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頂上青青草原

朝遊露不知它是善是惡,就衝反噬諸位術士的那一下子暴擊看來,怕也不是什麽好脾氣的蛟龍。

銀蛟懸空飛行的軀體附近形成了巨大的空氣漩渦。朝遊露還來不及回答它,神識便被蛟尾卷起的烈風波及到,瞬間消散了。

黑雲滾滾壓人,銀蛟龍在天空中盤旋了數圈,似乎在尋找著地上的某個人。

但底下的士兵與群眾加起來成千上萬人。人類的氣息錯雜在一起極為紊亂,半空中的銀蛟一時之間無法將他們與那個女人區分開來。

暴雨將停,陽光即至,為免再生變數,銀蛟再三回首之後,終於騰雲駕雨而去。

蛟龍的離去也帶走了盤恒此地長達一年的黑雲,豁然之間雲開霧散,陽光普照大地。

神識回歸的朝遊露臉色忽蒼白了起來,正準備搖搖欲墜就勢躺到,然後念一遍精力損耗過度即將為國捐軀的台詞。

隻聽“啵——”的一聲,一支短箭穿肩而過,在接觸軀體的霎時化入血肉消失不見。

有一瞬間朝遊露的腦海中是空白的。

這個方向,是南驚虞的轎鸞?

不見傷口,亦無血珠,麻癢的感覺從箭端刺入之處彌散開來,不知是什麽毒。

朝遊露扭過頭,見南驚虞猛地從轎鸞中站起,向她衝了過來。

周圍的人忙不迭紛紛開道,為皇帝的前進之處留了一線空白出來。

朝遊露將手放在胸膛上,用力一逼,一口血就壓了出來。

驚愕而慌亂的神情浮現在南驚虞的臉上,“遊露,你為何如此虛弱?隻是「滅靈箭」啊,不、不應該的……”

「滅靈箭」三個字聽起來,意外的有些耳熟。

她在興趣所至的時候曾纏著劍靈蒼溟問:“仙術之中常提到爐鼎,什麽是爐鼎?”

“采他人之精華補自己之不足,被采補之人好比煉藥之爐鼎,畢生努力皆為他人所用,最後如藥渣般被拋棄。”

聽聞得此種悲慘的遭遇,朝遊露心中戚戚,“怎會有女子心甘情願淪為爐鼎?”

“女子之中亦不乏許多性情剛烈之輩,不肯任人魚肉,采補之時常突然暴起,激烈反抗以致兩敗俱傷。修仙界有一器名曰「滅靈箭」,此物雖不傷筋動骨害及性命,入體之後卻能使女子情動則筋骨酸軟,淚眼婆娑,滅其反抗凶性,將貞潔烈女化為纏指柔的出水嫩芽,任人采擷手中、肆意玩弄。”

有錢能使鬼推磨,南驚虞身為人間帝王,不知是何人進言,竟也能尋到這修士界爐鼎專用的**器物。

也是因著他所用的滅靈箭之屬性,並不在蒼溟寶劍“危及性命,生死關頭”的護體觸發條件範圍之內,故而朝遊露悄無聲息地挨了這一箭。

順水推舟的,朝遊露就勢身軀一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經過她精確的計算,倒下去的姿勢既要淒美逼真,又不能真的讓自己臉先著地。眼神要絕望幽怨,蘊含著對這世間萬千不舍,但身軀要極盡無力,充滿了力竭枯耗的頹廢感。

可以說是一項艱難的技術活了。

看著她倒下的這一刻,南驚虞心中大痛,氣急敗壞之下的語句中就道破了天機——“胥子衿那廝建議以滅靈箭毀去瑩妃靈性,如此瑩妃就再不會思忖修仙練道一事,朕方能與瑩妃長相廝守,不想他竟騙朕!……”

胥子衿?

他屬實和她從前在戲文上看到男主角都大相徑庭,既非情深不悔,也不浪子回頭,而是一意狠毒到底,可謂決絕。

朝遊露掙紮著匍匐爬行了幾步,一隻手顫顫巍巍的向南驚虞伸去。

南驚虞焦急地向她奔走而來,執手交握的場景很有畫麵感,眾人眼中儼然一對苦命的戰場鴛鴦,充滿了生離死別的傷情。

“皇上,求您不要怪罪胥侍郎……”

南驚虞俯下身來將她抱在懷中,眼神悲痛欲絕,“瑩妃,你竟如此良善,這個時候都還肯幫胥侍郎說話。”

朝遊露決定臨死之前給南驚虞一個驚喜,為他送上一頂綠帽大禮包。

“屬下……臣妾相信胥侍郎並非有意為之。畢竟我們是同窗多年的好友,彼此之間也曾相互幫助,建立過深厚的友誼。”

“雖然我的父親曾經拒絕過胥侍郎的提親,但想必胥侍郎並不會將這種小事放在心上……吧。”

聽到「深厚的友誼」時,南驚虞的臉上充滿了震驚,聽到「提親」二字之後,他的神色越加鐵青。

“無論如何我都不相信……我不相信子衿會害我……”

