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少年式的悲壯

那天回程忽然下起大雨,程嶸買下超市裏的最後一件單車雨衣,把我罩在裏麵。雨衣是黑色的,我躲在裏麵什麽也看不見,唯一有光的地方是帽子兩側的縫隙。

下著雨也悶,雨水打在塑料雨衣上,震得耳朵疼。

我低頭看見雨衣下方,隱約猜測我們在小橋上了,河水快與小橋齊平。我忽然想,溫渺等到張晚晴了嗎?

邀請一個女孩子當舞伴,是溫渺喜歡她的意思吧?張晚晴,也應該是期待著的吧?

雨衣外一聲炸雷,我抓緊程嶸腰側的衣擺。

他似乎察覺到了,伸手安撫地拍拍我,應著雨聲喊:“別怕,很快到家。”

那之後程嶸再一次對我說“May I have a chance to dance with you”時,我點了頭,心也打起鼓,可我看著程嶸澄澈的眼睛,耳邊是廖老師的話:你是程嶸的安全點。

我猜我和程嶸想的,不是一回事。

這大概不是喜歡。

暴雨停了,水位一再上漲,河岸堆起沙包,地方台和衛視台爭相報道,甚至把直播車開到堤壩上。

但在丁太太嘴裏就成了:“不關你的事,老老實實地複習,別想著抓蚯蚓釣魚!”

丁太太再三叮囑要我別去河邊,我還是想辦法抓了三盒蚯蚓,係上蝴蝶結,送給我的青梅竹馬們。隻有溫渺知恩圖報,當晚就送了一條魚作為回禮。

洪水算什麽,這是季節和氣候送給白沙洲孩子的禮物啊!

那時我不知道,洪水也可以吞噬生命,我能做的隻是背著書包照舊上學。

臨近放學時突然狂風呼嘯、烏雲翻滾,瞬間遮天蔽日,如同日夜顛倒,而後暴雨傾盆,再沒停下。我和張晚晴上了程嶸家的車,溫渺拿走了我的雨衣去菜市場幫忙。

雨太大,整個城市都被水霧籠罩,車速一直不快。我從水霧彌漫的車窗隱約辨認出方位,快下橋時看見不少人逆行上橋,離開白沙洲。

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我訥訥地問:“這是怎麽了……”

王叔放緩車速,降下車窗詢問,路人說:“別下去了,水淹上來了。”

張晚晴說:“多大事,白沙洲哪年不被淹一次?”

或許王叔也是這樣想,繼續拐彎下橋,然後降速刹車,歎息道:“回不去了,公路都被淹了。”

我往前座擠,暴雨把雨刮器變成廢物,依稀看見車外白茫茫一片,河水淹上公路,把河邊的小香樟樹淹得隻剩下樹冠。

“王叔,你讓我下車吧,我自己回家。”

程嶸死死扣著我,眼底寫滿不同意:“你瘋了?雨這麽大,洪水已經淹上公路了!”

“那又怎麽了,大不了蹚水回家。”我的想法很樂觀。

王叔似乎被打動,他從後視鏡裏用眼神請示程嶸,程嶸鐵青著臉,沒發話。

“程小嶸——”

程嶸把我晾了十來分鍾,一直拿著手機玩,但表情又很鄭重,仿佛玩手機可以申請國家專利。在我憋不住想爬窗下車時,程嶸下了命令:“把我們送到大橋底下的廢棄溜冰場,再去弄條船來,今晚不能留在洲上。”

“啊?”

“啊什麽。”程嶸拉著我下車。

王叔一句廢話沒有,把車開走。

程嶸舉著手機說:“紅色暴雨預警顯示七點之後會有更強降雨,防汛台預測淩晨一點洪峰過境。”

“不是吧?”張晚晴驚呼,立馬拿起手機打電話。

“洪峰過境”這個詞我一點不陌生,隻是現在往混濁洶湧的河麵望一眼,卻覺得毛骨悚然。我還試圖緩和,還想調侃程嶸小題大做,喧嘩聲突如其來,徹底打破我的自以為是。

有人撐著木樓梯和輪胎綁成的船抵達,船上的人拖家帶口,把“船”撐到岸邊,棄船就跑。還有人推著木腳盆蹚水靠近,腳盆裏的倆孩子抱在一起,大孩子撐著小雨傘……武警駐紮部隊的大門開了,武警小哥哥扛著快艇往河水裏放……

所有的一切告訴我,事兒大了。

我拿起諾基亞撥號,接通就喊:“媽——”

我“媽”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Sorry……”

我求助般抬頭看程嶸,程嶸說:“你換個號再打。”

“噢。”

我機械地撥號,把家裏大人的電話都打遍了,也沒聯係上一個。

“我……”我喉嚨裏的熱意翻湧著。

看著被推到花壇邊的門板船,我說:“我得回家!”

