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情義兩難全

“我認得你,”墨幽青一副熟稔的模樣,“我是在般若寺中修行多年的太陰玄兔,你是般若寺大弟子澄明,同出一門,自然算是師兄。”

澄明的目光更加沉暗,看來外界傳言非虛,澄淨師弟果然將這太陰玄兔寵得無法無天。

她算作是什麽東西?也敢將自己與他們相提並論。當著玉長離的麵,澄明也不好發作,隻是冷冷地道:“我與澄淨師弟有要事要談。”

分明他才是客,言下之意卻有驅逐主人的意思。端方乖覺,拉了拉師叔祖墨幽青的袖角。

玉長離見澄明師兄情緒不佳,當下也笑道:“師妹且先下山去玩會兒,開開葷腥。”

墨幽青正欲興高采烈地隨端方去了,卻又突然被玉長離喚住,“且慢。”

她回過頭來,“師兄作何?”

一隻手將她鬢角散亂的頭發別在耳後,手指溫柔而暖熱,“別亂跑,早些回來。”

澄明見他二人目中無人的你儂我儂,早已青筋亂迸目光陰鶩,恨不能頃刻之間變作打鴛鴦的大棒,礙著玉長離和自己此時的身份地位,隻能一再忍耐。

兩人終於在書房麵麵相對坐定,香爐中冉冉燃起檀香,薄霧之中的玉長離麵容上染上了三分凡色,看得澄明心驚。

“師弟,你可曉得自己現在是在做什麽?”

“當然曉得,”玉長離穩穩地給澄明添了一杯茶,“收留引得天下大亂的太陰玄兔,平定四方雜念,便是拯救蒼生的義舉。”

他將茶杯遞向澄明:“師兄請。”

澄明穩坐如山不伸手,那杯茶水就僵在了半空中,“你不會不知道……自己收留的是個什麽東西吧?”

玉長離手中的茶杯落在桌上,發出“嗒”的一聲清響,幾點茶水濺出杯緣落於桌麵,空氣中隱約有著劍拔弩張的味道。

“師兄,她並不是什麽東西。如今她是個人類,還有自己的名字,叫做墨幽青。”

澄明恨鐵不成鋼地笑了,“你竟然還給她起了名字,有了名字就會寄托情感,就會產生羈絆,動搖你的道心……”

玉長離淡淡地道:“師兄這利滾利的邏輯好生嚇人,豈非海上無邊嚎嘯巨浪,也要歸罪於叢林蝴蝶的輕輕振翅?”

他二人往年在般若寺中修行之時,便是常常如此進行辯論,玉長離清冷寡欲的麵容,常常讓人忽略了他的機辯無雙。

必要的時候,這張嘴也是可以殺人的。

澄明不想與他多做辯駁,“休要狡辯,你乃神君轉世,以拯救天下蒼生為畢生所願。我且問你,你這兔兒若是要危害蒼生,你能忍心下得了手?”

玉長離顧左右而言其他:“她如今很好,絕不會危害蒼生。”

澄明目光如炬步步進逼,“倘若是呢?”

玉長離看著那漸漸散盡的熱煙,目光如恍然失神,“我以己為籠,囚禁她一生一世。”

澄明含諷冷笑:“你以己為籠,困得住她?”

心中突然七上八下沒有著落起來,玉長離強逼自己湧動的心潮伏平,“她心悅於我,會的。”

似乎是在加強自己的信心一般。

澄明眼中滿滿皆是悲涼,“你身為轉世神君,竟有朝一日也自甘墮落至此……”

“怎麽會是自甘墮落?”玉長離淺淺一笑,“要我拯救蒼生,我盡自己的職責便是。左右便是這一生,怎樣熬過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不相信,”澄明搖頭,“太陰玄兔狡詐殘暴,你又怎能有萬全把握?”

“她不是狡詐殘暴!”玉長離下意識地為墨幽青辯駁,“她隻是天真稚子,如同未染墨水的白紙,下意識地靠本能行事,隻需有人悉心教導便好。”

他下了含蓄的逐客令,“師兄不必憂心,我已早有預策。師兄難得來此,多住幾天再走吧。”

話不投機半句多,已經說到這份上,澄明哪怕還有半分自尊心,都會怒發衝冠地拂袖而去。

哦,對了,險些忘記澄明師兄已經沒有頭發了,比不得他這一頭茂盛濃密的青絲……玉長離正如是想,“咣當——”一聲響,忽有人把門撞開。

二人抬起頭來,見墨幽青一手拿著五六簽羊肉串,在齒間咀嚼得鼓鼓囊囊,如同一隻貪吃的兔。

她含糊不清地道:“師兄……唔、嗯……我回來了。”

強烈的羊肉腥膻味衝湧鼻尖,常年茹素的澄明胃中一陣酸翻不適,也顧不得禮儀,起身便衝往門外。

“師弟,準備普通客房便可!”

