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再見不是朋友

“來,從丁小澄開始,依次做自我介紹!大家鼓掌歡迎!”

春去秋來,又是九月,我站在講台上做自我介紹,眼睛羨慕地盯著台下一片黑白色校服,不知道我的新校服什麽時候會到。

講台上一連站著五個人,挨個自我介紹完,班主任郭德一臉喜慶地宣布:“從今天起,他們就是A部高三一班的一員啦,現在我們開始上課!”

“郭德,來一下——”

門外突然有人喊,班主任郭德仰頭衝門外走廊吼:“搞什麽?我要上課了!”

隔壁班班主任好心告密:“去拿你們班那五套新校服啊!有的校服堆倉庫太久發黃了,去晚了,你們班學生隻能穿發黃的校服了!”

看得出郭德是個心為學生的大齡青年,吩咐一句班長管下紀律就匆匆離開。

我抱著書包往老師安排的座位走,位置在最後一排,靠牆的那邊坐著一個滿臉寫著“生人勿近”的少年,臉臭得像誰欠他五百萬。五百萬臭臉少年和他旁邊的桌子上堆滿了書,椅子上還放著他的書包,占山為王還為之自豪的模樣。

我說:“同學,這是我的座位,請你把東西挪開。”

五百萬臭臉少年眯眼冷哼:“憑什麽,你算老幾?我現在不開心,不想搬!”

依照我前白沙洲老大的暴脾氣來說,他敢說這句話就已經慘了。可我現在不是白沙洲老大,我於搬離白沙洲那年失去所有小弟。

今天的我是個普普通通的高三插班生,做不到橫行霸道,勉強保留顏麵,我抱著書包說:“哦,好吧,等你開心了再搬吧。”

兩年前新生報到的那天,我在分班告示欄前從一班看到五班,看了三遍也沒找到程嶸的名字,同樣的,也沒有張晚晴和溫渺。

誰都不見了,誰都聯係不上了。

高一的課程上了一個禮拜,程嶸帶著他的手機殘骸從國外回來,看到了整個白沙洲的房屋變成廢墟,還沒有簽同意書的大房子屹立在廢墟裏,牆體和童年一樣被打上了“拆”字。

我事後逗他:“你是不是嚇哭了?誰讓你去國外待那麽久?”

其實我沒資格笑,我早就嚇哭了。

白沙洲的房子變成廢墟,程嶸輾轉找到我所在的班級,闖進正在上課的高一一班教室。他視線如利刃刮擦,精準地鎖定我,然後殺氣騰騰衝過來,扯著我就走。

老師都蒙了,在學生們吆喝起哄之後才後知後覺地喊:“你是誰啊?還在上課呢!你們幹什麽?”

程嶸拽著我狂奔,那時我渾渾噩噩地上了一個禮拜課,我總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我的身邊怎麽沒有我的朋友呢?

然後我就等到了他,他把我從讓人窒息的陌生班級裏拖出來,我渾身細胞都在高唱凱歌。我想,這噩夢終於要醒了。

程嶸把我帶到廢舊老花園,甩開我的手,劈頭蓋臉就問:“不是說好了讀同一所學校嗎?你為什麽騙我?”

這是個啼笑皆非又無可奈何的誤會。程嶸當初點頭說留在東雅高中,校領導珍而重之地對待,連誌願填報都是主任代填。他的的確確交代我填“東雅高中(西校區)”,可我卻忘了把括號裏的內容轉述給替我聯網填誌願的丁先生。

那時我並沒有想起自己犯的錯,還覺得委屈,張口就嚷:“你們都不理我——打電話不接,發消息不回——你們、你們幹嗎呀,為什麽都不理我——”

天塌地陷般絕望,所有人我都聯係不上了。程嶸突然出國;拆遷消息下來的第一天,張太太就簽了字,帶著張晚晴搬走;而溫渺一直處在“用戶忙”……我再三自省,把斷聯之前的相處經曆翻來覆去地琢磨,也弄不懂為什麽忽然就成了這樣。

四分五裂,再不往來。

還好,程嶸還在。

但程嶸在也無濟於事,我的差錯導致我們仍舊就讀東雅高中,然而一個在老校區,一個在鬧市新建的西校區。

知曉一切關鍵,程嶸帶著我闖進年級組長辦公室,開口就是大言不慚:“我要轉學,她過來或者我過去,你們選!”

