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三人行必有妖

相識數年,他居然大錯特錯了。

旁邊的太監和侍女去將地上軟成一團的胥子衿攙扶起來。好不容易等到眼前的金星散去得差不多了,他才勉強凝神,把那個問題問完:“瑩妃娘娘何故要打微臣?”

“你心思狹隘,用心陰毒。但凡些微過節便晝寐不忘,我看著你不知悔改,覺得十分厭惡,所以今天非要打你不可。”

朝遊露果然是朝遊露,一別經年,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冷靜。

就連氣急敗壞地罵起人來,也是如此的四平八穩。

連身邊的人聽著都幫她著急上火,如此海波不驚的語調屬實不適合當下場景,讓人恨不得幫她把聲調拔尖、語速加快、怒氣外放,才有雷霆萬鈞的氣勢。

“十分厭惡?”胥子衿反複咀嚼著她的話,心中一陣陌生的大痛,就好似幾年前她放下珠簾,和他了斷前緣時一般的痛覺,“既然厭惡,那瑩妃娘娘又何必觸碰到微臣這個髒汙之身?”

他期待著能夠看見某些激烈碰撞的情感,卻始終在她的眼中從未出現過。

朝遊露捏著微腫的手笑了起來,“我也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觸碰胥侍郎。”

這場嬪妃手撕侍郎的戲同時震驚了三個男人,如果把玄微蒼溟分在劍中的靈識也算上的話。

連上前世今生,他認識朝遊露五百多年了,記憶中除了神魔之爭的最後,二人曾短暫地因對敵人的處理態度而起了爭執以外,朝遊露從未與他麵紅目赤地肝火大動過。

看來,兔子急了也咬人,他又進一步加深了對她這位老朋友的了解。

胥子衿今天挨這一頓毒打純屬自作孽不可活,玄微蒼溟默了半天,也無甚可勸解的話,隻能擠出一句,“仔細手疼。”

屋外的動靜大到連南驚虞再也沒法子再裝聾作啞,“嘩——”的一聲,禦書房的窗被推開。

內侍尖利的聲音響起:“何人在此喧嘩?”

朝遊露微微一笑:“請中官轉告皇上,戰事緊急,屬下便先行告退了。”

“胥愛卿,進來。”

是皇帝親自開口了。

於是胥子衿便被太監和宮女們攙扶著,一步一行挪進進了南驚虞的禦書房內。

“微臣參見皇上。”胥子衿下腰已經變得艱難,但在皇帝麵前做出的姿態更艱難,方能夠充分顯露出朝遊露下手之狠辣。

“因何事起了爭執?”

“瑩妃娘娘大約顧忌著微臣在朝臣議事之時出言,但微臣並不怨恨瑩妃娘娘。若是這兩巴掌能消去瑩妃娘娘心中的憤懣,微臣絕無怨言……”

雖然胥子衿牙齒掉了兩顆,跟以前的行雲流水比起來稍微有漏風的差異,但並不影響他口才的穩定發揮。

“哦,你倒是很深明大義。”南驚虞的口氣聽來和善,然而眼神當中卻有森然的意味。

胥子衿一時不禁惶恐了起來。

自從他殿試高中以來,陪伴在南驚虞身邊也有些年月了。然而伴君如伴虎,他始終都看不清殿上的這位君王心底深處真正想的是什麽。

“她是主,你是仆,打兩個耳光也不打緊。”南驚虞不緊不慢地開口,視線像要望進胥子衿的靈魂深處去,“朕欲禦駕親征振奮士氣。你的確有些才幹。也不必在朝堂之上伺候著了。朕給你分派一個新職務,從明日起,你便出發去往砥柱山鎮守銀河吧。”

砥柱山高達千丈,如擎天一柱立於天地間,故名為“砥柱”。天險將廣闊人間腹地一分為二,以西為藍月王朝,以東為新月王朝。河水從山頂上傾瀉而下,望之如星河橫貫天際,故曰銀河。站在砥柱山的頂端看下麵的眾生,雲霧繚繞遠如螻蟻。

被南驚虞派去砥柱山為藍月王朝鎮守銀河,與發配邊疆無異。

胥子衿低垂的頭猛地高高抬起來,滿臉都寫著不可置信,“皇上!”

在南驚虞的眼中,能得此等為國捐軀的殊榮,胥侍郎定然是高興壞了。

張宰相心裏狐疑,但也顯見了皇帝的不悅情緒,當下隻能噤若寒蟬地站在一旁,不敢為胥子衿做半分辯駁。

“權宜之計而已。”南驚虞麵露倦色,顯然已不耐於再繼續交談,他向胥子衿一擺手,“時間緊迫,你先下去準備著吧。”

其實朝遊露從禦書房出去之後,南驚虞便一直留意著外麵的動靜。

朝遊露那兩個耳光之響亮,動靜之大,他想要閉目塞聽自我欺騙尚且不能。想必她對胥侍郎懷抱著極大的憤怒,今日偶遇一並發作了而已。

不僅發作了,還把胥侍郎的牙都打出了二顆,南驚虞不禁深深為這種女中豪傑的精神而動容。

禦駕親征左右不過是走個形式罷了,與瑩妃相處的歲月還長,他應當還有時間慢慢理清自己的思緒。

他當時下了這道聖旨,著實有些衝動。

現在細細想來,胥子衿在朝堂之上極力陳言要讓瑩妃參戰。多年同窗,胥子衿尚可進言送她去死。足見此人生性之涼薄狠毒,其心之可誅。

留著這樣的臣子在自己的身邊,他又如何能夠安心?

