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三件黑色羽絨服

春節前三天,強烈的惆悵之氣彌漫在三個人中間,他們好像才明白,原來他們三個人都害怕回家過春節,春曦說她可以想見,父母一定會過問她的愛情,甚至會為她安排相親,晏秋也會麵臨她家的老問題,她有一個長年離家在外工作的爸爸,要麽春節時空空如也地回家,要麽因為空空如也不敢回家。威廉則說,他已經有很多年沒在家裏過春節了,回去也不習慣了,就像一隻流浪多年的狗,再也無法融進狗窩裏的日常一樣。

要不,我們三個人一起過春節吧?春曦提議。

沒有人回應,大家都故意略過她的提議,因為那太不現實。

春節前一天晚上,已經很晚了,絲諾都下班了,威廉卻把她們兩個召集起來,問她們倆可願意跟他一起在絲諾過春節。他已得到老板同意,春節期間,他可以獨立擁有絲諾,但有一條,必須保證絲諾的安全,水呀火呀電路呀,不能出一絲紕漏,另外,還必須保證正月初三開業前,絲諾像以前一樣幹淨敞亮,不存在任何垃圾和異味。

春曦第一個欣喜若狂地舉手:我可以,我同意,我報名。

晏秋激動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她從沒想過還可以這樣過春節,與此同時,她想起了母親的漫罵和眼淚,如果她不在家,她不知道母親會不會被徹底激怒。但是,管不了那麽多了。我不能總看她的臉色過日子。她給自己打氣。

威廉似乎料到了她們會同意,到裏間去了一下,拎出來三隻大包裹。是三件同一款式的黑色羽絨服。威廉說,如果你們同意,就必須在春節那幾天穿這件衣服。

羽絨服很厚實,相當暖和,穿在身上,像裹了床被子。款式也很好,厚而不重。三個人同時穿上,站在鏡前,春曦叫了聲好帥呀,轉身撲到威廉身上,死死抱著他。晏秋尷尬得要命,也隻得走過去,跟他們抱在一起。她還是沒能習慣春曦從大學帶出來的“同心抱”,所以她並沒有直接抱住威廉,而是一半抱在春曦身上。

大家約好,除夕當天下午四點,在絲諾碰頭。

這個時間是晏秋提出來的,春曦中午才能下班,威廉或者還要更晚一點,至於她自己,她是這樣打算的,她想把跟母親的年夜飯定在中午,想盡一切辦法把母親灌醉,甚至,有必要的話,她打算給母親的水杯裏下點安眠藥。她知道母親有失眠的毛病,偶爾會服一粒安眠藥,她試過了,丸藥碾碎很簡單,拿勺子在碗底使勁旋幾處就行了。

到了那天,晏秋一邊準備飯菜,一邊心裏卟卟地跳個不停,飯菜已備好,隻等端到桌上去,葡萄酒也已打開,隻等母親給祖先們燒好紙錢敬好香,她就可以把擦得亮晶晶的杯子拿過來,為母親斟上。

但母親突然說她不喝酒,一臉隱忍的表情,晏秋知道,大事不好,那些不開心正在她胃裏翻騰,不知哪一刻,就會像嘔吐物一樣噴射出來。

那也不怕,晏秋口袋裏裝著早就準備好的安眠藥,溫開水也已備好,如果她實在心情不好,實在不想喝酒,她就請母親喝點水。

母親果然開始了。

你看看我,我今年才五十八,前兩天上街,人家已經在叫我奶奶。

晏秋小聲說:人家那是尊稱,叫你阿姨怕你生氣。

你也瞧不起我,你隻瞧得起春曦媽媽那樣的媽媽,別以為我不知道。

晏秋隻在母親麵前說過一次,她說春曦媽媽雖然矮小,但看上去溫文爾雅,十分體麵,沒想到母親一直耿耿於懷。

你以為我不想當那樣的女人?人家是國家的人,人家在外麵有單位保護,在家裏有丈夫保護,我呢?有誰管我?我就像隻野狗,隻能靠自己在外麵爭搶,我一天不爭一天不搶,就一天沒有吃的。你可要好好工作,把飯碗抱緊了,那是我不顧死活給你搶來的。

放心,我抱得很緊。

眼睛睜大點,長得又不醜,要學會結交有本事的人,男人沒本事,連累一家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知道了媽。

怪我自己不會識人,當年你爸爸,第一次去我們家,褲門都沒扣好,我說這個人不行,他們非說行,說他沒扣褲門,是因為他們讓他喝了太多酒,喝醉了,讓我光想他那裏的地形,離城市近,不必種田,隻需種菜。真是鼠目寸光啊,離城市近怎麽樣?哪怕就在城市的牆根下,還是農村,種菜又怎樣?還不是土裏刨食。我告訴你,看人要看這個人的精氣神,沒有精氣神的人,終究是不行的。

知道了媽。

你那個理發的朋友,我看不行,陰氣沉沉。

晏秋大吃一驚,但今天不宜反駁,否則母親可能會跟她展開大辯論,一直辯到天黑,那可不行,春曦和威廉還在絲諾等她呢。

知道了媽。她偷偷掃了一眼手表。

我算是看明白了,人的一生都寫在臉上,當年我還年輕,有人就跟我媽說我臉上有個地方長得不好,說我將來的家運不會好,我媽不信,罵人家不該對我一個小姑娘說那種話,結果呢?全被人家說中了。

已經三點了,晏秋迫不及待地想給母親倒酒。母親一隻手覆在酒杯上:跟我說說話,不要把我當傻子,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一天到晚隻想往外跑。

晏秋假裝去吃東西,含在嘴裏,卻不想咀嚼,她得盡量留著肚子,待會兒到絲諾去吃。要帶去的東西她已經偷偷打包好了,隻等母親睡去,她就出發。

明年過年,我不希望隻有我們兩個,無論如何,你該有個歸宿了,再拖下去就老了,女人就像小白菜,老了就不值錢了。

晏秋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咬牙,去把那杯水端了出來,遞給母親。

既然不想喝酒,那就以水代酒吧,我敬您一杯,一年到頭,您辛苦了,我會記住您的話,爭取明年多一個人過年。

這就對了。母親一仰脖全喝了下去。晏秋趕緊給她奉上菜,盯著她吃下去,同時不停地找話說:明年的團年飯由我全包,我會提前訂好菜譜,您有修訂權,也可以提額外要求,總之,以後您就從廚房退休了吧,把鍋鏟交給我好了。

母親笑了一下:這還差不多。

母親的聲音漸漸發飄,眼神也開始渙散,像注意力被吸引到別處去的孩子,晏秋抓住母親的手問:困啦?想睡覺了?

