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鵝黃上衣和粉藍褲子

兩年前的一天,晏秋去接春曦下班,春曦憤憤然對她說:我要走了,再也不回到這個鬼地方來了。

晏秋望望她身後端莊典雅的銀行招牌,以及她剛剛換下來拿在手上準備去幹洗的藏藍色毛料製服,不無酸意地說:走吧走吧,反正世界全都是你的,你想去哪就去哪。晏秋以為她所謂的“走”,不過是調離這裏,到更好更大的銀行去。

春曦不沒理她話裏的揶揄,繼續說:這裏的人太他媽小氣了,一個玩笑都開不起。

晏秋馬上明白過來,春曦那張嘴終於惹上事了。

春曦的大腦與嘴巴之間一定是世界上獨一份的最短路程,當她想到什麽,嘴巴一定在同一時間忠實地表達著什麽,或者說,她的嘴巴其實就是她大腦的外掛機。在她們還沒成為好朋友、甚至還沒見麵時,晏秋就風聞過春曦的一則笑話:知道嗎?某某銀行裏有個女瘋子,正上著班呢,突然把手裏的筆一甩,伸著懶腰喊:好想結婚哦!整個大廳被她唬得鴉雀無聲。後來,一個同事大媽壞壞地問她:哪裏想結婚了?小姑娘說:你一個已婚婦女,你會不知道?

這段話在宜林足足風傳了半年,它飛出銀行那花崗岩和不鏽鋼做成的櫃台,飛到大街小巷,每到一地,就裹一層當地的地灰,變得更加詳實而肥厚,更加天真而**邪。晏秋是在幼兒園裏聽到這個笑話的,同事們都在戚戚地壞笑,晏秋雖然也在笑,心裏卻佩服不已,還有誰敢說這樣的實話呢?她也有過這樣的一閃念,她相信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一閃念,但從來沒有人把它大聲說出來。

有一天,放學時分,她從同事們怪異的眼神和竊竊私語中捕捉到一個信息,那個說好想結婚的銀行的姑娘來了,她是來替同事接孩子的。

那個孩子正好在晏秋班上。晏秋把孩子領出去,她見到的是一個衣著明亮身材微豐的小姑娘,鵝黃上衣,配一條粉藍色長褲,一眼掃去明明是俗豔,不知為何,眨眼間又變成了天真無邪,跟那則笑話說不出地匹配。

晏秋把她拉到一邊,湊近耳朵說:孩子尿褲子了,我沒通知她媽媽,自作主張去旁邊小超市買了條褲子給孩子換上了,你回去跟她媽媽講一聲,叫她不要責怪孩子,一驚一乍,容易弄成習慣性反應。

春曦老熟人似的拍了她一下:做得好!我替她媽媽謝謝你。

放完學,晏秋也該回家了,沒走出多遠,就看見春曦跟同事的孩子在路邊欣賞手藝人做糖人。

因為路線相同,她們開始邊走邊聊。春曦說她小時候也有類似經曆。她使了個眼色,讓晏秋明白她指的是尿褲子。她說當時全校師生都在大操場上開會,她突然想尿,又不敢舉手,沒辦法,一泡長尿憋著憋著全部細細地灌進了褲腿,又順著雙腿流進了鞋洞裏,誰都沒有發覺,但她媽媽在放學路上發現了,把她按在大自行車後座上,照著屁股就是一通暴捶,邊捶邊叫喊,弄得半條馬路的人都圍過來。你知道嗎?那是我這一生第一次想到自殺。

晏秋被最後這句話震撼了,可她回過頭來,發現春曦臉上是笑著的。

後來春曦又多次代同事接女兒,一來二去,兩人慢慢成了朋友,繼而成了死黨。

然後有一天,晏秋試探著講起了那個傳聞。那真的是你的原話?她問春曦,春曦一點也不惱,心平氣和的解釋:那些人把語境給我去掉了,當時有人在講一個相當漂亮的婚禮,你要是聽見了,你也會非常非常向往的,他們的愛情故事很曲折很傳奇,我完全被打動了,很自然地發出了感歎:好想結婚哦!結果他們就給我斷章取義宣傳出去了。不過我不在乎,想結婚又不犯法。

因為晏秋回家正好要路過春曦的儲蓄所,就提議,幹脆以後她也不用去學校替同事接了,等她送走最後一個學生後,順路把孩子給她帶過來。

千萬別!我在那個不鏽鋼柵欄裏麵關了一整天,就想出來透透氣。一天中我最喜歡的時刻就是傍晚,這個時候光線最舒服,景色最優美,每個人不是下班就是放學,一臉輕鬆,和顏悅色,人間可愛得仿佛是假的一樣。

還有一條至關重要的理由,晏秋是後來才知道的,跟服裝有關。春曦說,穿了一整天製服後,全身的皮肉都在密謀著造反,如果她不飛快地脫下它們,換上自己精心挑來的衣物,在外麵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走一走,她不是變成罪犯,就是變成神經病。

你想想,連關在柵欄裏供人參觀的動物都會精神失常!春曦說這話時,臉色很恐怖,像恐毛族見到老鼠。

晏秋卻說,其實你們的製服挺漂亮的。

你能忍受天天穿一樣的衣服嗎?如果讓我每天每天、從早到晚都穿一樣的衣服,我肯定會死的,所以我下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換下製服。

晏秋還記得一個早春的傍晚,春曦從儲蓄所裏走出來的樣子,晏秋還穿著棉襖,春曦已換上了夏天的薄裙子,沒走幾步春曦就敵不住了,畢竟隻有5攝氏度,不得已從包裏掏出淺藍色牛仔褲套上,那是她早上出門時的裝扮。還是不夠,**在外的胳膊很快爬滿雞皮疙瘩,沒辦法,晏秋隻好把自己的黑色毛衣從棉襖底下掏出來,套在她身上。走了一陣,春曦猛地立住,背著江水,雙手叉在腰間說:給我拍張照片吧。

就這身?

