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可以上吊的長圍巾

春曦那邊出事了。

她在電話裏隻啜泣了一聲,晏秋馬上想起副行長那根尖銳的食指,一個年輕人,一個副行長,卻衝自己的下屬、一個姑娘惡狠狠地豎起他的食指,晏秋當時就預感不妙,但接下來的一切似乎風平浪靜,晏秋還以為自己想多了呢,事實證明她的預感沒錯。

她們約在清江堤上見麵。晏秋趕到的時候,春曦已經獨自在那坐了一會兒了。晏秋一露頭,春曦就趕緊跑了過來。

我真的被他們嚇壞了,我實在是沒有思想準備。春曦拽住晏秋的胳膊,似乎當時的恐懼還躲在身體的某個角落繼續施加**威。

春曦說,當人事部突然給她打來電話讓她去一趟時,她還以為自己終於要迎來崗位調整呢。

人事部辦公室裏坐著三個女人,一進門,她們就猛誇春曦的穿著漂亮又有品味,挑選的衣服都是他們見都沒見過的(這時春曦已經脫下製服,換成了自己的衣服)。等誇夠了衣服,她們又開始勸她,還這麽年輕,又有文化又有文憑,埋沒在這小地方可惜了,不如索性辭職,去更合適的地方發展,全行這麽多人,就她一個人最適合也最有能力重新開始。現在正是好機會,還能拿一筆不菲的工齡補貼,非常劃算,接下來他們舉出了很多例子,誰誰從這裏出去後,在外麵海闊天空,風生水起。誰誰誰一出去,馬上變了一個人,過上了以前想都不曾想過的生活。

春曦這時已嗅出了某種不妙,就說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打算,說她並不適合出去闖世界,說她隻適合安安穩穩、沒心沒肺地上班下班。

人事部三個人對看了一眼,其中一個說:從本質上說,在哪裏生活都一樣,在這裏是上班下班,出去了也是上班下班,但是,你想過沒有,你在宜林踏破鐵鞋、找瞎眼睛也難以找到一件稱心如意的衣服,但在大城市,你吃過晚飯,出來散散步,都可能遇見時裝雜誌上的寶物,你每天每天都穿行在美好的事物當中,久而久之,你的表情會發生變化,你的身材也會發生變化,你的整個氣質也會跟著發生變化,你很快就會脫離宜林人的聲音、宜林人的表情,你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就是你心目中的那個人。

那個人越是這樣說,春曦越是感到她在投其所好,不懷好意,就說,可以考慮考慮。然後就要走,她實在快要承受不起那種壓力了,她從她們的語氣裏聽出來,那種迫不及待的後麵肯定隱藏著陰謀。看到春曦想走,她們中的一個竟然走到門口,把門關起來,另一個說,其實,明天就是最後一天申報了,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以後想買斷都沒政策了,隻能一無所有地辭職。最後一個走到她跟前,在她耳邊說:告訴你一句悄悄話,副行長的老婆把你告了,告到上級分行去了,你不如趁早走,在上級分行下來調查之前走。春曦說:我不相信那個女人會那麽傻,她告了我,不也毀了她丈夫嗎?但人事部的人堅定地說,她就是把你告了,我也覺得她好傻。

然後呢?晏秋氣都快喘不上來了。

我已別無選擇。春曦低下頭去。

晏秋問要不要把威廉叫出來,也許應該聽聽男人們的意思。

春曦說,別叫他!他都罵我是神經病了,我不想跟他說話,至少這會兒不想。

真無恥啊他們!這跟強行開除有什麽區別?

是啊,不過我不想跟這幫蠢豬多費口舌,跟他們認真,等於把自己也降到豬的檔次了。

你想去哪裏?

