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寬鬆粗糙暗淡

宜林地處兩條大江的交匯處,一邊是清江,一邊是長江,地處兩江夾角之內的宜林,主商業區竟然也是個三角形,叫做三角街。最古老的當屬麵館,就是門頂上寫著一米見方的繁體“麵”字的那家,門麵不大,但已是整整三代人的固定營生。

那時她們約好,一天隻逛一條街,這樣才能保證把每家都逛透。春曦抱怨:他們進貨的頻率太低了。晏秋不敢吱聲,很多時候,她們無休止地逛服裝店,熱熱鬧鬧地試衣,忙得渾身是汗,臨到成交,晏秋卻挑剔起來,百般不如意。她的收入不如春曦高,又不想承認沒錢,就用文弱的聲音說:我想找的不是合身的衣服,而是能夠提升我的衣服。

春曦嗤道:那你別想在這裏找到,你得出去,到外麵去,到大城市去。

當然不可能,首先她們幾乎都沒有出去的機會,她們都要上班,都要麵對嚴格的考勤,其次大城市的衣服特別貴,春曦有次告訴她,有個給行長開車的司機,隨領導來到一家富麗堂皇的購物中心,他知道這裏的東西都很貴,就很低調地去看圍巾,心想再貴也不過是條圍巾,一條圍巾我總還是買得起的。結果一看價格,直接就逃出來,到車上睡覺去了,那條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圍巾,竟要差不多三千塊,而他老婆去年替他買的那條,長得跟它差不多,隻要二百多。

晏秋相信不是每個大城市人都會去買那種圍巾,但她不予反駁,她怕一來二去,會暴露她沒上過大學的實情,也許春曦已經知道了,但春曦若不說穿,她就當她並不知道。

還有一件事也很棘手,晏秋已經應付不來頻繁的逛店了,即使她把收入全都用在了買衣服上麵,也是不到月底就變得赤貧。

是從一個雨天開始出現轉機的。她們站在儲蓄所外麵的台階上,眼巴巴地望著雨,那天的雨真大呀,像天地間密密麻麻豎起了無數透明的麵條。看樣子一時半會是停不下來了,春曦提議,去她的宿舍坐坐,順便整理整理她的衣櫃,早就該整理了,但她一直提不起興趣。晏秋求之不得。那套三居室的套間被分成了三份,屬於春曦的鬥室裏沒有別的家具,隻有差不多一麵牆那麽大的衣櫃,外加一個跟衣櫃差不多高的穿衣鏡,兩人一進門就打開衣櫃,春曦把淘汰下來的衣服專列排放,晏秋在裏麵隨便翻了幾下,很快就發現了寶藏。我更喜歡你以前的穿衣風格。晏秋埋首在那堆舊衣服說。

我那時候走淑女風。

淑女風不好嗎?晏秋拿起一條皺皺的波點裙,在鏡子前轉來轉去比劃。

大概這幾年我變了,衣服跟人也就不和諧了。

晏秋把自己裝進那條白底淡綠色波點半裙裏,鼓起勇氣說:不和諧了就給我吧,閑著也是閑著。

春曦原本歪躺在椅子上,頓時活了過來:天哪!這是我一度最討厭的裙子,為什麽你穿上這麽漂亮?

人和衣服的關係,就跟談戀愛一樣,你的魔鬼,別人的天使。本來她還因為撿別人的舊衣服而有點羞慚,春曦一句話讓她徹底改變了態度。

好像你談過戀愛一樣。

理論總是知道一些的。

春曦找出熨鬥,當場熨好,要求晏秋立即換上。比你身上的褲子不知好看多少倍。晏秋開心地在鏡前扭來扭去。春曦突然一臉失落:我明白了,我所有的衣服,可以說都是為你準備的,因為你的尺碼剛好比我小半號,所以你穿起來效果反而比我好。

春曦翻出一隻大影集,讓晏秋看看她大學時代的風采。

大量的校園合照,寢室合照,教室合照,晏秋貪婪地打量照片上的背景,以及跟她合影的人,她得出結論來了,大學一是寬敞,哪裏哪裏都很寬敞,二是男女生之間終於消除了界限,男生女生一起拍照,可以挎著胳膊,可以摟著脖子,可以頭挨著頭,甚至可以男生跟女生擁抱在一起。

怎麽樣?看出我那段時間的著裝風格了嗎?