“丁小澄,你發什麽瘋?”

程嶸攔著我,我不知道怎麽跟他解釋。我水性很好,現在雨也停了,雖然水淹上來了,但最多到我大腿,所以……

“不行!”程嶸神情嚴峻地搖頭。

“太危險了。”張晚晴掛了電話來勸我,“而且你們家地勢比較低……”

我都沒發現我帶著哭腔:“那我更要回去了!我們家都要淹沒了!電話都聯係不上,要是——”

“不會有事的!”程嶸扣著我肩膀,可我覺得他的手也在抖。

天還陰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再下雨。陸陸續續有人拖家帶口往橋上跑,似乎有居委會大媽用喇叭喊:“撤離——所有居民撤離——”

我掰開程嶸的手指,他另一隻手又抓上來,他死死盯著我,說:“我去。我去幫你確認你家情況,你待著別動!”

他眼睛注視著我的時候,我突然就不慌了。

“我跟你一起啊……”

我還想跟上去,被程嶸按著腦袋壓住了。而程嶸擼起袖子撿起那根簡易木槳,踩著花壇邊緣跳上門板船,回頭衝我喊:“你放心——我馬上回!”

程嶸撐著粗製濫造的門板船,撐著木槳,小心避開被洪水衝來的漂浮物。醜醜的夏季校服貼在他身上,單薄,我卻覺得說不出的安心。

我那時疑惑程嶸是什麽時候從一個小尾巴長成一個能叫我放心的少年的呢?

程嶸最後還是帶上了我。張太太帶著快艇趕到,破天荒好心一次,把我送回家。而我的家人們確實沒時間接電話,都忙著把一樓泡在水裏的東西搬上二樓。

一樓的洪水齊腰深,我家被淹了一半。

全家人都在忙,忙著搶救一樓的東西。丁太太看見我,於一堆雜物中準確找到她給我收拾好的書包:“你走吧,離開白沙洲,跟著他們一起撤出去。”

我蒙了。

丁太太說:“跟張晚晴,算了,還是程嶸吧,你跟程嶸走吧。”

我愣了愣,心髒被人攥緊,為什麽要把我打發走?我也可以留下來幫忙啊!

“媽。”我眨眨眼,鼻子迅速泛酸,張嘴爆發出激烈的哭喊,“媽,我不走!我要跟你們在一起!我要跟你們共存亡,我不要走——要死也要一起死………嗝——”

程嶸一巴掌拍我背上,強行把我拎回快艇:“閉嘴,別給你媽添亂!”

丁太太嘴巴張著,隔一會兒才把話說完:“去程嶸家借住一晚,媽明天去接你……死孩子你哭什麽,嚇死我了。”

我訥訥地閉嘴,盡力掩飾慣性抽噎。

丁太太:“你都要中考了,留下添什麽亂!快走,家裏用不上你!”

我乖巧地應答,用書包把臉埋起來,努力遮掩我的尷尬。最後由於礙事,我被丁太太踹上船。

張太太帶來的船不算大,可以勉強讓兩人並肩坐,船尾有位小哥拉動引擎操控方向。我和程嶸並排坐著,潮濕的褲子黏在腿上,膝蓋碰膝蓋。

“程嶸,你說,溫渺回來了嗎?”

程嶸轉頭問張太太:“表舅媽,能不能去溫渺家看看?”

我與張晚晴眼巴巴地盯著張太太,她挨個看一眼,神情不耐煩:“哪有那個閑工夫,開船!”

“媽——”張晚晴哀號一句。

張太太賞她一個白眼,跟大喘氣似的補充:“到前邊梧桐樹那兒右拐,進巷子。”

巷子裏就是溫渺家!