程嶸很牛氣,因為他是程嶸。

年級組長很有資曆,一個電話叫來了丁先生丁太太。

“學籍剛剛歸檔,你以為轉學這麽容易?學校有學校的規矩!”

年級組長苦口婆心,程嶸反反複複隻給一句話:“丁小澄要跟我在同一所學校!”

丁先生和丁太太慣不是愛給別人添麻煩的人,尤其過錯還在我。男女二人聯合講道理,說諒解,最後丁先生祭出撒手鐧:“丁小澄,這是你自己犯的錯,你憑什麽要別人為你買單?”

於是我動搖了,該一致對外的時候,我演奏了退堂鼓。我在丁先生丁太太的眼神殺鼓勵下開口說:“算了吧。”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程嶸臉上的詫異和被背叛的憤怒。他閉口不言,在一切風波平息後,涉事人準備離場前,咬牙切齒說:“丁小澄,你這個騙子!”

兩年後東西校區合並,我蹲在新班級的地板上猶如喪家之犬。

程嶸從後門進來,看見我時愣了愣,不再咬牙切齒,而是雲淡風輕,好像我隻是他一個剛好有點印象的老同學。

他說:“丁小澄?你進我們班了?”

我徹底從回憶裏抽身,五百萬臭臉少年還是不開心。我局促地站起來,腿有點麻,撐著桌子勉強維持體麵:“嗯,考進來了。”

“哦。”他淡淡應一句。

五百萬臭臉少年饒有興趣地盯著我和程嶸看,程嶸微不可見地皺眉:“你和顧妄怎麽了?”

“誰?哦哦,沒什麽。”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顧妄就是五百萬臭臉少年的名字,“他說他現在不想清桌子。”

我看得開,一會兒班主任回來了,他照樣得清。

這隻是一個短暫而客套的寒暄,程嶸說完這兩句,就提著東西離開,疏離,正常。走出兩米遠,他卻停下來,疑惑地看我:“還不過來?”

“啊?”

“你坐我旁邊。”

我飛快地抬頭,試圖根據他現在的表情判斷他的心情。可他說完那句就轉身繼續走,讓我無從判斷。

“不行——”

突然有人唱反調,我才意識到除了顧妄還有第三人在關注我。轉頭看是個女孩,她手裏抱著一個木盒子,盒子裏是化學實驗器材——和程嶸拿著的是一套。明顯,他們倆剛剛一起去了實驗器材室,一同取了實驗器材,而程嶸承擔了重物。

女孩說:“那個位置是放實驗器材用的,實驗器材擱在地上,萬一磕著碰著怎麽辦?”

女孩的理由合情合理,程嶸也沒開口。我落寞地垂頭,失落從心裏透出來,蔓延到臉上:“那還是算了吧,實驗器材挺重要的。”

這話假到我自己都不信。我都這麽委屈了,我都以退為進了,程嶸居然一點反應都不給!

顧妄笑得像個反派:“你過來吧。我現在開心了,容許你清桌子。”

“哦……”我用猶豫的步伐,充分地將身在曹營心在漢演繹得淋漓盡致。

“丁小澄!”等我龜速般挪到顧妄旁邊的桌子時,程嶸猝然高喊,“好玩嗎?我數三下,你自己過來,別讓我動手!”

哇,我好歹是前白沙洲老大,居然敢威脅我?

