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當之無愧的主角

“丁小澄,溫渺找你,快點下去!”

謝過多管閑事愛傳話的表姐,我慢吞吞地下樓。天擦黑,溫渺蹲在前院大鐵門外的石台上,顯然已經等我很久了。

“什麽事?”

溫渺猶猶豫豫道:“丁小澄,你能不能……”

“不能,我已經答應程小嶸了。”

溫渺不滿地咋舌:“沒問你舞伴的事!”

手撐著石台邊緣,我一躍跳坐上去:“那你找我幹嗎?”

少年蹲在我身邊,臉上是難得一見的局促:“我……”

看他下不來台,我又於心不忍:“是不是想讓我當和事佬?渺渺,不是我說你,你那天對張晚晴太過分了。”

傷春悲秋的歌詞都愛寫“哪怕全世界與我為敵”,結果你第一個放棄。誰的勇氣有多,經得住對方一而再的磋磨。

“第一次,你說你跟食堂的鬥牛犬跳畢業舞都不跟張晚晴跳;第二次,你當著全班的麵說白沙洲的白富美不稀罕……她在誰麵前都橫行霸道,唯獨跟你忸忸怩怩,溫渺你別說你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她答應龔嘉禾了?”

我送他一個白眼:“你當時不都聽到了嗎?”

溫渺忽然笑笑,笑聲泛苦:“我不知道我怎麽了。”他拿手捂住臉,“我明明不是這麽想的,突然就管不住嘴,好像那樣說他們就不會咬著我不放了一樣。”

仇恨轉移,禍水東引。猶如困獸想撕開口子,解除困局,卻沒想過拖人下水的做法一點都不善良。

“那天跟程嶸也是這樣。我知道他說得沒錯,可是他那麽說我爸,我……”

我了然。讀小學時,我突然有天找到丁先生公司去了。丁先生手忙腳亂地接待我,囑咐我不要亂動亂跑。我乖乖照做,但還是讓丁先生受到牽連,挨了上司的無端責罵。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丁先生覥著臉給人道歉,那以後我才明白,我的爸爸是個英雄,但他也是個凡人。我們都明白爸爸是個凡人,卻無法忍受英雄退去光環,變得平庸甚至不堪。

我沒有開口安慰溫渺,隻是靜靜陪他坐著,直到“啪”的一聲,我又拍死一隻蚊子。

“這都不是大問題,我們不會一直怪你。”真朋友不會太過執拗對錯。

等溫渺抬起頭,我繼續說:“但前提是你不會重蹈覆轍,並且,你得道歉。”夜有點黑,我好像看到溫渺的刺蝟頭點了點,“我看班群消息說,你沒去拿定做的禮服?”

溫渺說:“我不打算去。”

“還是去吧。想牽的手,想做的事,不搏一把怎麽知道一定輸?再說,就算不能跟張晚晴跳畢業舞,也可以跟她跳第二支、第三支舞,總有機會。”

我很想跟他“劇透”,畢業舞會當晚會有領導來,省體校的領導。

溫渺就跟猜到我心裏所想似的,突然提起程嶸那天說的話:“程嶸說比一場,還說……我想問他家借點……”

手機忽地亮起,我含糊地推托:“等會兒,我回個消息。”

“她親手包了餃子,芹菜豬肉餡。”

程太太可真厲害,恰好踩中程嶸最喜歡的和最討厭的。

最喜歡餃子,最討厭芹菜。

我給程狀元支招:“那你意思意思吃一點,然後說你從來不吃芹菜,顯得你是為了她才吃的。”

“我不說。你就不能來我家嗎?”

“哪有天天往你家鑽的?聽話,照我說的做。”

我回完消息,裝腔作勢地說:“沒事了吧?你明天記得拿了禮服早點去禮堂。”

溫渺問:“和程嶸發消息?”

“他有點摸不準跟他爹媽相處的門道,我給他出點餿主意。”

溫渺張嘴還要說什麽,手機鬧哄哄地響起來,我拿著手機衝溫渺聳肩:“噫,我們程學霸搞不定了,我得給他當軍師。你明天記得早點去,記住,一定要去!”

不去怎麽知道,東雅是一所有情調又有意思的學校呢?