“張太太,謝謝您!”我真心實意地道謝。

很少能有這樣的體驗,在我有記憶以來白沙河一直都沉默地流淌,像是近現代詩裏讚頌的母親河,溫柔而沉默。它現在也是沉默的,沉默地用混濁的河水將河麵抬高,洪水沒過青草小樹,漫上街頭巷尾,朝著建築物並不好看的窗欞逼近。

溫渺家鐵門敞開,洪水坦****地從院子湧進他家一樓。刷著紅漆的門虛掩著,隱約看到溫渺把校服袖子擼到胳膊上,費力搬運浸泡在水裏的水果,摻著黃泥的水沒過他的腿彎。

“溫渺,跟我們走吧。晚上洪峰過境,洲上會被淹了的!”

“溫渺,你爸媽呢?”

比起我們家的熱火朝天,溫渺家安靜得不像話。他抱著一箱杧果,蹚水走兩步,把杧果放上台階,臉色帶著茫然:“他們一會兒就回來了。”語氣肯定,但神態並不確定。

張太太拿著長柄傘,戳開木門:“你走不走?”

在我聽來張太太並沒有不耐煩,但溫渺梗著脖子,下意識地激烈回應:“不走!”

“走吧,命重要還是錢重要?”張晚晴焦急。

“我……我得把水果搬上二樓。”溫渺口氣緩和下來,但自己定下了主意,“不搬上去,這點水果就得泡水了。”

我知道他沒得選,但我更怕他對這次來勢洶洶的洪水一無所知:“氣象台說晚上七點就會下暴雨,你留在這兒很危險!”

溫渺笑了笑,說:“天氣預報什麽時候準過?”

“那還有……”

“不礙事的。”溫渺看看那壘成堆的水果箱,帶著少年式的英雄豪邁,“我們家就我在,不是我搬,誰搬?”

程嶸開口說了進來之後的第一句話:“我搬。”

我趕緊響應:“我也可以!”

“我……”張晚晴看著張太太沒敢說。

溫渺愣愣的,勾著嘴角別過頭,抬手擦擦臉上若有若無的汗,半晌說:“都滾吧,多大點事,非要給我添亂。瞧見我那大輪胎沒?我弄完扛著它,遊到橋邊就好了。”

“那……”我們也可以啊。

溫渺說:“我不想扛著它的時候還扛著你們。”

“你們準備廢話到什麽時候,又開始下雨了!”張太太忍無可忍開口搶白,“那小孩——”

我以為張太太要罵人,她卻說:“記下號碼!”她報完又跟開船的小哥重複一遍,“沒錯吧?”

張太太說:“這情況你爹媽說不準連橋都下不來,武警會在橋上攔人。不管你拯救完你們家水果是幾點,看見武警叫武警,沒看見就打這個電話,他會來接你。”

那時天上一道電光閃過,我不是覺得張太太會被雷劈,而是突發奇想覺得那個陰雨天裏的張太太也許不是張太太,因為她好像帶著聖光。

那晚,我住在程嶸家市區的複式樓裏。夜裏兩點時,程爺爺撐不住了,剩下我和程嶸巴巴守著電視機。地方台直播鏡頭裏是漆黑的夜、被拍攝燈照亮的洶湧河流、兩岸加高的沙包和疲勞的武警戰士。

白沙洲上早已停了電,它靜默地浮在水麵上,像一頭巨大的鯨魚,仿佛隨時會沉入河裏。所有人焦急而忐忑,我們都在等著洪峰平穩過境。

第二天早上,我被程嶸拍醒,提醒我說:“該去上學了。”

我睜眼,電視機裏無聲播報新聞:洪峰平穩過境,天會放晴,洪水會慢慢退去……

那是我們第一次麵對凶狠的白沙河,那之後一切恢複平靜,仿佛隻是我們少年生活中一絲微不足道的波瀾。生命在自然力量麵前如此渺小,有人還沒來得及長大,就永遠不老,而我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就經曆了中考。

中考期間我一直待在程嶸家。

洪水來勢洶洶,退去也需要時間,加上大災之後的防疫,丁太太一度想讓我借住在她閨蜜家。丁太太拿著行李包來學校找我,讓程嶸勸了勸,立馬改了主意,讓我提著行李跟程嶸回家。

“程嶸當時說服我媽的樣子,隻能用四個字形容——”我舉著手指頭跟溫渺複述當天發生的事,溫渺倚在程嶸家的真皮沙發靠墊上,有點拘束:“他們家……”

“程爺爺出去下棋啦,家裏就我和程嶸!”