墨幽青雖然不解人情世故,但本能地察覺出了澄明師兄對自己的厭憎,故而見到他之時,嘴裏不是在嚼著豬肉脯,就是含著牛肉幹。

聽說這個相處之道在書上叫做“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每每張口,噴出的氣息都叫澄明避退三舍。為肉者竟恒食肉,想到這在玉長離麵前軟糯可愛的少女本質上是如此的凶殘,澄明對墨幽青的印象就更加糟糕了些。

自從墨幽青來到這扶宗山上之後,她總感覺到周圍的環境一日比一日陰冷。

惟有待在玉長離身邊時,他身上的純陽之力熏得她全身暖洋洋的。故而她盡量跟玉長離寸步不離,這在澄明的眼中看來更是美色誤人,經常在心中暗罵墨幽青。

“妖魅橫行!”

墨幽青都能感覺得出來環境的變化,玉長離和澄明自然心中更加有數。

扶光宗山上設有護山大陣和層層禁製,他二人修為相較墨幽青和其他弟子更為高深。尋常人眼中的陰風,在他們眼中便是有形無體的妖魔之氣。

在陰風嘯嘯之中,無數妖魔黑氣滾滾而來,撞在扶光宗的護山大陣上,猶如冰雪遇烈火,黑氣灼燃,發出“噝噝——”的輕響。妖魔之氣猶如無窮無盡的海浪,一浪熄滅,一浪又起,層層疊疊永無止境,竟不知何時才是終點。

澄明:“你看到了?”

看罷般若寺主持的來信,玉長離一向淡然的麵容上終於多了一絲焦灼,“好罷,我回般若寺一趟。”

他回身交代墨幽青,“在這兒等師兄回來,哪裏也不要去。”

墨幽青拉住他的手,“師兄去哪,帶我一起走。”

她已群狼環伺,去到哪裏,哪裏就會引得魔氣洶湧,玉長離忍著心痛,將自己的手緩緩抽出,“等我回來。”

他與澄明一道,離般若寺還有十裏之距,便遠遠地看到一個如同沙龍卷般的魔氣形狀騰空而起,那魔氣的根源正是般若寺。

升騰到半空中後,魔氣開始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形狀,如出閘的猛虎,如咆哮的巨龍,洋洋灑灑,恣意滋生,仿佛受了什麽力量的感召,皆朝著一個方向而去。

“那方向是墨幽青所在的扶光宗吧?”鐵一般的事實擺在眼前,澄明法師明知故問。

玉長離沉默半晌。

終於緩緩開口道:“非她所願。”

澄明實在是按不住心頭那股無名之火,“師弟,你不要再裝聾作啞了。過去的二十餘年,長老們和師兄也確實有過失,一朝不慎,竟讓那樣的魔物近了你的身……”

玉長離眸色一暗,“住口。”

澄明全然不遂他的願,“般若寺為何會是雲浮聖地,你為何會投生在般若寺中,想來你應該比師兄更清楚。”

玉長離確實很清楚,般若寺外麵看起來香煙繚繞,雲霧祥和,乃是無數修士朝聖之地。邪魔外道皆畏懼般若寺的存在,卻不是因為般若寺的主持和長老們本身有多麽大的威儀。

雲浮界身為大世界之一,初代主神乃是東方神帝座下七星宿之一的房日兔大神。房日兔大神嫉惡如仇好戰喜殺,一生斬妖除魔殺敵無數,她所在的時代,連帶著兔子的地位都變得高了些許。

房日兔征戰一路,也迎來了神生旅途的終結,她唯恐以日薄西山之力不能再鎮壓大妖大魔,故將妖魔驅趕至雲浮界般若寺附近,以自己僅存的神之力將妖魔進行封印鎮壓。

房日兔大神為拯救雲浮界蒼生而犧牲了自己,千萬年間一直傳為美談。

而在她之後,神界就再未見過能夠飛升的兔子了。

任誰都沒有想到,千萬年間神之力不斷消逝,妖魔之氣不斷一點點地從那狹隘的間隙中滲出,化為一隻太陰玄兔模樣的妖孽,混在般若寺後院一群普通兔兒之中。

墨幽青之所以能夠修煉出人形,也是僥幸使然。一則般若寺裏兔多勢眾便於她隱匿氣息,二則佛門眾弟子不沾葷腥,任由一群兔兒繁殖,否則她也早已成為了盤中之物。

澄明嘴唇一張一合,刺耳的聲音不斷傳來——

“她乃是妖魔的引子,千萬年間唯一凝聚成實體的妖魔之氣,而且還修煉出了人形,有了靈智。隻要她存在於這個世上,被鎮壓在般若寺下的妖魔之氣,便會源源不斷地去尋她,吸附在她的身上,方能夠掙脫束縛獲得新生……”

澄明不斷強調:“惟有殺了她,妖魔之氣再無可附著之物,如此方能避免妖魔禍世……”

“她什麽都沒有做,她什麽都不知道……”

心痛的感覺更為劇烈,玉長離的麵色漸漸發白,“不必一定要殺了她,將她囚禁起來,妖魔失去了跟她的聯係,自然便消散於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