海市吧,既然她們說我適合大城市,我不妨真的做給她們看看,總有一天,我要讓她們好好看看。

四野枯黃,北風幹冷,路麵硬如骨頭。

春曦說,可惜沒船了,不然我可以坐船去,慢行利於思考。晏秋的目光順著江堤向下,清江像一隻漏水的長形洗腳盆,從遠方晃晃****滴滴嗒嗒淌過來,一直淌到這裏,被長江不動聲色地吃掉。河道幹裂,愈向下裂縫愈小,美麗的裂紋從視覺上拉長了坡道,讓人感覺如臨深淵。

我媽肯定恨死我了。春曦痛苦地說。

當初為了她畢業能進銀行,母親花費了許多錢財,才打通諸多關節,雖然母親也不太滿意她的儲蓄所工作,但她鼓勵女兒,還有機會,她可以好好表現,爭取換到大一點的辦事處去,再換到機關去,或者做出業績,混個一官半職。她對母親的計劃嗤之以鼻。現在好了,一切問題迎忍而解,她再也不用再麵對不喜歡的製服,不喜歡的櫃台和鐵柵欄,也不用擔心實現不了母親的計劃,她從此成了自由人,可以去任何她喜歡的地方,隻是,她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

你知道嗎,有一次,我的小學老師來找我,遠遠地看見他走過來,我突然不想見他了,我衝同事做了個手勢,躲進桌子底下,我聽見老師叫我的名字,也聽見同事大聲替我打發走了老師,我又在桌子下麵蹲了一會,才滿臉通紅地鑽出來。我這樣向中年婦女解釋:我混成這個鬼樣子,無顏麵對我的啟蒙老師。那個中年婦女把桌子一拍:堂堂銀行職工,怎麽是鬼樣子?從此我跟她就處於冷戰狀態,天氣再熱,她臉上都是冷冰冰的。你看,所以事情都是有前因後果的,我從來都沒喜歡過這個地方,這個單位,時間長了,它們也感覺到了,暗中發力把我擠了出來。

我覺得主要還是跟副行長那件事有關。晏秋分析。

這些人太他媽沒有幽默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不定你從此反而進了屬於自己的軌道。

那是肯定的,我出去隻會變得更好。

春曦突然的高昂鬥誌讓晏秋大吃一驚,緊接著也莫名振奮起來:你先出去,過幾年我來找你。

怎麽可能,過幾年你又是老公又是孩子的,想走都走不了。

晏秋不說話了,照眼前的局勢走下去,很有可能會把日子過成春曦說的那樣,但晏秋對那樣的生活缺乏想象。縮著脖子在江堤上的冷風裏走了一會,晏秋決定來點輕鬆的,調節一下氣氛,她看著春曦脖子裏的圍巾說,把這條圍巾送給我吧,外麵好東西多,你再去買條更好的。她熟悉那條圍巾,很長,足足纏上四圈還有多餘。

春曦馬上去解,才解了兩道,就後悔了:不,這圍巾我得留著,萬一哪天我在外麵生存不下去了,還可以拿它來上吊。

那就別去了,也別寫辭職申請了,頂住,死活賴在這裏,料他們也不敢把你怎麽樣。

我不寫,他們也會把我列入裁員名單的,他們真的做得出來。

她們沿著江堤走,漸漸遠離了城區。冬天的田野寂寥不堪,風吹響路邊的枯蘆葦,兩人把衣服裹緊。春曦說她準備下個月就走,工齡補貼一到帳就走。

開春了再走吧,至少暖和些。

冬天,不是更像落荒而逃嗎?

風像一個發型師,隨時都在給人改變發型。一些亂發在春曦下巴底下飛舞,弄得她不住地搖頭,吹氣,晏秋提議中止散步話別,立刻去威廉那裏,讓威廉好好幫她弄個新發型再出發。春曦不願意。我為什麽要頂著個縣城的發型去闖世界呢?

麵部和肢端僵冷,身上卻開始發熱,春曦鬆開圍巾,露出珠圓玉潤的脖子。

我的青春期結束了。

不是早就結束了嗎?

對我這種笨蛋來說,青春期總是很長很長。

他們決定去一趟威廉老家。

出發前,晏秋再次問春曦,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看看嗎?

