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走馬上任之前
朝遊露前腳剛回到昆侖墟,後腳就接到了明武將軍的回帖,麵色上還不顯山露水,內心卻頗不是滋味。
“我是看得起明武將軍才給他下了拜帖,他卻提出這一堆要求,”自尊心嚴重受挫的昆侖真君在手上將那回帖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什麽膚色天生略帶一點黑,這又豈是我自己能夠做主的。普天之下,還能有人符合他的每一條心意嗎嗎?”
“聽這翔實有據的描述,倒確實是有一個,”玄微蒼溟笑道,“不過現下在青帝手中。”
“帝君,當時你將我誆上神界,說的便是什麽「神界遍地是青年才俊,定會有合我心意的配偶。」”
朝遊露將手上的回帖合起,難掩失望之色,“這便是你所說的青年才俊。”
“真君莫惱,”玄微蒼溟抬手示意她坐下,“強扭的瓜不甜,本君縱然手眼通天,也無法強按龍飲水。不如真君收一收心,好好同本君坐這天下吧。”
要說坐天下拚事業,她這一生大致是奔頂到頭了。
名義上雖為昆侖真君,實際上幾乎與白帝平起平坐,算是半個天帝。
哪怕她現在就謀逆犯上,把白帝推平,自己上位單幹,做的也是與如今一模一樣的事。
唯一不同的,便是額外增加了一倍的工作量,想來更不劃算。
再往上走,就隻能考慮天地共主之位了。
然而神界有五帝,天地共主卻空懸已久,這精神象征一直被提及,卻從未有實體。由此可見,這天地共主之位也不是什麽香餑餑,否則各位天帝也不可能孔融讓梨互相推拒到現在。
如此一來,她哪怕繼續在事業上下功夫,恐也沒什麽長進了。
玄微蒼溟又昧著良心安慰了她幾句:“像明武將軍這般姿色,在神界也不過是平平無奇、泛泛之輩罷了,待到飛升以後,會有更多神界青年才俊供你挑選。眼下整個昆侖墟飛升上界才是頭等大事來,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三日之後舉行昆侖墟仙帝慶封大典,隨後萬神升天,西方諸天正式並入神界。本君這幾日在神界處理一點要務,將會在你的慶封典禮前趕回。”
朝遊露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隻能化作一聲無奈的歎息,“好罷。”
情場失意,職場得意是神界萬年不變的定律。在應付了往來如織的慶賀人群之後,玉真神使都還能聽見大殿內傳來女帝得意誌滿的笑聲。
但不知為何,如此春風得意繁花錦簇的情景,卻讓玉真感到一絲不安。
莫不是明日的慶封會有什麽問題不成?
念頭一出,旋即又自行打消。
明日昆侖墟上各路文治武功的神祇、仙者、人傑齊聚一堂,還有帝釋玄微蒼溟坐鎮,定然是水泄不通固若金湯了。
如今諸天升平,皆臣服於帝釋統治之下。如此隆重而謹慎的日子,又能出什麽茬子呢?
玉真覺得自己思慮多餘了,於是安然入定。
事實證明他確實是思慮過度了,因為意外並未在明日會議時發生。
而是馬上發生了。
“不好了、不好了!”耳邊隱隱有小仙童在呼喊,似乎是在跌跌撞撞地朝他奔來。
怎麽了?玉真心中驀的一驚,睜開了眼睛。
莫非是他醒得晚了,錯過了天地吉時?
那聲音更加近了,門“嘩”的被推開,小仙童也來不及說抱歉,氣還未勻過就匆匆出聲:“玉真神使,不好了……”
玉真麵有不悅:“我早早就聽見你說好幾遍不好了,說下半句。”
仙童身子抖如糠篩:“不好的是……女帝。”
腦袋頓時轟的一聲響,仙童接下來嘴裏囁嚅的什麽玉真也聽不見,他從床榻上跳下來便往大殿衝去,以至於忘了自己能禦風,也忘了自己是隻可以飛翔的鳥。
偏要用兩條腿。
還是多虧小仙童扇了一扇風,即便如此,降下雲頭時玉真還是打了一個踉蹌。
腿從未這麽軟過。
他忘了,他真的忘了。
事到如今終於記起了不安的來源。他一直都下意識地把女帝當成了與自己一般飛禽走獸修煉成的仙。
他們的壽命長久,可達千年。
若是植物,還能更久。
可朝遊露不是,她是由人修煉而成的仙。
所謂的仙,有異能的人罷了。因修行而獲得了更長的壽命,更突出的能力,被普通人尊崇為“仙”。
就已有的記載來看,仙人的壽命也不過二三百年。
如今掐指一算,她約莫已經是到了五百年的大限。
“是玉真嗎?”玉真的手僵在大門上,卻聽見裏麵傳來一個似曾相識卻頗顯疲憊的聲音。
他終於鼓起勇氣將門推開一縫,見朝遊露坐於幾畔,難掩疲憊之色。
女帝還活著,玉真暫鬆了一口氣。
朝遊露抬起手招他過來,那原本玉膩光澤的手臂上有了細細的裂紋,走得近了,還能看見臉上也有類似的微小紋路。
他頓時心驚肉跳起來,那不詳的預感越加濃烈。
“隨侍我的小仙童倒機靈,他最早發現我的身體有崩裂之象,便趕緊去叫你過來。無論我怎樣入定,這身上的裂紋都隻見增多,不見愈合。剛開始我也驚慌不已,後來才突然想起來,仙帝也是人啊,不過是有異能的人罷了。雖然比凡人要活得長久些,但總歸是要髒衰器絕,殞身天地的。”
“帝釋定能想到辦法救您的!”玉真無法接受現實地搖著頭,“他是西方的天地主宰!”
