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夢境與現實

指尖在天蠶土豆上一點,正好沾上了幾粒孜然,如同被蠱惑了一般,墨幽青嚐試性的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手。

啊……真香。

為什麽這麽香?

她突然覺得,也許吃飽了才有力氣絕食。

瞅了瞅周圍,四下無人。

墨幽青從伸手的那一下開始,就已經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從剛開始的淺嚐輒止,到後來的風卷殘雲,大快朵頤,並沒有用上很長的時間。

酒足飯飽之後,她緩緩地打出了一個飽嗝“呃——”,低頭一看,發現那隻可憐的叫花雞已經隻剩了光禿禿的骨架。

墨幽青就著蓓詩放在床頭的白布擦幹淨了雙手,自欺欺人般地拉起被褥,準備繼續鑽進去。

卻聽見門邊傳來一聲輕笑。

靜淵海的聲音響起,“夫人可是吃飽了?”

墨幽青扭頭一看,靜淵海正好整以暇地靠在門邊。

四目相對,墨幽青心懷鬼胎地將殘羹一推,“不吃了,不吃了,我這是一頓斷頭飯……以後再不會吃了。”

“是嗎?”靜淵海眉目含笑,舉起手中之物撕咬了一口,一邊咀嚼一邊稱讚,“嗯,好香。真是不枉來這世間走一遭。”

辛辣噴香之氣傳來,墨幽青忍不住問:“你手上那是什麽東西?”

靜淵海揚了揚手,“麻辣兔頭。”

墨幽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雙手抱緊了自己,因為靜淵海說:“為夫不僅要吃兔頭,還要吃你。”

她往被褥裏鑽進去,靜淵海在漱口擦手之後,捏住了被子的一角,在她身下一抽,將整張被子都揭了起來。

墨幽青瞪著他,“還給我!”

“我給夫人更衣,”靜淵海扔開被褥,拿來了外衣,“跟我去內院,夫人有事要做。”

不多時,靜淵海將她按在一方矮幾旁,“夫人且看看內院的財務開支和人員花名冊。”

墨幽青揮手,“別拿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煩我,”

“夫人此言差矣,”靜淵海笑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說完,他湊近墨幽青的耳朵,以極低的聲音道:“你若不處理,我們即刻回房……”

這是個吃完兔頭就要吃她的人,兩害相權取其輕,墨幽青當機立斷,“近段時間的人事糾紛,賬冊記錄,全都拿過來我看。”

這一看就是一晚。

直到夜深,墨幽青還戀戀不舍,就等著將靜淵海熬倒。

“回去歇了吧。”他催了好幾次。

“不,”墨幽青搖頭,“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今日事今日畢。”

靜淵海抓住了她翻冊的手,“夫人,事情是永遠也做不完的。”

墨幽青抽出自己的手,“我今天就要做完。”

聽聞裏麵一聲嚶嚀,在門口聽班的花影和蓓詩一前一後地探進頭來,“夫人,您怎麽了?”

從他們的視角看去,兩人別無異狀,夫人還在看賬冊,公子守在夫人的身邊。

夫人似乎是坐久了上身無力,斜斜地靠在公子的肩膀上。看起來真是夫妻恩愛,舉案齊眉,十分讓人羨慕。

“……無事。”

蓓詩心生狐疑,“可是夫人,您臉色有些發紅。”

她們聽見公子開口道:“有我在,無事。”

二位侍女應了一聲,又站回了原位。

靜淵海湊在墨幽青的耳畔,以隻能兩個人聽到的聲音道,“要麽回去,要麽就在這裏……”

靜淵海一向是能說到做到的,此處人來人往,偶爾會有下人前來請示,他這般威脅她,她也隻能生受了。

“回、回去吧。”

“遵命,夫人。”靜淵海將她打橫抱起,抽出賬冊隨意丟在一旁。

自此之後,墨幽青不但沒有如願以償地餓死自己,反而因下人們換著花樣地給她上各種各樣的肉菜,原本瘦骨嶙峋的身材,竟然被喂得漸漸豐腴了幾分。

連她天生帶著一點黑的肌膚底色,由於少見了日光,天天被養在溫室,也被捂得白了些,與人間富貴花的姿態就更像了些。

日升月落。

時光一天天過去。

不多久的時間,靜淵海竟然像長開了一般,越來越像當年的師兄玉長離,連聲線也漸漸褪去了少年人特有的清脆。

短短數月,常人不可能有如此之大的變化。墨幽青隻能理解為靜淵海當年為了達到抱月宗的報考條件,故意壓低了修為和年紀。

墨幽青徹底陷入了回憶與現實的迷茫之中,開始懷疑靜淵海便是玉長離的再生轉世。

也許是因師兄割舍不下她,所以又回到了這世界嗎?

否則為何他對她,會有如此之強的執念和眷戀?

這大約也是為什麽他能夠一劍破了她的防護罩,青燈劍意為何會使得那樣的嫻熟?