你去看看他的出產地,跟我有什麽相幹?春曦心情不太好,晏秋也不敢多說。

晏秋並不覺得必須去威廉老家考察一番,威廉父母都不在了,老家也好幾年沒回去過了,今後也不可能再回去,他的生活早已跟那個地方不相幹,但母親堅持要她去,說很多人都是在考察中發現了問題,毀了婚約。

你覺得他們會喜歡我嗎?她去問威廉。威廉對她的惴惴不安不屑一顧:你是去看望他們,不是去征得他們的同意。

她買了一些禮物,都是地方特產之類的東西,當然也有一些衣服,這是她最擅長的采買。威廉不讓她買,說他自有安排,但對她已經買下的部分,他也並不反對。

她還為自己的探親之旅買了件大紅外套,興奮地穿到威廉麵前:看!探親專用!威廉掃了一眼:有必要嗎?把自己弄得像個新媳婦。

我可不就是新媳婦嗎?

威廉自始至終都不積極,說不一定非得有這個儀式,畢竟隻是哥哥的家,哪天有心情,兩人也都有時間,隨時都可以去看看。但晏秋已經被母親完全說服了,似乎隻有這樣才名正言順一樣。

盡管威廉事先打過預防針,也事先跟家裏接洽過,晏秋還是沒想到,她眼裏酷勁十足不帶一絲土腥味的威廉,會是在這樣一個地方長大的。她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很遠很遠、很小很小的一個小村子,不像畫報上看到的那麽窮,但絕對談不上富裕,人人都是瘦瘦的小矮個,晏秋走在他們中間,像個前來訪貧問苦的華麗的大人物。也沒有如雲的賓客,就家裏幾個人,晏秋他們趕到的時候,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活,一個年長的女性小跑著過來,笑容滿麵地對著晏秋長長地說了一通,晏秋一個字也聽不懂,威廉對她一笑:我嫂嫂在致歡迎詞呢!晏秋趕緊客氣地回了一大通,對方也未聽懂,隻露出牙齦笑。飯菜也一般,絕對不是意想中的宴席級別,就是多燒了幾個菜。飯桌上也很少有人說話,一來聽不懂,二來嘴巴忙。吃完飯馬上各幹各的,威廉替他們道歉:鄉野之人,不大講究禮數。晏秋卻說很好,她感到很鬆弛。他們出去散步,在小土路上看雞鴨牛羊,看流水和石頭,真是陌生之地呀,連雞鴨牛羊、流水和石頭都跟自己從小看到過的不一樣,晏秋幾乎立刻思念起家鄉、思念起春曦來。威廉帶著她遠離人群,哪怕前方隻有一兩個人,威廉也會不動聲色地繞道,理由是他出去時間太長了,那些人都不大認得了,為免尷尬,不如避免這種機會。最後他想出一個好主意,他帶她去湖邊釣魚,那裏除了湖和山,什麽都沒有。晏秋說不出哪裏不舒服,好像受到了怠慢,又覺得不是,那些人看起來對威廉結婚一事並沒什麽興趣,對他帶回來的姑娘也興趣不大,按說他們對難得回來一趟(威廉說他已經四五年沒回過老家了)的威廉應該高興得大呼小叫才是,結果不是,最多視線相遇時笑著點個頭而已,是他們對威廉這個離家的遊子感情已淡,還是這裏人本來人情淡薄?兩人在湖邊靜靜等候魚兒上鉤,晏秋看水裏戴著太陽鏡的威廉的臉。我覺得你沒有回家的感覺。晏秋突然說。威廉倏地轉過頭來,晏秋在他鏡片裏打量自己,她穿著件大紅上衣,像是威廉眼裏跳動著的兩束火苗。你說對了,這裏本來就不是我的家,我已經沒有家了,我必須建立一個自己的家,我和你的家。他的視線重新回到湖麵上:我哥大我十三歲,我們從小就不親密,我小時候經常挨他揍,他是可以代替父親執行家法的人。湖水不動,魚兒也不大上鉤,晏秋無聊至極,趴在威廉脫下的外套上麵睡了一覺,醒來時,威廉說晚飯時間快到了。於是回家。桌上擺著他們釣的魚,然後就是當地的各樣菜蔬,晏秋吃得不多,還沒吃完,就見嫂子把威廉叫了出去,兩人嘀嘀咕咕,晏秋什麽也聽不懂。人畜安靜下來時,威廉把晏秋叫到臥室,說他非常抱歉,按照規矩,他們今天隻能享用一間臥室。晏秋表麵上無所謂,心裏卻開始咚咚直跳。