就這身。

照片上的春曦,側身站在江邊尚未完全返青的田邊小路上,碎發被風吹起,野蠻地蓋住半張臉,小裙擺一部分緊貼屁股,一部分在大腿上糾結成一團,黑色毛衣偏緊,豎狀麻花扭歪了。偏偏她還有兩樣耀眼的武器,玫紅色的短靴,以及同樣玫紅色的手套。晏秋並不認可這種搭配,但因為這身搭配並非出自春曦的審美,隻是為了禦寒而胡亂拚湊在一起,所以就沒說什麽,沒想到春曦的反應迥然不同:

你真的不覺得這種亂搭很美嗎?隻有T台上的超模才敢這麽搭配吧。什麽叫美?陌生的刺激而已,冒犯也算。

晏秋就笑:也就你敢,我反正是不敢的,我怕被人送到栗樹嶺去。

精神病醫院在栗樹嶺。

什麽敢不敢的,我隻是不像你有那麽多顧忌而已,荒郊野外的,我要顧忌誰?江水嗎?田野嗎?

還有表情,你的衣服就很配你的表情,就算我穿得下你的衣服,我的表情也未必能配上它們。

是啊,你挺像個幼兒園老師的,溫柔,甜美,傻氣。

晏秋開始反擊:你也挺像一個銀行職員的,無情無義,隻是有錢。

春曦哈哈大笑:那你可錯了,我很窮,好多次都想監守自盜,搞一筆錢出來。

晏秋不理解春曦為什麽會喊窮,春曦抖抖身體說,我的錢都變成衣服了,每個星期我都要給自己買點新衣服,不買就覺得這個星期白過了。我媽也支持我買新衣服,她說這幾年不打扮,一輩子都沒機會打扮了,我覺得她的說法不一定對,但她的態度能讓我買起衣服來更加心安理得。

你不是要穿製服嗎?買那麽多衣服哪有時間穿?

所以才要買很多啊,這樣才能在極其有限的時間裏盡可能地多穿一些,我絕對受不了一身衣服連著穿兩天,也受不了一件衣服在一個星期裏輪穿兩次,我最大的目標是每天看起來都不一樣,不然我會心情不好,情緒低落。

那麽多衣服得要多大的衣櫃呀。晏秋想想自己家裏那個簡易小衣櫃,隻有一個掛衣服的格子,覺得自己跟春曦到底是不一樣的人。

衣櫃方麵倒沒有煩惱,就是每天花在選衣服上的時間有點太多了,我都是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找出來,試穿好,否則我會睡不著覺。因為我總是不能確保一次試穿成功。

換成是我會煩死。

一點都不煩,我都是一邊聽歌一邊完成試衣服這件工作的,其樂無窮。

那天她們邊走邊聊,一直走到腿都挪不動了,舌頭也累直了,看見一個路邊攤,不約而同地撲過去,一人吃了幾串燒烤,喝了一瓶冰啤酒。晏秋說,這個點了還像男人一樣在街邊喝冰啤,這對我還是第一次。春曦拉扯著烤肉串說:你馬上就會愛上這種行為的。

在此以前,晏秋總是下了班就往家裏趕,她家在城郊有座獨門獨院的小樓,那是通過漫長的拆遷鬥爭得來的果實。母親不止一次撫摸著堅硬的外牆瓷磚說:我對得起你了,我的上一輩啥都沒給過我。為了報答母親的給予,晏秋十分聽話,已經參加工作了,還像中學生一樣吃在家裏住在家裏,每天向母親報告自己的行蹤。母親對她跟春曦做朋友很支持,她覺得但凡是國家管得著的有正式工作的人,都不會亂來,都算得上是好人,何況她還在銀行,那裏可是錢成堆的地方,母親一生對錢極其尊重,每逢數錢,即使是小毛票,也一張一張擼平卷角,恭恭敬敬夾進一本書裏,做這些事時,還必須背著光,必須拿到最靠近胸口的位置,一聲不吭,屏息靜氣,直到做完為止,像在舉行一個儀式。

因為母親想要看看這個從錢堆裏爬出來的朋友,晏秋把春曦邀請到家裏,理由是讓她考察一下自己的衣櫥,替她設計日常穿衣風格。春曦很高興這次邀請。你很美,但越是美的人越要慎重對待自己的衣著,否則很容易美得俗氣。幸虧你遇到我,我來教你穿衣服,保證把你打扮得驚豔全城。

由於春曦並不明白這次邀請的真正目的,對晏秋母親的熱情有點明顯的排斥,她從不跟這種年紀的女人多說一個字,一個庸俗不堪的郊區老年婦女,在她眼裏根本就是沒法對話的物種,一進晏秋的房間就喊:關門關門,別讓她進來。

打開晏秋的衣櫃,春曦冷笑兩聲:全都沒有改造的必要,直接扔了,從現在開始,我帶你去買衣服。我的媽呀,你一定得跟我講講你當時為什麽要買這件衣服?它究竟哪裏打動了你值得你為它花錢?你穿的衣服並不隻是衣服,而是你的美學知道嗎?張愛玲也是這麽說的,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裏。

晏秋知道張愛玲,卻不知道她還說過這個話,加上衣服被全麵否定,內心極其崩潰,隻剩下唯唯諾諾:好吧,扔!扔!然後你幫我看看我該住在什麽樣的衣服裏。

她知道自己的審美不行,但她沒敢告訴春曦,她連大學都沒上,她的幼師工作是母親用征地換來的,當初她們家可以換來兩套房子,但她母親寧肯隻要一套,另一套,給晏秋換了份幼兒園的工作。當時晏秋已經在上高二了,母親跑去找老師,再三確定晏秋高考到底有沒有指望,當老師被逼無奈客觀地說出大概有兩成希望時,母親拉著晏秋扭頭就走。母親的想法雖然粗暴直接但也不是全無道理:上大學不就是為了找工作嗎?現在就有一份工作等著你,我也知道讀了這麽多年,應該去考一考,但萬一考不上呢?這工作可不會在這裏等著你,好多人都爭著要呢。