東雅中學的傳統,學生會團隊卸任前的最後一個大活動,是給畢業生操刀舉辦畢業舞會。我進到禮堂時差點誤以為自己來到了霍格沃茨,想起程嶸說的,他爸媽主動給學生會團隊提供讚助……禮堂這樣夢幻也就不足為奇了。

“丁小澄!”

我轉頭在家長區掃了一遍,才發現聲音來自班級休息區域。

快步走過來的少年穿著剪裁得體的休閑西裝,寸頭顯得格外精神。我忍不住要吹口哨:“誰說不來的?不來太可惜這身衣服了,多好看。”

溫渺說:“謝謝,你的裙子也很好看。”

“那也是因為我穿著,它才格外好看。”

溫渺臉上寫著一言難盡,換話題問:“你抱著什麽呢?檔案袋?”

來禮堂之前,心理診療室的老師把我叫過去一趟。我給她匯報近期程嶸的大小事件,跟爸媽溝通順暢、幫溫渺牽線找體校,廖老師認為這是個好現象,而後給了我一份資料。

這是機密文件,我當然不能說。

“老李唄,我都畢業了還拿我當馬仔。這是他寫給全班同學的同學錄。”我揚了揚另一個文件袋,“等會兒得把東西給周安妮,讓她發,省得她又覺得我搶她班長的活幹。”

“丁小澄——去後台準備了!”

畢業晚會有個重頭戲是畢業舞,整個過程特別有儀式感:以班為單位出場,主持人分別介紹出場的每一對,集體亮相完畢後才是集體舞。

我幸災樂禍:“走吧,張晚晴肯定也在後台準備了,咱們搶人去!”

溫渺反而搖頭:“別添亂了,我當觀眾就好。再說,也能跳第二支、第三支舞。”

噫,榆木疙瘩開竅了。

“那你幫我看東西?”我找了張小圓桌把檔案袋放下,交代說,“你記清楚了,右邊這個貼膠布的是老李寫的同學錄,左邊這個是我的東西,不能動不能開,聽見沒?”

“走吧你,再說不給你看東西了!”溫渺推我一把,“你看那邊,誰在等你呢?”

驀然回首,恰好對上程嶸看著我的眼睛,我提著裙擺飛快地向他靠近,他自然而然地對我屈了臂彎。

“你跟他說了?”

我把手放進程嶸的臂彎,得意地奚落他:“怎麽,怕我拆穿你打算給他的小驚喜呀?”

後台指揮的學妹說:“程學長,丁學姐,你們站左邊。”

“好的。”

腦後的花苞頭被人彈了彈,我回頭,程嶸正好收回手,語調奇怪地說:“調皮!”

我衝他做鬼臉,忽然聽到主持人開始介紹我們班的同學,忍不住撓程嶸:“你想知道你的出場介紹是什麽嗎?”

出場介紹本來是由班主任來寫,老李非說他老了,想法不夠新穎,於是推給了班幹部。我覺得他就是想偷懶。

於是別的班畫風是“下麵出場的是品學兼優,多次獲得××大獎的某某某”,隻有我們班是“下麵出場的是——快賜予我力量吧,我要改變世界——王筠宜和我相信伸手就能撿到錢的楊超……”

程嶸:“你給我寫的?”

“嗯嗯,你想知道嗎?”

程嶸:“那我肯定不喜歡。”

有沒有搞錯?為了給程校草想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出場介紹,所有人爭得頭破血流,最後我的被全票通過。他竟然敢不喜歡?

“你都沒聽就說不喜歡。”

我很不高興了,程小嶸就跟看不見我生氣似的,拉著我一步上前。

“喂——”

程嶸說:“噓,乖一點,下一對就是我們。”

一陣激烈的鼓點,主持人用激動到不可一世的口氣介紹:“下麵出場的是——別給我加什麽全年做題無休的人設,當學霸,靠的不是題海,是腦子——初三一班畢業生程嶸;以及——學霸校草的跟班,年級級花的陪襯,田徑隊潛力股的跑腿,所有人都覺得我普普通通,但不好意思,我就是普普通通的年級第三——初三一班畢業生丁小澄!”

出場介紹一出立馬引起尖叫,在後台等待出場的隊伍裏似乎有人拍大腿狂叫。

我隱約聽到張晚晴在喊:“丁小澄你放屁,什麽年級級花,我是校花!”