哦……晏秋驚醒過來,趕緊去打量照片上春曦的穿著,隨口敷衍道:你那時候就很有個性呀,你喜歡穿寬鬆的,粗糙的,暗淡的,頭發也比現在短很多。

你說對了,我那時候憎惡一切柔軟的、花裏胡哨的、輕飄飄的,總之,我憎惡一切女性化的東西,我穿男性化的衣服,腳蹬翻毛皮靴,舉止誇張,聲音豪爽,我被他們叫做假小子,實際上,我覺得我才不是假小子,我是真小子,真漢子。

是因為你所學專業的原因嗎?你想借此擺脫專業帶給你的羞怯和不適?

春曦站起來抱了她一下。

難怪我會跟你混在一起!連我自己都是後來才悟出的這個道理,我討厭那個專業,討厭跟男人一起討論生育和生育器官,如果可以,我寧願說我從來沒有讀過大學。

晏秋繼續在春曦的舊衣堆裏翻找,她越來越坦然,把春曦扔提的舊物當作寶貝撿回去,這本身就是好朋友之間才會有的行為,這行為本身就是在給春曦麵子。她索性對春曦說:我看以後幹脆這樣好了,你去買新衣服,我來穿你淘汰下來的舊衣服。

春曦剛罵了她一聲沒出息,威廉的電話就來了,他問她們在哪裏。他已下班,很快可以過來跟她們匯合。

春曦讓威廉找好吃飯的地方,她們會盡快趕過去。

晏秋要脫下裙子,春曦攔住了她。穿過去,聽聽他怎麽說。

晏秋打量鏡子裏的自己,質地挺括的卡其布上衣,配上軟糯淡雅的波點長裙,粗獷的寬帆布皮帶在腰間隨意纏繞,扁塌無力的腰肢立即挺拔起來,有點硬朗與柔媚並存的味道,春曦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後悔了,我為什麽要把你打扮得這麽漂亮?我不是應該把你往醜裏打扮嗎?

為什麽?晏秋哈哈大笑,她也覺得這是她打扮得最好看的一次。她一直期待的打扮正好是這樣的,不是最新的,也不是最貴的,而是最能掩蓋她的本來麵目的。城郊,高中沒畢業,征地換工作,沒有編製,沒有工作的媽媽,等等,這些都是她一直渴望掩蓋的,她提醒自己不要去想它們,免得想法會外化在麵孔上。現在她放心了,她再也不用刻意提醒自己忘記那些事情了,她隻要學會穿衣就行,穿衣可以改變麵孔,改變氣質,穿對了衣服,那些她暗暗擔心的東西統統都會消弭於無形。

明知威廉已在約定好的地方等她們,春曦還在衣櫃裏不慌不忙地挑選著。

你以為隻是出去吃飯這麽簡單嗎?每時每刻都必須保持在開屏狀態。她一邊把頭探進衣服堆裏翻找一邊自言自語。

兩人終於瘋瘋傻傻地趕到時,威廉早已在那裏喝完一瓶啤酒了。晏秋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了意外的表情,在此以前,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看過她。

好幾次,隻要站起來,晏秋就發現,威廉的眼睛總在她腰間那一帶逡巡,那天他們吃的是火鍋,發現了這一點後,晏秋把添菜和添調料的機會全都搶了過來,故意挺胸吸腹,一趟一趟往自助區跑。

春曦不經意間說起自己單位裏的事,上麵要裁員,如果有意主動離開,這次還可以按照工齡給予一定補償,以後就沒有了。

你可別走。晏秋本能地勸阻她,她聽說過這類政策,趁機走掉的多半是些晉升無望的人,要不就是年紀偏大的,反正快要退休了,還能憑白無故多拿一筆錢,何樂不為?一般正值上升期的員工,沒一個走的,畢竟,挪窩並不容易。

你覺得呢?春曦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威廉,他正不動聲色地盯著再一次朝調料站走去的晏秋的屁股,被春曦一捅,倏地收回目光,但他知道春曦剛才在說些什麽,機靈地扶了扶額,調整了眼神。

不要走,你走了我們怎麽辦?我們三個一個都不能少,少了一個都不好玩。

自私!你就隻考慮你好玩不好玩嗎?你就不為我的前程考慮考慮嗎?

