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與君相逢恨晚
“你們這是怎麽了?”朝遊露看下麵侍女太監哭哭啼啼,表現尤為突出的便是慧茗,大有她業已殯儀天的姿態。
“娘娘!”慧茗抽抽噎噎地拉住她的裙角,“娘娘此去,我們莫不是……”
雖不知道皇上手諭中的具體內容,但是據內侍言行已能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朝遊露一走,他們就樹倒猢猻散了。
雖然朝遊露這樹也並不能算作是根深葉茂,但是有勝於無啊。
朝遊露微笑著握起慧茗的手,“天行健,君子自強以不息。我走之後,各位分了這些年得來的賞賜物器,待到出宮之後做些小生意吧。”
聞言,宮裏又是嚎成了一片。
“皇上,瑩妃娘娘求見。”內侍通報。
“進來。”正在批閱奏折的南驚虞隨意一揮手。
門“吱呀——”一聲開了,在晨光微熹中,一個身影逆光站在那裏。
細塵於陽光下飄**,如流光飛舞。
他一抬起頭來,便就此愣住了。
“修仙練道二十年,如今終有用武之地。我,臣妾……不是,屬下謝主隆恩。”
今日她就要遠赴戰場為國捐軀,應該算是他的臣。
第一次與南驚虞說了這麽多話,換了幾個主語都不太妥當,是以朝遊露從頭到位都低垂臻首,不去瞧皇帝的神色。
空氣仿佛都靜得凝固了。
她久久未曾聽到南驚虞的回答。
許是皇上累了?
在後宮的那些日子裏,她便常常見到南驚虞如此慵懶又漫不經心地臥於榻上,看身邊美人笑靨如花般綻放,好似他並非辛勤采花努力播種的蜜蜂,而是等待狂蜂浪蝶大獻殷勤的一枝獨秀一般。
等得久了,朝遊露就有些尷尬,“皇上,那……屬下先行告退了。”
“且慢。”南驚虞突然開口把她喚住。
這一驚讓她抬起了頭,終於與這位九五之尊有了命中注定般的相逢。
這一幕在朝遊露剛入宮那一日曾幻想過——幻想皇帝在看到她那一眼時,便能一見鍾情,互許終生,為她散盡後宮,隻羨鴛鴦不羨仙。
隻可惜南驚虞雖然長著一張傾倒後宮的臉,卻並非戲文的男主角,三宮六院他一個不少,嬪妃在他的眼中也約等於繁衍和發泄的工具,這戀愛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你就是瑩妃?”她聽見南驚虞的聲音再沒了往日的從容若定,像是極力壓抑著顫抖。
“正是。”
南驚虞模模糊糊地記得選秀的當日,他賜了兩顆明珠給一位秀女做信禮。
後來,他在眾多妃子中也曾經見到過她,卻並沒有太深刻的印象。
在南驚虞的回憶裏,朝遊露的麵龐一直是清淡的,沒有銳利清晰的輪廓,被周圍明媚俏麗的容顏一衝一擠,便失了蹤跡。
他以為她一直就是這樣的,並且以為她將永遠如此。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宛如一道送死般的聖旨,卻讓她重新煥發出了生機。
在褪去了宮妃製式長裙和繁重的頭飾之後,朝遊露身著一襲男式獵服。頭上隻一個簡單的發髻,其中沒著一根碧玉簪。
她軒軒韶舉,配上這一身男裝,顯得生機勃勃,活脫脫一個英姿颯爽的俊朗少年。
朝遊露也敏銳地感覺到南驚虞看向自己的眼神起了異常。她心下不禁狐疑,自己這穿金戴銀地打扮了許久皇上都無動於衷,如今隻是換了一身男裝罷了,他的眼神就變得這樣的奇怪。
莫非皇上不唯獨女嬌娥,連小清倌也是喜歡的,來者不拒,雌雄通吃,朝遊露心中“咯噔——”了一下。
龍性最**,竟至於斯?
“你穿這身倒好看。”兩人相對無言良久,終於聽見南驚虞悠悠地說了這句。
南驚虞想起了自己不久之前才頒出的那道聖旨,情愛不舍和家國危機一時之間交織,腦海一片蕪雜,萬千頭緒湧上心頭,莫名衝動讓他忍不住開口。
“你,可會害怕?可會……”
“怨恨我”那三個字還未來得及出口,南驚虞便被門外的聲音所打斷,“啟稟皇上,宰相大人求見。”
張宰相一進得門來,便自行充當了一隻耀眼刺目的球狀物,先公事公辦地對南驚虞一番進諫,以使皇上堅定君心。隨即瞅見皇帝身邊的瑩妃,他又趕緊說了一番“戰事緊急,請瑩妃即刻動身”之類的壯行詞。
朝遊露覺得此時此地應該沒有自己什麽事了,便向南驚虞行禮告退。
南驚虞抬起眼來,定定地看在她臉上,輕啟嘴唇仿佛想要說些什麽,然而卻終於忍住了。
他此刻心中很亂,但深諳帝王心術的他不得不掩飾著這種混亂。
此時此刻,他又一次感覺到了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悲哀。
朝遊露走出禦書房的那一瞬間,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
門外是胥子衿。
他定是同張宰相一起來向南驚虞複命的,張宰相先進去,他便候著下一個被傳喚。
“蒼溟,”朝遊露撫了撫自己的腰帶,“我想做一件事。”
玄微蒼溟警惕起來,她不會是要當場拔劍血斬當場罷?