我挽著程嶸的手臂,心說好的,張笑話。

掌聲打成拍子,我和程嶸踩著節奏走向舞台。在舞台中心欠身行禮,我們大大方方,一派坦然,如同最佳主角。

追光燈跟著我和程嶸,禮堂裏的所有目光,如同此刻的追光一樣,在我們身上聚焦。

我麵帶微笑地看向台下,嘴裏仍然鍥而不舍地追問:“剛剛的介紹不霸氣嗎?震懾全場人好不好?”

程嶸:“不好。”

“哪裏不好?”

“不夠甜。”

這是什麽理由?我覺得程小嶸自從他爸媽回來之後,變化大了——像是終於知道自己被寵愛,肆無忌憚起來。卻是一種讓人為他高興的肆無忌憚——這樣的他,開朗而生動。

主持人繼續介紹後麵的人,追光燈離開,程嶸借著這個空當湊到我耳邊:“我喜歡橙子。”

“什麽?”我驚得猛地轉頭,“你剛剛說話了?”我懷疑是音響效果太好,我被震聾了。

程嶸眼角帶笑又重複一遍:“我喜歡橙子。”

“你你你——”

程嶸鎮定自若:“我的出場介紹,初三一班喜歡橙子的畢業生程嶸,我喜歡這樣的。”

他說:“橙子,笑一笑,我爸媽在拍照。”

嘿,他這可就不好笑了!我腦子裏響起廖老師說過的話,壓不住撲通狂躁的心跳。

全班人的出場介紹很快結束,音樂響起,畢業舞開始。

溫渺站在班級休息區觀看,身邊也有其他不願上台的同學。我不知道他後不後悔,因為整個畢業舞會太熱鬧了,原本中規中矩的隊形被楊超“一騎紅塵”打亂,周安妮和張晚晴鬥起舞,接著全班人開始“搶戲”——亂套卻掀起全場**。

一曲畢,所有人氣喘籲籲地聽班主任寄語,我以為老李要嫌我們丟臉,他卻說:“我為你們驕傲。我樂意看見你們彰顯個性,也樂意見到你們安坐台下靜靜觀看。人生的選擇沒有對錯之分,無論選擇什麽,走什麽樣的路,你們都是自己人生當之無愧的主角,所以別應付。”

我飛奔下台時還在想,老李是不是年紀大了,才會說出這樣雞湯滿滿的話。直到各種紛雜的麻煩湧上腦門兒,我才知道雞湯的功效就像古裝片裏的人參——吊著命呢。

“渺渺——”我想率先揭開謎底,但仍記得取得程嶸的同意。

見程嶸點頭,我才說:“你看那是誰?”

我滿以為溫渺作為田徑隊最有潛力的好苗子,應該一眼就能認出那位省體校的領導。

但溫渺臉上隻有少年做錯事時愧疚又拉不下臉的赧然,慌慌張張地看著程嶸,發現他臉上沒有冷漠的神色,才舒了口氣問:“她呢?”

變故就是這時候發生的。

我後來一直反複思索這場事故發生的關鍵,如果我謹慎一點把廖老師給的檔案袋放到校外超市的儲存櫃裏,或者我勤快一點把檔案袋放回家,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

可惜那是畢業晚會,那時的我剛剛得知自己的中考排名是年級第三——我狂妄到走路都在飄,連犯了錯都在指責溫渺。

我找上溫渺的前兩分鍾,他把檔案袋給了周安妮,**就從那時候開始。秘密在班級休息區內傳開,很快有人高聲問:“程嶸,你小時候受過虐待?”

“這是你的病曆?”

“你得了自閉症?”

“媽耶,我從沒見過活的自閉症!”

羞恥和怒火從尾椎骨一路躥上腦門兒,我下意識地轉頭看程嶸,沒看清他的表情,卻看到走到附近的程先生程太太。

顯然,程嶸也看到了。

像是體麵人被當眾扒光衣服,羞惱和惶恐讓他整個人都戰栗起來。我看著他,就好像我能感同身受,我應該要想辦法解決問題的,可我轉頭罵了溫渺。

“我告訴過你貼了膠帶的才是同學錄,你會不會做事?”

