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沒資格一起

氣溫持續升高,我們在東雅中學就讀的第三年也沒盼來入學時校方承諾的“裝空調”。

沒雨,天氣悶熱得很,吊扇攪動著悶熱的氣流,發出令人煩悶的聲音,一整節自習課,沒誰靜得下心。突然,吊扇的嗡鳴聲增大了幾倍,有好事者往窗外看了一眼,立刻驚呼:“看,八爪魚!”

“啪嗒”一聲,誰把窗推開了。

“懂不懂?懂不懂?明明是航模!”所有人轉過腦袋看熱鬧。

我趴在桌子上,再一次歎氣。上一次和解失敗,老李徹底沒耐心等待了,就座位的問題發出強製性命令,現在我和程嶸成了同桌,而鬧得天崩地裂的張晚晴和溫渺各自單著。

程嶸把座位搬到我旁邊時,周安妮斜著身子衝我發出無數眼神攻擊,冷哼一聲接著一聲,害我差點沒問她是不是鼻炎犯了。

刺激周安妮的大好機會也被我放棄了,我心裏有事,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

“唉……”

程校草抱著一本英文書,擼貓似的摸我的頭:“你怎麽總有那麽多操心事?”

“你難道一點兒不擔心……”

“哐”一聲,懸浮在窗外的航模忽地跟玻璃窗來了個猛烈接觸。

真把我嚇一跳,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我往窗外看,好家夥,懸浮的航模上綁著一塊小橫幅,橫幅末端吊著一朵向日葵,橫幅上中英文交錯。我定睛一看:“天哪——”

“張晚晴,上麵寫著你名字!”

前邊的楊超吼著粗嗓子公布消息,沒人守堂的自習課忽然像水濺油鍋,炸得劈啪作響。

正鬧得沸沸揚揚時,張晚晴撐著講台邊站起來,傲氣回複:“楊超,你閉嘴吧!”

楊超被罵了一句反而更起勁了:“讓我看看上麵寫著啥——張晚晴,May I?”

“是舞伴邀約!”

有八卦的女生趴在窗邊往下看,認清始作俑者之後,轉頭大喊:“張晚晴,龔嘉禾說‘May I dance with you?’”

“喲謔——”

拍桌子的、瞎喊叫的,鬧個不停。

出動航模來做這事,在場的各位有羨慕也有不忿的。我一眼掃過去,隻有溫渺盯著自己的課桌,手攥成拳頭。

張晚晴甩著波浪卷的馬尾從溫渺身邊走過,眼睛長在腦門兒上似的,還學著犯鼻炎的周安妮冷哼。

“快看——”我揪著程嶸的衣袖大呼小叫,期待接下來的場景,以為會有什麽大事發生。

然而,溫渺就這樣放任張晚晴離開,什麽也沒發生。

“真沒勁……”我撇嘴,轉身靠著桌子,看張晚晴接下來的動作,問程嶸,“你說張晚晴會同意嗎?”

程嶸表情欠揍,一副懶得搭理的模樣。

張晚晴研究了小橫幅一會兒,也不搭理樓下喊叫的龔嘉禾,拿著不知從哪裏找出來的油性筆,打開窗戶,揪著那朵向日葵,在小橫幅上寫下倆字——待定。

我托著下巴感歎:“哇,好——”

“怎麽,你羨慕?”

冷不丁被程嶸問起,我看他,他卻還看著英文書。程嶸轉頭看我,還是百忙之中抽空看的一眼。

“好老套。”我撇嘴,“十部偶像劇九部這樣演啦,龔嘉禾真是一點新意都沒有。”

“話不是這麽說的,龔嘉禾沒新意,但是家裏有財力啊!”楊超轉過來加入談話。

“血吸蟲”事件之後楊超單方麵跟我和好了,我並沒有同意。但是他似乎天生少根筋,很多時候他不是故意搞事情,隻是忍不住湊熱鬧,忍不住嘩眾取寵。

“喂,朋友,張晚晴看起來像是會稀罕他們家錢的樣子嗎?”

程嶸合上書,輕而易舉地從楊超那兒奪走我的注意力,他問:“那你喜歡什麽樣的?”

