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帶木耳邊的粉色衛衣2

明天一早,她就要抱著桔子出門了。她不敢告訴母親她被迫辭職的事,更不敢告訴母親她的兩隻行李箱已經分批收好,寄存在火車站裏。她不敢多帶東西,怕被母親察覺,隻帶了些日常替換衣物,取下一張威廉的照片放進錢包裏,想了想,又在行李箱裏加了一件東西,那是她們旅行結婚途中,威廉買下的愛物,一套高級發藝剪,服服帖帖插在定製的手工牛皮包裏,那時他說,這個可以作為我們的傳家寶收藏起來。還真是一語成讖呢。

她在信中撒了謊,說春曦替她在那邊找好了工作,仍然是幼師工作,那邊的工資可比這邊高多了,她會好好幹,過些年爭取把母親也接過去,一家人在那邊團聚,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說不定我會在那邊給桔子找個爸爸的。她也交待了為什麽要瞞著母親做這個決定,因為她知道,母親一定不會同意的,長這麽大,她從沒離開過母親,其實她也舍不得離開母親,但是,一個人、尤其是女人,總是要離開母親、離開家的,她要趁母親還在,先練習起來,適應起來。她要母親好好保重,就算她在外麵受傷了,回來還能有個撒嬌的地方。

寫完了,她讀了一遍,把自己感動得兩眼濕濕,這意味著,母親也會被它感動,那就好,至少比一見之下,火冒三丈要好得多。

把信封好,藏好,接下來,她要辦那件最重要的事,她到底還是沉不住氣,不能忍到最後,她想在出發前給春曦一點暗示。

不能在家裏打電話,她擔心某種神秘的力量會收錄她的語音,轉告給母親。

她來到外麵,站在一條荒廢的小路上,正要打電話,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萬一春曦暴跳起來又給她一通臭罵呢?萬一春曦把她孤注一擲的計劃也擊碎了呢?想來想去,她決定先給春曦發條信息:我已買好來海市的火車票,我和小朋友一起。想了想,又發了第二條:不是旅行,是遷居。

她料定春曦不會拖太久,她猜春曦正一臉驚恐地看著手機。

果然,春曦憤怒地回了過來:瘋病又發作了?不要說你是來找我的,我負不起這個責。

沒人要你負責。

那好,我已經知道了,以後不要再向我匯報你的行蹤,我忙得很。

春曦的反應沒有超出她的意料,她了解春曦的風格,她隻是在表達她的意外而已,她不可能真的不見她,不理她。她想象她們乍一見麵的樣子,春曦肯定會瞪著她走過來,一直走到她身邊,撞她一下,或踢她一腳,罵道:死女人!但過不了多久,她就沒事了,她們又能沒頭沒腦地膩在一起了。

現在,她要回去做飯了,讓母親享受一頓女兒親手製作的晚餐,菜單是昨天就擬好的,全是母親愛吃的那幾種。

她做得很用心,豆腐回鍋肉,油淋茄子,蝦米蒸蛋,都是尋常小菜,卻前所未有地成功。最後一個菜剛剛出鍋,母親回來了,帶著上托班的桔子。

怎麽辦?他的水杯又弄丟了,回來的路上我才發現。母親一臉闖了大禍的表情。

沒關係,家裏還有。

一個杯子幾十塊錢!見她這麽說,母親更痛心了。

明天我去找回來。晏秋聲音有點虛,明天她會假裝帶桔子子去上幼兒園,一出門就從另一條路上逃掉。今天晚些時候,她會向桔子的老師請假,這樣一來,最早也要到明天傍晚,母親才會發現,原來桔子並沒有去上學。

母親並不意外,坐下就吃,還抱怨了一句:你把我的菜全都做了?那是準備吃兩天的。晏秋假裝沒聽到,明天母親就會反應過來的,以她對母親的了解,母親不會太傷心,畢竟幼兒園的事件發生在先,畢竟她也是在自求生路。晏秋洗洗手,拉著桔子坐到桌邊,問母親:味道如何?她實在不能忍受就這樣離開,以後母親回想起來一點特別的印跡都沒有。

你今天下班怎麽這麽早?母親總算想起來,平時這個時候,晏秋應該剛剛下班。

今天孩子們開運動會,放得早。她非常流利地撒了謊。

她教桔子給奶奶挾菜,桔子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動作,一直挾到奶奶碗裏堆得冒尖。