大白天睡什麽……

還沒說完,身子一歪,倒在晏秋身上。

她用身體托住母親,一動不動。沒事的,是她常用的劑量,不會有事的。她托著母親的上半身,半扛半拖把母親弄上床,脫去外衣,蓋上被子。

她跑到餐桌邊,慌慌張張地收拾,滿桌的菜,幾乎還沒怎麽吃,她索性找來一隻大碗,往裏麵倒了兩個菜,還有酒,還有茶葉,還有瓜子花生和糖果。沒事的,她隻是睡一覺,深深地睡上一覺,很多人患有失眠症,幾乎每天都要吃助眠的藥。

她把要帶走的東西分裝成兩個大袋子,提著走到門邊,放下,又回過身來,跑進母親臥室。她還在睡,跟平時一樣的睡眠,沒事的,隻比平時的量多一點點,隻是提前睡一覺而已,隻是睡得更沉一點而已。

出門前,她又去母親床邊看了一次,她發誓,再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了。

趕到絲諾的時候,那兩個人正盤腿坐著聊天,他們中間擺著煙灰缸,第一次看見春曦抽煙,她有點震驚,難道他們排除各種困難,在這個萬家團圓的日子裏,從各自的家裏逃出來,隻是為了歪坐在這裏一起抽煙?

春曦開始翻看她帶來的東西。

誰能吃這麽多啊?太多了。哦,這也太油膩了吧?這麽肥的肉誰吃啊?這就是你媽最高級的手藝?

春曦一提到媽,晏秋突然淚水盈眶。這些油膩的、肥的、不太好看的菜,都是她對她媽媽下了藥才弄到手,偷偷帶出來的,可春曦竟然用那種語氣笑話她帶來的東西。威廉覺察到了她的變化,湊近了問她:怎麽啦?

不,不能告訴他們她剛剛做的事,在這個大日子裏,光天化日之下,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她剛剛對自己的母親做過什麽大逆不道之事。

威廉遞給她一隻煙,她不要,她從沒接觸過這個東西,她不能在做了那種大逆不道之事後,跑到這裏來像小流氓一樣抽煙,她不是為了這個才參加這個特別的聚會的。

他們的除夕晚餐很不像話,晏秋帶來的菜擺在總台的長條形桌麵上,她才知道,他們兩個根本就沒準備什麽吃的,早知道她就多帶一點了,但春曦說:傻瓜,我們不是為了幾口吃的才藏在這裏的。

但也不能不吃對不對?

但你不能把注意力全放在吃上,我這麽說你明白了嗎小傻瓜?

不管怎樣,晏秋從家裏帶來的那些東西還是一掃而空,接下來該幹點什麽呢?總不能就等在這裏看春節聯歡晚會吧。春曦瞪著他們。

威廉提議出去走走。

春曦提出不能走以前常走的那幾條老路,萬一碰上她的同事熟人,他們要大驚小怪的。

出門沒多遠,威廉就帶他們拐進了一條小巷,他告訴他們,從這條路穿過去,不到十分鍾就能到江邊。這是一條年久失修的老街,坑窪不平的石板路,家家門口隻掛了半條簾子,裏麵不是麻將桌牌桌,就是架著火鍋擺著碗筷和酒杯,晏秋想起母親,想起她是如何心急火燎把那杯水灌進母親的嘴裏,又如何把母親拖到**去,小偷一樣收光家裏的餐桌,帶到外麵來,結果卻被嘲笑又肥又油膩。她越想步伐越沉重,一個人慢慢掉到最後。威廉覺察到了,過來問她:你沒事吧?

她故意沒應聲,她還不太習慣掩藏心事,何況他們湊在一起過年,不就是為了暴露心事嗎?

春曦也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但他們誰都沒再往下問。

出現了他們誰都沒有料到的一幕,江邊萬籟俱寂,闊大無邊的寂靜瞬間打敗了他們想要放肆一把的心,他們站在一片枯萎的江堤上,站在呼呼的寒風裏,突然覺得無話可說,說出來也沒有意義似的。

威廉是最先出聲的,他說:能不能讓我一個人走一會?十分鍾,最多十分鍾。不等她們同意,他就撇下她們,往一條小道上走去。

春曦就和晏秋一動不動站在江堤上,那一刻,晏秋心裏滿是嘲弄和自責:這就是你藥昏母親逃出來要過的春節嗎?你就為了這不值錢的場景害了你母親嗎?要是母親出了事怎麽辦?

春曦抽出一根煙:試試?

