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撞車

新一輪的循環開始之後餘光知道那場注定的大火即將到來。

可是他等了持續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時守候在商場,都沒有等到事故的發生。每一次循環所有的事物、時間都會有所偏差,所以跟上一次循環的一切變得並不準確,甚至很多細微之處都會有所改變,隻有大的節點事件似乎是永恒的。

所以,之前幾次循環的“經驗”,並不能改變什麽,命運的巨浪該砸下來的時候還是會無情地砸下來。

其實他心裏知道,他能做的隻有順其自然,就像他每一次越是執意預防這場起火,越是發生的措手不及。

久而久之,成了心病。

心病,無藥可醫。

人就是這樣,盡管什麽都明白,但仍舊死死抱著執念不放。

餘光就是這樣的人——隻放大自己的過錯——覺得是自己的失職導致的火災,內心的愧疚感每天都在成倍疊加。

最終,愧疚會變成絕望,壓垮人原本就脆弱的心靈。

第六天,餘光頂著厚重的眼袋堅持在崗。

老方推開經理室的門,看到餘光打了聲招呼,“老餘,昨晚又值班了?”

餘光道:“反正我一個人,在家在這裏都一樣,小陳這不是剛談戀愛嘛,我替他加加班。”

“你也得找一個啊,我看咱們商場一樓專櫃的小宋不錯,人美心善,賢惠安靜,我看合適。”

餘光連忙擺擺手,“我心思不在這兒。”

老方壞笑道:“憋著升職吧,我跟你講,就你這工作勁頭,這半年還得往上走一走,到時候可得照顧著兄弟啊。”一直在職場上“有所企圖”的是他,但是老方這個人小心思太多,單位的人際關係弄得也是舉步維艱的,所以,他一直是嫉妒餘光的存在。要不然在上一次循環中餘光被降職,他升為經理後也不至於那麽拉踩人。

餘光道:“沒有,你要是喜歡做經理,我讓給你。”

老方心中一動,又笑嗬嗬地說道:“餘經理,又逗我開心。”

“我說真的。”

“真的?”

“真的。”

“那一會就去跟老板講?”

“沒問題。”

“等一下等一下……”老方拿出手機,打開攝像頭,“老餘,你再說一遍,我錄下來。”

餘光微微歎了口氣,對著鏡頭一本正經說道:“我,餘光,覺得老方的能力在我之上,自願讓出經理一職。”

老方滿意地收起手機,“很好很好,一會老板來了我喊你。”他剛要轉身被餘光叫住,然後警覺地看著餘光,擔心他反悔。

餘光道:“夏天幹燥,一定要特別注意防火,認真排除隱患。”

老方不耐煩道:“你已經檢查的那麽認真了。”

“我自己認真不夠,所有人都得認真對待,不然出了事故不僅僅是商場損失巨大,更會毀滅一個個家庭。”

“了解。”

老方走了之後,餘光的手機便響了,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打來的,昨天借了車,現在用完了要歸還。刹那間,餘光的腦海裏閃過一道閃電,他想起商場第一次起火就是因為朋友還車,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一個女孩,雖然隻是輕微的傷害,但餘光作為車主趕緊去了現場處理。趕到之後女孩已經走了,也就是餘光離開的這二十分鍾裏,商場失火了。所以,從那次開始,餘光覺得是自己擅離職守導致的失火,便把過錯怪在了自己頭上。

隻是餘光不知道的是,那第一次開始循環還沒有循環結束的交通事故中,撞到的女孩是素問。

“你別送過來,開回家,我明天上班路過去取。”餘光急忙說道,他有一種非常強烈的預感,今天必定會發生那場注定的火災。

“你下班怎麽辦?”朋友問道。

“單車,地鐵,很方便的,而且,我今晚大概率會繼續值班。”餘光道。

掛了電話開始進入一天的工作,直到晚上十點半人們散去,商場關閉,都沒有發生火災。

餘光選擇了今晚繼續值班,中間眯了兩個小時,一直到天亮,商場營業前,什麽意外都沒有發生。

餘光累極了,加上之前持續加班,他覺得全身的肌肉僵硬,大腦發昏。今天已經不是他的班了,等老方來上班後跟他交代了幾句便準備回家倒休了。

回去的路上盡管很疲憊了,餘光還是堅持到朋友家裏取了車,因為他擔心商場在自己離開的時候發生什麽意外,這樣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