我抓著書包帶一甩,氣勢洶洶地殺過去,拍桌子叫囂:“不就是周末放你鴿子嗎?哥哥你怎麽還沒消氣啊……”

別誤會,除了拍桌子的聲音大點,那兩句話隻有我和程嶸聽見。沒辦法,誰讓我的狗兒子在程家寄養,誰讓我的身高在衝破一米六六之後再不動彈……誰讓我被人家捏著把柄,又打不過人家呢?

我一喊哥哥,程小嶸臉上哪怕是十級颶風,也能立馬放晴。丟臉得很,我最乖巧的小時候都沒管他叫程嶸小哥哥,反而是成了他口中的騙子、叛徒之後,一再退讓,江山失守。我迫不得已,寒暑假和每個周末都去“不差錢咖啡自習室”接受程天才的**,偶爾來不了還得提前打報告。打完報告他還斤斤計較!

他呢,脾氣見長,得了便宜還得寸進尺:“那你意思是你沒錯?”

程霸道劃拉著算盤又開始算賬,我當他和尚念經,自顧自拿紙巾擦課桌。

抱著木盒子的女孩子不甘寂寞,說:“哎,新來的,那個座位是放實驗器材用的,你換個地方坐,萬一磕著了……”

新來的?明明是程嶸叫我坐這兒的,怎麽專捏軟柿子呢?我最不喜歡像周安妮一樣不懂禮貌的女孩子了,尤其她還沒有周安妮好看。

於是我像個禍國殃民的妖姬,捅了捅程嶸:“她不讓我坐這兒呢!”

程霸道超級凶殘,冷冷一眼掃過去,說:“壞了我賠。”

噫,有錢了不起啊!不好意思,有錢就是了不起。

“哈哈哈——”顧妄笑得快斷氣,衝我說,“哎,小橙子,我後悔了。你坐回來吧,我給你搬東西。”

我說:“你不是不開心不搬嗎?”

顧妄說:“現在開心了,何甜甜不開心,我就開心!”

看著郭德抱著校服進教室,我正襟危坐偷偷講話:“你們班同學都這麽神經質嗎?”

程嶸回答:“嗯,都不正常,你別理他們。”

一堂課浪費了不少時間,隻講了十來道選擇題就打下課鈴了。郭德比我們還不願意拖堂,還提前幾分鍾把新校服給發了。

準確來說,不是新校服,是A部校服。

東雅中學改革合並,東校區完全作為初中部,西校區作為高中部。又將高中部按原來兩個校區劃分為A部、B部,統一考試,B部前二十名升入A部,A部倒數二十名降級去B部。

程霸道聽到還要統一考試,並且隻有前二十名才能升A部,氣到爆炸,當場打電話叫程爺爺想辦法,但我不讓。

“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事,穩妥點不好嗎?”

我說:“程小嶸你冷靜點,你想想寒暑假和周末,我都在程天才的指導下兢兢業業學習,你對你教出來的人有點信心,好不好?”

事實證明,憑自己實力我也是穿得上A部校服的:“周安妮可喜歡這校服了,可惜,她是第二十二名,進不來!”我拿著新校服往身上套,想著周安妮給我發的消息,臉上有點惋惜,“周安妮說我原來的班級就在藝術班旁邊,她還看到了張晚晴……程小嶸,我們中午去找她吧!”

程嶸說:“她理過你嗎?

“張晚晴是沒拉黑你,可她接過你電話,回過你消息嗎?

“你別這樣犯……自欺欺人,行不行?”

一個星期過去了,星期六臨放學時,郭德點了一串名字把人扣下,其中就有我和程嶸。

我對A部的了解全都源自程嶸的解說,他清了清嗓子,想勾我主動問他。然而我垂著眼簾,視若無睹,等著郭德的解釋。

我並不高興程嶸用“犯賤”這個詞來形容我,哪怕他及時閉嘴收回,但不妨礙我知道他心裏這樣想,這樣看待我鄭重其事對待的友誼。

“以上同學跟我走,其他人放學……”