晏秋搖頭,她就把煙塞進了自己嘴裏。

看看獨自走在小徑上的威廉的背影,又看看身邊吞雲吐霧的春曦,晏秋有點失望,這看起來並不是一個喜慶的春節,它甚至離喜慶很遠,一種莫可名狀的暗影正在朝他們移來,即將籠罩他們,晏秋不知道那暗影裏藏著什麽,但她隱隱有種想哭的感覺。

你們都是怎麽啦?既然各懷心事,又為什麽要硬湊在一起?你們不要這個樣子好不好?我快要受不了啦。

這樣不是很好嗎?一定要嘰嘰喳喳不停說話嗎?不要這麽幼稚好不好。春曦噴出一股難聞的煙霧。

我想哭。晏秋說。

那就哭唄。他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我想抽煙,而你想哭,這才是我們聚在一起的目的啊。

晏秋真的流下兩行淚來,雖然她並不十分清楚眼淚為何而流。

威廉過來了,春曦弄熄了煙,晏秋揉活了麵部。

他們並排坐著,江水在河底發出細碎的聲浪,夜色漆黑,遠處的燈火像紅色的桔子一樣浮在暗處。坐了一會,威廉掏出煙盒,他抽煙不像春曦,像個大煙囪,他幾乎把煙都吸進了肚子裏,噴出來的咽霧很少很少。春曦看了他一會,再次點上了煙。

他們一起看向晏秋,晏秋堅定地搖頭。

時明時暗的兩隻煙蒂仿佛在向對方打暗號。晏秋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又看看那個,煙頭成了他們兩個的語言,他們在黑暗中說著什麽暗語呢?

兩支煙抽完,威廉摁熄煙頭。非常感謝身邊有你們兩個,在這個地方,在這些日子裏。他說。

她們都以為他要抒情了,結果他隻是做了個深呼吸。

給我們說說你的家庭吧,我和晏秋的一切你都看到了,我們卻看不到你的,這不公平。

一個男人怎麽能在外麵絮叨家裏的事呢?

我能不能理解成將來如果你結婚,你也會像現在一樣,對別人隱瞞你的家庭?

不是隱瞞,隻是想把它裝在心裏,而不是嘴上。

夜風漸漸像被人兌了冰水一樣,威廉給她們買的黑色羽絨服,與其說是禦寒,不如說是為了提醒他們腿部有多冷,他們都沒有穿毛線褲的習慣,就連一向不怕冷的威廉,都在雙腿上抖抖索索地搓了起來。看樣子是沒法坐到啟明星升起來了,剛來的時候,威廉望著黑漆漆的四野,雄心勃勃地發出號召:如果我們一直坐在這裏,我會告訴你們啟明星在哪裏升起,能看到啟明星,是個了不起的好兆頭。她們倆都被威廉的浪漫計劃所打動,甚至提議去弄些柴禾來,燃著篝火坐等啟明星。

春曦率先打起了噴嚏,淌起了鼻涕:一定是寒流來了,有誰看過天氣預報沒有?

真掃興!威廉像個家長一樣發出了撤回令。

帶著徹骨的寒氣回到絲諾,一看,還不到十一點,春節聯歡晚會正在上演一個相聲節目,晏秋對那兩個耍嘴皮子的胖男人沒有興趣,踱到長鏡子前,她看見了鏡子裏的沙發,以及沙發上的威廉。他坐得像一攤水,屁股像大腿一樣無力地擱在沙發上。他有心事,他不開心。晏秋相信她沒看錯。她又何嚐是開心的,本來以為這裏會是三個人的狂歡,結果大家都心不在焉的樣子,早知道這樣,她就不來了,也就不用往母親的水杯裏下安眠藥了。

春曦過來了,她做了個誇張的動作,幾乎是跳起來把自己往威廉旁邊一拋,威廉被彈得全身一震。與此同時,春曦的手叭地落在威廉大腿上:想什麽呢?

威廉往晏秋這邊看了一眼,隻是飛快的一瞥,但被晏秋看見了。

我們來喝酒吧?威廉拿開春曦放在他大腿上的手,起身去找酒杯。他說他準備了好幾瓶葡萄酒。

他在拒絕什麽,他們之間有過什麽。晏秋呆在鏡前,說不清是驚奇還是失望,還是憤怒。好吧,喝酒吧,喝過了酒,每個人都可以暴露出一小截尾巴來。

比起抽煙,春曦的酒量差多了,連晏秋都覺得她可能根本就沒喝過酒,這方麵晏秋倒比她強得多,每到過年過節的時候,母親總是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明正言順地喝點小酒,她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學著喝酒的,大概是在小學五年級那年春節,母親把酒杯遞到她麵前:你嚐一口看看?她舔了一下,並沒有想象的那麽難喝,從那以後,隻要母親提議,她就陪她喝上一小杯。

春曦到底莽撞,沒多久,就滿臉通紅,指著威廉和晏秋大聲說:我快不行了,你們兩個,不要趁我喝醉了做壞事哦。

威廉奪下她的酒杯:今天你們誰都不能醉,否則我會背上說不清的罪名。

春曦斜睨著他:你以為你還有什麽好名聲嗎?你把兩個小姑娘弄進你的地盤,讓她們抽煙喝酒,留她們過夜,你以為你還說得清嗎?你根本就說不清了。

說不清就不說了唄。

說到過夜,晏秋四下裏打量起來,待會兒怎麽睡呢?這裏的沙發都是不可折疊的單人沙發,沒辦法展開成沙發床。地上嗎?好像也沒有被子。看來隻有熬通宵了。

春曦四處尋找被威廉藏起來的酒杯,又嚷嚷著要他拿新杯子來。

趁著威廉去衛生間的功夫,晏秋趴到春曦耳邊說:你是準備喝醉之後,乘著酒興把他強奸了嗎?春曦嗄地一聲笑起來,又猛地捂住嘴巴:否則呢?你想讓我留給你?

晏秋湊到她耳邊警告她:如果不想出醜,你就要穩住,不要再喝了,一滴都不能喝了,說話,強迫自己不停地說話。她隻知道這個抵抗酒精的法子。

你們在笑什麽?威廉出來了。

她們當然不會告訴他,晏秋遞給春曦一個堅定的眼神,春曦卻另有主意,她問:威廉,你會從好朋友中選老婆嗎?

不會。威廉果斷地說:喜歡一個人,最好不要把她變成老婆,因為從你給她新身份的那天起,你就已經踏上了傷害她的路。你怎麽做都會傷害她。

你怎麽知道?你又沒結過婚。

想想我們的父母,他們誰不是這樣?

