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誰想要我的命

長夜漫漫,燭火明明暗暗,平時伺候朝遊露的太監和宮女早已經睡下了。記時沙漏在旁邊一滴一滴的點水下來,“滴滴嗒嗒——”的聲音在夜深人靜中回**得格外清晰。

朝遊露一手拿著書卷,一手支著下頜,感覺困意漸漸來襲。

眼皮似有千斤沉重,雖有心清醒卻無力支撐,還是慢慢合到了一起。

“遊露。”

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

“遊露,醒醒。”

一隻手放到朝遊露的肩膀上,輕輕推了推她。

朝遊露睜開眼睛,看到那個仙氣飄飄的年輕男子,頓時又驚又喜:“諦視?”

在想起自己威逼利誘了諦視的式神兼劍靈蒼溟後,朝遊露的神情中又含了幾分可疑的心虛。

“諦視,今日怎麽忽然來了?”

“這些日子沒見遊露了,可有事情瞞著我?”諦視左右端詳著她。

朝遊露的目光與他微微一錯,“絕……不會。”

諦視淡淡一笑:“遊露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我亦不便勉強。新夫君如何,可還合心意?”

朝遊露歎氣,“說起來我已經嫁給了全天下最優秀的男人為妻,然而這段時間來還是鬱鬱寡歡,覺得心中不甚暢快。”

諦視搖頭:“之所以你不快樂,並非因為他不夠優秀,隻是因為你視野太狹窄了罷。”

宮廷生活體驗每日在朝遊露的心頭縈繞千百遍,平時跟蒼溟嘈嘈切切,也不介意在諦視麵前再抱怨一次。

“嫁給皇帝,名為夫妻,實為君臣。鎮日裏的活動就是聚會議事,皇帝皇後先開口,後宮嬪妃輪流表態。晨昏定省的請安好比上朝,進門出門都要行禮。夫妻敦倫也要感恩戴德,嬪妃為雨露多少打得頭破血流。若每天都要對著丈夫三叩六拜,這還能叫做夫妻嗎?”

聽著朝遊露的抱怨,諦視驀地笑出聲來,“遊露可有計較?”

雖然他的臉上滿滿都是同情之色,但是朝遊露還是能夠能從他的嘴角眉梢中感受到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

他為何笑成這樣?

朝遊露思慮再三,“你不如教我延綿益壽之法吧。”

如今之計隻有想盡辦法延綿壽命,以期能夠熬死皇帝,隻要南驚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地倒在龍椅上,她便能出了宮去,開始自己真正的修仙之路。

如果南驚虞身強力健的話,那這一生還真是漫長難熬啊。

“延年益壽當然是可的,”諦視點頭應允,“但我這次臨時趕來,是為教你龜息之法,優先學習,重中之重。”

“龜息之法?”朝遊露一臉迷茫,她學那個東西作甚麽?光聽名字也不甚威風啊。

諦視的臉漸漸在眼前模糊了,五官凝聚成白茫茫的一團,耳邊傳來他意氣風發的笑聲,“遊露,你要記得,你這一生所求所願,我可是無所不應啊……”

“娘娘,娘娘?”白蒙蒙的一片逐漸在眼前凝聚成了一張新的人臉,朝遊露緩緩睜開眼睛,是慧茗。

“娘娘挑燈夜戰,竟在這裏睡著,”慧茗遞上一盞茶來,語氣中不無惋惜之意,“陛下總是寵幸其他妃嬪,娘娘卻總是不以為意,日日都埋在這書堆子裏麵。”

“書?”朝遊露下意識望著手中的書卷,眼睛被那書卷上碩大的字刺了一下——“保命要道,龜息之法。”

諦視果然是來過了。

保命要道……

誰要她的命?

“奇怪,我父親怎麽這幾日都未有家書來報?”朝遊露轉頭問慧茗,“你可有幫我收著?”

“娘娘,確實不曾收到。”慧茗也很納悶,朝尚書表麵看起來是個端莊的父親,暗地裏卻恨不得每日為女兒修書一封,長篇大論地談心。

哪怕朝遊露常用神識出竅術回去看望他,他這個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的習慣都未曾改變。

“罷了,”朝遊露打了個嗬欠,“左右今夜無事,我且先睡下了,你幫我守著,有拜訪一律推了。”

她睡下不久,便神識出竅往尚書府一路去了,正看見父母二人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團團亂轉。

她輕喊了一聲:“父親。”

朝尚書聽到了她的呼喊,立刻摒退左右,“我與夫人有事相商,你們都退下去。”

確定左右無人了之後,朝遊露方才現出神識的影子來,“父親,母親,可是出了什麽事嗎?”

朝夫人撲過來想要抓住她的手,意料之中地落了空,她語聲焦急難耐:“遊露啊,你大禍臨頭了!”