母親摸摸桔子的頭說:什麽都好,就一個缺點,跟他爸爸一樣,不愛說話,你得管管。

他的影響已經結束了,以後,要找個更優秀的人來影響他。晏秋向母親眨眨眼睛,她知道這才是母親最愛聽的。

母親果然很滿意她的態度:趁現在還年輕,眼睛不要光盯著那些冒尖兒的,老實,能幹,會生活,不逞能就行,他那種人就是愛逞能,不逞能他能……晏秋敲一下飯碗,母親及時打住,換了個語氣嘟囔道:害了一世界的人。

誰知道呢?說不定因禍得福呢。晏秋此刻隻想討好母親,母親高興聽什麽,她就說什麽。

這麽想就對了。母親激動起來:你大膽往前走,拿不動的,背不下的,統統交給我。

晏秋知道那些拿不動的背不下的指的是桔子。她一改往日脾氣,唯唯諾諾,頻頻點頭。

桔子睡了之後,母親把晏秋叫到外麵,一臉神秘地說:

我今天叫人給你算了一卦,他說你要交好運了,說你的貴人正在一個拐角處等著呢,隻要你出門。

出門?出門往哪個方向走?很遠嗎?晏秋的心猛地跳了起來。

他沒說,我也沒問,總之不要老是待在家裏就行了,貴人又不會找到家裏來。

好,我出去。晏秋點頭,將來跟母親解釋的時候,她又多了一個理由。

一出火車站,她就掏出手機,春曦的號碼被設置在最方便的位置。

她希望春曦的聲音能幫她抵抗一陣從未想到過的壓力。她沒想到一下火車竟會有種溺水的感覺,她急需一個熟悉的聲音把她從滾滾人流中拉起來。

但她隻聽到一個聲音:您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再撥,還是這樣。

心髒瞬間加速,喉嚨一哽,差點吐了出來。

一連撥了三次,都是無法接通。她想起之前春曦罵她的那些電話,她不會是來真的吧?

桔子仰著頭,搖她的手,眼巴巴地望著她。等一下,媽媽打個電話,啊?桔子乖乖地拉著她的手,他看上去很享受他的第一次旅行。

無法接通,無法接通,還是無法接通。

這時她已經心慌意亂了。無法接通是什麽意思?不在服務區?手機沒電了?還是她設置了不予接聽?如果是最後一種,她怎麽辦?回去?回去跟母親解釋、大吵一架、從此在母親麵前抬不起頭?可是她連這邊的房租都交好了,怎麽說也要把房租先拿回來吧。硬著頭皮往前走吧。

她牽著桔子的手,走向路邊。她要打了個車,讓陌生的司機帶她去那個網上租好的家。桔子停下來叫喊:媽媽,你捏疼我的手啦。她趕緊鬆開,也顧不得替他揉,拖著行李讓他自己跟著走。

坐上出租車之後,晏秋再次撥打春曦的電話,仍是那樣,您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

新家看上去不錯,房東把房子簡單裝修了一下,雖然有點小,但該有的東西都有,多少給了她一點安慰。

行李箱打開之前,她去了趟衛生間,忍不住又撥了那個號碼,還是無法接通。她看到那個號碼後麵有個括號,裏麵記著她撥出的次數:21。

不要再打了,再打下去,自尊心要受不了了。她決定至少今天不再打這個電話。

她從衛生間出來,一把抱住桔子,用誇張的聲音給自己打氣:桔子,喜不喜歡我們的新家?桔子說喜歡,她就拚命親他:那好,我們今天就算正式搬家了,從此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從此以後,我們就在這個地方相依為命了。

外婆呢?

外婆啊,過幾天我們把外婆也接來。

爸爸呢?

爸爸在坦桑尼亞,過幾天就會回來的。

爸爸在第三世界搞國家援建。這是她新想出來的辦法,估計這個謊言可以維持好幾年,幾年以後,桔子也大些了,她再想想怎麽跟他解釋。

她帶著桔子去附近轉悠,超市,菜場,都找到了,還有個勉強算是小公園的空地,一些小孩子在那裏吹肥皂泡。她讓桔子去抓肥皂泡,自己靠在樹上盤算怎麽開始她的新生活。

第二個打擊跟著也到了,當她按照約定時間趕到那個早教機構時,才發現還要麵試,等著麵試的人走滿了整個走廊,每個人都一臉戒備地打量著新來者,好像下一個進來的就是搶走自己飯碗的人。

輪到晏秋了,她沒有穿那件讓她失去工作的木耳邊粉紅衛衣,她穿著精幹的深色上衣和褲子,頭發在臉後紮成一束,她汲取教訓,盡量把自己打扮成老師模樣。

一番關於工作的常規問答之後,麵試官們拋出一個問題:

你是外地來的?