郭德並沒有要求隊形,我落在隊尾,不出十幾秒,程嶸拖拖拉拉黏到我附近,不說話,也不離開,就一直黏著。

像乖巧卻照樣被主人拋棄的狗,一旦惹得誰愛憐,便死賴著不走。這樣想讓我有點胸悶難受。

一共六個學生被叫出來,跟著郭德進了一間實驗教室,裏麵已經坐著十來個人了。

“自己找位置坐。”郭德走上講台,吩咐道。

“丁小澄——”

“顧妄——”

六個人加入十幾人的隊伍,有熟識的立馬打招呼寒暄。

在我眼裏周安妮這個“熟人”是絕不會叫我的,但她臉上的“喜悅”的確不像作假。我瞥一眼程嶸,拎著書包過去問:“你旁邊有人嗎?”

實驗教室的實驗桌都大得出奇,一桌能坐兩人,看到周安妮搖頭,我便在她邊上落座。程嶸提著書包,哀怨地看我一眼,在我後麵坐下。

周安妮回頭,眼神輕佻地在我和程嶸的校服上來回打量:“喲,A部校服,果然校服是最好的情侶裝。是不是啊,程嶸小哥哥?”

初中畢業舞會的事已經過去很久,起初被周安妮追著問是真自閉還是鬧著玩時,程嶸對她惡語相向,說過“關你屁事”。後來年紀增長,周安妮道了歉,他依舊對她不假辭色。這次他隻是看了她一眼,已經是相當平和了。

我一直覺得周安妮是個神奇又惹人厭的姑娘。初中時她總愛宣揚說自己要去藝術班,要當明星,後來什麽也沒發生,留在老校區普通班,並且搬到了我家附近。

我問過她為什麽。當時她嚼著口香糖,沒心沒肺地說:“金融危機啊,股票套牢啦,公司垮了,我們家破產了,沒錢給我開公司當明星了。”說得就像講故事一樣。

除了講故事,周安妮還擅長惹人厭。

“哎,你怎麽不跟你小哥哥坐一起?吵架啦?”

程嶸適時加入話題,趴在實驗台上企圖控訴我,黏黏糊糊地說:“我已經道歉了。”

周安妮眼睛瞪得像銅鈴,生怕她覺得程嶸太奇怪,我連忙妥協說:“好好好,不是什麽大事,我沒生氣。”

程嶸說:“那你坐過來!”

口吻很是頤指氣使。

其實我本意是想離他遠點,與“犯賤”那事沒關係,而是我終於意識到我和他好像不該那樣親密。

程嶸眯眼看我,在逼我就範和繼續裝可憐之間,何甜甜選擇了坐下。

“你——”程嶸鎖眉,相當不甘願。

何甜甜沒看過前情提要,還以為程嶸是在歡迎她:“就剩你這兒空著了,不介意我跟你一組吧?實驗搭檔。”

“你跟程嶸是實驗搭檔呀?”周安妮熱絡地展開交際。

何甜甜仿佛很高興有人問到這個,滔滔不絕地宣揚她和程嶸不得不說的二三事。

周安妮眼珠子一轉,壞水往外冒:“丁小澄,你和程嶸每個禮拜都要‘約會’,他沒和你說過這些‘傳奇’?”

組隊競賽答題獲第一,任何實驗都能達到最快速度和最高完成度,幹任何事都能把第二名甩老遠……程天才犀利到如同開了作弊器,但這些“傳奇”,他的確沒有一一告訴我。

都是我問起,他才會停下筆幹巴巴地回答兩句,末了還加一句“也沒什麽意思”,仿佛他的高中校園生活蒼白無趣。

聽了何甜甜精彩紛呈的版本,我才知道貨不對板,但是我依然不能丟了氣勢。

“他說沒說過我幹嗎跟你說?”

“怕她吃醋。”

我和程嶸同時開口,丁式牛皮被程嶸戳破,還被他渲染上一層粉色。周安妮開始怪腔怪調地打趣,何甜甜則快要崩潰:“吃醋?約會?”

我解釋:“他瞎說的,我們是正兒八經的學習小組!”