開始兩年,的確看不出沒上大學有什麽不妥,晏秋很快就適應了幼兒園,工作上從未出過紕漏,有時甚至還能受到表揚,直到碰到春曦,她才發現,有些東西,她是永遠地失去了,比如她就說不出“身上穿的衣服並不隻是衣服,而是一個人的美學”這種話來。

她的美學的確成問題,高中並不教授美學,她的衣櫃裏充滿了各種正確的衣服,每一件都無可挑剔,搭配起來卻乏味至極。

春曦一件件試穿她的衣服,讓她看她精心挑選、花費不菲買回來的衣服穿在人身上有多難堪,簡直是一堆廢品,似乎它們不是為了把晏秋打扮得更美麗,而是為了拆台,為了顯示晏秋的眼光有多拙劣,品味有多低下。當然,春曦的表演也是一個方麵,她本來就比晏秋豐滿,加上不屑一顧的眼神,再故意配上醜化的姿勢,晏秋看得都快哭了,這些年,自己一直都是這麽醜過來的嗎?

這一晚,她至少有兩個收獲,她懂得了對她而言,什麽樣的衣服是不合適的,她還懂得了春曦在這方麵比她強太多,春曦自己肯定也看到了這一點,才敢用鄙視的眼神打量她的小衣櫃,才敢用指尖刻薄地挑起她的一件件衣服,不當回事地扔在椅子上,扔在地上,有一陣子她臉都紅了,那不是她的衣服,那是她的臉麵,她的尊嚴。但她強令自己接受春曦的鄙視和嘲諷,她覺得這才是朋友間應有的態度,如果她生氣,那她就辜負春曦了。不僅如此,她還應該感激老天爺給她送來了春曦,如果不是春曦,她將在很長的時間裏,甚至在漫長的一生裏,都不知道自己的審美有多不堪,自己的樣子有多可笑。一切還來得及。

幸好她還有房子,這是她唯一完勝春曦的地方。

跟你相比,我過的簡直是非人的生活,我連自己的私密空間都沒有。春曦像個裝修驗收工一樣打量屬於晏秋的房間。

晏秋給她出主意:你有兩條出路,一是早點結婚,二是去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

兩條都辦不到咋辦?

那就租房,從員工宿舍裏搬出來。

春曦狠狠地盯著她:租房不是都市青年的專利嗎?巴掌大個小地方,也值得我去掏房租?與其把錢拿去交房租,不如買兩件衣服來得愉快。

你可以了,再買下去就是病態了,你到底有多少衣服你還記得嗎?我都看得眼花繚亂。

我知道我有病,戀物癖。春曦難得地老實承認:我也想改掉,想自我治療,但你知道嗎?每當我看到那些男人馱背凸肚,褲子口袋裏永遠塞著香煙打火機和手機,皮鞋蒙滿灰塵,毛料西裝肩上鋪一層油膩的頭皮屑,每當我看到那些女人衣服上掛滿毛球,褲子嚴重變形,紅色**在薄裙子下若隱若現,我就恨不得一頭碰死,恨不得立即找棵樹爬上去,證明我跟他們不是一夥的,但我不能真的去死,也沒法找那樣一棵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待在他們身邊,但把自己弄成他們的反義詞,也許這才是我不能忍受整天穿製服的真正原因,因為穿上製服,我看上去跟他們並無區別。

晏秋聽得一愣一愣的,她一會兒覺得春曦是在講衣服,一會兒又覺得春曦其實是在講別的東西。

春曦繼續說:我真的病得不輕了,外麵進來一個穿得漂亮的女顧客,我會像色鬼一樣站起來打量她,她離去,我就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見為止。你不會明白那種感覺的,世界上好看的衣服、好看的化妝品都叫她們搶完了,我們困在鐵柵欄後麵,什麽也拿不到,我們那裏很多人得了化妝綜合症,因為衣服太難看了,她們就在臉上彌補,塗很厚的粉,化很濃的妝,整天嘟著一個大紅嘴巴,像剛吃了死人。我不想得這種病,我不想這麽早就把皮膚給毀了。她們不相信,她們說粉也是有營養的,也可以滋養皮膚。我不相信,我等待不遠處的現實抽她們一個大嘴巴。

說到化妝,晏秋也有苦惱,任何一種口紅,塗在嘴上都有虛掉或化掉的可能,尤其是她們當老師的,因為嘴唇使用過於頻繁,口紅極容易化開,但是不塗口紅她又不甘心,因為孩子們會奶聲奶氣地說,搽了口紅的某某老師最漂亮。

總之,我們的環境沒有滋養我們,相反,它在一點一點、一天一天地損害我們。

中間,母親在外麵敲門,晏秋打開一看,母親端著一隻托盤,托盤裏放著兩碗銀耳羹。

送銀耳羹隻是個借口,母親放下托盤,就不走了,開始加入她們的閑聊,沒說幾句,就問起春曦的同事來。聽說銀行裏年輕人多?而且家境都不錯?也是,那種地方,一般家庭的孩子進不去。

春曦不明白她的意圖,認真地反駁:不會吧,我就是一般家庭的孩子。

我家晏秋啊,我替她擔心呢,工作太忙了,打交道的人不是孩子,就是孩子的家長,一年年過去,連個朋友都交不到。

我不就是她的朋友嗎?

晏秋已經聽出母親的意圖來了,春曦就是聽不出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假裝聽不出來。

母親一急,索性直說了:算我拜托你,你們單位要是有合適的男孩,不要忘了替我們晏秋想著點。

噢!你是這個意思啊,我知道了,不過,我覺得我們單位那些男同事都挺傻的,素質也不怎麽高,把晏秋介紹給他們,有點吃虧。

你所說的傻是不是指人比較老實那種?

倒也不是老實,怎麽說呢?就是,特別狹窄,格局很小……

母親打斷她:工資高呀,聽說比一般單位都高出好多。

阿姨,工資高的人很多,但有趣的人很少,幹巴乏味,聊個天都能把人聊出瞌睡來,您說那種人工資再高又有什麽意思?