那是毫無意義的遷怒,溫渺怔忪,而後開始磕磕巴巴地解釋,說自己不是故意的,說自己告訴周安妮是右邊那個……而周安妮早對同學錄失去興趣,她都快衝到程嶸跟前,巴巴地問:“這是真的嗎?難怪你平時都不跟大家交流。”

議論聲紛紛揚揚,他們分析、談論,幾乎拚湊出整個真相。

程先生程太太就在這時離場,如同壓垮程嶸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拳頭越捏越緊,眼看就要落荒而逃。

我把周安妮推開,用身體把程嶸擋住,手從他小臂上滑下,緊緊包住他的拳頭。

“當然不是!”我心亂如麻地撒謊,“學霸天才要跟你們這些凡人交流什麽?他跟你壓根不在一個層麵上,好嗎?這些東西——是我打印出來跟程嶸鬧著玩的。”

這話說出來我都不信,果然,沒過兩秒就有人質疑:“真的假的,鬧著玩,這檔案也太全了吧?”

我口氣不可一世,又像在開玩笑,說:“丁湘琴和程直樹玩什麽遊戲,你們管得著嗎?”

“哇哦——”有人怪叫著哄笑,所有的質疑都變了味道。

三五分鍾後,台上的畢業舞再度成為大家的焦點。我語氣沉穩,吩咐溫渺把資料統統收回來,原封不動地把檔案袋封好,拉著程嶸離開。

丁先生丁太太並沒有請假出席,所以我倉促離開也不用向誰交代。

溫渺用他那還算發達的腦子想了想,一直沒說話,跟在我們後麵,直到離開禮堂,進入小花園才開始發問:“那些是真的?”

“假的——”一開口我的喉嚨就泛酸。

我是個很奇怪的小孩,按理說丁先生丁太太自由戀愛,家庭生活幸福,教出來的孩子應該開朗又自信。我的確開朗又自信,但遇上什麽差錯就開始反省,總認為自己罪惡大了。

溫渺難得主動承認錯誤:“我不是故意的。”

“現在道歉有什麽用?你剛剛仔細一點,不就沒事了嗎?”這是我的真心話,嚷嚷完自己又內疚,“算了!也怪我,都怪我……程小嶸,對不起……”

程嶸僵立著,沒接受我的道歉。

我暴露了他的秘密,是他和程爺爺、廖老師再三叮囑我要守口如瓶的秘密。愧疚感如暴雨來臨前的悶熱籠罩著我,呼吸都是混濁。

“我……”我張張嘴,說不出話,眼睛先下了雨,“對不起……”

這會給程嶸帶來多大的心理壓力?這會讓他再度產生抗拒感嗎?為什麽他一句話也不說?我腦子裏的小念頭湧動,複雜又繁多,越想越害怕。

程嶸動了一下。我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屏息等他的判決。

他卻隻是掏出振動的手機,接電話:“喂?”

電話那頭的王叔問,程先生程太太怎麽突然買了高鐵票離開。

“哦。”程嶸應了一聲,抬手替我擦眼淚,“有急事吧。”

“程小嶸,他們是不是——”

他們是不是知道你還沒好,所以才走的?這話我還沒問完就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我知道程嶸有多想和程先生程太太待在一起,也知道他們回來的這短短十來天,他有多愉快。我這是造了多大的孽?

程小嶸掛了電話,說:“別哭了,再哭,橙子就不甜了。”

溫渺似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悶聲道歉。

程嶸忙著給我擦眼淚,沒轉頭也沒看他,說:“沒事,跟你沒關係。”

確實跟溫渺沒關係,都是我的錯。我哭得腦袋暈,抓著程嶸再次道歉。

程嶸:“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什麽?”

我抬頭覷他臉色,古井無波,我就知道他是怪我的。

程嶸將我按坐在台階上,歎口氣說:“丁小澄,做錯了事就要挨罰,你認不認?”

我抽噎著回答:“要罰什麽?”

程嶸:“罰你早上七點起來,沿白沙洲跑半圈。”

“啊?”一圈有二十幾千米,半圈豈不是十幾千米?想想我犯的錯,我誠懇地點頭,“好……好吧。”

程嶸又說:“罰你暑假結束前不能吃冰激淩。”

“啊——好,好吧。”道歉也要付出實際行動。

“罰你不準看《複仇者聯盟》。”

“什麽——”媽呀,這個我真不能忍!

“這都接受不了,叫什麽道歉?”程嶸一臉嚴峻。

我討價還價:“能不能換一個?延後看也行啊。”

程嶸勉強寬容一點,說:“那罰你陪我去迪士尼樂園。”

“好!”完了,我道歉態度太不誠懇了。說完,我就後悔了,偷偷摸摸看他臉色,結果他笑了。

媽媽呀,程小嶸對我也太好了吧?