“那當然是……”我語氣矯揉造作,臉上的嬌羞幾乎滿分,被程嶸眼睛一瞥,我立馬收斂戲精姿態,乖巧坐好,“那當然是有心就好。不過……江邊寫字樓那麽多,要是有一棟為我亮燈的話,我會超開心的!”

星城大小算是個造星城,曾經有位“小愛豆”來星城時,他的粉絲團傾盡心力為他買了一座樓的戶外廣告。這個行為被我稱為“亮燈”。

楊超插嘴:“小姐姐,你這不是向錢看齊,你這是向花錢如流水看齊!”

我一巴掌把楊超扇回去,附贈一句:“少女情懷總是春,沒聽過嗎?”

“丁小澄!”

“嗯?”我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程嶸,他下巴朝著另一個方向點了點,成功讓我乖乖跟著看過去。

不妙!

張晚晴殺氣騰騰地杵在溫渺的課桌前,拿著那朵從航模上揪下來的向日葵點著溫渺的課桌。在她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語之前,我騰地站起來,喊:“張晚晴——”

張晚晴應聲轉頭,而我卻沒了下句台詞。

“幹嗎?”她問。

“這個……”我還沒想好借口,幸好開完班主任會議的老李及時出現,救我一命,我正氣凜然地回答,“老師來了。”

老李走上講台,開口說的第一句就是問責:“怎麽物理課代表站著維持紀律,班長卻坐著不動?”

身為班長的周安妮轉頭瞪我,眼裏有殺氣!

老李你誤會了,我……算了,我跟周安妮的恩怨不差這一星半點。

老李照例念叨中考在即,抓緊複習,照例旁敲側擊讓大家中考誌願都填東雅。苦口婆心地念叨半晌,他的話鋒才由苦轉甜:“我們班除了年級第一程嶸,又多了兩個出風頭的人物呀!”

老李的褶子臉笑成**,還讓人猜是怎麽回事。

大家配合他演戲裝猜不中,讓他高興半天,他才公布好消息:“藝術班考核成績出來了,我們班有同學考了專業第一啊!”

近兩年星城越來越跟得上時代潮流,東雅高中部設立藝術班,還模仿各藝術高校藝考一樣建立初升高藝術班考核。老李說的藝術班考核,周安妮和張晚晴都參加了,此時提起,不用想我也知道是說她們倆。

班裏的議論聲如幾千隻蒼蠅同時振動翅膀。有人按捺不住了,高聲問:“是誰?周安妮還是張晚晴?”

周安妮又神氣起來,約莫是把背背佳拉到極致,背挺得筆直。

老李道:“安妮?安妮成績也不錯,不過專業第一是張晚晴!”

嗨,老李這大喘氣!

“噗……”我揪著程嶸的胳膊,把臉埋在他衣袖裏,遮住得意忘形的笑容,“周安妮得被老李氣死。哈哈哈,你瞧見沒有,跟奧斯卡最佳女演員頒獎一樣,老李說她名字時,她都快站起來致謝了!”

程嶸點著我的鼻子說:“調皮。”

我怔住,不知道笑了。

“李哥!李帥哥,另一個出風頭的人是誰?是不是溫渺進省隊了?”

教室裏安靜兩秒,立刻爆出巨大哄鬧。因為溫渺是田徑隊隊員,連帶著全班人對奧運會田徑比賽的關注都多了起來。那時我就做過這種夢,無限憧憬地說:“溫渺,有生之年,你一定得讓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你!”

溫渺對我這個夢想嗤之以鼻,說:“出息,你就不能去現場看嗎?”

這時宣布溫渺進省隊,大家都有股與有榮焉的興奮。

然而,溫渺相當淡定,支著椅背解釋:“教練隻提了一句,具體進沒進還得等名單。”

我轉頭跟程嶸求證,還沒開口問程嶸就替我解答了:“他說的那個教練是省隊的領導。”

言下之意就是那位教練說話很管用了?

我喜滋滋地給程嶸拋媚眼,捂著心口說:“程卿,你可真是朕的小蛔蟲!”