“哎,哎,別聊了——傳卷子行不行?聊天去茶館啊!”顧妄在程嶸身後,敲著桌子不耐煩地嚷嚷。

轉身我才看見桌上的試卷,拿了試卷才明白郭德召我們來幹什麽——要選十二個人去參加密室逃脫之高考爭霸比賽。

聽名字就是個倒黴活動,參賽還得考試。一張試卷三十分鍾,篩選出十一個人,周安妮和另一個男生分數一樣,最後她被留下了。

“你剛剛跟老師說了什麽讓老師留下你?”

周安妮笑嘻嘻道:“我說我們家開密室逃脫遊戲室的。”

比賽就叫“密室逃脫之高考爭霸”,家裏開密室逃脫肯定占優勢,老師選擇周安妮也不是沒道理。

我應了一聲,充作回應,周安妮笑吟吟地看我:“我們家都破產了,你就不好奇,為什麽我們家還能開密室逃脫?”

其實我不好奇,人家的家務事,我費那個勁調查清楚幹什麽呢?

周安妮自顧自地樂了,說:“我騙人的啊!什麽密室逃脫,是我媽在那裏當前台而已。”

我真不知該誇她樂天挺好,還是該說騙人不對。我想也許是周安妮有自己獨特的處世哲學,而我淺薄了看不懂。

走神了兩分鍾,教室裏的學生忽然交談起來,郭德站在台上目光慈祥:“那組隊我不管,你們自由組合!”

我忽然就聽不明白郭德說什麽了,疑惑地問:“為什麽還要自由組隊?”

“密室逃脫有兩人場、四人場和六人場,大家自由組合。”

程嶸解釋完,周安妮已經離開位子去找人組隊了。A部學生速度很快,沒兩分鍾就把組隊名單報給郭德。

郭德低頭在紙上記錄大家報名參加的場次和相應的名字:“四人場缺一個,二人場沒人報名?怎麽回事,二人場難度係數高,都不敢去?”

我想了想舉手報名:“我去。”

與此同時,郭德那句“程嶸你去”剛好落下。

聽我說完郭德笑了,說:“那行,就你們倆……”

“老師,我想去二人場!”

“老師!”何甜甜站起來,闡述她的競爭優勢,“我和程嶸當了兩年實驗拍檔,我們之間更加默契。”

在場同學表情多多少少有些微妙,組隊隨意得很,自由組合,誰都可以。但在郭德確定了人選之後再跳出來自薦,總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時間,郭德愣在台上沒說話。

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喊:“那就投票選唄!怎麽說也是事關集體榮譽的大事!丁小澄,說出你的優勢!”

“我?我沒什麽優勢。”

就一句話,程嶸眼睛裏閃著的小星星一下就暗淡了,他說:“丁小澄——”很是無可奈何,像是失望,又像是埋怨我不肯放過他那句無心之失。

他就是這樣,讓人忍不住想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仿佛口氣重一點都是對他的殘忍,誰又忍心對他殘忍?

至少,我不忍心。我抽出那張差三分滿分的考卷,彈了彈,隨意地說:“我沒什麽優勢,就是聰明!”

程小嶸一下就高興了,眼睛裏的小星星能把人閃瞎。

周安妮第一個為我搖旗呐喊,說:“丁小澄,你牛!”

何甜甜有理有據,指著比賽說明闡述觀點,什麽二人場實驗占比大、難度係數高,叨叨一大堆,直接被周安妮打斷:“你就是覺得你更占優勢唄?”

“這事關學校榮譽,應當大家投票決定!”何甜甜義正詞嚴。

她臉都紅了,要是兩年以前我遇上這樣的姑娘,這樣軟綿綿,又帶著一股青澀情意的姑娘,我總忍不住戳破人家的綺夢——為我自己那點沒琢磨明白的小心思。

就像當初對周安妮那樣,打破她對程嶸的幻想。

現在卻不會了,不會,並且不忍。

我舉手表態:“要不然……”我去四人場好了。

話沒說完就被程嶸打斷,他說:“那就投票啊,從我開始,我選丁小澄。”

顧妄果真是何甜甜不高興他就高興,拍桌子狂笑,還喊:“何甜甜,你聽過一票否決權嗎?”