要不,我們來講講各自的父母吧。春曦提議。

威廉首先表示反對:我沒什麽好講的,他們是一對失敗的夫妻,我指的是感情。

春曦看向晏秋,晏秋也說:我家也一樣,他們也很失敗。

你呢?晏秋問春曦。

我之前沒跟你們說過嗎?我爸媽很早就離婚了,我從小學三年級起,就是跟媽媽和繼父一起生活的,我繼父人不錯,不要以為天下的繼父都會性侵繼女,我隻是……我不喜歡他那個長相,也不喜歡他身上的味道,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打個比方,我很喜歡去睡我媽的床,穿我媽的衣服,喝我媽的水杯,但是,當他過來時,我總是要提醒自己一下,他來了,然後我會馬上冷靜下來。

這幾句話讓晏秋懷疑酒精正在從春曦體內敗走。沒想到春曦竟然是這樣的家庭長大的,她得多堅強才能在這樣的家庭中培植出大大咧咧的神經啊。威廉也說:你不像從這樣的家庭出來的。

春曦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們都上當啦!那都是我編的,我爸媽沒有離婚,我也沒有繼父,我的父親是親生的。你們太輕信了。不能這樣知道不?人家說什麽都信,這樣是要出事的。

春曦冷不防抓過威廉的酒杯,一口吞了下去。

就像一杯水下去,水壺裏的水位一下子漫了上來一樣,晏秋看見春曦整個人突然就不對了,眼睛再次迷離起來。

但她仍然強撐著:誰都明白這個道理,結果誰都倒在這個道理下麵。

威廉起身去了另一間屋,抱出兩條棉被來,鋪在地上。

春曦嚷道:我才不要,地上一股腳丫子味。我們說好了玩通宵的。

一邊說著,一邊卻不管不顧地倒在鋪上,來回滾了滾。好舒服呀,來來來,你們也躺下,我們躺著聊天。聽說人在躺著麵對天花板的時候,往往才會說實話。

威廉和晏秋都沒動。威廉說:那你告訴我們你父親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要再提他們啦,他們的人生很快就完蛋了,不如說說我們,我問你威廉,為什麽你總跟我們兩個女人在一起?你沒有別的朋友嗎?

我也正想這樣問你們呢。

可我和晏秋本來就是朋友啊。話沒說完,春曦捂住嘴巴嗚嗚起來,威廉趕緊把她往衛生間拖。

晏秋聽見春曦在衛生間發出驚天動地的嘔吐聲,忍不住捂起了耳朵,她怕扛不住那個聲音的刺激,也跟著嘔吐起來。

從衛生間出來的春曦,一臉的神清氣爽,看來負擔已全部解除。來來來,我們再喝!

沒有人響應,她就自己倒酒,威廉拽住她的手,不讓她再喝,她就捶他胳膊,捶完再去奪酒瓶,威廉死死拽住,就是不讓。爭搶了幾個來回,春曦突然抱著他的胳膊哭了起來:為什麽他們都不願跟我做朋友?他們到底在嫌棄我什麽?

晏秋嚇呆了,怎麽突然就轉換頻道了?威廉也在問:他們是誰?你隻在意他們嗎?你有我們這些朋友還不夠嗎?

他們是所有人,所有的人都在嫌棄我,你們倆也嫌棄我,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威廉連騙帶哄把她弄到地鋪上去,躺好,又在她肩頭按捏了一陣,她終於安靜下來。威廉回來對晏秋說:馬上就要睡著了。這一睡恐怕得十幾個小時。

春曦果真睡著了。一片寂靜中,威廉問晏秋:還能再喝點嗎?

應該沒問題。晏秋不知為何陡地清醒過來,把酒杯推給他,問:你覺得她剛才說的是真的嗎?我不覺得她被人排斥啊。

酒後吐真言,至少她被這個問題困擾過。

其實我也沒朋友。晏秋真想說說她中途輟學的事,她也是後來才明白過來的,輟學不光是讓她中止了學業,也讓她脫離了原來的熟人圈子,她從同學堆裏突然來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陌生領域,幸虧她運氣好,居然碰上了春曦,接著又碰上了威廉,他們都是這麽好的人,值得她付出全部真心,一輩子。她真想說說這些,但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組織這些語言,尤其是麵對威廉這個男人的時候。

也許可以這樣理解,當我們說自己沒朋友的時候,其實我們並不是在渴望一個朋友,而是對我們現有的生活不滿意。當我們沒有能力改變不夠滿意的生活時,就寄望於朋友,但朋友不過是鴉片,麻醉我們,讓我們忘掉那些不滿意、不愉快。

晏秋主動碰了一下他的杯子,表示認同,她發自內心地認為,他講得真好。

活著,就是服刑。

晏秋手一顫,她看看地鋪上熟睡的春曦,再看看杯裏的酒,突然做了個決定。

為什麽你會突然說到服刑兩個字?好吧,看來我必須得說說那件事了。其實,我一直都在說謊,我說我父親在外麵打工,因為沒掙到什麽錢,所以不常回家,謊言說得太多了,我自己都信以為真了,好像我父親真的在外麵打工一樣。其實不是這樣,他正在服刑,他割掉了欺負我媽的那個人的耳朵,還扔掉了,生怕那個人會撿回來接上去。

威廉放下酒杯,滿臉肅穆,似乎在向她父親致敬,見他這樣,晏秋深感安慰,突然覺得父親、以及父親帶給她們母女的影響全都不那麽可惡了。尤其當她說到耳朵這個細節時,威廉想笑又覺得不該笑的樣子真把她給逗笑了。

她一笑,威廉立刻也釋放了,又怕吵醒春曦,兩人前俯後仰無聲地大笑起來。

我能理解你爸爸,真的,我非常非常理解他。

可你知道被割掉耳朵的那個人是什麽人嗎?就是在征地過程中,我媽去腐蝕的對象,如果不是他,我家的房子沒這麽好,我也沒有現在這份工作。也就是說,我爸付出坐牢的代價所阻攔的那件事,我媽後來還是去做了,也許是心甘情願,也許是迫不得已,也許……我不知道,反正後來她達到了目的。我真是……你理解我的心情嗎?我從來沒跟人提過這事,希望你替我保密。