好像他們才知道這一點似的,她解釋,她已搬過來,一切後顧之憂都已解決好,隻等上班了,一個年紀大些的問:我們的工資不算高,你還要租房,生活沒有問題嗎?她咬著牙撒謊:我會在這裏買房,慢慢定居下來。

然後她們就叫她回去等通知。她站起來,一時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她以為工作已經找妥了,沒想到還要麵試,麵試還是這種結果。

剛一出來,她就條件反射般想要給春曦打電話,可她一看到21那個數字,又猶豫了。21是她的自尊底線,一定不能再打了。

麵試官的反應讓她對自己的理解力充滿了懷疑,當時的聯絡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竟讓她以為工作已經搞妥了。

第二天下午,麵試官電話來了,回答是不予錄用,因為他們原則上不錄用沒有常住戶口的人。晏秋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難道我報名的時候隱瞞了我的戶籍嗎?當時你們就拒絕的話,我不會大老遠地跑過來。

我不知道是什麽人在審核你的求職申請,但我們這裏,尤其我們這一行,對身份的限製是很嚴格的。原因你懂的。

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基本上隻有回家一條路好走了。看來春曦說得對,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出來混。也許春曦正是堅信這一點,才殘忍地掐斷跟她的聯係,目的就是為了把她逼回去。

那麽,明天開始,帶著桔子出去盡情地玩幾天吧,玩個七八天上十天,再愉快地回家去。所有走不通的路,都不是自己的路。她這樣安慰自己,倒也慢慢平靜下來,除了受點經濟損失。幸虧她當時沒有答應押三付一的要求,她隻多付了一個月押金。如果她住不滿一個月的話,她希望能把押金要回來一部分。

房東家離她並不遠,同一個小區,隻隔一條樓間小道。房東老太告訴她,原本他們有一套大房子,後來換成了兩個小套,算是以房養老。老兩口白天帶孫子,到了晚上,兒子兒媳會過來吃晚飯,順便接走孫子。這天,老太是給桔子送玩具過來的,她孫子的玩具太多了,擺著也占地方,就想著送給桔子。晏秋猜她是來看看新租客的生活,順便看看自己的房租是否可靠。

因為心裏在謀劃退押金的事,晏秋對老太格外熱情,把老太哄得笑眯眯的。老太也很友好,問她在哪裏工作。晏秋覺得正好可以說說押金的事,就歎了口氣,換成一副難過的表情,講起麵試未通過,隻能打道回府的事,順便提出希望能退給她押金。

押金好說,不過你才剛剛過來,為什麽就急著回去呢?又不止它一家招人,到處都有招人的公司,年輕人找份工作並不難,你再試試嘛。

晏秋說:我的擇業很受限製,我本來是個幼師。

幼師?幼師多好啊,難怪你的兒子看起來彬彬有禮的。老太上下打量了她一陣,突然說:跟你商量個事吧,就怕你不願意。

原來老太的老頭子剛剛摔斷了腿,躺在**,老太一個人既要照顧老的,又要照顧小的,有點忙不過來,正好晏秋現在求職未果,暫時閑在家裏,就問晏秋,一隻羊是放,兩隻羊也是放,願不願意幫她帶帶孫子,費用從房租裏扣。房東指指自己的腿說:不會太久的,醫生說了,最多兩個月他就能走路了。

晏秋立即答應下來,桔子不正好需要一個小玩伴嗎?就當是給桔子一個快樂的假期吧。

簡直是上天對桔子的恩賜,自從有了房東家的小朋友,桔子每天一睜眼就歡天喜地的,兩個小人兒在小區裏踩滑板,挖沙子,追野貓,不亦樂乎,晏秋遠遠地跟著他們。偶爾房東老太也會下來,跟她一起曬曬太陽,看看孩子,聊聊天。老太的樣貌已經衰到了極點,談吐倒還有條有理,不時出語尖銳。晏秋說到工作難找。老太說反正你也不急需工作,慢慢等唄,總會有適合你的。晏秋一笑:你怎麽知道我不急需?