溫渺徹底放鬆,癱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這棟複式樓,嘴皮子耍賤道:“丁小澄,你可是跟校草‘同居’過的第一人。”

一罐可樂橫飛向溫渺的臉,還冒著冷氣,他猝不及防被砸了一臉冰涼。

“哎——”

程嶸端著半邊西瓜,眼神冷冷,問:“你怎麽還不去訓練?”

“哎,怎麽了,嫌我礙事了?”

西瓜被程嶸擱在茶幾上,我立馬從沙發上滑下來,跪坐在地毯上,毫無姿態可言地吃了起來,邊吃邊關心溫渺:“對啊,你們訓練不是連過年都沒幾天休息嗎?都中考完了,怎麽還不見你去訓練?”

“哧”一聲,溫渺拉開可樂拉環,嗔怪道:“我好心好意來接你回家,來給你當‘挑山工’,你怎麽一點不記我的好?一會兒行李你自己扛!”

我扔了勺子,一臉諂媚地討好有車一族,還沒開口,程嶸臉臭臭地打斷:“我送你回去。”

“真的?”我在長白軟毛的地毯上跪坐起,湊到程嶸跟前,“你也回洲上嗎?”

中考的第二天,據我媽說洪水已經退到公路邊了,隻是到處是洪水卷來的黃泥,需要清掃,房屋被大雨浸泡太久,也需要檢查修葺。但程爺爺反倒吩咐人把大房子裏的東西拿來,像是要在複式樓常住的模樣。

“不回。”程嶸盤腿坐在茶幾旁,眼睛垂著不肯跟我對視,“爺爺有挺多戰友住這個小區,他可能想多住幾天吧,也可能……”

溫渺十分欠揍地嗤笑:“那你還送來送去?不嫌累得慌?”

“不回去啊……”說不好是怎樣,我心裏有種悵然若失。以前的寒暑假,張晚晴和溫渺都會離開一段時間,或者去訓練、學琴,或者回老家,隻有程嶸哪兒也不去,跟我在洲上找樂子。

“那沒人跟我玩了啊!”我拉住程嶸的衣袖,短袖被我扯變形,“你跟爺爺商量商量,回去住唄?要不,你自己回家住,每天上我們家吃飯也行……”

溫渺一臉不甘心地拿腳捅我:“我難道沒跟你玩嗎?我還陪你來拿行李!”

“放屁,你難道不是想來看看程嶸家嗎?”

一言不合,兩相開打,我倒在程嶸身邊,拿腳踢溫渺,情況一度混亂,就在這時候,“啪嗒”一聲,複式樓的雙開防盜門開了——從外往裏打開。

“程爺爺……”

進來的是一對中年男女,男人西裝革履,女人穿著套裙,臂彎裏挎著愛馬仕寶貝。兩人開門進來時有些驚訝,仿佛沒料到屋裏有人。

我們仨也愣住了,沒料到開門進來的是不認識的人。

“你們……”女人率先開口,似乎對我們的存在感到困擾。

我迅速調整姿勢站起來,試探著問:“你們是程家叔叔阿姨嗎?我們是程嶸的同學,也是他在白沙洲上的鄰居。”

溫渺也跟著站起來,可樂罐被他捏了捏,不知道該放下還是繼續端著。

女人怔了怔,捋一下頭發,開口道:“啊,這樣……”然後又沒了下文。

程嶸呆呆站著。中年男人眉宇間透著不悅,他們沒有開口趕人,卻也沒有表現出和善。

空氣一度凝滯,最後我率先提出離開,拉著溫渺帶著行李出了防盜門。

剛進了電梯,溫渺就開始抱怨:“什麽玩意兒,都不拿正眼看人的!”

雖然程先生程太太沒說幾句話,但我完全明白溫渺的感受,程先生程太太骨子裏有一種優越感,開口說的那幾句話裏都帶著一種盛氣淩人的感覺。

“算啦,我們跟程嶸做朋友,又不是跟他爸媽。”我勸溫渺,順手按下電梯按鈕。

“我算知道程嶸身上那股子冷傲是哪兒來的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喂!程嶸又沒得罪你!”