除夕那天的巨大疑問因為威廉的一句話迎刃而解,因為威廉居然這樣問她:這麽重要的日子,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可以回去後再開始。她幾乎是幸福得什麽也說不出來了。剛剛還在嫌棄這個鄙陋的地方,轉眼間便覺出了熄燈後的黑暗原來可以使一切變得豪華,豪華得隻有威廉的肌膚和氣息,以及從頭到腳籠罩她的情意。假若換一個地方,換成任何一個有浪漫微光加香水加音樂的地方,可能都不如這紮紮實實的黑暗更動人心魄。因為看不見,她更加大膽,更加投入,她拚命往他懷裏擠,幸福激起陣陣鼻酸。他則用樸實的誓言回應她的**。

我會用自己的雙手開辟出一個家來,我和你,我們是第一代。

我們會有不止一個孩子,我們要看著他們開枝散葉,子子孫孫,我們會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太公太太。

我們要溫柔地對待孩子,不要在孩子麵前吵架,更不要打架,也不要讓他們離家出走。我已經準備好了,你準備好了嗎?

他們合而為一的時候,晏秋淚流滿麵,一麵是魂魄出竅的空茫,一麵是身體被充滿的沉墜,她既幸福又恐懼,她想喊叫,嘴卻被他堵住。別出聲,這裏不是我們的家。

整整一夜,他幾次三番讓她淚流滿麵,同時又讓她牢牢記住,這裏不是她能出聲的地方,她必須克製,再克製。

他們很晚才起床,家裏人都已經出去工作去了,威廉說:其實我們也可以把行程分成兩段來走,這樣我們就可以去賓館修整一番。

所以他們在他老家隻待了一夜,就踏上了返程。

她向母親匯報了那邊的情況,除了那天夜晚的情景。母親自信地做出了自己的判斷:他等於是沒有家了,這樣也好。然後就死死盯住晏秋,晏秋被那樣的目光逼得恨不得鑽進地洞,她總覺得那天晚上的情景在她臉上留下了什麽記號,而母親已經從她臉上看出來了。

回家當天已是晚上,既要應付母親的盤查,又要準備第二天的上班,還要跟威廉商討一件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住在家裏還是在外租房,一直忙到第三天上午,晏秋才想起來要給春曦打電話。

還以為你們要度完蜜月才回來呢。我要走了,你們倆給我好好的,啊?

慌張加羞愧,晏秋結結巴巴,問她什麽時候走,她要給她送行。

免了,我已經在機場裏了。

啊?晏秋尖叫一聲,把自己都嚇壞了。

她趕緊打電話給威廉,威廉也愣住了,不過他不像她這麽激動,隻說了一句:就這麽走了?她聽到他那邊吹風機響個不停,覺得不便多說,就掛了。

中午,晏秋趁著孩子們午睡,買了威廉愛吃的午飯送到絲諾,她覺得她現在有義務打理威廉的一日三餐了。威廉不在,一問,才知道威廉十點多就出去了,具體去了哪裏,回答是不知道。