“唉,”朝尚書搖頭,“我數次修書,想讓你最近請病不出避開這次劫難,但不知為何,寄出的信件都猶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隨後朝尚書將這幾日朝堂議事裏關於她的要點一一講述,末了又是歎氣,“想必張宰相早同他勾連好了,那胥子衿,我……我竟不知道他如附骨之蛆,始終不肯將你放過啊。”

聯想到諦視特意前來傳授的保命之道,終於一切明了,朝遊露沉思片刻,忽而微笑:“這倒是很像他的作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朝夫人已又淚流滿麵,“箭已在弦,我不知你怎還笑得出來!”

朝遊露雙膝跪地,俯下身來對雙親三拜,“父母在上,女兒在此叩謝雙親養育之恩。我欽慕仙道已久,卻始終凡塵纏繞不得脫身。如今正是我出離深宮的好時機,我會應允皇上所求去往前線。若得噩耗,父母也不必傷懷,隻要心裏知曉女兒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致力於參研天道,一切安好便好。”

這話已經約等於永遠的訣別了。

朝夫人果不其然又悲傷得幾欲昏厥。

於是訣別之後,朝遊露少不得還安慰了父母一陣,諸如“喜歡孩子就抱養兩個”,“大的不中用還能寄希望於二胎”,“皇上體恤、家族榮寵不衰”之類,方才起身離去。

她的神識並沒有馬上回到皇宮,而是一路穿過禮部侍郎的府邸,最終在書房外停留了下來。

從窗戶外望去,胥子衿背脊筆直,正專心致誌地為皇帝撰寫著對瑩嬪從軍的讚溢之詞,寫到朝遊露的名字時,不由得伸出手去反複摩挲,仿佛如此就能離她更近一些。

歲月未改他的麵容,他還是那樣的蒼白俊秀而瘦弱,目光堅定從容,一如往昔。

書桌上的燭火猛地跳動了一下。

“子衿。”

虛空中傳來一聲呼喚。

他驀地一驚,停住了手中的筆。

不管時日過去多久,隻要她一聲呼喚,他的靈魂仿佛就失去了自我。

他著魔一樣地在屋中四處追隨著那個聲音,在書卷中狂亂地翻找著,口中終於喊出了那個魂牽夢繞多年的名字——“遊露!”

她的名字仿佛是某種封印,鎮壓住了他生命中唯一快樂的時光。

然而似乎是他的幻聽一般,那個人卻始終不曾出現。

歸於失望的胥子衿頹喪地雙手抱頭,“你父親定然想要保住你性命,如今所有的家書皆為我買通的內侍所攔,你現在恐怕還不知曉,經我多日遊說,皇上明日就要宣你覲見了!”

笑著笑著,他卻忽然哭了。

“我沒有忘記你,我愛你……”他的嘴唇顫抖著說出心底深處的癡念妄想,“我恨你——你此去凶多吉少,但是……我並不後悔!”

“子衿,你會來看我嗎?”胥子衿仿佛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後麵這句隱隱綽綽得更像是他自己的腦補。

他怔住了。

他緩緩閉上眼睛,似在腦海中臆想著往日記憶中明媚的少女,許久之後,吐出一口氣,幽幽地道:“會的,遊露,我會來送你最後一程。”

畢竟,已經許久未見了啊。

第二日一大清早,南驚虞的貼身內侍前來宣旨,朝遊露宮裏的人烏壓壓的跪了一片,空氣安靜得連呼吸之聲都清晰可聞。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朝尚書之女朝遊露秀外慧中,選入後宮已有歲餘。朕愛其才華品性,特將瑩嬪晉為四妃之一,賜號為「瑩」。”

連嘉獎辭與選秀時都有一半的雷同,可見南驚虞對於後宮妃嬪的讚美究竟敷衍到了何種程度。

“瑩妃娘娘,另一份皇上的手諭不宜在此宣讀,請您過目後隨老身前往禦書房複命。”

朝遊露已有心理準備。

果然打開時,胥子衿熟悉的字體迎麵而來,這份他為皇帝撰寫的手諭草稿字跡雋永有力,辭藻繁複精美。

先是誇讚了一番她與南驚虞鶼鰈情深琴瑟和鳴,再讚美了她具有女中豪傑文武雙全的美德。之後回望了朝尚書家族追隨藍月王朝、勇於貢獻的光輝歲月。話鋒隨即轉到王朝目前所遇到的困境與瓶頸,末了終於順利成章地推導出了她應該為國捐軀的思想覺悟。

邏輯清晰,層層遞進,看得人心潮澎湃熱淚盈眶,恨不得一死以報答皇恩,實在不失為一篇有理有據的好文章。

朝遊露看得連連點頭,嘖嘖稱讚,“謝皇上恩典,我稍作打點後便隨中官去。”

“皇上說了,瑩妃娘娘也不必打點行李,一切隨身衣物用品器具均已備好,您更衣之後,即刻隨奴前去禦書房謝恩即可。”

這是怕她突然稱病不起?

連打包時間都不肯給,南驚虞的帝王心術當真是深不可測。

內侍笑眯眯地道:“奴才在門外恭候瑩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