這一點很快被溫渺看破並且點出。

程嶸說:“嗯?你還沒走?”

於朦朧目光中,我看到溫渺似乎處在抓狂邊緣。

溫渺閉嘴,三秒後,他猶猶豫豫地指著程嶸準備用來給我擦眼淚的餐巾紙:“你剛剛拿那個給她擦過鼻涕。”

我哭得太用力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就聽見程嶸回答說:“沒事,她不知道。”

“滾蛋!去買新的!我要濕紙巾!”

成功把程嶸趕開,我拍拍身邊的空地,說:“渺渺,過來。”

溫渺一副怕我把鼻涕蹭到他身上的樣子,選了花壇的另一邊坐下:“你說吧。”

“你過來點,我又不會拿你衣服擦眼淚。”

溫渺搖頭,指著我身邊擦鼻涕的紙,一臉嫌棄:“沒地兒下腳。”

我心說滾蛋。

然而,我還沒想好怎麽開場,溫渺先說:“是真的,但已經不嚴重了對吧?”

“你……”

溫渺說:“要嚴重的話,我們也不是青梅竹馬了。”

我百感交集,張晚晴早說過溫渺和程嶸之間有一種默契,一種我們不懂的默契。這樣複雜的情況,我都不需要說什麽,溫渺就全盤了解了。

溫渺問:“我能知道……”

“不能。”我一口回絕,“等他徹底好了,我會告訴你的。”

溫渺點頭,說:“我會保密的。”

甚至不用擔心他是否會用異樣眼光來看待,我很是欣慰:“乖了。”

溫渺咧嘴一笑,說:“滾。”

我脾氣上來拿餐巾紙扔他,他邊閃避邊嘲笑:“看看你那一雙腫泡眼!”

真的假的?我翻出手機,點亮屏幕就看見張晚晴發來的未讀信息,點開就是揚聲器播放。張晚晴喊:“丁小澄你死去哪兒了?我跟你說,剛剛龔嘉禾跟我表……”

後麵的話被我及時掐斷,我下意識地去看溫渺。溫渺怔忪著,反應不過來。

“渺渺……”我於心不忍。

溫渺哪裏都好,就是瞻前顧後這點不好。我經常看見他麵臨選擇,其實哪個都不會太壞,他卻硬熬著,直到放棄也不做決定——尤其是關於張晚晴的決定。

但這天這樣奇怪,溫渺想裝作沒聽清,卻要他再聽一次。

張晚晴看見花壇直角這邊的我,嚷嚷:“你們都到哪兒去了,你知不知道剛剛嚇死我了,龔嘉禾跟我……哦,你也在啊。”

她生生變了臉色,從驚慌抱怨變成甜蜜抱怨:“那個龔嘉禾啊,剛剛跳完畢業舞就把我拉去老花園,還綁了一堆氣球……噢,對了,我跟他還拿了舞會的人氣獎呢!”

以前我覺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是個痛快淋漓的詞,正麵碰上這場景才知道有多誅心。溫渺的臉越白,張晚晴的嘴角越往上揚。

我們為什麽非要讓對方受到同等傷害,才覺得暢快?

我想製止張晚晴,站起來跟她使眼色:“他帶你到老花園,那個,你沒同意吧?”

“那個?哪個啊?”張晚晴裝模作樣演戲,演完沒聽清又演恍然大悟,“噢,你說龔嘉禾跟我告……”

“丁小澄!”溫渺忽然高聲打斷,“七夕那天出來玩吧!”

“啊?”

溫渺改成盤腿坐,不緊不慢又意有所指地補充:“就我們倆。”

張晚晴驚詫又慌張地看著我,眼裏充斥著控訴;溫渺殘忍地盯著我,不容我反駁,雙重目光夾擊,委屈感在這一刻攀到頂峰。程嶸,你是去小賣部造紙了嗎?為什麽還不來救救我?

“溫渺,你太過分了!”

