桔子在一個夾娃娃機前夾娃娃,她準備了許多硬幣,足以讓桔子安靜地等到好戲開場。

他換了個姿勢,抬起一條腿,彎成九十度,架了另一條腿上。還在看手機。

他以前好像沒這麽專注手機。

晏秋看看他,又看看身邊專心而笨拙地夾娃娃的桔子,心口開始隱隱發痛,她在替桔子痛,父愛的缺失將會是他一生的短板,她甚至想過,將來有一天,長大了的桔子說他要去坦桑尼亞父親的出事地點去看看,那是她該怎麽辦?

哀傷的情緒隻持續了一兩分鍾,她看到威廉的頭轉了一下,他在追著看一個醒目的美女,這個動作出乎意料地引發了她的憤怒。拋妻棄子,躲到一邊不受打擾地去過自己的開心日子,說到底無非就是個無情無義的自私小人,任何理由都不成其為理由,對這種人還有什麽可說的。她突然想要修改跟春曦商定好的劇情。她不想讓威廉見到桔子了。

春曦出現了,她身邊跟著自稱是威廉母親的女人。

威廉還在低頭看手機。

春曦領著威廉母親繼續往前走,她的左前方就是威廉所坐的那把椅子,但她似乎沒看到威廉,她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晏秋看到威廉趕緊把手機舉到耳邊,沒錯,肯定是春曦在給他打電話。

威廉四處觀望,像在尋找春曦,春曦也在轉來轉去地尋找威廉。

威廉母親停下腳步,僵在那裏,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晏秋覺得她看到威廉了,但威廉沒看見她,威廉還在一邊講電話一邊尋找。

從那個女人垂下的手臂可以看出來,她僵得厲害。

晏秋看到春曦在往後側移動,一直移到電梯邊。她把自己藏了起來。估計她已意識到母親認出兒子來了,而威廉還在焦急地尋找,同時大步往黃線這邊走,左右觀看。

電話仍然在線,因為自始至終,威廉都保持著講電話的姿勢。

威廉母親開始移動,她走到很慢,快到威廉身邊時,謙卑地伸出一隻手,一隻渴求但又不太自信的手。她終於觸到威廉了。

威廉倏地轉過身,就像突然被人劍指咽喉,他張著兩手,望著麵前矮他一頭的女人,一動不動。

女人在對威廉說著什麽。

從路人一個勁地回頭張望可以看出來,她肯定在對威廉說著什麽不尋常的事情。

晏秋的電話響了,是春曦打過來的,她問晏秋看到那對母子沒有,催她快點帶桔子下來。

我改主意了。晏秋說:憑什麽給他看?就不給他看,反正他也不稀罕。

與此同時,晏秋看見威廉母親的身子在慢慢變矮,她正在朝威廉跪下去。人群呼啦一下圍過來,黑壓壓的一片腦袋瞬間將他們包圍。緊接著,腦袋上方長出一片手機,人人都開始拍照。

人頭開始鬆動,畢竟,那些人都不是為了看新鮮才出門的,他們多半有要事在身,急需趕往下一程。

就像一隻高功率的吸塵器,剛剛還在圍觀的黑壓壓的腦袋,轉眼間被地鐵吸得精光。站台上重新變得敞亮,光溜溜。

沒有威廉,威廉不見了,隻有威廉的母親還在,她癱坐在那裏,像剛剛遭到了搶劫,身邊所有值錢不值錢的東西被洗劫一空,唯有散亂的鬢發在枯槁的臉上飄拂。

春曦朝晏秋招手,晏秋指指母子見麵的地方,但春曦誇張地做著趕緊離開此地的手勢。

晏秋隻好依她,快要走出地鐵站的時候,她最後回了一次頭,威廉母親還在那裏,還保持著那個被洗劫一空的姿勢。

他果然又跑了!春曦說:我想到過他可能會繼續跑,但沒想到他會在母親眼皮底下跑掉,我以為他至少要陪他母親一段時間。

春曦打了個電話,很快就掛了,轉臉對晏秋就:電話也沒人接了。

跟你當年不接我的電話一樣。

春曦不理會,快步往外走。

他媽怎麽辦?

她能來,當然也能回去。

晏秋提議順便去春曦家看看。才走幾步,春曦突然一個急轉身,說:還是先去附近一個兒童樂園玩玩吧,正好陪陪桔子。

晏秋有點意外,但她很快醒悟過來:你還是回去吧,桔子有我就夠了,不用你操心。她知道未婚人士多半不歡迎小孩子客人,也討厭兒童樂園。

春曦說:你怎麽還是這麽笨啊!萬一人家正在家裏收拾新一輪逃亡的行李呢?撞上了豈不尷尬?給他留點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