威廉突然站起來,死死地把她攬進懷裏,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皂味,還有煙味。

他鬆開她,他們繼續喝酒。

所以我媽從來不去勞改農場看他,從這一點來說,我覺得我媽還算是個表裏如一的好人。

當然。敬你父母,他們都是非常真實非常可敬的人。

他們幹了不知第幾杯。

有時我想我爸爸這人也真夠笨的,打他一頓就行了,哪怕把他打成內傷、打得半死都行,幹嘛割他耳朵呢?聽起來多血腥啊,後來人家裝了義耳,根本看不出來,就像沒有過那回事一樣,他倒好,自己的人生全毀了。沒這事,我們家也不會有後來那麽多變故。

一切都是不可控製的,否則生活就太容易了。什麽時候你理解了你父親,你就成熟了。

別跟春曦說,我沒告訴過她,她是個大嘴巴,指不定什麽時候就全說出來了。說出來也沒什麽,我隻是不喜歡有人再提那些事,我想忘記它。

我會把它爛在肚子裏。我肚子裏爛過太多東西。

現在你該瞧不起我了吧?他們就像一堆垃圾,而我就是垃圾上長出來的植物。所以我要是活得不好也不要抱怨,因為我得替他們贖罪,這可能就是我活著的目的。有段時間我看不起我媽,看不起她做的事,但我卻是她所有行為的最大受益者,我還能說什麽呢?我隻能說,我比她還不如。

別這麽說,他們做什麽,與你沒有任何關係,你這樣想是在傷害你母親。

你肯定也很愛你的母親吧。

那是當然。威廉點點頭,端起了酒杯。

晏秋突然淚盈眼眶:我是個壞人,你知道嗎?我出來之前,給她的水杯裏放了安眠藥,否則她是不會允許我大年夜跑出來的。

威廉霍地站起來:走,我陪你回去,送她去醫院,還來得及。

晏秋揪住他的衣服:不多,隻是她平時的量,不會有事的。

威廉坐下,捏著手指,很激動的樣子,他突然一把抓起她放在桌上的手,急切地說:你記住,以後千萬、千萬別再做這種蠢事了,不管為了什麽事都不行,不管多小的量都不行,想都不要想,你聽到沒有?

晏秋不住地點頭。想喝酒的欲望從來沒有這麽強烈,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廉也不阻攔,他看看地鋪上的春曦,笑道:這人真好,想喝就喝,想吐就吐,想睡就睡,想說就說。你從她皮膚就看得出來,裏外通透的一個人,真好!

不,她應該再堅持一會,這樣我們就能坐著看啟明星升起了。你經常看到啟明星嗎?

偶爾。威廉看向玻璃外,不透明的黑色,什麽也沒有。我很容易失眠,所以才有機會看到。

晏秋很慚愧,到目前為止,她一次失眠的經曆也沒有。從不失眠的人,多為癡憨之人。她一直這麽認為。

講講你的故事吧,你一次也沒有講過,我總覺得你應該有很多故事。我和春曦都這麽覺得。

我倒想講呢,真沒什麽可講。

不可能,從你的背影都能看出來,你是有故事的人。

威廉舉了舉杯子。他們進度挺快,威廉那瓶已經喝光,晏秋也已經喝掉了一大半,而她竟然一點事都沒有。她暗自驚喜:原來自己這麽能喝。晏秋開心地給自己倒酒。無論何時,隻要春曦在場,理所當然就是主角,沒想到主角也有說不上話的這一天。

讓這人去死睡吧,我們盡情地喝個夠。威廉突然把自己的酒杯遞到晏秋嘴邊,晏秋一愣,但還是硬著頭皮喝了一口,這舉動改變了她,她覺得有足夠的理由跟他直視了,何況他也一直在盯著她。

冷不防,他湊上來吻了她一下,很輕,在嘴唇上。春節快樂!他說。

她眨巴著眼睛,像在盡力分辨什麽。嗯,隻是節日祝福。她眼裏的疑問漸漸消失。

他直盯著她,她也看著他,她警告自己,別這樣看著他了,但她做不到,有什麽東西從她體內跑出來,跑在她前麵,引誘著她,替她指路。

他再一次吻上來的時候,她立即陷於半暈厥狀態,然而腦子裏卻閃過母親躺在**沉睡的樣子,她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也顧不得了。

他的吻肯定有毒,即使他已經離開了她的唇,她仍然睜不開眼睛,仍然無法正常呼吸,腳下的地板一定是被抽空了,她飄浮在空中,四處沒有著落,一動也不敢動。

他又一次吻過來。他嘴裏含著酒,它們一起逼向她,她隻得喝下去,但馬上,她便領會到這送酒的妙處,比吻更讓人心驚膽顫,更讓人無法自拔。他唇上沾在酒液,望著她說:我蓄謀已久。她說:我還要。

他們緊貼在一起,邊吻邊喝,春曦就在咫尺之外,就躺他們旁邊一米遠的地上,像他們遺棄的某件物品。她說:輕點聲。他說:她已經睡死了。

他們很快就喝幹了威廉的那瓶,又開始喝晏秋的這瓶。晏秋喘著氣說:我要醉了。

因為酒,還是因為我?