我覺得糟糕透了,不是為程嶸的不留情麵、何甜甜的尷尬,也不是為滿座人臉上的調笑,而是為我心裏隱秘的歡喜。

他選擇我,我如此歡喜。

但廖老師說,我之於他,隻是“安全點”。

比賽那天是工作日,學校派車接送,但程嶸拒絕了:“我家裏有車。”

“你家裏有車,你替我拒絕幹嗎?”

我在洗漱間刷牙,把話和漱口水一起吐出來,然後洗臉,倒騰護膚品——鬱美淨和防曬霜。

“這是什麽?”程嶸轉移話題。

“鬱美淨。”

“哦,我試試。”

我給他擠了一點兒,他看了看手心那點白霜,伸手朝我臉上抹。

“喂——誰讓你往我臉上試?走開啦!”

雞飛狗跳不可開交,丁先生和丁太太看了笑嗬嗬,還點評兩句“感情還是這樣好”“兩小無猜嘛”,然後甩下我們孤男寡女就這樣離開。

“媽——”我衝出來嚷嚷,“你倒是把錢留下啊!”

程嶸不慌不忙地從洗漱間出來,挑破真相:“錢不是在桌上嗎?”

“哦。”

我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我不能離他太近。

早飯是甜酒衝蛋配油條,程嶸拿起筷子夾油條,讓我不由自主看看自己直接抓著油條的手。跟他一比,我吃相都不能用“不雅”來形容。他呢,咬著油條也能笑得好看,也不怪何甜甜會對他情竇初開。

在投票風波之後,顧妄主動示好並告知我一堆程嶸與何甜甜的“秘密”:兩年固定的實驗搭檔,大家各自換了好幾撥,就他倆沒換;何甜甜說程嶸很照顧她,被女生打趣,何甜甜又解釋說他倆目前都想好好學習……

話說得模棱兩可,程嶸沒有否認,風聲就這樣傳出去了。直到反派一樣的我出現,大家才驚覺,“關係好”和“關係好”之間差距懸殊。

我胡亂甜蜜著,程嶸猝然審訊:“丁小澄,昨天傍晚六點到晚自習上課的這段時間裏,你在哪裏?”

我態度強硬:“幹嗎?警察問訊啊?”

“你去樂團找張晚晴了。”

居然是陳述句,一副用不著我承認,他都清楚的口吻。其實我沒有故意去樂團找張晚晴,我隻是想去看看。

周安妮說張晚晴已經很久沒去交響樂團訓練,而我的信息還滯留在張晚晴發的朋友圈,說她成為樂團大提琴首席;周安妮說張晚晴三個書包交替用了兩年,除了校服還是校服,而我的記憶裏張晚晴一學期恨不得有五個書包,每天輪著換……我想知道她怎麽了。

程嶸歎氣:“你去找她幹什麽?她又不肯理你。”

我放下瓷調羹,調羹碰撞瓷碗發出聲響,又冷又脆:“我總得知道真相,總要弄清楚為什麽——”

“她不聯係你,這還不夠表明態度的嗎?”

“你跟她是親戚,你明明能幫我約她出來,我至少要知道為什麽她就突然不聯係我,我到底做錯什麽了我——”

程嶸身體往後靠,隱隱有抗拒的意思:“是她做錯了,跟你沒關係。”

我賭氣道:“那我自己去找她!都在一個學校了,我難道還堵不到人嗎?”

“丁小澄——”

“我吃完了。”把碗一推,我非暴力不合作到底,換完衣服站在門邊,無聲地催他走人。從出門坐車到抵達比賽場地,全程不發一言,我用所有的肢體語言表達“我不高興”。

在候場區等待時,程嶸終於鬆口了:“是不是我不幫你,你就自己偷偷去找張晚晴?”