溫渺悻悻閉嘴。

“說起來,他們怎麽回來了?他們不是連過年都很少回來嗎?”

程先生和程太太說起來也是白沙洲的住戶,白沙洲的大房子就像是程爺爺的養老專屬,從我出生起就很少見過兩人踏足白沙洲,更少回星城。

我想起程嶸之前收到的信息,幽幽歎氣:“他們說要回來陪程嶸中考呢。”

“中考?”溫渺誇張地吸氣,“這可趕巧了,剛考完就回來了。是誠心陪考嗎?”

在白沙洲經曆特大洪災之前,我媽連電視劇都不看了,裝模作樣抱本《知音》陪我學習;張太太每天車接車送,就為了讓張晚晴路上背背單詞……每位家長都嚴陣以待,除了像故事背景人物一樣的程先生程太太。

“可能是……”我想了想程嶸逆天的成績,“程嶸太讓人放心了吧。”

溫渺的老式單車放上我的行李就已經搖搖晃晃了,我沒敢坐,拿著中考後獎勵的國產智能機給自己掃了一輛共享單車。

從複式樓小區沿著江畔並肩騎行,一陣低沉的轟鳴聲逼近,我和溫渺趕緊讓出道路。

後方來車非但沒有快速超越,反而嚇唬我們似的,加大引擎轟鳴。

煩得不行了,我扭頭罵人:“要超車趕緊超,這麽大空間,嚇唬誰呀?”

那人把頭盔上的擋風護目鏡往上一推,叫我看清了真麵目——龔嘉禾。

龔嘉禾眼睛充血似的盯著溫渺,把他的電動車騎成小朋友的電動摩托,瞎咧咧地說:“路你們家的?我想怎麽騎就怎麽騎,關你屁事?騎個破單車,一副窮酸樣,也不知道哪裏好……”

他嘀嘀咕咕刻意嚷嚷給溫渺聽。

我刹車停下,把龔嘉禾嚇得夠嗆,趕緊轉向刹車,避免撞上。

“突然刹車幹什麽?你神經病——”

“你才神經病!”我單腳撐地,撐著單車中的寶馬,毫不留情地抨擊,“有錢才叫好嗎?溫渺長得比你好,跑得比你快,能寫能唱能進省隊……我告訴你,你渾身上下就一點比他好。”

龔嘉禾趴在電動車上,二傻子似的接話:“什麽?”

“自我感覺比他好!”

溫渺就停在不遠處,粲然一笑,那個長相,放選秀節目裏就是“C位”出道的料。把龔嘉禾氣得臉上紅了又白,想了半天隻吐出一句攻擊力不夠的髒話,讓人感覺詞匯量相當貧乏。

“哈哈哈,龔嘉禾,你連罵人都不會嗎?”

龔嘉禾惱了:“得意什麽?明明早就知道名單上沒有你,還拿省隊吹什麽牛?”

龔嘉禾來得快去得也快,等車子引擎聲消失,我才反應過來他剛剛說了什麽。

我大腦短路,怔怔地問:“渺渺,他說你知道省隊名單上沒有你?”

溫渺低著頭,沉默不語。

我們單方麵跟命運約好的光明未來,並沒有如期到來。

“我聽不懂,所以是他們家把你擠下去了?”

張晚晴仿佛看不出溫渺不想回答似的,喋喋不休地追問。

事情嚴峻,哪怕知道程先生程太太難得回家,等弄清了前因後果,我還是把程嶸召喚來溫渺家,開緊急會議。

溫家小院裏堆著廢棄的水果紙箱,洪水退去後的黃泥也沒有好好清洗,這個家庭並沒有清理居住地環境的時間和閑心。

張晚晴站在黃泥波及不到的凳子上,氣勢洶洶地詰問:“上次那個省隊的教練呢?他不是很看好你,他不是領導嗎?”

丁先生有時候會跟丁太太叨叨,說領導也分大小,領導的上頭還有領導,每個領導都有各自的想法,左右為難的都是小兵小卒。我拉拉張晚晴,要她別這樣激動:“領導當時說那句話肯定是對渺渺有好感的,渺渺,你之後有沒有再遇上他?”