當然是酒,別以為我真的醉了。

他們是何時停止喝酒的,晏秋已經沒有記憶了,當她終於清醒過來的時候,一睜眼就看見了天花板。那麽,我是躺在地上咯?她提醒自己。神智在慢慢恢複,她聞到一股不尋常的味道,頭一偏,碰到了一堆毛炸炸的頭發,再一看,是威廉在一旁麵朝下趴著。她的毛衣不知什麽時候脫掉了,單薄的內衣卷至胸口,褲子也脫掉了,天哪,隻剩下底褲了,什麽時候的事?當然也沒有襪子,她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脫過襪子,脫過毛衣,脫過外套和棉毛褲,她什麽都不記得。

她筆直地坐起來,盡力回憶,但一無所獲。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看到地鋪的另一半是空的。她閉上眼睛,命令自己鎮定、鎮定,她想起來了,那裏應該是春曦的,對了,春曦在哪?她環視屋內,冷不防撞上一雙冷得令人膽寒的眼睛,差點尖叫起來,春曦正坐在一把理發椅子上,靜靜地、刻薄地、鄙夷地瞅著她。

她不得不光著兩腿爬出被窩,她的衣服不在地鋪邊,而是在離地鋪兩米遠的地上。她感到春曦的雙眼像利刃直刺她的後背,她為自己的光著的雙腿感到羞恥,為自己穿舊了的底褲感到羞恥,為自己不得不爬出來的姿勢感到羞恥,那是類似被人捉奸捉到雙的羞恥。

她嘟囔著走向春曦: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什麽都不記得,我隻記得我們一直在喝酒。

不用向我解釋,也許我該祝賀你。

祝賀什麽!什麽事也沒有,我們隻是喝醉了,胡亂躺在一起而已。你不也一樣嗎?

我可沒脫衣服。

我也沒有……我,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記得。

也許衣服根本不是你自己脫的。

晏秋渾身僵硬,片刻,她瑟縮著走向地鋪,猛地掀開威廉身上的被子,他穿得好好的,隻是脫掉了外套。

你看,他有衣服!他穿得好好的!晏秋急不可耐地指給春曦看。

你想證明什麽?你又有什麽必要向我證明,真是好笑!

那你幹嘛說些陰陽怪氣的?

我哪裏陰陽怪氣了,我不過是在打量你的大腿,還不錯。

她用手指理著頭發問:現在幾點了?

現在已經是大年初一下午兩點了。我得回去了,再坐一個小時就出發去車站。

不是說好一起待到正月初三的嗎?

還是回去吧,不要太**家裏人了。

母親!晏秋猛地想起來,她醒了嗎?來不及跟春曦說太多,拉開門就往外衝。

母親正一臉痛苦地坐在餐桌邊。她心裏一鬆,不由得在門外蹲下來。她是一路小跑著回來的,現在才感到雙腿已不屬於自己,連進門的指令都無法完成了。

你跑哪去了?母親不耐煩地問:一起床就沒見你人。

我……出去逛了逛。

我頭疼得厲害。母親皺著眉頭,眯著眼睛。

我幫你揉揉。她費力地爬起來,站在母親身後,身體靠著椅背,一下一下按捏起來。

不會有事的。她邊捏邊想:不可能的,威廉的衣服還穿得好好的呢,真有什麽的話,我不可能什麽記憶都沒有,不可能一星星記憶都沒有。

春節過後,他們有很長時間沒有再聚。威廉那邊說,人們在春節期間胡吃海喝,形象都有點走樣,所以都排著隊地過來整理頭發,他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春曦的理由更直接,她說她必須在這個春季、在桃花開出來之前找到一個可以正經約會的男朋友,她不想再跟一個女幼師約會了。和他們相比,晏秋分外失落,他們都有清晰的目標,旺盛的鬥誌,隻有她還在過去的節奏裏,而且心思恍惚,一不小心,她就在腦子裏回放春節那天的事情,一遍遍問自己:隻是玩笑嗎?隻是逢場作戲嗎?可能是吧,否則他也不會借口客人多而不過來跟她們見麵了。

這樣過了一個月,有一天,睡過午覺,吃過下午點心之後,晏秋正在教孩子們做簡單的實物加法,春曦的電話打了進來。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聽上去像整個人都蒙在被子裏。

你能不能來一趟儲蓄所?立刻,馬上。

一下課我就過來,大概還有半個小時。

不行啊,要馬上,情況比較緊急。春曦用低低的聲音下著十萬火急的命令。

春節過後,她們一直沒有見麵,晏秋以為是她從被窩裏光著大腿爬出來的情景深深刺激了春曦所致,因此她把這個電話看著是修複友誼的絕佳機會。晏秋火急火燎一連試了三次,才找到一個願意臨時來代替她的老師。出了門,跨上自行車就往儲蓄所方向風一般騎過去。

見到晏秋,春曦兩眼一亮,笑容可掬地招呼道:你好!

晏秋機靈地扮起了客戶,她拿起櫃台上一疊單據,假裝填寫起來。她寫的是:發生了什麽。

當她撕下來遞給春曦的時候,春曦同時遞給她一張紙:

記得我說過想嫁給我們副行長的話嗎?他老婆知道了,坐在你後麵的便是,我不怕她,但我擔心她包裏會不會藏著硫酸。請一定不要走遠,就待在附近,見機行事。

晏秋一出來就給威廉打了電話,若果真有什麽險情,她怕她一個人救不了春曦的駕。威廉不等聽完就說他知道該怎麽做了。

裏麵有響動,晏秋探頭一看,春曦的同事已經拿上了她的小挎包,她快要離開了。再一看,黑V領女人也站起來了,完了,馬上就要短兵相接了。

一輛黑車飛快地開了過來,車還沒停穩,一個西裝革履的家夥就跳了下來,風一般衝進儲蓄所。

蠢!愚蠢!豬腦子!晏秋聽見男人的聲音在裏麵響起,接著就是壓抑著的尖細的哭聲。

這時晏秋已經猜到那個趕來的西裝男子就是副行長,也就是那個黑V領毛衫女人的丈夫,他們看上去不太般配,尤其此刻,不像是丈夫在嗬斥自己的老婆,倒像是體麵的弟弟在數落鄉下來的、做了蠢事的、不成器的姐姐。

人家都知道,就我不知道,滿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就瞞著我一個,我沒臉做人了。

知道什麽?自己抓起屎來往臉上抹,你不怕丟人我還嫌丟人呢,趕緊跟我走!

