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心頭火

裴嘉遠心裏頭有股止不住的窩火,他上次這樣想時,是偷偷看到母親和那個男人來往,他心裏的氣發泄不下,一拳打在玻璃櫃門上,拳頭都出了血。他覺得肉體的疼痛並不是什麽可怕的事,可怕的事心裏的悲憤、不安和迷茫交織在一起,纏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想質問母親,可是他做不到。

裴嘉遠拿了把傘,出了門。

他沒有叫司機開車送他,而是自己一個人在雨夜裏,腳踩泥濘,沉默地走在路上。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裏,也不知道能去哪裏,隻想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興許能走到一個地方休息一下。

雨水斜著刮進來,裴嘉遠的臉上、身上都被沾了濕,但他隻是抬手擦了擦臉,繼續默然地走著,好像隻有這樣心情才能平複,感到好受些。

前方不遠處一家小店內暖黃的燈光亮起,裴嘉遠依稀辨認出這就是上次他買煙的地方,也就是在這裏,他買到了兩本暑假作業,以及遇到他的同桌。

裴嘉遠收了傘,推開門。

他神情晦暗不明,在程夕染看來,像是隻淋了雨的落水狗。若放在江原和旁人身上,她肯定忍不住笑兩句,但裴嘉遠蒼白的小臉上加濕了些的頭發卻可憐得要緊,還硬要擺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情,程夕染這口實在是開不了。

她找來塊幹淨的毛巾,走到裴嘉遠跟前遞給他。

裴嘉遠沒有第一時間接過毛巾,隻是看著上麵齜牙咧嘴的大狗圖案說了句:“好醜。”

“就你好看,愛擦不擦。”

見裴嘉遠不接受她的好心,程夕染不情願地說了他一句,拿著毛巾就要往回走。

結果下一秒裴嘉遠又開口道,語氣還有點欠揍:“我可沒說不要。”

裴嘉遠脫掉外套放在一旁,拿著齜牙咧嘴的大狗毛巾擦起頭發來,大狗的圖案配上他冷著的小臉倒顯得更加滑稽可笑,程夕染看著這幕也別過頭去,生怕自己笑出聲。

程夕染給裴嘉遠找了個凳子坐下,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寫起作業來。

裴嘉遠也不說話,就坐在程夕染對麵的右邊看著他,兩個人隔著個櫃台,誰也不先開口說話。這種微妙的安靜直到店門被再次推開才被打破,外麵的風攜著悶熱又潮濕的氣息也被帶著進來。

來人穿著一身一中的校服,豔紅的嘴唇在她臉上顯得分外突出,她先是拿手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又晃了晃濕漉漉的傘,嘴中還埋怨著這雨真煩,把她的鞋弄得都是泥。裴嘉遠看到程夕染手中的筆摔落在桌上,發出細微的聲響,神情不安。

是趙妨雨。

在趙妨雨處理自己的事情時,程夕染很快反應過來,她小聲衝裴嘉遠說:“幫我應付她,她要買什麽給就是。”

沒等裴嘉遠開口問那一句“我憑什麽幫你”,程夕染瞬間蹲下來,把自己藏在了桌子後麵,趙妨雨看到的也隻有裴嘉遠冷著個臉,側著身子坐在凳子上看著他。

“給我拿瓶醋。”

裴嘉遠慢條斯理地起身在旁邊的貨架上找了半天,最後終於找到個寫著陳醋的瓶子,上麵還蒙了些灰塵,裴嘉遠捏著瓶身處最幹淨的地方,趙妨雨也衝他走過來,穩穩地拿過了醋。

“多少錢?”

裴嘉遠沉默了一會,怕自己說得太高太低都不合適,就反問道趙妨雨:“我幫別人看店的,具體多少我也不清楚,你之前買的多少給我多少就可以。”

程夕染在老舊的桌子櫃台後聽著裴嘉遠的話,總算是鬆了口氣。萬一他真說得太低了,自己就得貼錢,說太高了,以趙妨雨的性格,估計是一定會來找他麻煩的。

她看著櫃子下方的角落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隻塑膠鴨子,伸手想夠過來,結果不知道哪個沒良心的把鴨子給弄壞了,程夕染就碰了一下子,那鴨子就吱吱地叫了一聲。

完了。

趙妨雨皺了皺眉:“什麽聲音?”

裴嘉遠卻神色自若:“小貓踩到塑料玩具了,它太頑皮了。”

趙妨雨應了聲,而後又看了眼不遠處的櫃台,從口袋中拿出十五塊錢給了裴嘉遠。

待她走後,程夕染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從桌子底下站起來,跺了跺腳放鬆腿。

“謝謝。”

看著裴嘉遠把十五塊錢放在桌上,她向裴嘉遠真誠道謝。

“她是你什麽人,要這麽躲著?”

程夕染對上裴嘉遠的目光,卻並不坦****,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小學同學。”

裴嘉遠沒吭聲,隻是就站在她對麵看著她,最後搖了搖頭:“膽小鬼。”

程夕染對他的這句形容不置可否,趙妨雨過了這麽多年對她來說陰影依舊不改,說她是個膽小鬼其實說的也不錯,隻不過,哪個膽小鬼不希望自己能夠變勇敢呢。

“是啊,我確實害怕她,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還能碰到她,我運氣真差。”

“為什麽?”

裴嘉遠被她說這番話時那種坦然吸引住,也好奇起背後的原因來。

回憶又再一次清晰地浮現在程夕染腦海中,她聽到自己說——

“你被人欺負過嗎,身體上、精神上的摧殘。你求助別人,沒人幫得上你;求助母親,倒還反過來問你自己是不是有問題。”

“受害者真的有罪嗎?”

“我和別人鬧矛盾打架都是有原因的。”裴嘉遠想了想,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並沒有什麽必要解釋,便又噤了聲。

“她不是什麽不良少女,相反,她很討老師和男生喜歡,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能做出這種事。而且她也沒打我,隻是掐我和侮辱我罷了。”

裴嘉遠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在揭人傷疤,隻不過看程夕染這副樣子,似乎真的已經沒了受過傷害的痕跡。可是人都是會偽裝的,他也一樣。

“其實,你也可以選擇不告訴我。”

程夕染咬了咬唇,握緊手中的筆。

“當我矯情就是了。”

門外的人,撐著傘聽了半天後勾勾嘴角,唇上一片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