這很正常,威廉是大師傅,不可能把自己的行蹤詳細透露給徒弟。也許他悄悄去看房子去了,前陣子他跟她提過,絲諾要開分店,老板要他幫著去找地方。

從絲諾剛一出來,就碰上迎麵走過來的威廉。

她遞上帶來的飯盒,他接過去,在路邊花壇上坐下來,卻沒心思吃。

為分店找店麵去了嗎?她問。

不,我去機場了,想來想去,我不能就這麽讓她走了,還好我去了,你知道嗎?我趕過去的時候,她一個人坐在機場裏哭。

春曦出走,仿佛帶走他們日常生活的靈魂。

晏秋覺得一個人刷街簡直荒唐透頂,無聊透頂,就像在大晴天撐出一把雨傘一樣毫無必要。威廉則將更多的時間投入工作,以換來更多的收入,早上十點,到晚上十一點,一天當中,他要在絲諾待上十三個小時,來回路上去掉一個小時,他待在家裏的時間僅有十個小時,扣除吃飯洗澡一小時,抽煙發呆半小時,剩下來的八個半小時幾乎全在睡覺。

帶新為人婦的**,晏秋殷勤下廚,不惜把母親擠出廚房,擠到外麵去給人看守菜攤。

頭一個月,母親雖然交出了圍裙,但眼睛並沒離開廚房,她得監視這個新上任的廚師,因為這個新廚師看上去不太令人滿意。什麽,放鹽還要用勺子?拿手指抓一撮就可以了,生薑大蒜還用切?那還不把汁水白白流走?拍鬆就行。要有鹵菜,要有醃菜,要有幹菜,常年都要有,那才像個廚房。一個月後,母親徹底放手了,因為晏秋放棄了她那套家傳手藝,弄來幾本花裏胡哨的食譜書,攤在灶頭,她把做飯弄得像配藥方。母親看不下去,索性遠離。

晏秋恨不得每天都給威廉吃不一樣的菜肴,恨不得陡地懷揣十八般武藝,一件一件亮出來。可惜威廉吃得並不多,這一點,晏秋的母親很不滿意。男子吃飯如虎!吃起來一點動靜都沒有,也不添飯,還怕油膩,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我這個嶽母壓製了他,搞得他飯都吃不痛快。

晏秋生怕他們為這些小分歧弄得不愉快,索性安排母親和自己先吃,吃完了再把晚飯送到絲諾去,等威廉吃了飯,工作一會兒,再跟他一起下班回家。

別看一頓飯,有人在家吃和沒人在家吃完全是兩樣效果。隻有晏秋和母親兩個人的話,餐桌就敷衍多了,有時索性菜盤都不要擺上餐桌,扒拉一點在飯碗裏,找個喜歡的地方坐著,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等她深夜跟威廉一起回來,母親早已入睡。第二天一早,晏秋上班,威廉繼續睡到十點,才大病一場似的,虛晃晃從**爬起來,披頭散發去洗臉刷牙,完了,也不吃飯,套一件衣服空空****撲閃撲閃就往店裏走。母親向晏秋抱怨:一個大男人,總是不正正經經吃飯,也不在家吃飯。晏秋隻好解釋:他們這個行當就是這樣的呀。母親又說:他不好好吃,你也跟著吃得心不在焉,我一個人吃有什麽意思。

說不上來哪裏不得勁兒,就像一碗沒和好的麵,不管怎麽捏巴,最終也沒揉成像樣的麵團。沒辦法,誰都是不得已,誰都心有餘力不足,威廉不是成心要冷落這個家,他實在是靠一雙手、靠一個鍾頭一個鍾頭去賺錢,誰也奈何他不得。晏秋也不是天生要去包容的一方,比較而言,她的時間相對富裕。母親偶爾的抱怨更是天經地義,世上哪有不抱怨的老人?幸虧威廉的收入都很坦然地交到晏秋手裏,晏秋又把它交到母親手裏,讓母親有種江山在握的感覺,這個家才能平靜而潤滑地運轉。

有天晚上,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威廉突然踉蹌了幾步,幸虧晏秋扶住他,他笑起來:差點睡著了。

你太累了!要不我們休幾天假?