“丁小澄,七夕那天橋洞下見。”

兩人同時開口,讓我頭大,讓張晚晴轉身就走。

我看見姍姍來遲的程嶸拿著一塑料袋的零食、水和餐巾紙,站在原地看張晚晴賭氣跑走。他來得可真是時候,我扭頭看溫渺,他還是裝出不在意的模樣。

溫渺說:“丁小澄,你會來吧?你不來,我不走。”

我該罵他的,罵他總是重複犯錯,悔悟之後再犯;然後又覺得自己也在重複犯錯,我罵過他多少次,他不還是這樣?

我看著他眉目清朗的臉,覺得這樣真沒意思。我說:“渺渺,晚晴知不知道你給她寫過一首《晚晴》?”

我看著溫渺傻掉,想起那天橋洞裏的少年歌聲,他唱:“雲霞遮去半邊你,無聲無息入夢裏……藏不住的風光旖旎,那是你……”

那歌裏沒藏什麽風光旖旎,隻藏著年少真摯卻反複不定的情意。

畢業舞會之後程嶸和程爺爺回了大房子,夏日炎炎,午後的烈日能把人曬化了。我們家隻有一個總電表,我一開空調就會引起小舅母的念叨,索性躲在程嶸家蹭空調。

第一天見我來了就往地板上躺,第二天程嶸就叫王叔買來長毛地毯,把整塊空地鋪得嚴嚴實實。自從張晚晴打遊戲時發覺我和程嶸在一起,於是程嶸的臥室成了夏日新據點。

吹著空調,吃著西瓜,看著落地玻璃外的炙熱光線,別提多爽了。除了張晚晴拒絕提起那天發生的一切。

我試圖向她解釋,但她仿佛掌握了未卜先知的技能,總在我要提起相關話題時撤退。她不問我會不會赴約,也不問溫渺為什麽這樣做,連龔嘉禾也不再提起。

“看我幹什麽?準備啊!”

張晚晴推我一把,我才發現iPad上的小人排排站好,就我沒有“準備”。

“哦,好。”

我們把程嶸的臥室當成據點,但也隻是我和張晚晴看電視,他打遊戲。突然有天張晚晴注意到程嶸在玩的“突突突”槍戰遊戲,拉著我開始組隊模式。

這一把是五人小組賽。

我一直覺得,以張晚晴對自己的“美少女”定位,她在遊戲裏一定是:“安全了嗎?我可以撿東西了嗎?”實際上是:“哪裏有人?讓我來!”

她莽莽撞撞衝出去,一頓掃射,然後死了。

這一把她也是這樣,死了還十分生氣:“明明我已經把他打倒了,結果我被他隊友打死了!”

聲音通過話筒,傳到隊友耳機裏,那邊有人笑:“女的啊!怪不得死這麽快。”

張晚晴氣,我也氣,對著平板電腦喊:“你說什麽呢?”

那邊的隊友是網絡隨機配對的路人,口氣有點橫:“不就是這樣嗎?這個遊戲,一個隊有一個女的就夠嗆了,還來兩個。女的就不適合玩遊戲!”

嘿!我這暴脾氣,我摸到這位隊友的附近,“砰砰”朝他開兩槍。

“誰打我?哪兒開槍?”隊友之一有點傻。

隊友之二目擊了我行凶的全過程,告密說:“那女的打的,神經病!沒事,隊友開槍無法造成傷害,我們一會兒自己走,不帶她!讓她自己死去!”

隊友二號說完就掛了,旁邊通告提示:我愛吃橙子用手雷炸死了隊友【神一般的教父】。

張晚晴拍大腿笑:“哈哈哈——”

語音頻道裏隊友二號開始發飆,什麽髒話都往外吐。隊友一號也叫囂:“你是故意的吧?你說句話啊?”

屏幕上又一條通告提示:我愛吃橙子用手雷炸死了隊友【姑蘇慕容狗剩】。

程嶸說:“舔包。”

隊友一號:“神經病?開局殺隊友,這可是五人小組,你們兩個打五個,是找死嗎?”

程嶸說:“死了就退隊吧,她一個頂你們倆。”

這話真不是吹牛,我在遊戲領域是有一定天分的,或者說我和程天才配合默契。一局打到最後,我收了不少人頭,罵罵咧咧的兩個隊友也都閉嘴了。

“還剩兩個人,我猜他們在山坡那邊。”

程嶸說:“再等等。”

他向來是計劃周全再動手,我則是逮著機會就上。瞄見旁邊就是我們開來的車,我爬過去,開了車往山坡那邊衝,壓倒一個,同歸於盡一個,程嶸收割人頭,贏得簡簡單單!