你又不是行長副行長的,談什麽前程,老老實實上班吧,別想那麽多。

就知道你根本就沒心思跟我說這個,你的心思全在晏秋的屁股上。

威廉正不知所措,春曦又問:怎麽樣她今天的打扮?我的設計師。

早知道你有這才能。

得了吧,是人家長得不錯。片刻,又悻悻地說:她以前都被那些俗氣的東西埋沒了。

威廉替晏秋燙牛肉,小心地放進漏勺,待變色均勻,立即撈取,盛給晏秋。晏秋擺手說不要了不要了,威廉不吱聲,又夾起一撮,放進漏勺。

春曦突然提高聲音說:算了,我覺得我還是走好了,反正我也不是很喜歡這份工作。

現在?飯都不吃完就走?

兩個人都被威廉逗得笑起來。

我實在受夠這個地方了,又窮,又土,又小,沒一樣好。

我倒覺得挺好的,水量豐沛,兩江環抱。

你是熱帶作物嗎?還水量豐沛!

判斷一個人跟所處的城市是否適合,要看這個人是否能夠身心放鬆。

你原來在哪裏?那裏不能讓你放鬆身心嗎?

威廉卻突然轉向晏秋:你的調料拌得真不錯,可以再給我來一份嗎?

晏秋應聲朝調料站走去。

支走晏秋後,威廉認真地對春曦說:看到沒有?你應該向她學習,少說話,多做事。

別裝了,你的心有多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看就不屬於這裏,這個地方也盛不下你。

你錯了。威廉的目光變得冷淡起來:我覺得這裏很好,很放鬆,很適合過日子。人最終是要找到這樣一個地方的。

這是中老年人才會說的話。

有些人看起來年輕,可他已經很老了。

沒想到你也這麽俗!

春曦丟下這句話,突然起身走了,晏秋跟威廉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卻也隻能隨她去,反正她這樣也不是第一次了。

威廉送晏秋回家。

當他們三個人走在一起時,常常不是我撞到你,就是你撞到他,從來沒人不自然,而現在,晏秋始終跟威廉保持著兩個拳頭的距離,仍然感到呼吸不暢。當然,她盡量克製,盡量深呼吸以保持氣息平穩,同時盡量看清地麵,以免在恍恍惚惚間跌倒。

走了很遠,他們什麽也沒說,像兩個真正的趕路人,幸好路邊一直吵吵鬧鬧,替他們分擔了一些無話可說的尷尬。晏秋不是一個會閑聊的人,跟春曦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那是因為春曦是一等一的閑聊好手,話題都是由春曦發起的。現在,她搜索枯腸,找不到一點可以用來閑聊的談資。

還好威廉說起了春曦。

如果你是春曦,你如何選擇?威廉突然問她。

我嘛,我可能更願意選擇留下來。

你經曆過重大選擇嗎?

晏秋就說起自己的工作,奇怪,她一直刻意隱瞞春曦,在威廉麵前卻毫無障礙。她講母親讓她中斷學業,又講母親為取得征地補償的種種招數,一夜之間長出來的青苗,母女倆挖出來的井,還有井裏的水桶。聽到水桶,威廉哈哈大笑起來。這是晏秋第一次聽見他快活地大笑。

有一個強勢的母親,對兒女來說未必是壞事。威廉說。

你呢?你媽媽強勢嗎?

威廉臉上一暗。她不是那樣的人。他說,然後掐斷這個話題。晏秋馬上提醒自己,沒有男人喜歡在外麵講家裏的瑣碎小事。

春曦的媽媽怎樣?威廉突然問。

晏秋講到在儲蓄所門前看到的那個小矮個女人,她似乎不敢惹春曦生氣,春曦在她麵前也不大禮貌,媽媽大老遠來了,也不想著招待一下,反而不耐煩地說:你走吧你走吧!像趕雞一樣。當然,她有她的想法,媽媽要去趕最後一趟長途汽車,她是擔心媽媽去晚了趕掉了車。