典型處女座的代表人物程嶸,聞言臉色一變,擰著眉說:“丁小澄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

“丁小澄——”老李叫道。

人倒黴的時候,連點名都會被人點兩次。

“在!”

老李站在台上,痛心疾首。在我以為大事不妙之時,他倏地笑了,就像寒冬臘月盛開的老**,他循循善誘:“小澄啊,你看大家都是白沙洲出來的孩子,怎麽就你……”說完,他還歎氣,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

我相當不服氣地說:“我怎麽啦?我難道不是全年級最了不起的物理課代表嗎?我‘老板’很牛的!”

主職物理老師兼職班主任的老李瞬間失笑。

程嶸的表情難得一見地跟所有人同步了,都是一副要吐的模樣。誰叫我戲精本色,拍馬屁無敵呢?

但也有我這樣的“無敵”搞不定的時候。

放學之後,溫渺走出破除寒冰第一步,正準備跟張晚晴搭訕時,龔嘉禾突然出現了。

人民幣玩家一出場就帶著他的電動車搶奪目光無數,再加上一張求而不得的《三體》舞台劇入場券,張晚晴瞬間把溫渺忘到天邊。

張晚晴並沒有占人便宜的想法,問:“多少錢,我給你。”

龔嘉禾沒要錢,而是邀請張晚晴上了他的電動車後座。張晚晴猶猶豫豫,最終還是坐上了後座。

“張晚晴——”溫渺隻來得及喊她名字。

張晚晴像是才看到溫渺一般,說:“舞台劇七點就要入場,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一陣轟鳴,龔嘉禾載著張晚晴揚長而去,留給我一輛粉色單車和急需安慰的溫渺。

“別想了。”我拍著溫渺的肩膀安慰他,“路口有交警,他們很快就會被抓的。”

溫渺瞪大眼睛,仿佛見鬼。

我說:“開玩笑嘛。不過你現在才知道後悔,當初怎麽不知道住嘴?”

本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我媽,丁太太,常說相罵無好言,越是了解,越是熟悉,在氣頭上越要控製情緒,因為出口必傷。

溫渺悶聲不語,臉上的懊悔不是作假。

我有心想問他,為什麽之前張晚晴旁敲側擊那麽多次,他卻始終沒有一句準話。可看他沉悶的狀態,我也不好再提了,隨手掏出一條巧克力遞給他:“聽說吃巧克力能讓人開心,你試試?”

溫渺咬下一口,程嶸從辦公樓出來,一眼就看到了我倆。

“程嶸,出來了?是跟你說升高中部的事嗎……怎麽了,看著我們幹嗎……”話說到一半時,我聲音停了,循著程嶸的視線看向溫渺的手。

手?巧克力?

巧克力!

我哆哆嗦嗦地搶奪巧克力:“那什麽,渺渺,這巧克力過期了,我換個別的給你……”

溫渺手一揚就躲開了,還看了看包裝,道:“還差半年呢。”

巧克力上還有溫渺的牙印,要是溫渺拿了奧運冠軍,我倒是能把這玩意兒拿出來炫耀,但現在……我滿腦子都是上次陪程嶸去見心理醫生時,心理醫生說的話:他有極嚴格的心理舒適安全標準。

也就是說,我把程嶸給我的東西轉手送給了溫渺,可能導致……

“這是我給你的東西。”程嶸表情冷漠,目光鎖定我。

他什麽時候走到我跟前的?看他這樣子,我莫名心慌!

“給丁小澄的?怎麽沒見著給我吃點,你也太偏心了吧……”溫渺嘟囔著。

巧克力是不是能讓人開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下一秒溫渺就不開心了。因為程嶸伸手從溫渺手裏奪走巧克力,兩步跨到垃圾桶旁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我給你的東西你不要,那就丟掉。”

“咚”一聲,巧克力掉進空**的垃圾桶。

這一刻溫渺的臉,臭得像垃圾。

“你什麽意思?”溫渺冷靜得很,就是漲紅的耳朵不太冷靜。

我把人攔下,勸解道:“處女座嘛,理解一下,理解一下。”我給全天下處女座誠摯道歉,事有急緩,實屬無奈。

“一塊巧克力有多金貴,我還不配吃?”溫渺較真了。

我有時候認為溫渺和程嶸應該是親哥倆,都姓“強”,強脾氣上頭怎麽說也不聽。

溫渺的質問得不到回應,我左右為難,又顛顛地跑到程嶸跟前,試圖私下與他協商:“我知道那是你給我的……”