晏秋看到母親的臉色慢慢變了。春曦繼續為晏秋清理衣櫃,盡量把容易搭配的衣服放在一起。母親責備晏秋:你自己不會收拾?還麻煩別人來幫你,真是!

母親站起身來,晏秋驚訝地發現,當她出去的時候,竟然把端給她們的那兩碗銀耳湯又端走了。

還好春曦沒看到,她正一頭鑽進衣櫃裏,隻把屁股對著外麵。

母親真是好笑,真是孩子氣,真是沒教養。晏秋氣得心神不寧,很快就找了個由頭,中斷了這天的服裝課,送走了春曦。她真怕春曦再待下去,母親會做出更加露骨的事情來。

給春曦打電話不是很順利。

明明接通了,卻一片死寂,她以為電話已經斷了。掛掉重撥,好幾次,都是這種情況。打到第五個的時候,終於接通了,春曦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很遙遠。

她嗚嗚咽咽地講完了威廉溺水的經過,春曦竟沒有反應。

她猜她一定在那頭流淚,一定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在她認識威廉之前,春曦就跟威廉就已經是好朋友,她的難過肯定不亞於自己。

事到如今,隻能慶幸桔子還小。話筒裏終於傳來春曦低沉沙啞的聲音。

你怎麽能這麽說?那是我丈夫,也是你的朋友哎!

但他已經死了,你應該迅速忘掉這事,全力以赴去應對前麵的生活,而不是哭哭啼啼找人訴說。

你到底還是不是春曦?我打通的是不是春曦的通話?

嫌我不夠溫暖嗎?如果你需要溫暖,就去跟那些口是心非的人交朋友吧,讓她們陪你傷感,陪你哭,把眼淚流幹,然後孩子三餐不濟,終於意識到自己不僅沒了父親,而且也沒了母親。去吧,到她們懷抱裏去吧。

是的,我會去的,她們至少比你更有人情味。你知道嗎?連野獸都不會丟下同伴的屍體,他們會拖著他走,直到腐爛得拖不動為止。

說到屍體,你到底有沒有去找他的屍體,然後拖著他走呢?如果你有這樣做過,那我就錯了。

我找過,但我實實在在找不到他呀。晏秋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好了好了,是人都會死,他死得早,對你反而有好處,你可以明正言順地再婚,你還那麽年輕,長得又漂亮,你前程似錦,十分可期。

你這惡毒的女人,我的桔子還不到一周歲。

他會和繼父建立起親生父親一樣的感情。

春曦,你說話好傷人你知道嗎?

為什麽一定要聽假話呢?如果我都跟你講假話,你在哪裏才能聽到真話呢?你到底想不想聽到真話呢?

威廉的魂魄肯定還沒走遠,他肯定會聽到你這些真話的,你以為他會怎樣?感謝你跟我講了這些真話嗎?

忘記他吧,就像你從沒遇見過他一樣。

她是在春曦的儲蓄所櫃台前認識威廉的。

那天她下了班,照例腳步輕快地朝春曦的儲蓄所走去,儲蓄所在一個丁字路口,傍晚時分的全部華彩似乎都被儲蓄所的寬大匾額吸了過去,以至晏秋向它走去時,有一種投身快樂與光明的感覺。她很奇怪春曦竟覺得這裏像個牢籠。

她看到一個顧客隔著櫃台站在春曦麵前,似乎正在谘詢什麽。晏秋悄悄避讓一旁,止不住一再向那邊偷眼張望,雖然隻是背影,但已十分出眾,一身黑衣,瀟灑的身形,不羈的長發,也許是個路過的外鄉人,本土青年應該沒有這種氣質。

很快晏秋就聽出來了,他們並非在談論銀行業務,話題似乎有關發型,因為春曦在說,要蓬鬆,要亂,一整齊就沒意思了。小夥子說:我懂,你要層次感、要隨意,要靈動。

春曦終於發現了晏秋,向她招手。

給你介紹一個新朋友,他叫……不管了,你就跟我一樣,叫他威廉吧。

晏秋羞澀地向威廉笑笑。

春曦還沒下班,她吩咐威廉:你帶晏秋到外麵去等我吧,我最多還有十分鍾。

接下來晏秋度過了人生中最尷尬的十分鍾,她第一次和一個陌生異性單獨相對,連手都不知道該怎麽放了,而威廉似乎比晏秋還窘迫,想走,又因為已經答應了春曦而不敢走。

你是……

幼師。她似乎知道他要問什麽。

哦,好吧,我是發型師。

然後又是尷尬的沉默,看來帥氣的威廉也不擅跟陌生人閑聊,這種猜度為她提升了一點信心,她仿佛聽見威廉的內髒因為搜索枯腸而發出輕微的抱怨,她決定幫他一把,就問:你和春曦,你們是同學嗎?

不,她是我的客戶,當然,我也是她的客戶。

晏秋莫名其妙鬆了一口氣,她還以為他們是那種關係呢。

他低下頭去打量手裏那張紙,那是春曦給他畫的發型草圖。見她往這邊看,他抖抖那張紙:你看,春曦給自己畫的設計圖。

看來他挺欣賞春曦。晏秋想起春曦為自己搭配服裝的情景,也說:她在審美方麵眼光不錯。

春曦終於跑出來了,三人結伴往外走,原本晏秋和春曦約好了今天吃小龍蝦,看來現在要變成三人一起吃小龍蝦了。就在著名的龍蝦一條街,一到晚上,這裏人頭攢動,似乎全城的人都跑去這裏吃龍蝦來了。

為什麽他會有個外國人的名字?威廉跟老板點菜的時候,晏秋小聲問春曦。

絲諾造型就是這樣的,威廉做一個頭發的價格,至少是李明的五倍。

這裏的氣氛真火爆,沿街都是蒙著透明塑料桌布的彩色塑料桌椅,每張桌上都擺滿了大盆大盆紅通通的小龍蝦,腳邊是套著塑料袋的垃圾桶,一隻龍蝦,總共也就花生仁大點肉,吐出的蝦殼鉗子之類卻有一大碗,如此一來,整條街就像是個雜亂無章的屠宰場。但人們都喜歡來這裏,喜歡把自己浸泡在十三香熬煮出來的辛香味兒裏,一瓶一瓶地喝冰啤。

晏秋吃這個不大在行,再怎麽聚精會神,扒下來的殼還是支離破碎,後來索性盯著春曦吃,同時替春曦數數。

春曦,二十七隻了。

這玩藝兒還是少吃點。威廉也說,手上卻還在為春曦精挑細選,夾出兩隻大一點的,放在春曦麵前的小碟裏。春曦皺著眉頭揮手:多此一舉,趕緊放回去,給我泡在湯汁裏。

威廉就聽話地把那兩隻放回湯汁裏。

晏秋有點疑惑,如果隻是客戶關係,能親密到這個程度?