這般衝動的言行可不似她素日的作風,劍一出鞘,立刻就會驚動周圍重重把守的禦前帶刀侍衛。
別的不說,就光是被張宰相扣上“帶劍行刺陛下”這一條罪行,整個朝府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手上沾一條人命,恩怨束縛道心,別說跳出紅塵,怕是會離天道更遠了。
“這是在禦前,切勿妄動。”
“那麽……”朝遊露無聲地笑了一笑,像是征求他的同意,“隻要不用兵器,不弄出人命來,就不算有禦前行刺之心罷?”
雖然旁人看來瑩妃在生死關頭依舊靜影沉璧,但依玄微蒼溟對她的了解,今日的朝遊露無論言行,攻擊性顯得格外強烈,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那一點若有若無的殺氣。
玄微蒼溟再次提醒她:“意一起難自控,徒手亦可殺人。”
胥子衿心願達成,麵上不禁隱隱有自得之色,意氣風發地望著朝遊露之時,碰巧見朝遊露也定定地看著他。
他本來想在她的目光之中看到恐懼,失望和懊悔,如此他就可以對她說出那段在心中演練了千百遍的話。
“遊露,一入宮門深似海。你當初以為找了位普天之下最顯貴的郎君,卻沒有料到天家無情,君心涼薄,為了家國大義可以隨意拉你出去送死。這就是你苦苦求來的因果,你可還滿意?若是你當初肯嫁於我為妻,如今還是風風光光的侍郎夫人,又怎會去戰場拋頭露麵?”
然而,朝遊露的眼中隻有一如既往的平靜,當然如果仔細觀察的話,也能發現一點諷刺。
於是胥子衿的千言萬語就哽在喉嚨,不吐不快,要吐又在禦書房外,不能當皇帝死了。
還是朝遊露先開了口,並且朝他招了招手,“胥侍郎,請您走近些。”
“如此……”胥子衿環視四周,太監宮女俱在,低垂的眉眼中隱藏著探索和看戲的意味,“於理不合……”
繞是如此,麵對著多年來朝遊露第一次對他的召喚,他的足仍然不聽使喚地向她挪動過去。甚至就在這一瞬間,心中自行腦補了無數個念頭——
她,她可是後悔了?!
這個念頭讓胥子衿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絲快慰,那快慰中仿佛還夾著一絲悔意。
一切,終究不可改變了。
然而他的念頭隻轉了一轉,還來不及補出更為深遠發散的情節,便看到朝遊露那隻抬起的芊芊玉手風馳電掣般的向他臉上揮來。
他本是個文弱書生,在挨朝遊露耳光這回事上,隻要她有心想扇,哪怕他是個孔武有力的大將也無甚躲避空間。
她確實體力一般,但那是針對妖怪而言。
把比較對象換成人又大不一樣。
胥子衿甚至沒有看清楚那隻手的運動軌跡。
隻聽到“啪——”的一聲響之後,臉上一陣劇痛。眼前有無數的金星在飛舞,耳膜亦蒙蒙作響。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遠在天邊氣過水聲一般不真切:“瑩妃娘娘何故要……”
他的疑惑還沒有問完,朝遊露反手又是一巴掌。
這一耳光的力道比之前那一下更大,扇得胥子衿整個人都直直的飛了出去。
他聽見身邊一陣“哐當哐當——”響,才知道自己撞碎了禦書房外的盆景,想要張口說句話,沒想到話還沒出嘴,先出來的卻是兩顆帶血的牙齒。
那兩顆牙齒掉落在地上時,胥子衿的腦袋裏麵一片空白和茫然。他熟讀聖賢書,一生與人明爭暗鬥,卻從未親自訴諸於武力肉搏。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打落牙齒和血吞”以及“打得滿地找牙”,不過是誇張的形容詞。
在他之前無數次想象中,朝遊露吃了這個啞巴虧之後,隻會黯然神傷地遠去。
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前腳剛出禦書房,後腳便當場將他扇飛。
這女人的力氣竟如斯之大。
如今她修煉成了什麽道法他不太清楚,但是這武力水準卻是顯而易見地提高了,隻怕家中妒妻與之相比,也不過是溫柔綿羊較之猛虎。
他竟然……因著她溫和平易近人的外在,一直在這樣的女人身上幻想她人在深宮寂寞愁,不得君恩淚空流的種種小女兒情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