急需工作的人不是你這樣的長相,也不是你這樣的表情。

她並不清楚這句話的真正意思,但她聽了覺得很舒服,就像她來找工作不是為了活命,而是為了解悶兒一樣。她順著老太的話說:不管怎樣,人必須工作,工作可以延緩衰老。

誰說的,你看看我,十九歲就參加工作了,五十五歲才退休,退了休又被返聘十年,現在繼續在家裏沒日沒夜地勞動,結果呢?我覺得我比那些家庭婦女老得更快。

老太的確不像個退了休的職業婦女,她幾乎成了禿頭,滿臉活動的皺紋,深度近視眼鏡後麵的眼睛相當怪異,讓人懷疑她很可能是盲人,總之,她是大刀闊斧地衰老了。

不可避免地,老太問到了桔子的爸爸。

晏秋差不多已經信以為真了:他在援外,在坦桑尼亞。

那你幹脆不要找工作了,我知道他們援外的人拿的是雙份工資。

晏秋笑笑。

第二十天了,再過幾天就滿一個月了,這天晏秋沒等房東老太來接孫子,主動給她送了過去。

她想趁這機會提提押金的事,一拿到押金,她就可以回家去了。

老太正在灶頭上熬粥,給晏秋打開門,立即回到鍋邊,拿一隻長柄勺緩緩攪拌著。晏秋走過去,接過勺子,替老太攪拌起來。

到底還是要回去?老太好像知道她進來的目的。不是我不想退你押金,是規矩如此,沒有人會把交上來的押金退回去的。

晏秋盡管已經預料到了,還是被老太的直截了當嚇壞了。不過,老太接著又說:你不就是在等從坦桑尼亞回來的丈夫嗎?回家是等,在這裏也是等,何必回去?我要是你,我就在這裏等,你看你孩子多喜歡這裏,玩得多開心。

晏秋說要回去找工作。

就在這裏找嘛,又不難,隻要你要求不太高。上次我跟你說,我退休後又被返聘了十年,你知道那十年裏我在做什麽工作?

肯定是財務吧,你退休以前就是做財務的。

老太一笑,搖搖頭:做財務的年輕人多的是,他們一上手就是電腦製表,電腦做帳,我笨手笨腳,眼睛又不好,根本操作不來。實話告訴你吧,我做的是家政,我一天做三份工,比在單位做財務工資高多了,聽說有人最高可以做到月收入兩萬。

但是……

不要瞧不起這行,這行永遠不會失業,永遠不擔心養不活自己。

但我不喜歡做家務,我在家裏從來不做,都是我母親在做。

我當年也不喜歡做財務,我喜歡的工作是當老師。

晏秋心裏亂了起來,回去又能怎樣?回去也沒有工作在等著自己,唯一的不同是不用付房租而已,但跟母親的抱怨相比,她寧可付房租。

如果你決定不回去,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份工作。老太指了指自己:我自己再給你一份工作,你就有兩份工作了,房租基本不愁了。再來一份的話,生活費也差不多夠了。

我得想想,我過來是想當幼師的,我在老家本來就是個幼師。

幼師是幹嘛的?不也是看孩子嗎?看孩子不就是家政嗎?幼師看管的孩子更多,工資還不一定有家政高。

呃……我沒有……沒有思想準備。

等你做了你就會喜歡上它的,首先,它工作環境好,你想啊,哪個窮兮兮的家會用家政工呢?也沒有同事,不怕受排擠,沒有領導,不用看眼色,自由自在,自己對自己負責,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早點明白的話,我會早點退休,早點去做家政。

我……兒子怎麽辦?

放到幼兒園去啊,隔壁小區就有個幼兒園,我認識那裏麵的人,我幫你托進去。難道因為兒子你就不工作了?

老太拉開櫥櫃,取出一雙粉色塑料長袖手套。

給你,這是我以前做家政時買下的,買多了,到現在都沒用完。不管是給自己做,還是給人家做,手是一定要保護好的,你的手就是你的武器。不如你現在就做我看看,做得不好我還可以提點提點,這方麵我可是有經驗的。

你就為了留住我這個房客?