我不走,我要她親口向我保證,不再說那些不要臉的話。

保證什麽?無理取鬧!快點回去,別丟人現眼了。

你還護她!

自始至終,副行長都沒往櫃台裏望一眼,春曦咕嚕著一雙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像個當事人,反倒像個看熱鬧的家夥。正在僵持,春曦的同事突然推了春曦一把:傻丫頭,還不快去道個歉?就說你保證不會再說那些話了。春曦身子一擰,狠狠甩掉了同事的胳膊:你幹什麽!我憑什麽道歉?

黑V領女人一聽,猛地撲向鐵柵欄:你知道什麽人才敢撩人家的丈夫嗎?婊子!你看起來也不大,是你媽從小就教給了你這種本事,還是你生來就有做婊子的天賦?

春曦身子一挺:那麽你呢?你生來就有做棄婦的天賦對嗎?從你們的對話來看,你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他嫌棄了吧。

黑V領女人跳起腳來:你媽呢?叫你媽來見我,她如果沒死,為什麽不管管你這個沒家教不知羞恥的女兒。

你罵我可以,但你無權罵我媽。

罵的就是她,不把自己的孩子教好,就放出來危害社會,危害人家的家庭。黑V領女人一邊大叫,一邊將櫃台上的東西橫掃下來,乒裏乓啷滾得到處都是。

你才是危害社會呢,我不過就是說了幾句話而已,上床都不犯法,何況是幾句話!既然這麽在乎他,那就把他收回去,別讓他出來混。

春曦!副行長吼道。

黑V領女人也真是蠢,丈夫終於肯為自己出頭,也不知道就勢下台,反而有全線崩潰之勢,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你如果真的跟她沒關係,她敢這麽對我說話?不就是你在她背後撐腰嗎?你要真的看上了她,我讓位,但你得給我一個說法,我沒有對不起你一絲一毫,你家裏上有老下有小,都是我在服侍,我隻有一個要求,去把你的領導叫來,叫你的領導現在就過來,給我們明斷,看看誰對誰錯。

副行長要把黑V領女人往外拉,女人死死抓住鐵柵欄,見拉不動,副行長又回來往前推,司機也下來幫忙,終於把她給推到車邊去了。關上車門之前,副行長回過身來,伸出食指,黑著臉對著春曦撣了撣,想說什麽,又咽了下去,鑽進車裏走了。

人車都走了,威廉才衣衫飛揚地趕過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臉放下心來的表情。

三個人默默往江邊走。

霧氣漸漸下來,籠罩著江麵,威廉望著那一江濃霧問:真的愛上副行長了?

春曦回過身來,呲牙咧嘴地嚷:不然愛誰呢?放眼望去,大家都找好了,就落下我一個,你讓我怎麽辦?總得找個人來愛一愛呀,荷爾蒙滿滿的。

晏秋隱約覺得她指的是自己和威廉,不過她不方便站出來接招,再說還有威廉呢,讓他去對付她吧。

這種人是沒有愛情的,因為他們不需要。威廉一臉體貼地解釋。

根本就是開個玩笑隨口一說而已,那些人捕風捉影,地上掉根雞毛也會被他們傳成天鵝來過了。

關你屁事!我想怎麽說就怎麽說,那個女人罵的是我,又不是你,有麻煩也是我一個人扛,用得著你來教訓我嗎?

是不關我事,但你一直在我麵前晃啊,一直晃一直晃,晃來晃去,像個神經病一樣,你就是個神經病你知不知道?

如果你們也是來聲討我的,那你們就趕緊滾回去。她老公有前科,她才草木皆兵的,她瘋了,你們也瘋了嗎?

沒有人要聲討你。威廉的聲音低了下來:我不過是提醒你,說話不經大腦的人,總有一天會吃大虧的。

說話不經大腦算什麽?總比某些人行動不經大腦的好。春曦昂著頭,不服輸地瞪著威廉。

就像被掐住了七寸一樣,剛剛還怒氣衝衝的威廉,頓時怏怏地敗下陣來。

晏秋覺得威廉認輸認得有點突然,也有點奇怪,而且他從此沉默起來,像剛才一通脾氣徹底耗盡了他的體力,整個人的精氣神失去了支撐,鬆肩塌腰,一臉無所謂地跟在兩個女人後麵。

晏秋想起副行長臨走前的那根手指,堂堂一個副行長,竟對自己的員工做這樣的手式,也是沒什麽風度。她把副行長的那根手指學給春曦看,春曦不屑一顧:我等著,我看他到底能把我怎麽樣?我已經在銀行的最最底層了,難不成他們還能因為這事開除我。

無論如何,還是小心為妙。對了,請問,現在還想嫁給他嗎?

當時也不知哪個神經搭錯了,真要感謝他老婆能親自前來,親自給我潑一瓢涼水,如果她跟我的想象一致,是個雅致些、有修養的女人……現在就算把他送到我麵前我都不想要了,那樣的女人他都能跟她同床共枕,還有什麽好說的。

春曦跟副行長老婆的開戰,令晏秋久久無法入睡,她說不清這件事到底是哪裏刺激了她,總之,她煩躁不安,欲說還休。已經快十二點了,她還在**翻來覆去。放在枕頭下當鬧鍾的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竟是威廉。他問她睡了沒有,如果沒有,他希望能跟她聊聊。

好啊。晏秋立刻安靜下來,她把自己躺成一個舒服的位置。

早該打這個電話的,這段時間實在太忙了。

知道你忙。晏秋閉著眼睛,如果他是在找托詞,為自己找個漂亮的說辭然後抽身離開,她不要表現得像是受了打擊,她要表現得像一切本來就還沒有開始一樣。她打定主意,為自己鼓氣。

你怎麽能這樣呢?他突然變了個腔調:隻字不提,難道你覺得春節那天的我們倆是酒鬼的行為嗎?