我睨他一眼,心說這不是廢話嗎?

“行了——”程嶸無奈地妥協,“比完賽帶你去找她,行了吧?”

“你要是騙我,你就——”

程嶸挑眉,笑得危險:“我就怎麽?”

相較於程嶸拿我沒辦法,其實我也拿他沒辦法。

“嘿嘿嘿,沒什麽,到我們了,比賽了,比賽了!”

得了程嶸的承諾,我這顆心一直飄著沒落地,進了二人場的密室也覺得腳步飄忽,等程嶸把第一關解出來,我才後知後覺想起這是比賽。

進了第二扇門,難度升級,一整麵的數學題需要解,這雖然難不住我們,但需要費點時間。

題解出來答案全是兩位自然數,我點評說:“誰想的招,太損了。先解數學題,再把數字轉換成英文字母或者……”

“是元素周期表。”程嶸沒等我推測完就說出正確答案,“再打開第一關獲取的寶箱,根據提示的元素,用寶箱裏的化學實驗器材做實驗,把實驗得到溶劑放入檢測杯裏,密度符合要求就能通過第二關……”

“倒黴孩子……我才說一句,你全說了!”

何甜甜跟程嶸做實驗怎麽會不默契呢?他完全不需要任何人,他腦子轉得太快了,或者說別人需要思考的東西,他能輕而易舉找到其中的聯係。跟他打配合,隻要在該遞東西的時候遞上他要的東西就行了。

第二關如此,第三關也如此,我索性偷懶,全程讓程嶸闖關,我就負責大驚小怪地探險加破壞主辦方設施。

就這樣,我們居然還是用時最短的一組。

郭德笑嗬嗬,說:“你倆長得好看,等會兒你倆上台領獎。”

我說:“後麵還有四人場、六人場呢,你這話說得太滿!”

“這要是贏不了,那全是酒囊飯袋!顧妄,我說你呢!”郭德還點名。

被點名的顧妄臭著一張臉,指著實時播放的屏幕說:“您去操心四人組去吧,您看何甜甜做的什麽實驗呢?那試管,她捏著哪兒呢?”

“我的天——”

郭德驚呼詫異的空當,程嶸拖著我說:“走吧。”

“幹嗎?”

“你央我辦的事,怎麽自己忘了?”

“找張晚晴?”我摸著腦袋想不明白,“可她現在不是在學校上課嗎?”

程嶸說得另有深意:“不是上課的時間找不著她。”

我心沉了,但又很快浮起來,尋找張晚晴的第一站是某個大型商場裏的電玩城,喧囂動感的電子音樂,衣著清涼在跳舞機上扭動腰肢的小姑娘……我們沒找到人。

我覷著成排的娃娃機,說:“也許她喜歡抓娃娃呢?”

第二站是廢棄廣場,打著鼻環的跑酷青年、滑板青年扭頭打量誤入者,神情冷厲,依舊沒找到人。

我說:“多好,鍛煉身體!”

第三站是被不良少年占據的煙霧繚繞的咖啡店,裏頭充斥著髒話和推搡,老虎機擺在牆角,桌上放的不是咖啡杯而是撲克牌。但仍然沒找到人。

我明白程嶸的意思,他把見不得光的、叛逆的、藏汙納垢的事實攤在我麵前,逼我承認我和張晚晴早已不是一路人。

她是跳舞機上挑染了五顏六色頭發的小姑娘,是穿著低腰褲蹲在廢棄廣場的滑板青年,也是咖啡廳甩牌說“四炸”的叛逆少女……但不是拉大提琴的假淑女,叫囂著讓我寵她的小公主。

脖頸被傷感壓彎,我垂著頭,盯著腳尖。程嶸勾著我的脖子拖著我拉近距離,他的呼吸就在我頭頂耳邊。他說:“丁小澄,這不是你能強求的事,她已經變了。”

“變了……”我喃喃附和,想起政治老師說世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張晚晴變了,那又怎麽了?誰能保證自己永遠不變呢?