房客多的是,不信你試試,你今天走,明天就有人搬進來,我是替你著想,一般人我還不給她出這主意呢,我們倆這也算是緣分。

晏秋真就開始在老太家做了起來,她做到哪裏,老太跟到哪——一邊聊天,一邊伸出手來指點,時不時還親手做個示範。晏秋竟沒有難為情的感覺,更沒有做保姆的感覺,就像是在親戚家閑聊一樣。以前母親帶她去外婆家也是這樣,從來不當自己是客人,遇上什麽就做什麽,跟在自己家裏一樣。

等你做熟了,人家就直接把鑰匙交給你了,就不會有人看著你做了,到那時你會覺得,除了你自己的家,你在外麵還有很多個家,那種感覺真的很不錯。

除了你自己的家,你在外麵還有很多個家?晏秋覺得老太的話裏有種難以言說的吸引力,她也從來沒有碰到過這麽老又這麽能說的老太,句句都是歪理。

但歪理實用啊,尤其現在前路不明,後退無路,做了一輩子財務的老太尚且能轉行家政,她又有什麽資格嫌棄這一行呢?何況她隻是暫時過度一下,隻是抱著好玩的心態試一試而已。沒人知道她在做什麽,沒人知道她在哪裏,除了桔子,桔子在意這些嗎?他應該隻在意送到他嘴邊的東西好不好吃吧。

試探著,猶豫著,粉色塑料長袖手套慢慢用舊了。

晏秋鼓起勇氣給家裏打了個電話,母親並不像她想象的那麽暴怒,罵了幾句沒用的東西、糊塗腦子豬油蒙了心之後,火氣慢慢平息,問她春曦給她找的新工作怎樣,晏秋就撒謊:很好,我現在每天都很忙,桔子就在我工作的幼兒園,但不在我的班上,有時我們要等到放學時才能見上一麵。他已經完全適應新環境了。

母親又罵了幾句就掛了。從母親的語氣裏可以聽出來,她沒少去她以前的幼兒園吵架,因為她說:不要讓幼兒園的人知道你在哪裏,我還得去找他們要人呢,那麽簡單就把人趕走的?

晏秋做了個夢,在夢裏,春曦倒是接了她的電話,但通話內容並不愉快。

春曦說:我就是不想見你這個瘋子,我要是見了你,就是同意你、慫恿你發瘋。

晏秋生氣了:憑白無故的我能發瘋?我以前是個瘋子嗎?我天生是個瘋子嗎?如果你覺得我是瘋了才跑來找你的,那你也是瘋子,我就是被你帶瘋的。

所以你隻會依賴別人,離了別人你就活不下去,先是我,後來是威廉,你別不承認,以前我們去買衣服,哪一次是你自己的主張?都是問我,這件好嗎?那件好嗎?隻要我說好,像堆屎你也買。後來你又依賴威廉,你反正看不到自己跟他說話的樣子,眼巴巴的小奴才樣,老天爺最喜歡開這種玩笑了,你不是喜歡依賴別人嗎?好,我把那個人給你拿掉,我看你再去依賴誰。相反,那些有獨立精神的,老天爺偏偏又要獎給她一隻肩膀,不想靠也得讓你靠。活著真煩!

晏秋聽不下去了,她掛電話的動作非常慢,非常重,像在切一塊化凍不徹底的肉。她相信春曦在那頭都能聽見她掛電話的過程。

無法宣泄的憤怒把她憋醒了,睜開眼睛時,她甚至能黑暗中聽見自己一下一下氣哼哼的心跳聲,很快,她便冷笑起來,春曦未免太自信了,竟沒看出來她所謂的依賴,不過是在很客氣地給她捧場,比如她讓春曦當她置辦衣服的參謀,不過是想借機吹捧她的審美能力,以精神賄賂占有她的友誼。至於說她依賴威廉,依賴自己的男人,那不是天經地義嗎?