她看到威廉的嘴角浮上了笑意:很羨慕你們女孩子,可以跟家人這麽親密。

男人也可以很親密呀,我就見過。

她還沒說完,威廉就開始搖頭,一直搖。

越往江邊走,晏秋越不自在,她了解江邊的夜晚,除了女性同伴,就是戀愛者的天下,到處都是在昏暗中摟抱在一起佇立不動的情侶,有時甚至能聽見持續不斷的濕潤的啾啾聲。

呃,要不,等下次春曦在時我們一起去吧。

她有點擔心春曦的反應,春曦當然知道夜晚的江邊都是些什麽人的天下。

威廉笑起來,正要說話,電話響了,他笑得更厲害了:你來呀,趕緊來呀,我們剛剛走到江邊橋頭這裏。是啊,正準備往江邊走呢,當然是我和晏秋兩個人。

掛了電話,他告訴晏秋,是春曦,她說她馬上過來。

晏秋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不過她總算舒了一口氣。他們在橋頭找了個地方停下來,靠著欄杆吹風。

春曦是坐三輪車過來的,一下車,她就撲到兩個人中間,趴到欄杆上,輕輕啜泣起來。晏秋嚇了一跳,去拉她,在她耳畔問她,她都不理,啜泣聲濕濕的。

威廉也去安慰她,她身子扭了兩下,想要把他彈開,他依她的,站開了一點,過了一會,又走近了她,這一次,他伸出手臂整個兒把她攬在懷裏,強迫她站直。晏秋第一次看到滿臉淚花的春曦,嚇了一跳。

什麽都別說了,我就問你一句:想去喝酒嗎?

春曦張開哭咧咧的大嘴,響亮地回了一句:想。

晏秋和威廉相視一笑,晏秋攔了個車,威廉扶著春曦,三個人朝夜市方向趕去。

春曦早已停止哭泣,眼淚讓她的雙眼更明亮,鼻頭也發出瓷器般鋥亮的光,但聲音還有哭過的痕跡。告訴你們,今天我要喝醉!

春曦最終並沒有喝醉,倒是威廉有了些醉意,當他去了一趟衛生間回來時,兩眼發紅,鼻頭也發紅,而且百分之百洗過臉了。

想起曾經的戀人了嗎?春曦問。

威廉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想起了我爸爸。

那天傍晚,晏秋下班後,照例朝春曦的儲蓄所走去,路上,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猛地從斜裏躥出,差點把晏秋撞翻在地。走出好遠,晏秋的心髒還在一個勁地猛跳。後來她想起這一幕,總覺得這是個了不得的提醒,可惜她當時未能悟出。

押款車已經來過而且開走了,一起值班的中年女同事竟然還沒走,喜滋滋地跟春曦坐在一起啃西瓜。這很不尋常,平時同事都是跟押款車一起走的,家裏很多事等著她,她從來都是迫不及待。

快來吃西瓜。兩個人向晏秋喊道。

中年女同事補充:其實不是西瓜,是喜瓜。同時一臉壞笑。

晏秋問怎麽回事,誰的喜事。

同事一抬下巴:還能有誰?當然是你的好朋友。

晏秋做出一副誇張的表情,春曦笑而不語,隻顧吃瓜,晏秋隻好望向她同事。

同事擦擦嘴,擦擦手,煞有介事地緩慢開講。

今天上午十一點一十三分,我專門看了表的,這個時間絕對錯不了,你的好朋友,春曦小姐,突然把手上的筆往桌上一拍:真的要在這裏坐看年華老去嗎?會不會是我坐的地方太隱蔽了,我的白馬王子找遍全城也找不到我,最後無功而返了?沒過多久,中午十二點半,在事先完全沒有接到通知的情況下,突然有領導親臨儲蓄所檢查工作來了,除了工會和人事部的人,還有一個新調來的副行長,又高又帥,風度翩翩,一來就跟我們的春曦小姐對上眼了,問起儲蓄所一些情況,看都不朝我看一眼,隻顧望著春曦說話,就像儲蓄所是她一個人開的。又問她在儲蓄所工作感覺如何,她說什麽都好,就是工作量太小,工作太簡單,恐怕要提前得上老年癡呆症。你得承認這就是春曦的本事,這種話一般人哪敢對領導說?春曦就敢說,而且領導還愛聽,兩隻眼睛笑得像豌豆花。又問起她個人情況,你猜她怎麽說的?你怎麽都猜不到,她小脖子一挺,大大方方說:兩個字可以概括:待嫁。副行長的嘴一直沒有合攏過,陪同副行長來的兩個人也跟著笑嘻嘻的,人事部門的那個女的趁機問:春曦想嫁個什麽樣的人呢?告訴我我去幫你搜羅。春曦朝副行長的方向抬抬下巴:就他這樣的。你猜怎麽樣?盡管副行長哈哈大笑,但他的臉紅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一直紅到耳朵那裏。春曦,你牛!這麽多人,我隻服你!