他捏著我的後頸,逼我做出作罷的承諾。

我搖頭說不行。

八歲時,張晚晴擋在我前麵,說別怕,蛇來了先咬她;十二歲時,我被人諷刺總穿表姐的舊衣服,張晚晴瞞著張太太,拿自己沒拆吊牌的衣服塞給我;十四歲時,張晚晴說她不想跟我分開……

“不行啊,程小嶸,我控製不住自己,換成是你我也會強求到底。”我抬起頭,拿浸了水的眼睛看他,“她是我的姑娘,是我的小公主。”

程嶸盯著我看了足足三十秒,而後歎氣,就在我以為他妥協的時候,他說:“那我呢?”

“啊?”

“她是你的姑娘,我呢?我是你的什麽?”

我真不該指望自己能打動程嶸,他就是隨時隨地、不分場合地斤斤計較!

我說:“你?你是幼兒園小朋友!”

程小朋友氣鼓鼓地把手一甩就走,把我丟在路口。我就納悶了,特別想說“程小嶸你是男孩子,不要一點小事就隨隨便便生氣”,但我怕他發飆,隻能哄著。

“喂——小朋友,你去哪兒啊?”

程小朋友一臉冷傲:“找你的‘小公舉’去!”

我當他還生氣呢,哄了一路。他努嘴說:“喏,就這兒。這裏再沒有,我也不知道她能在哪兒了。”

我轉頭看招牌,是個酒吧。鐳射光、勁爆音樂、舞池和瘋狂甩頭扭腰的那種美式酒吧。這是迄今為止,最令我震驚又覺得理應如此的地方。

然而我倆忘了時間,下午五點不到,裏麵除了工作人員再無其他人。

“得了,今天就到這兒吧。”我兀自宣布,七彎八拐從巷子裏出來,前邊正好是通往江邊的路,“走走吧?”

說是走走,其實是帶著全家桶、奶茶和鴨脖子在沿江風光帶找個石凳坐下。九月的陽光沒那麽毒辣了,尤其快到傍晚,風涼快,景也好。

吃飽喝足開始談天,程小嶸難得地絮叨好久,他剛結束鋪墊,進入正題問我比較喜歡哪個國家,我就說:“噓!你聽——”

程嶸配合著閉嘴屏息側耳,一個男生說:“你怎麽能這樣?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失望和無聊兩種情緒在程嶸臉上交疊,沒錯,就是小情侶吵架。

我勾著手指叫程嶸湊過來,怕驚擾了男女主角,小聲在他耳邊說:“打個賭,你說是男生強勢,還是女生強勢?我覺得是女生。”

程小嶸莫名其妙地揉揉耳朵,說:“不一定。”

男聲又說:“我自問對你不錯吧?又不是多過分的事,至於讓我在朋友麵前下不來台嗎?包包衣服鞋,你要什麽我沒買給你?”

程嶸挑眉,意思是“你看吧”。

我卻不同意,女生還沒開口說話呢,誰知道會不會“反殺”?

果然“反殺”了,“反殺”了我。

女聲響起時帶著讓我窒息的熟悉感,讓我不由自主從這個看戲的最佳角落冒出頭,無端卷入我缺席兩年的偶像情感劇。又讓我明白,當“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情節發生在我身上,這不是生活的驚喜,而是殘酷的真相。

長大後的張晚晴長什麽樣子?衣著鮮豔,妝容靚麗,眼線整齊,纖長的指著男生鼻子的手指上是繁複的水鑽和亮片。她說:“滾你的龔嘉禾,我問你要了嗎?明明是你自己要送的!”

“哈?我死乞白賴要送的?好,就算是我非要送的,我送東西是什麽意思你不明白嗎?”

鴨脖子和烤翅索然無味,我嚐不出鹹淡。程嶸說真相很醜我不信,非要親自扒開。但扒開了才知道,誰要騙我呢?沒必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