到最後,朝遊露連姓氏都去了,口口聲聲喊著「子衿」,好似心神恍惚,回到了同窗並讀的青春少艾時光。

一切都被南驚虞聯想起來了,從朝遊露進宮,到胥子衿推薦請命,朝遊露掌摑胥子衿。

關於胥子衿對朝遊露的心意,南驚虞亦朦朧有所感知,卻不知道胥子衿曾經有這樣的癡心妄想,甚至因愛而不得逐漸變得瘋狂,勢必要將這份不能把控的感情毀滅。

這一瞬間,南驚虞感覺到頭頂有一片青青大草原在茂盛生長,半信半疑地道:“傳右先鋒石璞玉將軍過來。”

其實石璞玉此時就站在一旁,眼淚正在滴溜溜地打轉,趕緊上前了幾步,淚水掉了出來,“微臣在。”

“瑩妃所說可確屬實?”石璞玉感覺到皇帝的聲音冰冷又威嚴,一時他既恐懼又悲傷,看見朝遊露的兩根手指輕微抬起點了兩下,正是他們在課堂上聯絡的暗號。

石璞玉嘴裏像含了石頭一般支吾,“提親之事微臣……微臣也不大清楚,但傾心瑩妃娘娘仿佛是真……”

他看似說了,又像什麽也沒說。但對於南驚虞這樣心思深沉的帝王而言,捕風捉影更為致命。

南驚虞勃然大怒,轉過頭去,“傳朕諭旨,胥侍郎常駐砥柱山,為朕堅守前線,一生不許回歸王都。”

朝遊露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畢竟她還用假死順便把胥子衿拖下水了不是嗎?

大家一報還一報,彼此公平有序地互捅,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他們說你命理居至高、定乾坤,並非鳳凰之征,而有天下至尊之象。”南驚虞的手指緩緩從她臉上拂過,有些冰。

朝遊露驀然想起來,名義上做了這些年的夫妻,這卻是皇帝實打實地觸碰她的第一回。可憐她來人世間走一遭,與丈夫的肌膚之親連劍靈蒼溟都不如。

“因此我娶了你,卻又在後宮裏一直冷著你,你沒有寵愛,沒有子嗣,沒有前朝的勢力支持,如何能成為天下至尊?星象之言不可信,然而天下卻隻能有一個九五至尊,有你便無我。”

“然而在你出發前,我見到你的那一刻,我方才知道我錯了,你如此英明神武,隻是差一點點機會證明自己罷了……”

朝遊露聽著不對勁,固然她也知道自己文武雙全,但是“英明神武”這四個字還是要謙虛謙虛不敢承讓的,尤其是在皇帝麵前。

然而如今她隻能按原計劃吐著血,氣息咻咻地望著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因此我想,隻要你在戰場上受了傷,做一個嬌嬌弱弱的美人陪在我身邊,是不是從此就可以破了那天象之言……”

南驚虞的手一路滑向下,握住了她的手,“瑩妃,我的瑩瑩露珠,你不會死的。”

皇帝對風姿颯爽鎮定自若的她念念不忘,卻又對天下至尊的預言耿耿於懷,總是這樣兩頭想要,卻都是刺手荊棘之路。

朝遊露慘然笑道:“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又吐了一大口血出來。

南驚虞的眼神明顯隨著她這口血變得痛苦了起來,“對不起,遊露……”

“遊露,不要離開我。”

“過去年歲是我可以忽略了你,我們還有餘生……”

朝遊露試圖在嘴角扯出一個淒豔決絕的微笑,“皇上,臣妾不怪你,隻求你答應臣妾最後一個請求。”

說了這麽多是時候立遺囑了。

“請您看在臣妾為國捐軀的份上,待我殯天之後……善待我的家人。”

這是她唯一能為父母親人做的事了吧。

“沒關係的,皇上,我並不怪你,我生來即塵緣微薄。你我二人緣分已盡,此去勿念,願皇上國祚綿長,福壽安康……”

配合著最後的訣別,手也要無力地一點點垂下來,但南驚虞握得很緊,她隻能等手一點點冷下來。

意識漸漸有些渙散了,讓朝遊露分不清自己是要死還是假亡。

這一生過得頗不愉快。

作為她仙道引路人的諦視曾告訴她,仙人不過是與天爭壽的凡人,真正掌握人命運的是三十三天之上的神。

她的悲歡離合,隻是一場供神觀賞的戲嗎?

她的命運,是否也是神祇們百無聊奈下對牽線木偶的演繹?

到臨終了,朝遊露也沒忘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叮囑,“皇上,我怕黑,別把我埋地下。我喜歡清靜,不要大操大辦四十九日水陸法會。我……願置身九層佛塔之上,離天道更近,日日為皇上祈願……”

終於,她在南驚虞懷中停止了呼吸。

朝遊露的靈樞由南驚虞親自護送回了望京城,果然如她所願,將其置於九層佛塔的頂端。

宮中傳來噩耗,瑩妃娘娘因病薨逝,皇帝以貴妃之禮大葬。

朝尚書府中上下俱一片哀嚎之聲,南驚虞體恤朝尚書痛失愛女,賜了許多珍寶作為安慰,又將朝貴妃家族中的青年才俊提拔了數人。

遠在王都千裏之外砥柱山的胥侍郎得知朝貴妃殯天和自己永不能回都的雙倍噩耗,一時厥了過去,自此之後身體一直便不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