墨幽青心中有了疑惑,也不會如人類那般藏著掖著,而是直接開門見山地去問。

每當被她問起,靜淵海也不否認,隻笑上一笑,“大概便是如此。”

他也很少再稱她師尊,有的時候叫她“墨兒”,有的時候喚她為“夫人”。

就好像兩人曾經在修仙界中的曆練,不過是一場迷夢罷了,如今的時光才是真正現實的生活。

然而夜半無人時,墨幽青醒過來,總是會隱隱覺得不妥和異常的空虛。臉頰上一陣冰冷潮濕,她抬手一抹,不知道何時流的淚。

這輕微的動作也驚醒了靜淵海,“墨兒怎麽了?”他好聽的聲音帶著一種催眠般的力量。

“我不知道,”墨幽青茫然地道,“我心裏好像空得很,好像原本有什麽東西,它應該是在的……”

靜淵海歎了一聲氣,側身過來摟住她的腰:“夫人這是做噩夢了。”

他從她的額頭一路吻到唇瓣,聲音又愛又憐,“睡吧。”

在他的安撫中,墨幽青終於又複睡去。

在靜淵海的精心照料之下,墨幽青原本淡然的臉上染上了凡塵,眼中多了幾分欲語還休的嫵媚之色。

家中仆人見了,都私下議論,說是因為夫妻恩愛,才將夫人養得像嬌花一般。

“嬌花一般”——每每當墨幽青聽見人們如此說的時候,心中總會一陣恍惚。

她總覺得,很久之前自己好像是浸泡在腥風血雨之中的。她好像也並不是從一開始便拖著如此病弱的身軀,在自由無拘的夢中,自己也曾恣意地奔跑跳躍過。

就好像一隻矯健敏捷的兔。

“夢與現實都是相反的,夫人,”靜淵海夾起一塊鮮嫩的涼拌鯽魚,“夫君喂你,來。”

墨幽青聽話地“啊——”張開了嘴。

咀嚼之下,滿嘴生香。

食欲色欲煙火之氣,漸漸充滿了她全身。

漸漸的,墨幽青不再夢到玉長離了。

師兄並沒有死,師兄不就在她的身邊嗎?

他是她的夫君靜淵海,父母雙亡的少年拜入修仙門派當了幾年的外門弟子,精通道法長生的岐黃之術。

她是墨幽青,遭到父母遺棄的殘廢孤女,無意中為靜淵海所救,在別莊躺了十年,一直靠著他的上品靈石之氣滋養著,不久前方才清醒過來,恢複了神智。

那些穿雲破霧的歲月,天人之姿的少年郎,飛升神界的夢想……

大概是殘廢的她昏睡在**時,身未動心已遠,以身邊之人為雛形,在大腦中為自己構建的夢境吧。

靜淵海白日裏出了門,去為達官貴人看病診脈,至夜未歸。

日光一寸寸地暗了下來。

天空陰雲密布,充滿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氣息。

靜淵海擔心墨幽青行動不便,無論白天黑夜,墨幽青的房中常燃著燭火。

午後蓓詩見陽光正好,便忘了關窗。

一陣冷風從窗中灌進來,“呼——”的一聲吹滅了所有火燭。

房中頓時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

侍女們見天色不好,忙著在後院搶救被褥衣物,避免被即將到來的暴雨淋濕。

墨幽青沒有叫她們,她在房中自行摸索著,前進的輪椅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

不多時,她的手便摸到了那一連排的燭台。

這些燭台都是靜淵海從外地高價購買的,內置有打火石裝備,隻要手指在燭台底座按下去,燈芯便會“哢噠——”被點燃,使用時隻需要添加燈油即可。

墨幽青隨手拿起其中的一隻,循著記憶按了下去。

“啊!”

刺痛感傳來,“滴滴嗒嗒——”的聲音響起,手指一片溫熱濡濕之感,仿佛是被什麽銳物切割了一下。

燈亮了。

卻不是明黃色跳動的火焰。

而是淡青色的冷光。

墨幽青的血液滴在一盞青燈燭台上,青燈燭台居然回光返照般的發出了劍意的幻影。

她的麵龐倒映於一閃而逝的劍身上,在那一瞬間,她看到了自己驚愕的眼神。

這不是一枚普通的燭台,而是一把青燈劍。

方才,她不小心被青燈劍的劍意所傷。

青燈在無劍意生發的狀態下,與普通燭台模樣頗有些類似,靜淵海更是購置了許多與青燈顏色造型別無二異的燭台,擺成一片。

一眼望去,難分你我。

由於長久不曾挪動位置,青燈的身上已經生了厚厚一層灰。凹槽處被一次次替換蠟燭,遍體的白色燭淚仿佛青燈對她無聲的控訴。

墨幽青神情惘然,隻覺恍若隔世。

直至此刻,她才確認過去的一切並非自己的夢境。

若非今夜無意中拿起青燈,她這一生,恐怕也就如此了吧。

不管她相信了哪個世界的真相,於她而言,另一個世界頃刻之間就會完全毀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