“嗯,遇見過。”

“他怎麽說?”

溫渺跨坐在老式單車的後座上,無意義地**腿:“怎麽說?抱歉的話倒是說了些,但那又有什麽用,還不是……”

“把你擠下去的人是誰?跟他比一場。”

我轉頭看向程嶸,程嶸嘴唇動了動,吐出的話讓人熱血沸騰:“競技體育不是第一就是輸,跟他比一場,你贏了,就能讓人看清你的價值。”

我說:“好主意!贏了能拿回位置,輸了也能明白為什麽輸。溫渺,你去找找那位領導,就說要比一場!”

溫渺目光飄忽,嘴裏沒個準信。

“轟”一聲,鐵門被撞開了。

三輪車擠進來,隨車子進入小院的,是溫叔的咒罵。是我聽不太懂的方言,粗俗又凶狠。

“爸——你怎麽了?”

溫叔手肘上擦破了皮,血珠往外沁,半邊身子髒髒的,看著像是翻過車。他跳下車,對著迎過來的溫渺就是一腳:“小畜生,叫你去幫忙不去,害老子車都翻了……”

我蒙了,溫渺默默忍受,程嶸眉頭皺起,張晚晴驚愕後,叫嚷:“你怎麽能打他呢?你摔倒又不是溫渺的錯!”

溫叔說:“老子打他怎麽了,老子生的,老子想打就打!”

“你——”

溫渺把氣得跳腳的張晚晴攔住,求助似的看我,說:“你們先回去吧。”

那一眼看得我心裏發慌,強行拉扯著張晚晴,拽著程嶸離開。剛跨出鐵門,身後就傳來溫叔罵罵咧咧的聲音。

張晚晴問:“為什麽要出來?”

我說:“溫渺不想讓我們看見的。”

他已經夠不體麵了,不想自己全無尊嚴。

“我媽說,溫渺家最近太倒黴了。”我把聽來的小道消息說出來:被溫渺搶救出來的水果一直堆在樓梯口,有天倒了七八箱,在洪水裏泡了一天才被發現;兩輛三輪車中的一輛被城管沒收了;再然後就是溫渺沒進省隊……

窮人光是生存就已經耗費掉全部心力了,哪還有什麽氣力去維持體麵?

張晚晴擰著眉,要發表什麽高見。鐵門內“哐當”一陣響動,溫渺悲憤地嚷:“什麽都怪我?不就是因為我沒進省隊,拿不了工資嗎?我去找那個人比一場總行了吧?”

廢物、畜生、吃幹飯的……溫叔的叫罵聲一直沒停,程嶸看著我,張嘴想問我問題,但被我別頭躲過。我因此沒有注意到程嶸越來越糟的臉色,在“嘭”一聲響動後,程嶸轉身抬腳踹開鐵門。

“程嶸——”

我急忙拉扯程嶸,卻一眼看到被溫叔踹倒在地的溫渺。那不是溫渺,溫渺搞田徑的,身量高大,怎麽會被人踹到地上這樣狼狽?

溫渺看到我和張晚晴,別過頭,不跟我們對視。

溫叔喘著粗氣,表情局促又難堪:“要你們管什麽閑事,出去!”

“你把溫渺當什麽了?本金都不肯出,就要求高回報?你這買賣可真劃算,把孩子生下來,喂口飯,剩下的都是孩子回報你……你把他當兒子還是當生財工具?”

“程嶸,你別說了——”

我知道哪怕真相如此,捅破那層窗戶紙,也隻會叫人惱羞成怒。

果不其然,溫叔如頭暴躁的犯了瘋牛病的老牛,齜牙紅眼,罵罵咧咧,卻始終沒有實質動作。

“小兔崽子,快滾,不然我抽死你!”

程嶸冷漠地看著他,沒有輕蔑,隻說事實:“你敢嗎?你連菜市場的小混混也不敢得罪,也就能對著自己兒子逞能,你就是窩裏——”

“閉嘴!”溫渺暴跳如雷,從地上爬起來。

“閉嘴——你閉嘴!我爸是什麽人,我們家怎樣,你管不著!你滾——”

程嶸和我都明白了,溫渺說的閉嘴不是衝他爹,而是衝程嶸。

溫渺跳起來推搡著把我們趕出去。退到門口,張晚晴醒悟過來似的,嚷嚷:“溫渺你發什麽瘋?程嶸都是為你著想,他說你爸說錯了嗎?”