胥子衿跪下謝恩,“微臣謝皇上隆恩,瑩妃娘娘是可用之材,但娘娘與天道有緣,生性自由不愛拘束。皇上若想與娘娘在戰後長相廝守,少不得要想些辦法才行。”

朝遊露很快就被送到了戰場上。

北境飛翎國由諸多遊牧部落組成,相傳是羽人族的後代,骨質輕空,長騎射、善跳躍,然而終究不能再如先祖那般飛翔,短兵相接的戰鬥力一向不足而鬆散。

不知何故突然有如神助,這次“暗黑的莫名力量”教藍月王朝吃了大虧。

按照宋大將軍的號令,藍月王朝的軍隊按兵不動,密密麻麻的盾牌在身前組成刺矛長城護著主帥,將一群謀士夾在中央。

禦駕親征的皇帝轎鸞在行伍的最後方,從南驚虞的角度,一眼就能看見謀士中的朝遊露。

朝遊露始終能感覺到有一道視線膠在自己身上。

好似獵手看獵物,溫柔中帶著侵略性。

這目光教她不自在,讓她心中有著麻麻的顫栗感。

她以為在皇宮那一麵就是跟南驚虞進行最後的訣別了,誰知他竟然決定要禦駕親征?

自從明白諦視傳授龜息之法是為了保住胥子衿想要的這條命,朝遊露便一直思索著應該如何妥善地在戰場上壯烈犧牲,同時又能保全家族的性命榮光。

這些日子以來她與劍靈蒼溟幾經討論,一致認為幫南驚虞將這個心腹大患解決後,趁著兵荒馬亂的時候金蟬脫殼。

戰場上失蹤個把人也算不得什麽事,宋大將軍找不到她的屍身,將她陣亡的噩耗上報為壯烈犧牲就好。

怎料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還是算漏了南驚虞車馬隨行目光炯炯的監視。

玄微蒼溟在神界臨時有事脫不開身,殷殷叮囑了她好幾回,“我靈氣耗盡需要休養,最快三日後蘇醒。你莫要自行輕舉妄動,一切靜觀其變。避免打草驚蛇,引起南驚虞的警惕。”

朝遊露點頭應允,“放心。”

玄微蒼溟暫且先把神識從劍中抽出,心想也就這兩三日的光景,想必朝遊露也不至於弄出驚天動地的大案來。

臨別前他草草掃了一眼邊境線周邊……唔,風景地貌好像有些眼熟,仿佛自己什麽時候是來過這裏的。

當年他與朝遊露在昆侖下界攜手並肩作戰,想必也是經過此處的。

再未多想,玄微蒼溟一道神識歸了神界。

“朝大人,”有謀士知會她,“那暗黑的莫名力量就要來了。”

朝遊露雖是作女扮男裝,但在學堂進學時尚且不能瞞過一群半大少年,更逞論麵對一堆飽經風霜的謀士。

謀士之中有男有女,多是藍月王朝從各地域召集而來的修道人士。女修士多作中性裝容,因此朝遊露混在其中,除了太過於年輕以外,也無甚特別紮眼之處。

在一片靜默的陣營中,男女修士三倆一簇,眉間神色肅穆,聲音極盡低沉,似在商量重要機密和作戰策略。

朝遊露坐著無聊,隻好豎起耳朵聽他們的「機密交談」。

“聽說她是皇上特意指派的女修士,這麽年輕真的能成事嗎?”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修士開口道。

臨陣兵前,商量的原來是這樣的大事。

“人不可貌相,你看她能用幻術保持如此年輕貌美的容顏,望之如二十許人,這就已經很有本事了。”

幻術?欺人太甚,她本來才二十許歲啊。

“怕是這樣的本事才打動得了皇上吧……”

朝遊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正是因為打不動皇上,才被他派到了此處來送命。

她閉上眼睛,凝神靜氣,感受那力量的始終。修仙練道也好,邪門歪道也好,任何奇異的超出常規的能力,歸根到底都是一種“借力”。

隻要找出了他們借力的根源,並將其聯係的通道斬斷。好比斷了運糧通道的軍隊不能打持久戰一般,頹散便指日可待。

朝遊露的神識越飛越高,逐漸蔓延,在半空中俯瞰整個戰場。

奇怪啊,總覺得飛翎國與藍月王朝交界的這座山看起來很奇怪。

來時的路上她曾經遙望過這座山,聽世代居於此處的住民所述,此山存在的時間也不過五百年。

原本那處人過人往,馬蹄來去,隻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淺淺土坡。五百年之前,忽有罕見的暴雨傾盆,雪亮的閃電在空中縱橫交錯,好似雷公震怒天譴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