贏了他還不樂意:“我不是說等等嗎?等一下你就不會死了。”

我看破“生死”,相當無所謂:“你不是還活著嗎?贏了不就行了。”一看程小嶸那臉,我就知道他還不滿意,還想跟我掰扯,非要我認同不可,我連忙使眼色讓張晚晴救場。

“聽說——白沙洲要拆遷了。”結果張晚晴一開口就是大消息,“到時候我們就要搬走了。”

我騰地從地毯上坐起來,湊到她跟前問:“拆遷?為什麽拆遷?”

“還能為什麽?年年發大水,住在洲上年年都得遭災。”

我心裏不得勁:“那也不是每年都像今年這樣啊。”

“以防萬一唄。”張晚晴聳肩,對遭災非常不喜,“我是不想年年這樣狼狽,要不是我爸說紅房子占著財位,我媽才不樂意來住呢。”

“可是——”

這次輪到我想掰扯,張晚晴早早休戰:“較什麽真,我也就是聽說,誰知道搬不搬呢?”

這樣的小道消息傳得飛快,在我們聽到之前,洲上居民的八卦內容早已被這條消息霸占了,所有人都蠢蠢欲動。

拆遷,意味著機會。

拆遷意味著不用年年洪災暴雨過後修葺房頂牆體,不用年年斷電撤離。

“我隻是覺得太突然了,我不想離開這兒。”

這個小沙洲上有我的童年和青春,有我的朋友和家人,十幾年來每一次介紹自己,我都要說我是白沙洲的孩子。

張晚晴突然擁住我:“我也不想離開你,拆遷之後,我們就不能住在一起了。”

我愕然轉頭:“為什麽?”

像其他拆遷的地方一樣,不都會重新規劃居住地嗎?到時候還在一個小區啊。

張晚晴:“我媽說安置小區太亂了,不會住那兒。”

“要真拆遷的話,安置小區不也是新建的嗎?亂什麽?”

我傻愣愣地看著張晚晴失笑,想明白關鍵,張太太說的亂不是地方髒亂,是人太亂。這個道理我還隻有六七歲時就明白了的,我們和大房子、紅房子裏的孩子不一樣。即使我和他們成為朋友,也還是不一樣。

“程小嶸,”我忽然覺得悵然若失,“你也不會住安置小區,是嗎?”

程嶸沒回答,我媽在別墅外喊:“丁小澄——”

“幹嗎?我不回家!”

“丁小澄——”她又喊了一聲,接下來的話讓我始料未及,她說,“溫渺家要搬走了,你不來送送嗎?”

我以為離別很遠,其實就在眼前。

最終去送溫渺的隻有我和程嶸,說是送他,其實也隻是默默陪著走了一段路。從白沙洲洲尾的分岔路一直送上小橋。

“就到這兒吧,再送就要過河了。”

溫渺把三輪車推上小橋,溫叔騎車,溫嬸在後麵推,很難想象他們住了這樣久,搬走時東西隻裝了一輛三輪車。

自從上次溫渺說了那番“七夕出來玩,就我倆”的話,我沒再見過他。之所以躲著,是因為我不知道怎麽處理,也因為生氣。

我以為不回應就是一種回應,溫渺卻在離開的關頭舊事重提:“你會去吧?”

程嶸問:“去哪裏?”

“這個是我跟丁小澄的秘密。”溫渺口氣有點欠揍,“丁小澄,怎麽說我們也是十幾年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啊!”

“我……”

直到他被溫叔叫走,我也沒有回答。溫渺轉身時有點失望,那失望掛在我心口上,勒得我難受。

十幾米開外,溫渺背著我們跑遠,又忽然停下,回過頭,執拗地喊:“不管你去不去,我一定會去的!”

年少時沒什麽能捏在手裏的東西,越是僅有的就越想握緊,越想告訴別人:我不是一無所有,我不是隻有你。

回程,程嶸忍不住把我截住:“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這件事我已經瞞他很久了,他一問,我頂不住壓力全傾吐了。

說清楚前因後果,程嶸沉默片刻,問:“你到底怎麽想的,去還是不去?”