“哐”一聲鐵門關上,溫渺從裏把門鎖了,對張晚晴的抱怨充耳不聞。

“程嶸……”我小心翼翼地戳他。

他一直垂著頭,再抬頭時眼睛有點紅,訥訥地問我:“丁小澄,我做錯了嗎?”

張晚晴嚷嚷著說當然沒錯,我卻一直不接話茬。

溫渺有時候會覺得張晚晴、程嶸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從沒附和過這個觀點,但我心裏清楚,事實如此。

張晚晴總說自己是小公主,而程嶸呢?他在我心裏是個不諳世事的小王子,或許也有被他洞悉的真相,可他不一定能明白真相之所以如此的原因。

他們都理所當然地覺得錢能解決的問題不算問題;他們不會知道自卑的人,連接受別人的善意都覺得沒了自尊。

“丁小澄……”

我歎息似的回應:“錯了。”

“這次不要我報成績了吧?”老李站在講台上,露出大戰之後的輕鬆姿態,拿著一遝藍色冊子衝我們揮了揮,那是初中畢業證。

我跟著笑笑,拖長尾音跟大家一起回答:“不要——”

“填報誌願的事情不要我多講,你們爸媽會給你們弄好。等會兒畢業證發完了就去操場拍畢業照,我叫到名字的一個個上來拿……”

“程小嶸,吃不吃橙子?”

處理得幹幹淨淨的橙子被我小心翼翼地推過去,程嶸看我一眼,突然抓著我的手腕往腮邊送,張嘴要咬我。

“你幹嗎——”我趕緊把手抽回來,橙子掉在他幹淨的白T恤上,留下三兩點黃色印記,“哎,你不吃就不吃,幹嗎咬我?”

程嶸幽幽盯著我,說冷笑話:“你不是給我吃‘橙子’嗎?”

橙子是我媽對我的愛稱,絕大多數時候,她對我稱不上愛,隻會咬牙切齒全名全姓地喊丁小澄,因此這樣叫我的人著實不多。

我不說話,他忽然變了態度,委委屈屈地問:“丁小澄,我到底哪兒說錯了?”

那天他在溫渺家鬧了一場,下了溫叔的臉,又讓溫渺下不來台,我當時愣怔著說出一句實話。之後再怎麽轉移話題都沒用,他非要跟我掰扯個是非對錯。

我捏起掉在他衣服上的橙子,準備起身去丟掉,含糊著說:“沒說錯,就是……”

講台上有人突然念了我名字,我抬頭一看是周安妮。老李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教室,讓周安妮代發畢業證。

周安妮隨意地把我的畢業證丟過來,正好掉在第一排人的課桌上。我走過去時對方正好翻開我畢業證看,驚歎於我突飛猛進的成績:“丁小澄可以啊!可惜中考不會進行排名,不然你估計是年級前十了吧?”

我謙虛地說哪裏哪裏,眼尖瞥到周安妮抽了抽嘴角,她說:“程嶸。”

“給我吧,我順路帶過去。”我朝周安妮伸手。

周安妮自上而下看著我,畢業證被她捏在手裏,不說給,也不說不給。

還是那位女同學,突然站起身子,一把將畢業證抽過來,翻開一看,嚇得吸氣:“媽耶,程嶸也太厲害了吧?你們白沙洲有不聰明的孩子嗎?你這樣,程嶸這樣,張晚晴還是藝考專業第一……”

周安妮說:“溫渺不就很蠢嗎?數學都沒及格過!”

我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溫渺明明是體育特長生,他靠速度吃飯!”

“是嗎?”周安妮一聲輕笑,倚在講台上,手指敲敲講台,提高分貝說,“可我怎麽聽說,省隊的納新名單上沒有溫渺啊。”

周安妮朝著溫渺的方向高聲喊:“溫渺,你到底進沒進省隊啊?”

教室原本吵吵嚷嚷,突然一個八卦把所有人都鎮住。

我事後才了解到,周安妮曾把舞伴人選轉換成溫渺,但溫渺記仇,拒絕時說:“找我當舞伴?不好吧?萬一血吸蟲還能通過肢體接觸傳染呢?”