牛什麽牛啊,我隻不過眼疾嘴快,有什麽說什麽而已,不像你們,個個深藏不露。

晏秋卻有種不妙的預感。

你就不怕你的同事把這事到處傳播嗎?當她們開始像以往那樣漫步時,晏秋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憂慮:萬一被那個副行長的老婆知道,她會怎麽想?

哎!春曦停下來,生氣地望著晏秋:你聽不懂我的話嗎?我的意思是,他那樣的人,又不是指他本人。

我當然懂,可萬一你的同事講得走樣了呢?就算她沒講走樣,聽的人會不會聽走樣呢?

那我可管不了。

路上,碰到春曦一個熟人,大聲跟她打過招呼後,熟人大聲問她:聽說你今天宣布了一件大事?

什麽大事?

你說你要嫁給新來的薑副行長。你自己說的怎麽就忘了?

春曦正要說話,熟人一抬腿,夾著自行車笑嘻嘻地騎走了。

你看!我說什麽來著?

盡管這麽說,晏秋還是非常吃驚,因為那個同事也就跟她們前後腳離開儲蓄所,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人知道了。晏秋仿佛看到這一消息正被複製成無數條,撲閃著翅膀,像那個熟人的自行車一樣愉快地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就連春曦,臉上也有了一絲慍色。臭大嘴巴!

說不定大嘴巴還不止她一個,你說那句話的時候,在場一共有多少人?

有兩個是機關裏的人。

那麽,現在的傳播速度還要乘以三。

春曦突然生起氣來:我算明白了,他們,所有那些人,他們都不是真實的人,他們說話做事,都不是發自內心,而是在搞外交,所以他們永遠無可挑剔。

趕緊想想會有什麽後果,提早做點預防。

我才不管呢,有什麽後果都來吧,我才不怕呢。

絲諾裏麵隻有兩種顏色,除了黑就是白,店員一律全黑裝束,連吹風機和剪刀都是如此,除了黑色,就是亮得晃人眼睛的鏡子,到處都是鏡子,乍一進去,眼花繚亂,得定一定神,才知道怎麽邁步。如果是初來乍到,人還在門口,眼已經花了,六神無主心中發慌了。裏麵清一色的小夥子,從頭到腳的黑衣裹著他們修長扁平的身體,斜掛在胯上的琳琅滿目的工具包、以及別在左胸口的白色工號牌都在不容置疑地證明著他們的專業,以及業內水平。

威廉是絲諾的首席造型師,她們倆去那裏,有種半客半主的感覺。

她們在路上就定好了,這次春曦隻洗頭,因為她上個月剛剛做過新造型,她認為晏秋的頭發需要好好打理一下,上次威廉隻不過邊走路邊替她剪了幾剪子,經過幾個月的瘋長,早就沒型了。

不用晏秋提任何要求,威廉托著她的頭發在鏡子裏撥弄了一陣,就開始動作。剪刀在她脖頸窩裏發出細碎的戚嚓戚嚓的聲音,紛飛的碎發繞著她飛舞,旋轉著落在她腳邊。她突然有點感動,她不需要說要求,也不需要擔心,隻需安安靜靜坐在他麵前,閉著眼睛迷糊一小會兒,然後就能看到一個嶄新漂亮的自己。她喜歡這種生活,雖然她從不說,她喜歡有一個可以依賴的人,不用她操一點心就能給她提供一個改變。這太幸福了。她想。