春曦突然提議,讓威廉替晏秋設計個發型,改變一下她的馬尾形象。

威廉看了晏秋一眼:她紮馬尾挺好。

太幼稚!

威廉就盯著晏秋打量她的臉型,晏秋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垂下眼皮去專心對付龍蝦。春曦碰碰她:絲諾造型裏著名的發型設計題師在打量你的頭型,你還要躲?在他們那裏,他看你一眼,都值百把塊錢,還不包括動剪子。

晏秋尷尬地抬起頭,威廉卻說:好了。

春曦讓晏秋跟他預約個時間,到絲諾去處理一下。

威廉表示不用去絲諾,待會兒,吃完飯,他們一起去江邊走走,他在路上就可以幫她處理一下。

你都沒有工具。春曦睜大了眼睛。

威廉拍拍他的腰包:我的鑰匙串上有一把折疊剪刀。

晏秋也跟著睜大了眼睛,折疊剪刀?路上?而且沒有鏡子,沒有水,沒有吹風機。她從沒聽說過這樣的理發師。

吃完飯出來,天色還亮著,三個人散亂地走在江堤上,微風吹來堤邊莊稼地裏的氣息,煞是舒服。

威廉讓晏秋把發箍解開,用手抓住發梢輕輕抖了抖,頭發頓時嚴嚴實實遮住了半截單薄的後背,然後威廉就像忘了這回事一樣,若無其事地走,漫無邊際地聊。最後一抹夕陽照過來,春曦興奮地揚起淡金色小臉,一路滔滔不絕,晏秋注意到,她的牙齒都在閃著淡金色的光芒。威廉一直朝春曦側著頭,生怕漏掉她一個字的樣子。晏秋終於沒忍住,悄悄湊近春曦,問她:你男朋友嗎?春曦搖頭:別提這個,掃興!又問:你有男朋友了嗎?

晏秋奮力搖頭,她已預感她的感情之路不會順利,母親希望她能嫁一個在機關裏做事的人,母親覺得隻有那種人才能幫她解決編製問題,別看她進了幼兒園,她是通過征地進去的,在幼兒園裏屬於編外人員。所有這些,晏秋都沒有告訴過春曦,她猜春曦也不需要了解這些,她們在一起,就是趣味相投,就是純粹的友誼,純粹的友誼就是不問各人的俗事,不聊柴米油鹽,隻聊那些有趣的東西,衣服,發型,傍晚的江邊,轉瞬即逝的情緒,總之,她們所聊的生活,遠遠不是母親眼裏的生活。

春曦突然提醒威廉:你還剪不剪頭發了?待會兒都沒有光線了。

威廉從腰包裏摸出剪刀,也沒叫停晏秋,追過去,嚓嚓兩下,頭發就掉下幾片來,飄飄搖搖落到路上,晏秋的驚叫這才延遲響起,剛一轉身,威廉出其不意在她耳畔又是一剪。晏秋再要叫,威廉扶著她的肩,隻一扳,晏秋就在他懷裏轉了個身,另一邊耳畔又著了一剪。

哇!春曦臉色發白,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我還以為要發生凶殺案了呢。

威廉讓晏秋用手指隨意梳梳頭發,讓頭發再度回複到自然狀態。與此同時,他大步走到前麵去,回過身來,盯著晏秋倒著走。

像這樣擺一擺!威廉搖搖自己的頭,命令晏秋。

他不停地叫她做出各種動作,晏秋意識到她碰到了一個真正的剪發高手,最後一次,他終於讓晏秋停了下來,從頭頂開始,嚓嚓嚓,瘋狂地大剪特剪,散亂的碎發像黑色的蒲公英一樣隨風起舞。晏秋有點害怕,她擔心他會把她剪成個男人。

結束了!威廉說著,收起剪刀,晏秋擺擺頭,明明沒有風,她卻感覺頭發有微風拂動的效果。春曦一臉佩服地望著威廉:你在哪學的?這要學多久?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剪發的理發師。

發型師!威廉糾正她,說:在動態中剪發,剪出來才不呆板,不生硬。

晏秋想起她以前一個老師,每次新理了頭發來上課,教室裏至少要吃吃地笑上兩天,因為實在太滑稽太難看了。

春曦也湊上來讓他剪,威廉卻說:今日元氣耗盡,不宜再剪。

春曦狠狠砸了他一拳:你在絲諾一天要剪那麽多,也沒見你精盡人亡啊!

無異於兜頭一記炸雷,晏秋差點暈厥過去,春曦這張嘴有時真讓她受不了。但威廉無動於衷,春曦更是平靜如初。

受他們影響,晏秋也敢大膽地望著威廉放肆地笑了,她發現,威廉看上去不苟言笑,實際上卻很隨和,細一想,這一點都不奇怪,如果他真是看上去的那種人,也就不可能跟著兩個女孩子漫無目的地閑逛了。

那天他們的第一次三人遊以威廉被臨時叫走而告終。他接了個絲諾的電話,就匆匆往回走了。

春曦望著他的背影說:他每天要工作十幾個小時,傍晚這會兒,是他一天中唯一的休息時間,也是他的晚飯時間,這個時間沒有哪個人是閑人,除了我,現在又加上了你。

那他晚飯怎麽辦?