幸好回家隻需要十幾分鍾的車程,打起精神來,駕齡八年的餘光有自信路上不會出狀況。

剛開到祥林東路上,餘光的手機鈴聲大作,是老方打來的。餘光按下免提,老方慌張的聲音響起,“老餘!出事了!商場著火了!”

此時正好紅燈,餘光一個急刹,車子停在穩穩停在斑馬線前,“報火警了嗎?”

“正在來的路上。”

“我馬上回去。”

餘光說完立即掉頭往回走,他下意識地車速越來越快,開到祥林東路中段的時候,馬路上突然竄出來一個女孩。餘光迅速反應,猛踩刹車,但是車速過快,刹車距離太短,必然會撞上。

就在餘光絕望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飛身撲了過來,把女孩推開。砰的一聲悶響,汽車撞上那個男人,飛出去兩三米遠,然後又是一聲悶響,男人生生砸在水泥路上。

周圍的尖叫聲在整條街上回**。

餘光撞上那個男人的那一刻覺得整個世界都是黑白的,隻有一團火焰從一個角落開始燃燒,逐漸蔓延,很快,整個世界變成了無盡的黑色和熊熊火焰。

直到感覺粘稠,餘光才發覺有血流了下來,模糊了眼睛。他的額頭碰到了方向盤上,傷口至少有兩寸,不過餘光顧不上擦拭傷口,失魂落魄地從車上下來,踉踉蹌蹌跑向被撞者。

素問跪在地上想抱起血泊裏的高卓,但又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他骨折得嚴重自己對他造成二次傷害。

“老高,老高,老高……”她隻能持續地喊他的名字。

而高卓沒有任何反應,如同在血泊裏酣睡。

素問拿出手機,開始叫救護車,但120簡簡單單三個數字,她輸錯了兩次,第三次終於撥通之後她已經泣不成聲了,“救護車,快點派救護車過來,求你們,快一點……”

餘光站在他們身旁,一言不發,但內心已是愧疚到了極點,愣了半天才意識到忘記撥打120了。

很快,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

半個小時之後,抵達醫院,高卓被推進搶救室,餘光和素問在走廊裏焦急地等待著。走廊明亮的光與他們現在的心情有著強烈的反差,給人一種越是糟糕,越是通明的錯覺。

“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餘光說得很無力,因為他知道這樣的道歉是蒼白的。

“廢話,如果故意就是謀殺了。”素問很生氣,盡管跟高卓認識不久,但是他很溫暖,一個為了女兒拚命追凶的父親,溫柔且堅強。

“對不起……”餘光再一次道歉,“都是我的錯,釀成這樣的慘劇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會承擔一切。”

素問沒有理他,一直望著手術室的門,雙手交叉祈禱著。

沉默片刻後,餘光又說道:“你比我上次遇見的時候憔悴了很多。”他指的是上一次循環裏在商場遇見過她。

素問全部的心思都在搶救室裏,沒反應過來他說的話,“什麽?”

此時,交警趕來處理起這場事故,先跟餘光了解事故詳情。

素問理了理頭發,打量著肇事者,發現眼前的這個男人竟然有些眼熟。從發生車禍的那一刻起,神經太緊張,現場又嘈雜,根本就沒著重注意過這個男人,但是素問回憶了很久,怎麽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

按照他剛才說的,上次遇見你……

也就是說,兩個人一定是見過麵的。

現在,很顯然的是餘光記得素問,素問暫時還沒有想起兩人有過短暫的交談。

“工作單位。”交警問道。

“海潤商場。”餘光道。

“什麽職位?”