“那你還給他?”程嶸不肯降低音量,強著非要掰扯原因。

溫渺自嘲地說:“那看來我是真不配吃。”

多大事兒啊,至於嗎?我心裏腹誹,可麵前兩人表情嚴肅是真較上勁了。

“程嶸,我冒昧問你個事。”溫渺的語氣一點不像是冒昧的樣子,反而盛氣淩人,“在你心裏我算是你朋友嗎?”

這話我就不樂意聽了,打斷溫渺,說:“渺渺,大家都是發小,一起長大的,你這麽說就沒意思了!”

“要什麽意思?”溫渺眼睛裏邪火翻湧,聲音反倒平靜得不行,“你知道微信朋友圈‘共友可見’嗎?”

“不知道啊,我又沒有智能手機。”他說這話擺明了就是絕交前兆,即便知道我也不說知道!

溫渺漲紅著臉,像準備放大招時讀條被打斷那樣氣悶,一個好臉色沒給我,轉頭離開。

得,我又得罪一個。

“走不走?”

始作俑者程嶸在我把溫渺氣走之後又恢複了平靜,還催促起我來。

我應了一聲,翻身騎上單車。粉色單車順著長坡而下,通過十字路口和橋洞,上了通往白沙洲的小橋。

我知道溫渺的話是什麽意思,尤其是在跟陳醫生聊過之後。溫渺覺得他和程嶸的關係,僅僅是有那麽兩個共同好友而已。

溫渺比程嶸更早出現在我生命中,他能成為小團體成員,能與程嶸結交,都是因為我的“陰謀陷害”。

那年帶著我打彈珠、玩沙子的表哥跟著父母去了別的城市,我又無法加入表姐的橡皮筋隊伍,陷入孤立無援之時,溫渺出現了。一輛小三輪開進隔壁門前,小三輪上的木桶裏伸出一個腦袋,不需要別人喊,溫渺就自己跳下來,虎了吧唧地問我:“小矮子,你誰呀?”

我摔了甘蔗跟他打一架。那之後,溫渺成了我的第一個小弟,也是第一個帶頭造我反的小弟。

那時白沙洲的小孩都排擠程嶸,我卻因救了程嶸一命破了例。於是溫渺就開始了“清君側”行動,帶著我的“小弟們”造反,圍剿我。

白沙洲大路被綠蔭覆蓋,一群臭孩子追著我和程嶸,嘴裏還喊打喊殺。那場景給我大舅看見了,他回家學給我媽聽,還附帶了一串“哈哈哈”。

我媽認為那場曠日持久的“白沙洲戰役”爆發的原因是溫渺吃醋了——我跟程嶸玩,不跟他玩,他吃醋了。

我卻覺得是溫渺覬覦大哥之位已經很久了。於是我想出一個拖人下水的法子,騙溫渺吃了程嶸提供的進口零食,然後他成了另一個被“喊打喊殺”的對象。

溫渺被迫逃亡,嘴裏還嘟囔:“丁小澄,你陰險狡詐!”

我笑嘻嘻地讓程嶸把進口零食拿給他,忽悠說:“反正已經是叛徒了,不吃白不吃!”

當時的溫渺眼睛盯著零食,咽了咽口水,妥協了。

所以我想,是不是當初他們成為朋友的手段太不光彩,才導致今時今日這樣的狀況?

山地車和粉紅單車一前一後駛進程家別墅的側門,我把車靠邊放下,之後張晚晴會先來這兒取了單車再回家。

“丁小澄。”

“嗯?”

“我給你的東西,以後不準給別人,聽到沒有?”

我沒回答,他又重申:“聽見沒有?”