要麽我們一起在外麵吃點,要麽回到絲諾後抽空偷吃兩口。

這樣對胃不好。

你不覺得快樂比胃重要得多嗎?我喜歡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樣子,你們倆那麽帥、那麽美,我又那麽有氣質,我們在一起,就是宜林精華的集合。

晏秋害羞地捧住臉,這是她新發明的動作,隻要春曦防不勝防說出什麽令她羞愧和震驚的話,她就以這個動作來抵擋。

可惜,明天不能陪你們逛了,明天我媽要來。討厭,幹嘛總往我這裏跑啊?

春曦的老家在鄰縣,離這裏兩個多小時車程。晏秋隻看到過一次春曦的媽媽,也是快要下班的時刻,她一臉興奮地向儲蓄所走去,遠遠地就見一個豐滿矮小的中年婦女拎著保溫桶,站在門口。

晏秋慢下腳步,一般來說,如果顧客很多,她會在外麵等一會,免得妨礙別人辦業務。

一直等到春曦出來,正要迎上去,隻見春曦萬般不耐煩地衝那個婦女吼起來:哎呀,你還沒回去呀?回去回去回去,快要趕不上車了啦我的老祖宗!

春曦從後麵往外推那個中年婦女,中年婦女一臉又笑又氣又無奈的表情。直到春曦把那個中年婦女推上馬路,晏秋才閃出來,春曦說:看到沒,剛才那個就是我媽,今天中午來的,給我送了好多吃的過來。

為什麽不留她住一晚再走?

她是想留呀,我把她趕走了,我不想她看見威廉,她要是看見他,肯定神經個沒完。

晏秋模模糊糊有點理解,但還是覺得春曦太過分了。

你不知道她有多煩人,當年就是她,非要給我報那個大學,你知道我是什麽專業嗎?計劃生育管理。我寧肯說我沒上過大學,也不想說出那個專業。

晏秋拚命憋住笑:還有這個專業啊?我第一次聽說。

當年我成績不好嘛,她找關係幫我錄的大學,沒太多選擇,是個大學就行。

晏秋聽了心裏難過,如果自己的媽媽像春曦的媽媽一樣,她現在肯定也是大學畢業,底氣十足。

還好我最終沒去做計劃生育管理工作,她知道我反感那四個字,所以我才到這裏來,因為她有個當官的同學在這裏。

多好啊。

晏秋感歎的是她媽媽真好,但春曦顯然誤會了她的意思。

好什麽好啊,大鐵門,不鏽鋼柵欄,像坐牢一樣,我好盼望有人來搶銀行啊,搶光了我就可以換工作了。

話雖這麽說,春曦一路還是回了好幾次頭,直到她媽媽矮小的身影消失不見,然後她難得地沉默了一小會兒才說:養孩子真沒意思,不是嗎?

如果都像你這樣想,就沒有你那個計劃生育管理專業了,你也就沒有大學可上了。

春曦猛地回過頭來,兩眼放光:這是我認識你以來,你說的最有水平的一句話。

走啊走啊,去開屏啊!春曦一邊從儲蓄所更衣間往外走,一邊迫不及待地向晏秋做著手勢。

晏秋腦子裏常常不由自主浮現這一幕。

那時的春曦喜歡將各種鮮亮的顏色堆疊在一起,活像一隻水果拚盤,看似毫無章法,卻自有一股孩童般的天真爛漫,加上她的頭發又是自來卷,更顯得瘋瘋張張無所顧忌。如果是雨天,她會舉一把透明的直把小雨傘,被雨傘罩住的春曦,似乎比直接**在空氣中的春曦更加鮮亮了。

今天去哪裏開屏呢?

春曦塗上少女們最愛用的亮晶晶糖果色口紅,肆無忌憚地朝晏秋發出邀約的大喊。晏秋羞赧不已,慌忙四下打量,總有些目光像驚起的麻雀般朝她們投來。晏秋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你怎麽能用開屏來形容自己呢?晏秋低聲嚷道。

穿得美美的去逛街,不就是去展示自己有多漂亮嗎?那不就是開屏嗎?

我們隻是去散步好嗎?

對啊,坐在家裏給誰看?

無論如何,晏秋還是不能接受一個連男朋友都還沒有的姑娘,把打扮得漂亮一點去逛街的行為說成是去開屏。你可真敢說!你們學計劃生育管理的人都是這麽說話的嗎?

你這是種病,說句話都得想想說得對不對、妥不妥,那哪行?你得去瞧病去。

晏秋連連搖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了。

搖什麽搖啊?都不敢正視自己,何談個性?

普通人需要什麽個性?誰又在乎普通人有沒有個性?

別的就不說了,難道你不想吸引男人?如果你既不開屏,也沒有個性,你憑什麽吸引到男人?

那就不要好了,沒有男人活不下去嗎?像現在這樣跟你一起在暮色中走一走聊一聊,對我來說,這已經是幸福時光了。

這就是我的真心話,難道你不喜歡跟我一起散步?

看起來是散步,實際上就是招搖過市,到處開屏,你要勇於承認真相。

晏秋總覺得春曦的講話風格跟她大學裏的專業有關,雖然她並不知道計劃生育管理專業究竟要學些什麽課程,但既然跟生育有關,肯定跟兩性有關,既然跟兩性有關……她想不下去了。好吧,包容她,畢竟,要允許朋友跟自己不一樣,畢竟,她現在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她們通常在走完兩條馬路後,就來到清江邊,她們在江堤上走走停停,聞聞水腥味和岸邊的蘆葦香。春曦這時往往會變得安靜點。

我不敢盯著江水看。

晏秋問她為啥。

春曦盯著江水回答:我能看到自己以江水一樣的速度老去。

晏秋撲哧一笑:這話可不像你的風格。

春曦還是盯著江水看。

晏秋去拉她:你不是不敢盯著江水看的嗎?