“商場經理。”

……

海潤商場?

素問在腦海裏打了一個問號,倏地,她想起來了,在上一次的循環裏她去過這家商場。素問也想起了,就是在那裏遇見他的,但是當時他明明是保安,怎麽現在成了經理了?

難道?素問的直覺告訴自己,猜得沒錯——他也是困在這個夏日循環裏的人——就憑他記得自己這一點來說,就足以證明了。

何況素問也記起了他,更是確鑿無疑。

素問趕緊衝過去,“警察同誌,其實剛才我們都已經私下和解了,其實主要是我的責任,我橫穿馬路,才導致了這場慘劇。”

經過交涉後,基本事實清楚,對後續的流程和處罰,素問和餘光都沒有任何意義,表示積極、全力配合。

“為什麽?”交警離開後餘光不解地問道,“為什麽突然……”

“為什麽突然不那麽憤怒和冷漠了?”

餘光點點頭。

素問道:“因為,我也記起了你,我在商場遇見過你,那時候你穿著保安製服。”

餘光恍然大悟,“你也是……”

“對,我也是。”

“我以為隻有我自己。”

“原本我也這樣以為,在這個新的循環裏,我又遇見老高,他明顯記得我。”素問看向急救室。餘光也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三個在這個夏天反複循環的人因一次故事,開始有了交集。

那一刻,大家“同病相憐”,三顆停留在這個夏天裏逐漸孤獨的心,如同飄**在暴風雨的海麵上,看到了泛著微光的燈塔。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餘光問道。

“好人,一個溫暖的大叔。”素問微笑著說道。

“一定是的,在危機時刻奮不顧身救人的人,一定是一個好人。”

“你也是好人。”

“我是一個肇事司機,怎麽能算得上好人呢。”

“直覺。”

餘光沒有說失火的事情,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吐出兩個字,“謝謝。”

兩人肩並肩,看著搶救室門上亮起的燈,誰都沒有再說話,但也不覺得尷尬。很多年以後,素問回憶起這一刻,那是一種冗長、寧靜以及心安的複雜感覺。她很懷念。

餘光口袋裏的手機在震動,他走遠去接,從老方那裏得知,這次的大火並沒有造成餘光預計的那麽多人受傷,但是商場損失的財物比之前的循環中要嚴重很多。

“我暫時趕不回去,路上出了事故。”餘光道。

“你人沒事吧?”老方佯裝關心。

“我沒事,但是撞了個人,在搶救。”

“行,你處理你的事兒,商場交給我。”

“謝謝。”

“對了,剛才總經理說我接替你的位置,讓你去保安部報道。”

“好。”

掛了電話,搶救室的門被推開,醫生和醫護人員率先出來,餘光趕緊跑過去。素問搶先問道:“醫生,他怎麽樣?”

醫生打量了一眼麵前的小姑娘問道:“你是他女兒?”

盡管不是,素問還是點了點頭。

醫生:“病人脫離了生命危險,很快會醒過來,但病人脊髓橫貫傷,情況比較嚴重,會導致下運動神經元的損害,出現下肢軟癱以及大小便失禁,大腦會喪失對下運動神經元的控製,脊髓屬於中樞神經的一部分,如果斷離了,不可再生,所以腰脊髓橫貫傷治療的難度非常大,康複訓練的過程也較為漫長,家屬要有信心,才能更好地幫助病人轉移視線,忘掉痛苦,適應新的生活。”

素問的眼睛瞬間紅了,“您的意思是,他以後下不了床了。”

“積極治療,努力康複,以後或許有機會。”

醫生說完離開了,素問腳下一軟,沒有站穩,餘光及時扶住了她。

“他還要找殺害他女兒的凶手,下不了床比殺了他還要難受。”悲傷的情緒淹沒了素問,導致她的聲音很小。

餘光道:“相信我,我理解,我真的理解,就像那場火,在我的夢裏,在我的心裏,一直燒,一直燒,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