“即將要舉行的慶封大會我是參加不成了,你轉告帝釋,陪他征戰了這麽一路,也算是苦盡甘來。隻是時不我待、大限將至,請他另擬定一位能者繼任仙帝之位,也不算誤了良辰吉日……”
“有遺言你當麵對我說,”一道聲音傳來,玄微蒼溟竟也趕來了,“不必托旁人轉告。”
玉真見帝釋平日四平八穩的步伐也紊亂了起來,邊走邊問:“你還有什麽話?一並同我說了……”
朝遊露抬起頭來,就是這一抬頭的功夫,紅顏瞬間成白發。她仿佛是對他笑了一下,這個動作牽一發而動全身地扯碎了她的身軀。
崩塌的紋路順著她的笑意散開,玄微蒼溟耳邊似乎還能聽見某種簌簌的聲響,不知是她大限已至軀體碎裂的聲音,亦或是他心弦繃斷的聲音。
玉真和小仙童都眼睜睜地看著玄微蒼溟的指尖在即將觸到朝遊露的刹那,她悄無聲息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們兩人都在原地驚得呆若木雞。
這是怎麽一回事?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就在帝釋進門之前,朝遊露還對他們長篇累牘地教導了兩大段話。
雖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也過於長了。
偏生玄微蒼溟才緊鑼密鼓地問了她一句,她就時不待我地撒手人寰了。
真是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啊!
原本以為接下來的劇情便是帝釋一手穩住昆侖真君那碎裂的身軀。再施展一點兒引氣招魂的招數,好歹跟昆侖真君再交代幾句,以使她不負帝釋的知遇之恩。
未曾想帝釋接下來指尖觸到的隻是昆侖真君碎裂之後化為的齏粉。
他們從未見過帝釋臉上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神色。
這是一種複雜的,混合著多種情感的神情。若想要細細分辨一下,好像是愧疚,震驚,不甘,追悔……等等之類。
雖然隻有一瞬間,但他們看見了。
頓時,兩個人的身子都抖如糠篩了起來。在那一刹那,他們是不是看見了不應該看見的東西?
在即將冊封昆侖墟仙帝和萬神飛升的前夕,仙帝身死神滅,帝釋黯然神傷。
不管從哪一個角度想想,玄微蒼溟都有了充分的殺人滅口理由。
時光仿佛都停滯了。
玄微蒼溟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然而卻再也觸碰不到那個人。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直到晨光微曦,天邊躍出一輪紅日,玉真終於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帝君……那個……離慶封大會隻有一刻鍾了。”
玄微蒼溟仿佛終於回過神來。
他沉默了半晌,“通知諸天神佛、各界仙人,昆侖墟仙帝已閉關修煉,冊封禮儀改日舉行。”
他眼尾的餘光掃過玉真和小仙童,兩人都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不知道帝釋究竟是因為受不了如此重大的打擊,亦或是他另有打算。
他已經開了口,說是閉關修煉便是閉關修煉。
但是“改日”究竟是改到哪一日?
在經過玉真身邊時,玄微蒼溟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女帝閉關修煉期間,下界升仙事務本君將安排其他神祇代為打理,若是今夜有其他謠言流出……”
玉真顫聲低頭:“小神自會負荊請罪。”
“不會的,”玄微蒼溟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你不會有那個機會。”
玉真感覺到帝釋的衣袂從自己的身上拂過,好比一陣從地獄深淵而來的寒風,把他從上到下都浸得涼透了。
此時此刻的玄微蒼溟正在細細回想朝遊露臨終前——
看他的那一眼。
那其中的萬千含義究竟是什麽呢?
她是否還在怨他沒有為她在神界設立帝後這一職位?
抑或是回想起了他們並肩而立因四處征戰的美好時光?
他很想親口問她,然而她卻再也不會回答。
昆侖真君朝遊露在很久之後觀賞起這一幕時,不禁感到深深的懊惱。
新天朝開辟以來的第一任女帝……竟然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死在了走馬上任之前。
不僅如此,還被帝釋親眼目睹。
真是丟臉之極啊。
是以她在看到玄微蒼溟的第一眼,便由於又羞又氣,一口氣接不上來,提前結束了她脆弱的生命。
這也算鞠躬盡瘁,死於公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