春曦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不敢看,不等於不要看。

晏秋停下來等她,直到她終於從江麵上移開視線。也許是江水的反光改變了她臉色,晏秋覺得她的臉似乎真的發生了些變化,她變白了,原來的紅暈消失了很多,眼窩也微微陷了下去,她本來有一雙飽滿的肉眼。

兩人之間有一小段沉默。

我們怎麽辦?春曦抬眼望著被夕陽餘暉撕扯得襯衫襤褸不堪的天空。

晏秋大驚:怎麽啦?我們不是過得挺好的嗎?

春曦吐了幾口氣,重新恢複成她盯著江水看之前的表情,笑嘻嘻地說:我就說了我不能盯著江水看吧,我一看它腦子裏就會出問題,就會胡言亂語。好啦,我回來啦。

但晏秋一直為這天的事耿耿於懷,當著春曦的麵,承認自己對江水毫無感覺似乎是很丟人的事,無奈她就是什麽感覺也沒有。後來,她找了個機會,一個人來江邊,盯著江水看,她想看看她到底能不能從水麵上發現什麽異樣。

看了很久,直到眼睛發酸,發痛,腦子裏也沒出現任何問題,她盡量回憶春曦盯著江水的樣子,模仿她的情態,還是一無所獲。難道春曦聽得懂近乎無聲的江水在對她說著什麽?難道春曦和江水之間有什麽暗語?

記得春曦還有一次也說過,她不敢上清江大橋,尤其不敢站在欄杆邊往江裏看,晏秋笑她有恐高症,春曦不屑地白了她一眼:除了恐高你還知道什麽?白癡!什麽都不懂!晏秋冷不丁被她重重擊倒,半天喘不過氣來,一直以來,她最擔心的就是春曦會瞧不起她,畢竟她上過大學,哪怕學的隻是計劃生育管理,也比她這個高中沒讀完的幼師強。

不過後來晏秋終於還是搞清楚了,春曦之所以不敢站在橋上往下看,是因為她看著江水茫茫蒼蒼而來,浩浩****而去,會有一種強烈的想要跳下去的衝動。

春曦又白一眼:哪有你這麽問的?有些話能說透嗎?不要這麽無趣好不好?

晏秋心裏撕裂了一下,但她傻笑幾聲掩蓋過去了,無論如何,她不能因為生氣而失去春曦這個朋友,她在此地唯一的朋友。

朋友是有排他性的,她本來還有幾個同學,可以偶爾來往,但自從她走近了春曦之後,那幾個中學同學就變得寡淡如白開水,而她們也意識到了她的變化,埋怨她“眼睛長到額頭上去了”,從此不再親密。

她們的刷街總是從兩個人開始,三個人結束,威廉的下班時間沒那麽準確,通常都比她倆晚,所以她們總是在刷街快要結束時,才打電話給威廉,告訴他她們在哪裏,威廉也總是果斷地說:那麽,你們在某某某等我吧,我十分鍾後趕到。他說的某某某往往是個餐廳,或者某個不錯的路邊排檔,他們三個人會在那裏用個簡單的晚餐。

再簡單也是晚餐,而且是三個人的,威廉從不讓她們掏錢,他對她們想要掏錢的動作相當生氣。請不要侮辱我!他很嚴肅地說。春曦提出AA製,他也不同意:給我留點麵子好嗎?晏秋提出索性各自回家吃飯,春曦又不願意,合租房裏她沒有租廚房,沒法弄飯給自己吃。晏秋說,那正好,你跟威廉一起吃,我回家。春曦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白眼:如果我們真的想要在一起,為什麽要被一頓飯打散呢?

有天傍晚,他們三個人正往吃飯的地方走,春曦突然停下來,跟一個人打招呼,那人一看就是她的同事,因為她正穿著深藍色的銀行製服。

跟朋友聚會呀?真好。同事笑容滿麵,一邊跟春曦說話,一邊騰出空來跟晏秋和威廉點頭致意。

得知同事剛剛從辦公室出來時,春曦很驚訝:不是老早就下班了嗎?

同事立即換上一副愁臉:煩死了,明明是信貸部門的事,偏偏要把我拉過去幫忙,家裏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我呢。

好好好,快回去吧。春曦揮別了同事。

直到一起在餐桌邊坐定時,晏秋才發現春曦有點不對勁,兩眼發直,神情恍惚。她碰了碰她:想什麽呢?威廉也注意到了,慢悠悠地說:被那個同事勾起了心事。

春曦沒有否認:你們知道嗎?據說兩年前,她的辦公桌就在我的對麵,一般人要在營業網點熬上七八年上十年,才能到機關職能部門去,有的甚至要在營業網點幹一輩子,她隻用兩年就完成了這個跨越,聽到她剛才的話了嗎?她本來不是信貸部門的人,下了班卻被信貸部門拉去幫差,也許過不了多久,她就能調到信貸部門去了,那可是個人人都想去的好地方。

你也可以的。威廉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隻要你想。

想也沒用,還要做得出來,據說她在營業網點時,常年幫機關某人打理家裏的花卉,因為她家有人在園藝所上班,我有什麽?一沒有資源,二沒有厚臉皮。得了,我還是像現在這樣,下了班就在街邊蹓躂蹓躂,虛擲大好時光吧。

名冊上也許是,但實際上,我是站在最邊邊兒上的那一個,誰也看不到我,在他們眼裏,我並不存在,但我不在乎。

邊緣人也有邊緣人的優勢,起碼你是自由的,對吧?威廉專注地望著春曦,春曦卻漫不經心地望向遠處。

我早就是邊緣人了,從我媽讓我去讀計劃生育管理專業開始。

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不是她采取曲線救國的辦法,你可能連大學都讀不上,那才是真正的邊緣人呢。