效果出來了,威廉給她剪短了,削薄了,層次帶來了豐盈感,正如曲線的女人比直線的男人更顯高挑一樣。威廉用消減的辦法,反而給她剪出了一個發量豐沛的中長發。

晏秋相當滿意,春曦眼熱,要求威廉立即給她複製一個。威廉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你不行,你的眼睛跟這發型不配。

哪裏不配了?春曦趁其不備踢了威廉一腳。

春曦是一頭小卷發,額前一排薄薄的劉海,總處於半濕的狀態。她的眼睛的確跟晏秋不同,晏秋是典型的瓜子臉配丹鳳大眼,春曦卻是一雙小肉眼,笑起來時藏在肉縫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晏秋很喜歡自己的新發型,看上去她頭變大了,臉卻變小了,有種不動聲色的媚態。

過兩天再來染個顏色吧。威廉似乎也比較滿意這個作品。

晏秋的罩衣都還沒摘,下一個顧客已經小心翼翼擠過來了。她後麵還有兩三個,抱著雜誌坐在那裏等。

春曦催促晏秋快點走,別影響威廉工作,晏秋卻一味地磨蹭,最後竟找了個滑稽的理由:我想看看威廉是怎麽給人剪頭發的,特別是後腦勺,我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後腦勺。

春曦撇撇嘴,依了她。

威廉幾乎整個人撲到顧客身上,某些關鍵時刻,鼻尖都快碰到人家的發絲了,他彎腰,蹲馬步,斜伸出一條腿,身體後仰,像一張弓,他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隻為了調整自己的高度,以最好的角度來對付那些頭發。在晏秋看來,他一心想要控製它們,而它們看似任人宰割,實際上桀驁不馴我行我素慣了,他隻好使出渾身解數,跟它們鬥智鬥法,看最終能鬥得過誰。

當然,威廉最終贏了,他緩緩直起腰,伸直腿,放下手裏的剪刀和梳子,活動活動脖頸,緩緩走向總台,晏秋覺得他的腳步明顯比之前遲鈍了許多。他在總台說了句什麽,推門出去,點了根煙。

這真是一份全手工的、創造型的工作。晏秋在心裏感歎。

她們出來時,威廉大吃一驚,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她們的在場:你們還沒走?

走出很遠,望不見絲諾的時候,晏秋大發感慨:他工作的時候好投入,我們平時看到的懶懶散散的威廉完全是另一個人。

春曦看了她一眼。

跟他相比,我們的工作太輕閑了對嗎?畢竟他做的不是批量勞動,每個頭型都不一樣,每個人對發型的要求也不一樣,每一次都是創造,都是創新,從裏到外的消耗真的蠻大的。

好,我轉告他,說你心疼他了。

我隻是實話實說,難怪他總是一副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樣子,原來是給累出來的。

你這是在告訴我,你愛上他了!春曦肯定地說。

再瞎說我回去啦!晏秋警告春曦。

你不敢承認,我去替你承認。春曦作勢要走。

晏秋急了,扔出一句:我可不像你,隨時隨地都能發現你想嫁的人,就跟吐口水一樣毫無價值。

真的嗎?春曦臉黑了:真的跟吐口水一樣嗎?

晏秋意識到自己說話太重,嘴上不說,心裏已開始發抖。

春曦突然一臉邪惡地笑起來:我很想知道,你的那些口水都到哪裏去了,你都自己咽下去了嗎?不要告訴我你從不分泌口水,那就跟你說你沒長**也沒有月經一樣不真實。

晏秋目瞪口呆,但也隻好偃旗息鼓,徹底服輸,像她們的每次鬥嘴一樣。

很快就到了威廉跟晏秋約好要染色的日子,春曦說她也要去換個顏色,兩人約好在絲諾門口碰頭。

晏秋特地換上了白色圓領體恤,以便更清晰地審視新發型。正要出門,看了看緊繃繃的牛仔褲,又猶豫起來,把自己裹得那麽緊在鏡前坐上兩三個小時可不是什麽好享受,立即脫下牛仔褲,找了條寬鬆的白色蘿卜褲穿上。隔著老遠,就看見春曦一身雪白,氣鼓鼓地站在絲諾門口,不禁大笑起來:終於撞衫啦!看看自己,再看看春曦,又笑起來:撞得真結實啊!還好,鞋不一樣。

晏秋越是笑,春曦的臉就越是難看:誰叫你這麽穿的?