“你也太霸道了吧?東西不能給,以後是不是還不能跟他們玩?程小嶸你想霸占我呀?”我嘴裏跑火車,心裏想著要真是霸占,那叫什麽事?冷酷校草霸占我?想想還挺帶感的。

程嶸擰著眉頭逼我回答:“聽見……”

“聽見了,聽見了。”我支著腦袋,敷衍地回應,又忍不住問,“為什麽不能給?那是溫渺,又不是別人。”

“溫渺也不行,除你之外都是別人。”程嶸忽地語出驚人。

我訝然,怔怔地看著他。他眼裏沒一絲說笑的神色。

躊躇半天,我忸忸怩怩地開口:“可你的手機,遊戲機不是都隨他玩嗎?”

程嶸表情奇怪,仿佛我問了什麽莫名其妙的問題:“那是給你的,隻給你。”

好嘛,我的心髒又開始打鼓了。那是給我的,隻給我,意思是獨一份,丁小澄專享?顯然,程校草有一套我理解不了的道理。

“巧克力好吃嗎?”

“好吃。”

“喜歡嗎?”

我不明所以,點點頭。

“我猜對了。”程嶸心情甚好地笑笑,忽然吩咐我,“你等著。”

簇新的山地車被他摔到地上,他噌噌跑進屋子,過了一會兒捧著一個盒子出來,盒子被他強行塞我手裏。

“這是幹嗎?”我看著一大盒巧克力有些不明所以。

他卻鄭重地吩咐:“你明天帶去教室吃,記住……”

“不準給別人!”我替他把話補全,“好好的,買這麽多巧克力幹嗎?”

抹茶巧克力、黑鬆露巧克力,這一盒子大雜燴裏五花八門,光看包裝就知道不便宜。我在大腦裏搜尋半天關於巧克力的信息,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我試探著問:“是不是因為上禮拜我說費列羅最好吃,周安妮說我沒見過世麵,你才買的?”

“周安妮是誰啊?”他的語氣聽起來頗牛,有種睥睨天下的即視感。

這時誰要是灌我一碗中藥,我都會說:甜。

五月底的小團體也依舊是四分五裂的。周五中午,老李突然跑來通知放學,吩咐我們下午別來了。倒不是從此放假在家備考,是學校就初升高誌願填報問題召集家長開了個填報會議。

楊超為此憂心忡忡,他說他不知道該去哪裏好。

照我看來,他該擔心的是有哪所學校會要他。

站在白沙洲的馬路邊,張晚晴踩著單車打轉轉,她下午得去鋼琴老師家裏接受指導,因此隻是陪我回來而已。

她問:“你就一點兒不著急?”

我說:“我和你們一樣,升高中部呀!”

張晚晴哼哼唧唧地說:“誰一樣了?溫渺可不一樣。”

“他以後要進國家隊的,當然不一樣了。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我說著假大空的話,咬著張晚晴給我買的夢龍,她總用這個賄賂我,讓我幫她把車騎走。

“給我吧!”我問她要車。

這次她卻揮手拒絕了,臉上帶著某種興奮和羞澀:“不了,我自己騎車過去。”

我訝異地問:“龔嘉禾不來接你?”

張晚晴不知為什麽心情那樣好,蹬兩下,踩著單車遠去,聲音像風箏一樣飄高,高喊:“二進一晉級失敗,龔嘉禾out!”

行行行,你們玩音樂的跟我有代溝,神經兮兮!我撇嘴掉頭走向程家的別墅。

心理診療室的老師要去外地,打電話問程嶸能不能把時間改到今天下午。老師特別抱歉,說占用了我們的複習時間。其實我覺得,占得真好!

程家的別墅除了鐵柵欄大門,還有扇纏著爬山虎的小拱門,有那種經典拍照地的感覺。我也想過在門口擺幾個造型,但都被張晚晴嘲笑說戲多。

我叼著夢龍往裏衝,沒料到正好有人往外跑,“哐”一下撞個正著。我腦袋磕在木頭上,嗡鳴聲配著和弦,把我震蒙。

“沒事吧——”

我捂著腦袋,心說怎麽是溫渺的聲音?抬頭一看,可不就是溫渺站在我跟前嗎?

我憤憤地說:“你說呢?我都磕出腦震**了!”

“這麽嚴重?”溫渺立馬慌了,放下懷裏的吉他包,拉開拉鏈就開始檢查吉他,“你什麽腦袋?別把吉他磕壞了!”