晏秋隨之心髒狂跳:什麽行為?

我……我想不起來了,完全沒有記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撒謊:隻是這樣嗎?然後呢?

難怪你後來一副翻臉不認人的樣子,我還在想,你怎麽能這麽冷酷,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我倒是耿耿於懷,事實上我這幾天一直都在想這件事,我現在要很嚴肅地問你,你考慮過嗎?如果我說春節那天就是我們倆的開始,你接受嗎?

呃……我一直以為,春曦才是你的目標。她精神大振,從**坐了起來。

她不是,你為什麽會這樣想?她從來都不是我的目標,我也不是她的目標,她自己可能還比較模糊,但我感覺到了,副行長那樣的人可能更對她的胃口。

副行長有家室。

不,不是副行長,是副行長那個類型的人。你不用考慮別人,也不用馬上回答我,我可以等。

為什麽?我百無一用。

你不要很有用,你隻要安安靜靜地待在這裏就好,我觀察好久了,你身上有種讓人鎮定的氣質,急躁的人到你麵前,也會屏息三分,我看重女人身上的這種稟賦。

春曦難道沒有嗎?我反倒是要看到她才能鎮定下來呢。

你們倆性情是相反的。

威廉講起他們當初的相識。

她去絲諾剪頭發,不是我,是另外一個人,給她剪壞了,其實也不算壞,是她自己不滿意,就在那發脾氣,然後我就過去了。你知道她那個人,不會掩飾什麽,突然就不發脾氣了,還特別乖,沒多久,就給她弄好了,她很感激,問我的名字,還說以後她的頭發固定由我來負責。她這個人啊,做朋友,甚至做戀人,都很好,但要一起過日子,隻會弄得雞飛狗跳。

雞飛狗跳也是**的一種。

不要,我不喜歡那樣的**。

一直聊到電話燙疼了耳朵,才不得不掛掉。晏秋心滿意足。這一夜她睡得平穩,幸福,山花爛漫,以至於第二天一睜眼仍然覺得很愉快,整個人好似泡在一種叫做快樂的溶液中。

但就在這天,母親摔了一跤,腿摔折了,晏秒別無選擇地打通了威廉的電話,威廉隻說了句:你等著,就掛斷了電話。

不到二十分鍾,一輛救護車開了過來,威廉坐在救護車裏。望著越來越近的威廉的臉,晏秋想到昨天晚上的夢,在夢裏,他也是這樣義無反顧地、目不轉睛地、執著地向她走來,她覺得她的夢真是威力強大,邪惡無比,為了圓她的夢,老天爺不惜安排了母親的車禍。

威廉背著母親樓上樓下跑,就像他們是一對相濡以沫多年的母子。母親當然明白這份殷勤是得益於女兒的麵子,雖不十分滿意,也隻能半推半就,災病讓她格外脆弱,如果她真的就此倒下去,誰來保護她的女兒?她躺在病**,盯著那些流進血管的藥水,漸漸放下了一定要把女兒嫁給公務員的執念,比起那些一輩子升不上去的小科員,也許還不如嫁一個有一技之長的老百姓,何況這小夥子模樣真不錯。

謝謝你啊,沒有你我一個人還真搞不定。

讓我加入你們吧,這樣一來,你們的家也完整了,我的家也完整了。趁這個機會,去問問你媽媽的意見吧。你去,還是我去?

晏秋心裏一動,卻異常冷靜,她問他:你都沒問我的意思呢,倒要先問我媽的意思。

我當然知道你的意思,難道是我的錯覺?

那也得問一下。

他抓住她的手,掌心相對,五指交叉。

你、你媽媽,還有我,我保證我們會是幸福、從容的一家人,我會竭盡全力,相信我。

威廉的意思,是讓晏秋先去征求她媽媽的意見。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晏秋這時已經有了點撒嬌的意思了。

威廉看了她一會,站起身來。他在窗前停留片刻,理了理頭發,扯了扯衣服,對晏秋做了個成功的手勢,就向病房走去。

晏秋有點懵,這就是那個著名的時刻嗎?從此時此地開始,她的命運就要發生劃時代的變化了嗎?沒想到會發生在這個意想不到的地方,一邊是走廊邊探出頭來的廁所牌子,一邊是護士辦公室,護士們端著托盤在那裏進進出出。他為什麽要選擇這個時刻、在這個地方提起這事?他看上去那麽英俊、那麽精致,不說下跪,至少應該有鮮花吧,不說神聖莊嚴,至少不能在廁所邊吧。她感到有點口渴,身邊卻沒有水,意識到這一點,她越發渴了。她想出去買瓶水來,又急於知道威廉出來時的結果。

等了差不多十分鍾,威廉就半退著出來了。

她同意了。

啊?你怎麽說的?

我當然是直截了當啦,我請求當她的上門女婿。她一聽就笑了,我沒想到事情會這麽簡單,我生怕她不同意。

晏秋也笑了,她覺得威廉真聰明,專會挑母親喜歡的字眼來說,母親隻有她一個獨生女,當然會喜歡收上門女婿。就這一句話,足以將母親拿下。

她很快就抽空給春曦打了個電話,這事當然得第一時間告訴她。

春曦說:現在才說穿嗎?

說穿?你是說你早料到了?

咳!春節那天你們以為我真的睡著了?我隻是不想驚動你們。

晏秋呆若木雞,她記得當時春曦一動不動,她還聽到了細細的鼾聲,難道鼾聲也可以裝出來?

喂!喂!

她總算被春曦喚醒過來:你怎麽可以這樣!

你要我怎樣?跳起來大喊“不可以”?還是逃跑?外麵黑漆漆的,又是深更半夜,我能去哪裏?

難怪第二天春曦執意要回去,難怪她打亂了他們的春節計劃,晏秋捶捶腦袋,真是遲鈍啊,竟沒往這上麵想過。

但她的語氣實在不像是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