晏秋笑得接不上氣:誰會管我穿衣服,我自己隨便穿的呀!

春曦扭頭就往回走。

晏秋死死拉住她:你跟人家絲諾都約好了,走了不合適吧。

我們倆穿成這個樣子,你真的不覺得丟人嗎?

哪裏丟人了?是太暴露了還是不體麵了?我覺得你這一身很好看,我的也不醜,撞了就撞了唄,反正我不介意。

我介意!

如果不是威廉在裏麵看到她們,走到門口跟她們打招呼,春曦真有可能負氣而走了。

兩人進入大廳的時候,晏秋終於感到了一絲絲尷尬,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向她們投來意外的一瞥,就連一向沒什麽表情的威廉,都忍不住笑起來:你們這是……故意的?

春曦把自己氣鼓鼓往轉椅上一扔,拉過罩衣蓋在身上。

威廉一邊做染前準備,一邊拿出色號卡讓她們篩選,晏秋自己挑了兩三種顏色,讓威廉幫她選一種,威廉說,你先跟春曦商量一下吧,別在頭發顏色上也撞了,當然你們想要弄成一模一樣的,我也沒意見。

春曦怒氣未消,手指重重地點著一張色卡,對晏秋說:你看好了,這個我選了,你不能要了。

好好好,保證不跟你撞頭。晏秋調皮地打一下春曦的胳膊,春曦扭過頭去,不理她。

威廉準備工作做好,問她們誰先來。

晏秋正準備說讓春曦先來,春曦搶在了前麵。

你自己看著辦!

威廉牽牽嘴角,似笑非笑。他推了一下帶滑輪的工具箱,站到了晏秋後麵。

呼地一聲,春曦站了起來,晏秋轉過頭來時,春曦已經在更衣間拿到自己的包了。

幹嘛走啊?威廉大聲問。

我改天再來。

晏秋尷尬得坐立不安,她也想逃走,無奈威廉已經調好了染發膏,她知道如果她也走,對威廉來說意味著什麽。

我能不能把染發膏帶回去自己做?

就因為她不做了嗎?

呃……她覺得任何借口都是可笑的,不如說實話。她生我氣了,我有點不安。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一個人慢慢消氣,你追上去隻會火上澆油。

一句話就讓晏秋安下心來。

但是晏秋想不明白,同一件事,為什麽她覺得無所謂,甚至是個很不錯的笑料,在春曦那裏,就那麽難以忍受呢?不就是件衣服嗎?她們隻不過一起做個頭發而已,如果實在不能接受,等做完頭發,她們可以分頭回家啊,何至於中途甩臉走人?

晏秋忍不住問威廉:你跟人撞過衫嗎?撞衫的感覺真的那麽難以忍受嗎?

我感覺,撞衫應該不是唯一原因。

那還能有什麽呢?實在想不通。

別瞎想了,你還不了解她嗎?她永遠不會選擇忍受,隻會本能地做出應急反應,事情過後,她也不會耿耿於懷。這種性格挺好的。

不管怎樣,上好染發膏,開始烘烤時,晏秋還是迫不及待地給春曦打了個電話。

你說走就走,弄得我好尷尬。

專心做你的頭吧。果然像威廉說的那樣,春曦雖然還是有點沒好氣,但聽上去已經平靜多了。

真的隻是因為撞衫嗎?為什麽威廉說撞衫不一定是唯一原因?她忍不住出賣了威廉。

他真的這麽說?別理他的小人之心,不過我今天很嚴肅地告訴你,我最厭惡的事就是跟別人撞衫,尤其不想跟你撞衫!也不想想你是誰,是誰在教你穿衣服,說起來你就是我的徒兒,還來跟我撞衫!不如我去撞頭好了。

晏秋狂笑,末了問:你在幹什麽?我做完頭發來找你。

我還能幹什麽,先換下那身倒黴的衣服。別以為我這麽快就原諒你了,作為懲罰,三天之內不準見我。

那不也是懲罰你自己嗎?

是,都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