當時溫渺剛被爆出會進省隊的消息,風頭太盛,氣焰囂張;如今他像個痞子那樣靠著椅背,用沉默抵禦周安妮的諷刺攻擊。

“沒進?真的假的?”

“沒進省隊的話,溫渺的成績應該上不了好高中吧?”

“什麽好高中,上職高都難!”

議論聲嗡嗡,我轉動僵硬的脖子,力圖尋出一線生機。

周安妮得意於她製造出來的輿論風暴,語氣慵懶地再度把水攪渾:“哎,那個誰,你之前不是還邀請溫渺當舞伴嗎?他要是答應了,你可就得跟一個職高新生跳畢業舞了……”

那女生趕緊澄清:“我才不要呢!誰要跟一個職高學生……”

我張嘴,和張晚晴同時喊出來:“你閉嘴!”

周安妮活像個反派:“喲,職高生人氣還挺高,竟然有人爭著要。丁小澄,你要跟張晚晴搶?溫渺,兩位女嘉賓都站在這兒了,你倒是快選啊!”

張晚晴坐在講台右邊,此時站起來,和我正好在講台的一左一右。

溫渺說:“滾。”

周安妮跳腳,嚷嚷:“你以為你還有得選嗎?進不了省隊,成不了職業運動員,你就隻能去職高!職高裏都是抽煙、打架、打遊戲的,混得好也就是學一門技術,將來去當廚子、洗頭小弟!”

張晚晴拍桌子開口:“我還就樂意跟廚子、洗頭小弟跳畢業舞,怎麽了?”

我心想小姐姐酷斃了,她轉頭就跟溫渺說:“溫渺,我能不能請你跟我跳畢業舞?”

“哇——”

吆喝聲、拍桌子聲各種聲音響起,突然沸騰了教室這鍋水。我興奮起來,跟著嚷嚷:“我也想,溫渺,我也想——”

剝好的另一半橙子塞我嘴裏,程嶸突然出現,掐住我的手腕:“丁小澄,你再亂說話我就吃橙子了。”

“唔……”我咬橙不語。

楊超看熱鬧不嫌事大,拍著桌子打出節奏,帶著其他人一起喊:“溫渺,I do(我願意);溫渺,I do;溫渺……”

程嶸拉著我回座位,我咬著橙子,把甜甜的果汁咽下去。回頭時看見張晚晴笑得恣意又甜蜜,我想這故事是個好結局。

可溫渺說:“不能。”

——我能不能?

——不能。

我反手拽住程嶸,生生把他拉停,扭頭看溫渺。

溫渺怕大家沒聽清似的,又說了一遍:“不能。”

“為什麽啊?”楊超代大家問出心聲,“你一個職高新生,跟白沙洲白富美、藝考第一跳畢業舞,是我就該美死了,你為什麽……”

溫渺冷笑:“白沙洲白富美?嗬,不稀罕。”

“溫渺——”這是憤怒與背叛交織的張晚晴。

“哈哈哈!”這是如願以償的周安妮。

“溫渺,你大爺的——”這是突然登場揮拳相向的龔嘉禾。

那天在我記憶裏混亂得快要失真。我後來問程嶸,溫渺真的說過這句話嗎?我也問過周安妮,為什麽一定要充當我們人生裏的反派配角?

程嶸沒回答我。周安妮說在她的劇本裏她是主角,我們才是搶走她關注度、不順她意的討人厭的配角。

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天有個傻姑娘,捧出一顆真心,然後被人吧唧一下砸地上。

溫渺不要的,有人摔地上也要接著。

據說龔嘉禾原本是來通知我們下去拍畢業照的,他從聽到“能不能”開始僵立在門口,到“不稀罕”時開始衝出來揍人。

我們把人分開,程嶸推開龔嘉禾,我按著溫渺。

張晚晴一步步走過來,哭得特別有影評家說的層次感。她搖搖頭,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淚水順著臉頰流下。她說:“龔嘉禾,你再問我一次。”

問什麽?問May I have a chance to dance with you。

我分明感覺到溫渺渾身一顫。

我問程嶸:“是否隻有少年時代才會做令自己後悔的事?還是我們整個人生都在不斷重複著後悔的事?”

程嶸說:“丁小澄,你隻要不對我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