天一亮感覺又不一樣了,不管怎麽說,她又一次被拋棄了,以前是幼兒園,這次是春曦,這一次的疼痛感明顯比前一次更強烈。她感到自己像一個小泥點兒,所有的輪盤,所有會轉動的東西都在毫不猶豫地甩脫她這個小泥點兒。丈夫,朋友,這些她原本擁有的東西,現在一個都沒有了。放眼一望,這個世界上,除了母親和桔子,她唯一擁有可以依賴的人,目前似乎隻有那個老得快要垮塌的房東老太。

所以她珍惜房東老太給她帶來的一切機會,珍惜在別人家工作的每一分每一秒,她認識到,原來的依賴全部作廢,家政才是她現在值得依賴的新事物,她手中的橡膠手套還是她唯一的保護者。

她帶著被拋棄的恥辱,站在別人家的水槽前洗別人的**。她習慣了不帶手套不幹活,除了在自己家,手套是唯一區分他人與自己的東西。房東老太說得對,從現在開始,她必須保護好自己雙手,從現在開始,她是真正靠自己的雙手吃飯的人。

李爺爺是房東老太為她介紹的第一份工作。這是個獨居老頭,生活自理能力在百分之五十左右,盡管如此,他的眼神還是有點不正經,所以晏秋在他家總是冷著臉,動作也很快,不給李爺爺任何涎著臉湊上來的機會。她討厭那張臉上的表情,他大概以為她是某種公共物件。

李爺爺的**特別寬大,展開來像個大號麵粉袋。男人的**真醜,真功能性,真可笑,為什麽不能讓他們像女人一樣蹲下來小解,為什麽要設計這樣一個小洞,指引他們用手去摳,這老頭也真惡心,他把洞口都摳髒了,摳破了。她抹上厚厚的肥皂,再抬起頭來,狠狠盯著牆上那隻相框,使勁搓,開始時又糙又硬,肥皂揉開,就變得又柔又滑,再搓一會,就是她要的又柔軟又爽利的感覺了。

李爺爺在衛生間裏喊:你來了沒有?

人老了,聲音也變醜了,像含著一口痰。不等他喊第二聲,她衝了過去。

李爺爺三天洗一次澡,晏秋一進門就去刷浴缸,放水,放了大半缸,再把老頭放進去泡著,再去忙別的家務,泡好了他會喊她來洗。

洗澡是有額外收費的,否則她不會接這活。是房東老太建議她接的。不過幾分鍾的事,抵得上你幹兩個小時,再說也是在積德,老年人可憐呐。晏秋不願意,說她從沒給男人洗過澡,除了兒子。房東老太一笑:你覺得他還算男人?

晏秋拿起海綿澡巾,擠點沐浴露在上麵,揉出泡沫來,再去擦背。要是人的身體到處都像背部一樣可愛就好了。老頭的皮膚很鬆,像一塊懸掛起來的豆腐皮,海綿每移動一下,皮膚就**漾起層層細浪。

把手套脫掉。老頭在抗議。

不好意思哎爺爺,我手指受傷了,要忌水。

聽我的聽你的?老頭用細弱但不容置疑的聲音說。

爺爺啊!她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老頭緩緩轉過頭,像一隻大象,緩慢而堅定,不可逆轉,渾黃的眼珠透過一層不太幹淨的薄膜盯著她。

她隻得取下手套,用指尖捉著海綿,盡量不碰到他的皮膚。

不要這樣,都要老的。老人的抱怨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呻吟出來的,晏秋想反駁,又擔心老人說話太多傷神,她聽說過一件事,一個鍾點工把一個東家老頭活活氣死了。

老頭反手拉住她衣服不放,示意她轉到前麵來。她盡量不去看他的臉,小心翼翼地擦洗他的脖子、後耳,胳肢窩,胸口,肚皮,她不得不離他很近,嗅著他來自身體深處的腐朽的氣味,她拉起他的胳膊,站得遠遠地洗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洗,指甲長且變形,呈鐮刀狀,她去找來剪刀,一隻一隻修剪。老頭的腿晃了晃,提示她該換個地方了。腳很惡心,因為很長時間沒走過路,以前留下的繭子和粗皮經水一泡,像進了水的麵包,稍一碰,就大塊大塊翹起,脫落。有一次,晏秋給他洗完澡出來一看,褲子上還掛著一片腐爛的腳皮,差點吐了出來。

晏秋的手被捉住了,濕淋淋的顫抖變形的手,牽引著她,不慌不忙地、堅忍不拔地牽向水裏,牽向他的私處,布滿泡沫和皮屑的水下,她碰到了一叢毛。她用力一抽,那隻手陡然生出詭異的力量,把她的手死死按在那裏。

喂!她嚴厲地喊道。

給我洗洗!