什麽?我重要還是吉他重要?我恨不得衝上去給這吉他一腳。

溫渺見我氣勢洶洶,立馬解釋說:“吉他是程嶸的。”

“哦,那算了。”

溫渺的表情立馬變了:“你這德行……”他沒把話說完,確認吉他完好無損後,拉上拉鏈就準備走。

“哎,程嶸的吉他……你,你倆和好了?”我拉著他不讓走。

張晚晴總認為程嶸和溫渺有種默契,一種我倆並不懂的默契。一點小事,兩人鬧得天崩地裂,在我和張晚晴犯愁該怎麽辦的時候,兩人悄無聲息又湊一起打遊戲了。

溫渺含含糊糊地說:“我還有事,先走了。辦好了回頭請你吃夢龍。”

說起夢龍,我剛剛叼著的夢龍呢?

螞蟻聞風而至,盤踞在地上的夢龍周圍。我悲痛欲絕地看著離我而去的夢龍,我才吃了三口!

我暴跳如雷,打算找溫渺算賬:“溫渺——”

溫渺呢?聽見我的吼聲,他加快步伐跑了。

“丁小澄!”程嶸擰著眉站在小拱門裏,神色不滿。

“我的夢龍……”

潔癖大王程嶸說:“你一會兒把這塊地洗一洗。”

我不!

“我給你買哈根達斯。”

“好的!”

“走吧。”程嶸把單車推出來。

“王叔今天不送我們嗎?”白沙洲上的車不多,除了常見的五菱麵包車和三輪車,就隻有張晚晴家和程嶸家有車。

“爺爺去看老戰友,他送爺爺去了。”

“那走吧。”我跨坐上程嶸的車後座,還好他沒打算騎山地車。

程嶸擰眉,有點不滿地說:“你就不能坐得斯文一點嗎?”

我不解地看著他,再看看自己,有什麽問題嗎?不就是腿分開兩邊,跨坐嗎?

程嶸對著我指手畫腳,說:“並腿,坐一邊兒,就像張晚晴那樣。”

“噢——你說‘甜蜜蜜’那樣啊?”

我剛說完程嶸就咳嗽了,真是金貴的“小少爺”。

按照他的吩咐,我並腿在他車後座上坐好。他就是杞人憂天,還說怕我會掉下去,讓我抓他的衣擺。

“開什麽玩笑!就是把車子踩到最快,我跳下去,也能空中轉體三周半再落地,絕對安全著陸!”

程嶸專心騎車。

“你別不信啊,我試給你看……”

“坐好!老實點!”

哎喲喂,霸道校草恐嚇我,惹不起,惹不起。

隔了一會兒,我抓著程嶸的衣擺,叫他:“程嶸程嶸,你唱首歌。”

程嶸心情很好地回頭:“什麽歌?”

“就那首,周傑倫那首,那首叫什麽名來著?”

我和他同時開口,他唱:“載著你,就像載著……”

我唱:“快使用雙節棍,哼哼哈……”

程嶸說:“哈。”

他把頭扭過去,專心看路。

我心說,他這聲“哈”是什麽意思?嘲笑我?

就是在這時車子駛上小橋,小橋邊的建築裏傳來帶著混響的吉他聲,有人開口唱:“雲霞遮去半邊你,無聲無息入夢裏……藏不住的風光旖旎,那是你……”

我怔怔地開口:“是溫渺的新歌。”

我抓著程嶸的衣擺想叫他停車,他反而滑出一段距離,單腳撐地,回頭跟我說:“噓!”

我懂規矩地放低音量,問:“溫渺怎麽躲在這裏練琴啊?”

程嶸說:“他在等張晚晴。”

“啊?”

“他想唱給她聽。”

被開口跪的嗓音驚豔之後,我氣惱地問:“他說的有事就是單獨給張晚晴開個人演唱會?太不夠義氣了吧!”我擼起袖子,準備跳車搞事。

突然,我腰上多出一隻手,程嶸把我箍住,訓斥:“別搗亂了,他好不容易才有勇氣。”

“是……是想邀請張晚晴當舞伴嗎?”

