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百年空抱月

“我走完了作為凡人的一生……那你呢?”

“待你終老後,我會散去妖身和內丹,消散於天地之間,連模糊的一點殘念也不會留下,他也再不會將你想起。”

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在他的眼瞼邊緣投下一片哀傷的陰影,“即便是想起,是時你已成一捧黃土,碧落黃泉難覓蹤影,也不會再因你動搖神君道心。”

多麽殘酷的一生。

他卻說:“墨兒,這是最好的安排。”

墨幽青的眼睛大大地睜著,倒映著靜淵海絕美而狠戾的臉龐。

眼淚似乎流幹了,隻餘了淚痕掛在臉上。

“夫人還想離開嗎?”

“不離開了……”墨幽青似乎是絕望了,眼睛中終於沒有了光,隻見一片灰敗與黯淡。

她全然沒了銳氣,低聲下氣哀求,“別折磨我……我當你妻子,與你生兒育女,同你終老……”

靜淵海看著她,原本終於達成所願,心中應當感覺到歡欣,但見到她這副模樣,卻如萬針刺心,難受無比。

他微微一歎,“墨兒,你乖乖的,我就不會再欺負你……”

他吻得她身子軟軟地,像抽了脊骨的魚一樣癱在他的臂裏,“我會好好地疼你一輩子。”

一輩子?

墨幽青自嘲地笑了笑,一輩子的人間相守,這約莫是師兄給予她最大的仁慈了吧。

她的笑容刺眼無比。

靜淵海的心中又是一緊。

他想要看到她全心全意依戀著自己,為人間煙火所迷醉的笑容,卻不是眼前萬念俱灰,行將就木的笑容。

良久,墨幽青終於出了聲音,“淵海,我有些餓……”

她一天一夜沒吃任何東西了。

一點火焰自靜淵海的掌中升起,“那就烤這隻兔兒來吃吧。”

“等等,”墨幽青拉住他的手,“用柴吧,滋味好些。”

靜淵海側起翻身看著她,眼中的狂躁暴戾已經完全為溫柔所覆蓋,“夫人要吃自己的同類?”

墨幽青搖搖頭:“我既然成人了,還要與你生兒育女,萬物於我皆平等為肉,吃幾隻野兔並無不妥。”

靜淵海因她終於順服而會心微笑,抱月宗也好,殘酷的真相也好,這些都不過是他們相守之路上的小小插曲。

而這場以天為被以地為席的瘋狂,也不過是一次調劑平淡生活中的愛之旅程。

在回到人間之前,墨幽青這點小小的願望,他又有什麽理由不滿足呢?

雷雨將至,空氣裏水汽彌漫,難得找到幾根幹柴。

靜淵海心情甚佳,濕柴入他手中,被蒸騰起絲絲水汽,便如同墨幽青石沉大海的天陰體質一般。

然而墨幽青那絕望的笑容卻總不時在他的眼前一閃而逝。

他停住了腳步,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

也許之前他太欣快了,忽略了那隱隱的不安。

心中煩躁愈盛,靜淵海立刻折身回返。

遠遠地,他見墨幽青已經爬到了洞穴邊緣,伏麵朝地,一動不動。

手中柴火接二連三落地。

靜淵海大步向前,翻起墨幽青的身軀,隻見她一手持著一根尖銳的冰錐,捅穿了自己的胸膛。血從心口流出,在身下淌了一地。

一手還僵硬地向前伸去,似乎是想要祈求神明的垂憐。

她的眼睛還不甘不願地睜著,口鼻中卻已沒了氣息。

墨幽青竟然自殺了。

靜淵海怔怔地看著她許久。

寒風從他的耳邊刮過,夾雜著讓人疼痛的雪粒。

他的手指捏著她的手腕,企圖感受到一二分脈搏跳動的力量。

觸手之處一陣冰冷,原本微涼的身軀已經徹底沒了溫度。

他多麽希望墨幽青隻是睡著了,但她看起來顯然是死不瞑目。

“不是的,不是的……”靜淵海手足無措地輕輕搖晃著墨幽青僵硬的身軀。

他隻是想讓她徹底斬斷過去妄念啊。

“我並不是想要讓你死……”

哪怕靜淵海將墨幽青摟得再牢實,將臉緊緊貼在她冰冷的麵頰之上,純陽之力也無法再傳達半分到她的身上。

無數回憶從靜淵海的腦海中掠過,幼時在般若寺一起相伴成長,少年時的短暫別離,青年時傳業授藝,天劫時的渾渾噩噩。

當被剝離的愛念凝聚化形,他從那無盡混沌之中恢複過來意識,墨幽青已經成為了萬眾矚目的抱月宗師叔祖,站在雲浮界修仙界之巔,發出耀眼的光芒。

他修煉出妖丹之後,帶著愛的記憶和本體使命而來,執著於與她相守,卻事與願違地將她囚禁致死。

他為她一手打造人間迷夢的時候,又何嚐不是在為自己造夢?