我們是邊走邊談,那時我沒注意公路左邊的房子牆角躲著人,她原本佇立偷看了一場離別,此刻又偷聽了半個真相。

我直言不諱:“我想去。”

我想去把話說清楚,我把溫渺當朋友,他不該把我當成和張晚晴角力的籌碼。或者最後一次告訴他,別陷在重複犯錯的循環裏,傷人傷己。

想法是很好,真到了那一天又沒辦法實現,突如其來的親戚聚會讓我成了觀賞物,丁先生丁太太以我突飛猛進的成績為談資,從中午說到下午三點。

我想提前走,親戚們攔著不讓,非要年級第三陪吃晚飯。我打電話給溫渺,用戶不在服務區,輾轉找了程嶸幫忙帶話。匆匆趕回家時,程嶸似乎剛從橋洞下回來。

“你跟溫渺說了嗎?”

夏天的晚上,快八點了夜幕才真正黑下來。我正好在程嶸家門口堵住他,轉頭又去了超市。

咬著甜筒我才算活過來:“他怎麽說?”

程嶸:“他沒來。”

“沒來?”

“我等了半個小時,一直沒看見他,可能來了又走了,也可能沒來。”

“哈。”空氣中傳來一聲冷笑,有個身影從黑暗的公路踱過來,是溫渺。

“老板,拿瓶水。”

我一巴掌拍他肩上:“原來你也才來?你電話打不通,害我以為你會一直等著,還叫程嶸去找你。”

“撒手。”溫渺偏頭,他的臉在超市的燈光下暴露,傷口也無從遁形。

“你怎麽了?打架了?怎麽回事——”

“撒手!”

他肩膀一甩,我的手直接落空。

“你怎麽了?”我慌張了,溫渺從沒用這樣惡劣的態度對待過我,“是不是……等太久生氣了?你到底來沒來,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溫渺冷笑,扭著脖子說:“我來沒來?我來沒來不算數。”

“渺渺——”

溫渺把兩塊錢硬幣丟在冰箱上,扭開瓶蓋猛灌兩口,問:“程嶸,你說我來沒來?”

程嶸:“我沒看見你。”

“哈——沒看見?”溫渺笑得猙獰,“沒看見?好,很好!”

說完那句話,他驟然把水潑向程嶸,扔了瓶子就是一拳。程嶸沒有防備,生生挨了一下。

變故來得又快又怪,反應過來時,我已經擋在程嶸前麵,攔著溫渺:“你瘋了吧?發什麽神經?”

溫渺眼珠子沁著血,逼問:“丁小澄,你護著他?他和你根本不是一類人,你護著他?

“你看看你褲腿上的泥,你知道不知道你戶口本上寫的是什麽?菜農戶,農民,懂不懂?你以為你在跟他玩,是他在玩兒你!

“張晚晴是這樣,程嶸也是這樣,他們有錢,所以我們就得做小伏低,奴顏婢膝!”

溫渺狂躁地喊著,嚷著:“我受夠了!”

“我們才是一個世界的人,十幾年的狗腿子,你還沒當夠嗎?”說完,他譏諷地笑,“也對,你是女生,你巴著程嶸也好……”

“你嘴巴放幹淨點!”

程嶸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揮拳,兩人廝打交纏,在我叫來小超市的老板之前溫渺甚至被程嶸卡著喉嚨按在地上。

溫渺吐出帶血的吐沫,譏誚地道:“其實你也忍我很久了吧?是因為丁小澄才勉強接納我的吧?想想我也不該這麽對你,畢竟你有病嘛,精神——”

“溫渺——你閉嘴——”

程嶸被小超市老板架開,溫渺躺在地上像一堆爛泥。他還笑,說:“我知道這個時候不該問這個問題了。丁小澄,明明是我先認識你的,明明我們待在一起更久,現在讓你選,我和他,你站誰一邊?”

這一切都莫名其妙到極點,溫渺還躺在地上大笑。他知道自己一時衝動說出的話會給別人帶來多大的傷害,可他從不悔改,並且樂此不疲。

就像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腦充血的情況下我無法思考到以後,我說:“這還用想嗎?誰會選你?”

這就是我們張揚恣意,任性到極點的少年時代,不論是誰傷害你,大可把語言化成奪命的刀,捅過去。我當時認為我沒錯,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也認為我沒錯,直到溫渺的號碼變成空號,社交賬號被拉黑……我才大夢初醒般驚覺已經沒了和解的機會。

我想,我也隻是偶爾會想想,其實也沒什麽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