“嗯。”

我愣了愣,忽地滿意了,說:“這個比龔嘉禾的遙控飛機有誠意多了。”

我們靠在單車上,聽橋洞裏傳來的少年歌聲。

程嶸問:“你覺得張晚晴會答應誰?”

龔嘉禾和溫渺,張晚晴會答應誰的邀請?我想了想,很是犯難:“遙控飛機沒意思,可是《三體》很難得啊。”

程嶸笑了,滿臉都是少年意氣,他把他和溫渺的“秘密”透露了出來,說:“那是因為你不知道這首歌名字叫‘晚晴’。”

我怔怔的,這首“新歌”原來不是沒有名字,溫渺隻是在等一個好時機公布,等一個機會唱給她聽。

把《晚晴》唱給張晚晴。

我滿心都被粉紅泡泡填充,說:“哇——”這真是個新套路。

程嶸還扶著我的腰,以一人之力撐著單車和我,保持兩者都不歪倒。他突然湊過來,我不自在地往後縮,人的眼睛捕獲畫麵時像素有多高?我怎麽覺得他眼睫毛也在顫?

程嶸問:“丁小澄,你知道邀請一個女孩當舞伴是什麽意思嗎?”

我沒說話。

他又說:“好像一直沒有正式說過,但丁小澄,May I have a chance to dance with you?(我能請你共舞嗎?)”

我一直認為程嶸這樣的人是有必殺技的。龔嘉禾需要出動遙控飛機,溫渺得要寫首歌,但程嶸,他隻要站在那兒看著你,都不需要開口,你就會點頭答應他的一切要求。

“這……”

“好像我這樣太沒新意了?”程嶸突然開口,扭轉我,讓我看河西的高樓大廈,他指著連成一片的萬達寫字樓說,“丁小澄你看那兒——”

我……我承認這一刻我心都哆嗦了。

我懷疑程嶸可能有個小本本,上麵記著一切我說過的胡話,隨時準備找機會完成。比如:整棟大樓為我亮燈,LED燈拚湊出我的名字,然後一行字從大樓上滑過……

“你開玩笑吧?”

程嶸笑得恣意,拿出手機點了點,舉在我眼前。

手機處於拍照模式,就在焦點對準萬達寫字樓的時候,屏幕閃了閃,大樓的LED燈亮了,“丁小澄”三個字出現在那棟寫字樓上。

程嶸為我做了這種事?

我哆嗦著,一不小心視線離開了手機屏幕。手機屏幕外的萬達寫字樓一片寂靜,別說燈了,隻有霾!

怎麽回事?那大樓根本沒亮啊!

我再看看手機,程嶸單手滑了一下屏幕,就像張晚晴自拍時切換濾鏡似的。屏幕裏,大樓上的字變了,變成滾動的“丁小澄,May I have a chance to dance with you”。

我一會兒看大樓,一會兒看手機屏幕,還不明白怎麽回事就是我蠢了!壓根沒亮燈,這就是一個像自拍APP表情功能的小道具。

“這是假的,你耍我——”

程嶸抓著我的手讓我把那些寫字樓拍下來,每一棟樓上麵都有我名字。

“當然是假的。這多便宜,寫個小程序就行。”他還樂,還給我介紹,“還可以想拍哪裏拍哪裏,還能把字給改了,並且絕對看不出是假的。”

真的假的?我搶了他的手機,把文字改成:恭賀程校草少年禿頂。

我記仇,始終記得他說看我頭頂像是已經禿了。我偷偷摸摸拍下照片,突然想起手機是他的,他想刪就能刪,瞬間又覺得沒勁兒了。

程嶸特別大方地說:“我不刪,你喜歡就留著。”

我嬉皮笑臉地問:“這多不好意思,多影響你程校草在廣大少女心中的形象。”

程嶸思考兩三秒,問:“你叫廣大少女嗎?”

我笑嘻嘻地回答:“我是廣大少女之一。”

他一臉嚴肅,說出來的話叫我心如擂鼓。

他說:“別‘之一’了,就‘唯一’吧。”

那之後心理診療室的電話打來詢問我們到哪裏了,才把那段對話打斷。程嶸騎上車,繼續前行,風拂過靜默但暗地洶湧的河水,撫平了夏日的毛躁。

我一顆心本來平靜了,忽然聽到程嶸哼起歌,前奏是:是否一顆星星變了心……

“來啦?”