靜淵海的手指撫進她滿是冰霜的頭發中,低頭去吻她青紫色的嘴唇,“師妹,師尊啊,不要……”

不要死,不要離開他。

如果早知殘酷的真相會讓她尋死,他會一直保守這個秘密,直到她此世生命的終點。

然而看著如此執迷不悟的她,他終究沒能忍住,將她心中一直以來的憧憬和夢想打得粉碎。

他以為一切都還能回到自己掌控的原點。

卻不知道真相一旦揭開,誰都再也回不去了。

靜淵海用盡了畢生柔情,墨幽青卻終究再沒有半分回應。

玉長離愛念化身的他,一直都是那樣篤定而胸有成竹的他,眼中第一次湧出淚水。

淚水滴落到墨幽青的臉上,瞬間凝集成兩顆冰珠,讓她看起來仿佛傳說中淚泣成明珠的鮫人。

靜淵海又吻了吻她冰涼的臉頰,“徒兒救你。”

語氣平靜地像無波的湖。

“救不了你,我陪你死。”

他隻手握緊胸口,一顆金光閃燦的圓珠逐漸在心口成形,一路從胸口上浮到喉嚨。

他含住自己的妖丹,吻住了墨幽青的嘴唇。

舌頭頂開她緊閉的嘴唇,將妖丹渡給她,那妖丹在墨幽青的口中下不去,一次次重新回到他自己的體內。

刺目的金光從兩人口唇相接之處發出,靜淵海絕望的心中懷揣著一絲幻想,他一次次地將妖丹推到她的口中,淚水不斷流到她的臉上,她卻渾然不覺。

不知過了多久,靜淵海終於徹底絕望了。

他禁錮著墨幽青,墨幽青也禁錮著他。

她一日不死,他便會一日在這雲浮大陸守著她。

今日此時,他身為愛念化身的使命終於要了結了吧。

他要散去內丹和妖身,歸散天地之間。

從此世上再無墨幽青,也再無靜淵海。

待他準備召回內丹時,內丹仿佛“咕咚——”一下,沉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洞之中,再也無法被他感應到。

墨幽青朦朦朧朧中恍若聽到了靜淵海的哭聲,她從未見他哭得如此傷心。

淚滴在自己的臉上,很冰。

他是真心愛自己的,這點讓她略有些欣慰。隻是他愛的方式不太對。

墨幽青已經被寒雪的凍僵了的腦子回想起了一點之前發生的事——

在靜淵海離開後,她想起師兄不要自己了,一度氣得想要尋死,但一時之間想不到什麽好的自盡方法。

於是又嚎了一陣。

她好不容易才將靜淵海支開,清淨峰是抱月宗的地盤,也許附近山頭會有巡視的弟子。

假使能夠去洞穴外獲得他們的救助,興許改日還能有重登大道的機會。

墨幽青站了起來。

一瞬間的愣怔之後,她腿一軟,又跪在了地上,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靜淵海不知道的是、墨幽青自己也才剛知道的是,由於靜淵海漸趨純陽之體,在奔著生兒育女而去的人生進程中無意滋補了肢體廢用的她,誤打誤撞地通了她的雙腿經氣。

靜淵海隨時會回來,墨幽青顧不得悲傷了,連忙起身向外衝去。

走過那隻屍體已經凍得邦硬的灰黑野兔身邊時,她歎息了一聲,“今生你運氣不好撞上他,來世躲得遠遠的吧。”

半年未用的腿腳還在打顫,走得快了,發軟的腳不意被地上的窪地一絆,墨幽青整個人撲了出去。

洞穴的邊緣垂掛著無數冰錐,冰水順著冰錐下滴,又在地麵上形成了無數尖角朝上的冰錐。

靜淵海料想有這些阻礙在,墨幽青也爬不出來,故而也未特意事先去除。

墨幽青伏地倒下來時,一根冰錐恰好將她穿胸而過。

“好痛!”墨幽青瞳孔陡然放大。

她企圖伸出一隻手去拔那冰錐,但血液一流出,便和冰錐凍作一處,牢牢地將她粘在了地上。

她拚著最後一絲力氣,艱難地抬起頭來。

深藍色的天幕如廣褒無垠的大海,懸著一輪大得驚人的血月,仿佛觸手可及,卻又遙在萬裏,比生死更遠。

百年抱月,不過自欺欺人。

玉長離在天上,是她觸不到的月亮。

墨幽青竭盡全力地向前伸出手去,漏過指縫間的卻不過是虛空的夜風。這讓她看起來好像撈水中月的猴子,好不可笑。

原來許下無法實現的諾言,追逐鏡花水月般的幻影,才是人之常情。

一滴眼淚掛在眼角,尚未滴落,就已凍結成冰。

墨幽青已經被凍得僵了,覺得今天就是自己的大限之日。

她沒有想到未曾死在靜淵海的手上,卻因沒有看清腳下的路,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直到一顆溫暖的珠狀物被渡進了墨幽青的口內,反複數次,熨燙了她僵硬的身軀,也讓她的神智緩緩清醒了過來。

這是什麽?

為什麽感覺整個人都好像活了過來?

這股力量很熟悉,很像當年從師兄體內吸取的那股神力。

從形狀上……好像是內丹?

她下意識地喉頭一哽,將整顆內丹都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