最近老是想睡,有一次我居然一邊剪著頭發一邊打起了瞌睡,後來隻好叫來一個徒弟替我頂著,出去抽了根煙才把瞌睡趕走。

休息幾天吧,你從來就沒休息過一天。

倒也不是特別累,是太熟悉導致的麻木吧,知道我現在最不想看到什麽東西嗎?人的腦袋,頭油的味道,剪刀和梳子,吹風機和洗發露。

你想怎樣?換個工作嗎?

威廉搖頭。我會自己調整好。

晏秋提議:我們去看看春曦吧,順便休個假。

威廉不同意:別去打擾她了,她現在應該是神經繃得最緊的時候吧,新到一個地方,一切重新開始,不容易的。又說:不過,等她終於適應了那裏,她也就不是原來的春曦了,她會徹底甩掉我們,因為她不再需要我們了。

說到春曦,這對年輕的夫婦好像來了點精神。

你不會也覺得這裏太小,也想出去闖**吧?

我恰恰喜歡找個小角落,安安靜靜蹲下來,我一點都不反感死水一潭的生活。

剛才還說太熟悉了會變得麻木。

那也不能為了追求新鮮感,一直走下去吧。

想想看,如果春曦沒走,頂住壓力賴在這裏,現在會是什麽樣子?晏秋為這個想法興奮起來。

像以前一樣吧,很可能再添一個內容,跟副行長的老婆吵架,鬥智鬥勇。

也不知她跟那個副行長是不是真有點什麽。

我猜並沒有,春曦也就一張嘴。

說得我都有點想念她了,你不覺得她不在,我們有點過於安靜了嗎?

威廉一笑:你知道我去機場送她,過了安檢後她衝我喊了句什麽嗎?

什麽?憋到現在才說。

她都已經走到通道裏麵去了,突然跑回來,朝我大喊:威廉,生了孩子不要告訴我哈,他們會把你**成一盤渣的,我不要變成渣的威廉。

她其實對你有意思的,一開始我真的以為你們在談戀愛。

後來怎麽覺得自己看錯了?

我也不知道,一步一步稀裏糊塗就走成這樣了,我好像還問過你呢,為什麽不選她,而是我?

其實人並沒有選擇的權利,你見過掃地機嗎?人的一輩子就像一台掃地機打掃完了回歸原位的過程,不管遇到多少錯誤多少障礙多少曲折,最終都會回到它命裏注定的位置。

你怎麽知道跟我在一起是歸宿而不是曲折呢?

我的確不知道,但我不能因為不知道就不往前走了。

是這樣啊。那我是不是也該做好準備,萬一你哪天自我糾偏,離開了我,我還得活下去啊。

打住,不要再說了,給你媽知道,肯定理解成我們在為春曦吵架,那還了得!欺負我女兒,我殺了你!抄起菜刀就要砍我。

你們男人才那樣呢,我媽沒那麽凶殘。

兩人本來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聽晏秋這麽說,威廉停了下來:砍人就一定是凶殘嗎?我看過一本書,是一個刑偵專家寫的,他說以他幾十年的調查來看,那些殺人的人,往往都是膽小鬼、受欺淩者,以及極度沒有安全感的人。

行了行了,不是隨便聊聊嘛。

快到家了,晏秋老遠就看見母親的黑影在門邊一閃,她知道母親喜歡偷偷觀察他們倆,尤其是他們進進出出的步態,母親確信,一對夫妻怎樣走路,就在怎樣生活。

進了房間,威廉去洗澡,晏秋來到冰箱前,長距離步行之後,她喜歡打開冰箱找點吃的東西。

有一小碗醃黃瓜,晏秋端出來,剛一撕開保鮮膜,忍不住胃裏一陣翻騰,差點嘔了出來。

其實什麽內容都沒有,隻是幹嘔。

母親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這個月來了嗎?

她當然知道母親指的是什麽,從她初潮之後開始,母親就密切關注她的月經,但從不指名道姓提那兩個字,隻說半截,沒有主語的句子。來了嗎?走了嗎?

她想了想,搖頭。

母親點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