老頭閉上眼睛,微低著頭,皺紋叢生,掩蓋了表情,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從她的角度看去,正好是老頭麵部的中線,平整的額頭,不再挺拔但仍是高地的鼻梁,看不見嘴巴,隻有一線下巴頦,這說明他有一張好看的嘴,至少沒有鼓突的牙床。晏秋突然對老頭生出了一絲憐憫,也許他真的隻是想洗一洗那裏,不管怎樣,他已經老了,老得像嬰兒一樣坐在浴缸裏,既然如此,他就不能算是男人。

她咬住嘴唇,一隻手靜靜地覆蓋著那一攤類似死鳥的東西,是死去很久的那種鳥,奇怪,除了最初那一刹那,她竟沒有特別不適的感覺。

老頭一動不動,她也一動不動。

她讓自己去想一些事情,這個月的賬單,看不出輪廓的出路,離她而去的丈夫和朋友,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在給一個老男人洗澡,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正握著一個老男人毫無希望的**,沒有一個人在乎她的手握過什麽,人們隻會對擦身而過的她有個大略的一閃而逝的印象:一個窮女人,一個帶孩子的窮女人,一個淒惶的帶著孩子的窮女人,一個孤獨的淒惶的帶孩子的窮女人。

這樣想過之後,手感竟不比搓洗**更惡心。她鬆開咬得發疼的嘴唇。這姿勢讓她腰背發酸,她悄悄移動一下身體,騰出另一隻手來擦拭浴缸邊緣。老頭不滿意了,提醒她動起來,她知道他想讓她幹什麽。

不可以。她輕聲說。

他不管,扶著她的手,指揮她,壓迫她,驅趕她。她沒再反抗,她都覆蓋它那麽久了還沒反應,再說他已經太老太老,老得跟小孩一樣,性器官與性無關了。

她順著他的意思幫他做了很久,死鳥仍然沒有複活的跡象。

他累了,胸口一陣起伏,長歎一聲,揮手讓晏秋離開。晏秋沒離開,她得把水放掉,再打開淋浴龍頭幫他衝一衝。他全身鬆弛,心灰意懶,晏秋因為心生憐憫,倒來了精神,一手掌龍頭一手展開他的每一處褶皺衝洗,再擦幹,扶他起身,為他塗抹身體油,穿好衣服。老人一屁股歪倒沙發上時,就勢在她手上拍了拍,叫她把枕邊的書給他拿來,是《三國演義》,還有放大鏡,他從書頁裏拿出一百元遞給她,那是她的工錢,因為擔心自己隨時會死去,他不用月結的方式,每次都是當日結清。她剛剛放進口袋,老頭又拿出來一百,晏秋糊塗了:你剛剛給過我了。

那個,額外的。

晏秋有點猶豫。

他的手不耐煩地抖了一下,百元鈔票像新織出來的布匹一樣啪啪作響。

她接過來,邊幹活邊說:下次再不要讓我做那個。

但說了也是白說,後來每次,隻要是洗澡的日子,讓她捉捉死鳥就是不可缺的附加產品。

後來竟不那麽難受了,她看穿了他,就是一星星快要熄滅的餘燼而已,就當自己是醫生,是護士,是足浴店的女工,並沒有真正侵犯到她什麽,隻是一隻手而已,隻是身體表麵而已,當她給別人蹓狗的時候,她用它捏過狗屎,當她做清潔的時候,她用它握著肮髒的抹布,她的手早就跟她的尊嚴無關了。她反倒常常因此而遙想自己的老年,等她老了,牙齒掉光了,如果有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來給自己洗澡,她會不會把他的手牽過來,搭在自己**上?也許會的,沒有欲念,隻是想起往日,想起年輕的時光,臨時其意,做點小動作而已。

她的手漸漸粗糙了,不是因為幹活,而是因為洗手液。回到家,她必須用洗手液洗三次以上,才敢放心地去碰桔子,去抱桔子,去給桔子弄吃的,否則她怕那些別人的**和襪子、老頭的死鳥和皮屑,會在她手上留下某種看不見的細菌,再經由她的手,傳染到桔子身上、桔子的衣服上。

等桔子睡了,她拿起手機,望著春曦的號碼發呆,那個數字一直停留在21,春曦大概以為她已經回去了吧,她不會再給春曦打電話了,別說春曦不肯接,就算她接了,她要說些什麽呢?說她流浪到這裏做了保姆,說她天天給人打掃,給人洗**和襪子,還給老男人洗澡?不,千萬不能讓春曦知道。

看來,她跟春曦之間真的失聯了,以前是聯係不上,現在是她放棄了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