咦?你很懂上大學那一套啊,對了,你參加過高考嗎?春曦終於望向身邊一直跟她對話的威廉了,顯然,她認為像威廉這樣的手藝人是沒有經曆過高考的。

威廉拿起他麵前的水杯,做出喝水的樣子,但並不喝,也不說話,靜靜地、古怪地看著春曦。

晏秋這次沒有加入他們的鬥嘴,她在琢磨邊緣這回事,晏秋的同事,就是剛才那個穿著製服剛剛加班結束準備回家的人,那種人絕對不邊緣,不僅不邊緣,她還在一天比一天更加接近中心,從她心甘情願加班這件事就可以看出來,她被需要著,也以被需要為榮,不像春曦,下了班就迫不及待地離開單位,跟他們這些外麵的人玩在一起。再想想自己,其實也是這種情況,幼兒園裏也有下了班還在為幼兒園操心的人,不用說,管理層都是這樣,就連有些老師,甚至保育員,都有這種趨勢,她們下了班並不急著回家,在園裏逡巡著,一不小心就被領導看見了,就被叫去幫一些小忙了。她也想過不要太急著走,要稍稍停留一會,看看園裏有沒有需要她的地方,她試過一兩次,結果很尷尬地發現,她完全是多餘的,那幾個常常磨蹭著留下來的人,奇怪地問她:你怎麽還不走?被人家這樣一問,她想留下來也沒道理了。出了門她就想,可能留下來繼續為園裏操心這種事,根本輪不到她,她根本沒有資格擁有無償奉獻的機會,換句話說,這個幼兒園一點都不稀罕她的奉獻。

現在她知道為什麽春曦會跟她一拍即合了,首先她們是一樣的人,別看工作單位不一樣同,個人配置也不一樣,但有一點她們是一樣的,她們在各自的集體裏,都是邊緣女孩兒。

你真的不想回來一下嗎?晏秋問出了這句憋了很久的話。

這是威廉死後晏秋給春曦打的第三個電話。

第一個電話她通報了死訊,也許是太意外了,春曦在那邊沒說幾個字,除了幾聲短促而沉重的歎息。晏秋猜她已經得說不出話來。第二個電話裏,她跟春曦討論了威廉溺水而死的幾種可能。春曦你說,那些找不到的屍體最終都去了哪裏?真的被魚吃了嗎?那得是多大的魚啊。春曦罵她:你不至於發瘋吧?至於嗎?多少人是橫死的?我看你就是無聊!有這閑功夫還不如去給兒子講故事。晏秋看一眼兒子,他正跟家裏的狗躺在一起,狗像保姆一樣麻木而順從地當他的靠墊。一個比喻突然冒了出來:很奇怪,我不覺得他死了,我感覺就像是家裏突然丟了一件挺重要的東西,怎麽找也找不到了。春曦再次憤怒相向:那就不要找了,活著的重要,還是死去的重要?如果不想桔子那麽小就攤上一個神經病媽媽,你就給我振作起來。

我回來有什麽意義呢?不是連屍體都沒找到嗎?

晏秋無言以對,因為沒有遺體,也就沒有骨灰盒,沒有追悼會,沒有喪禮,什麽都沒有。而這些都沒有的話,晏秋覺得也沒有必要去弄一個遺像來陰森森地掛在家裏。

何況母親反對把那些東西弄到家裏來。年輕人走了就走了,不要大張旗鼓,不像老人,那是紅喜。這大約就是上門女婿的悲哀,威廉在她們家雖然比那些上門女婿自如一點,但終究還是屬於比較沉悶的一類人,曆來隻有上門女婿巴結丈母娘的,萬萬沒有丈母娘去巴結女婿的道理,偏偏威廉是個言語簡短的人,他不說話,母親的話理所當然就更少,晏秋夾在中間,連睡覺都不敢放鬆。她跟威廉計劃過,再過兩三年,等孩子上幼兒園的時候,就去買個小套,趁機搬出去住。現在看來這個計劃肯定是告吹了。唯有提到桔子,母親臉上才有點悲慟之色。秋兒我跟你說,什麽都不要告訴他,隻當從來就沒得那個人,反正他也記不住。這一點,她跟母親前所未有地意見一致。還是春曦說得對,既然要死,不如早死,這樣的話,留給桔子的世界就算是殘缺,也完整的殘缺,比在前進中出其不意地出現破損要好。

要不,我來看你吧,我們好久沒見麵了。

算了吧,我可沒時間陪你,我馬上又要出差,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出差,我們在路上聊聊?我保證不會妨礙你工作。

瘋了吧你?趕緊走出來,不要故意把自己死死按在這件事裏麵。以你的姿色,趕緊再嫁一次毫無問題。隻要進入一份感情,你很快就會忘掉他,這是科學。

怎麽你現在跟我媽一樣的腔調?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老人手裏全都是生活的智慧。

問題是,我不想忘掉他。

他沒你想的那麽好,相信我。

不,是我沒你們想象的那麽好,桔子出生以後,不知為什麽,我們突然有點疏遠了,也許是因為我變忙碌了,因為桔子時時刻刻都需要我,也許是……我甚至想過過能是激素水平發生了變化,總之,我感覺我不再那麽需要他了,因為不需要,也就慢慢失去了熱情。你明白了嗎?我和他之間不像以前那樣了,我們都知道不一樣了,但又都懶得去找原因,就這麽一天天拖著往前走。但我真的沒想到會出現這種結果。我後悔得要命,我不該那樣對他的,我應該更熱情一點。我做得到。

也許這隻是你的角度,你的看法,也許他並不這樣看。

他有感覺的,有一次他突然對我說:我感覺這個家就算沒有我,你也能支撐起來了,這我就放心了。我忙問他要去哪裏,他馬上又縮了回去,他說我哪裏都不去,有感而發而已。你說,他會不會是因為對我、對這個家感到失望,所以才去做了蠢事?

你以為新爸爸這麽好找?又不是買東西。

去開屏呀,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有著落了,桔子就有著落了,為了桔子,你也得這麽做。

去你的!就算開屏也得有人陪伴呀,你不在,我一個人怎麽去開屏?

我不可能再回來了,我家又不在宜林,我瘋了我回到被人家逼到辭職的地方去?

掛掉電話,晏秋有了主意。既然春曦不可能回來,那就隻有她跑一趟了,總之,她不可能這輩子都不再見春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