心理診療室開在僻靜的河東,在一塊聯排別墅裏占著一戶的空間。我們抵達之後就被廖老師迎進了門,程嶸落在我後麵,被助理姐姐安排去了隔壁。

坐下之後,我就跟廖老師道歉,解釋來晚的原因。

“不礙事。”廖老師很和藹,約莫四十歲,往沙發上一靠,姿態悠閑得像個鄰家阿姨。

她給我拿了點心,然後微笑著看一眼單向玻璃外的程嶸,問:“怎麽樣,最近有什麽變化嗎?”

我放下點心,給廖老師說起程嶸的近況:“也沒什麽變化……他和溫渺吵了一架,但又和好了。怎麽和好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問了,但兩人都不肯說。”

“小澄,”廖老師忽然坐直,翻開了茶幾上的檔案,“你剛剛說程嶸和溫渺吵了一架,原因是你把程嶸給你的巧克力給了溫渺?”

我難為情地笑笑,說:“挺幼稚的吧?”

“不,我不覺得。”廖老師正色道,“我原本想多考察一段時間再跟你說的,但看來……”她搖搖頭,似乎很頭疼,“但看來你已經知道了。也或者是因為我讓程嶸把你帶到這裏來,讓他更肆無忌憚了。”

“這是,什麽意思?”我微怔,她這話我有些不明白。

“你之前吐槽的時候,說過程嶸是霸道校草霸占你。”

我驚慌地解釋,連連擺手說:“那個就是開玩笑的……”

“是真的。”

“啊?”

“程嶸小時候黏著你,現在更是把你納入非同一般的安全等級範圍。”

我看著廖老師溫和不失鄭重的臉,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程嶸剛來我這裏時,整個人處於防備狀態,警惕過頭,草木皆兵。聊了兩年才慢慢使他不那麽抗拒我。為了治療,我幫他搭建起一個安全點。安全點是為了讓他給自己創造一個假想安全壁壘,從而透過安全壁壘與外界進行聯係。

“安全壁壘可以說是他最特別的存在,能讓他覺得舒適、安全。”廖老師緩緩道來,目光溫柔,說出來的話卻讓我覺得寒冷,“有些人會對自己的安全點產生獨占欲,會覺得安全點對他來說非常特殊……但這其實隻是心理暗示產生的錯覺效應。”

我轉頭看向單向玻璃後專注填表的程嶸,明明他看不見我,卻忽然抬起頭,目光與我相撞。我下意識地轉開頭,懵懵懂懂地問:“他的安全點是什麽?”

廖老師似乎深呼吸了一下,說:“是你。”

“啊?”我大腦裏一片空白。

然而不等我反應,廖老師又說:“我問他有沒有讓他覺得舒適的人或者東西,他沒等我說完就說丁小澄。”她一臉慎重,“每隔兩年我都會再問一次,每一次他都說丁小澄。程嶸認定你是他的安全點。”

我看著廖老師的眼睛,那雙眼睛裏帶著些許溫柔和慈悲,我腦子裏生出一個想法,問:“所以,讓我陪他來您這裏,不是因為程爺爺年紀大了?”

廖老師點頭。

我忽然有些慌神,不敢對上廖老師的眼睛,轉而繼續看單向鏡那邊的程嶸。程嶸依舊仰著頭,“看著”我。我腦子裏的思緒雜亂得像被大風刮跑的柳絮,四處飛舞。

我想起程嶸唱《唯一》,想起他剛剛說“別‘之一’了,‘唯一’吧”,想起他問我知不知道邀請一個女孩當舞伴是什麽意思,想起我剛剛小鹿亂撞似的心跳……

恍惚中,我再跟廖老師確定:“您剛剛說程嶸他……”

“程嶸認定你是他的安全點。”

啊,這樣子。我了然地點頭,忽然想起之前種種,又想起廖老師說的話,所以程嶸對我做的那些應該不是喜歡,對吧?

但我怎麽……喘不過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