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雨過天晴

“程嶸……”我對程嶸笑了笑,以為能起到安撫作用。

但程嶸見了,反而打了個激靈,噌地轉身跑了。

程爺爺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樓梯口空空****,還以為我發癔症了,轉頭看我時眼裏帶著疑惑。我沒跟他解釋什麽,因為樓道口除了被程嶸落下的那隻拖鞋,沒什麽能證明他出來偷聽過。

本子上寫滿注意事項一到三十五,程爺爺疲倦了,擺擺手說明天再繼續。

我目送程爺爺離開,在樓梯口撿起程嶸那隻毛茸茸的布朗熊拖鞋,敲開了程嶸的“閨房”。

“程小嶸……”

程嶸一看見我,就從**蹦起來,往陽台走,沒理我,從嵌在陽台牆邊的鐵樓梯爬上屋頂。

我把布朗熊拖鞋丟了,跟著噌噌往上爬,還試圖嬉皮笑臉蒙混過關。然而我才露出個頭,腦袋被一股外力抵住——他禁止我往上爬。

我攀在鐵樓梯上抬頭看程嶸,程嶸坐在房頂伸出的平台上倏地俯身,他眼睛裏帶著晦暗不明的光,說:“丁小澄……”

說完這句沒了下文,我忐忑地收起臉上的笑,跟他講和:“好了,我不鬧了。”

夕陽餘暉映照著少年的臉龐,少年卻目光幽深。他說:“你剛剛猶豫了。”

他說的是程爺爺請我幫忙時,我的第一反應。

誰把我心髒當大鼓敲,重重一擊,害我心慌愧疚。

緊接著,他又說:“你沉默了。”

我怎能不沉默呢?我沒臉解釋之前的“退堂鼓”和忐忑。

沉默的瞬間,他笑了。

他一笑,我更慌。我認識的程嶸臉皮薄又敏感多慮,我得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我試圖在三分鍾內憋一篇八百字檢討書,然而我剛想了一個開頭,他驟然俯身,低頭,臉與我的眼隻差幾厘米。那一瞬間,我看見他眼裏的執拗和顫動著的纖長的睫毛——倔強脆弱的少年之美霸道地占據我眼簾。

我下意識地躲開,錯開眼才發覺我剛剛忘了呼吸,又在心裏再一次咒罵,這是顆心髒,不需要連續重錘!

隻那一瞬,程嶸勾起嘴角,薄涼地笑了:“你還躲我了。”

我……我……

“我冤枉啊……青天大老……”“爺”字在程嶸薄涼的瞪視下被吞回肚子,我無賴般攀著他手臂,借力爬上屋頂,“讓讓,給我挪個位置。”

爬上去之後,我說:“手給我。”

程嶸臉上寫著“你想幹嗎”。

不給我就搶,我把他手拽過來,“啪”一巴掌打過去,手挪開後,他手心裏多出一張卡牌。

“這是不是你塞我兜裏的?”

是那張“守護神”。上次玩紙牌遊戲,他偷偷把它放進我的衣兜裏,但我到今天才發現。

程嶸沒開口,但耳朵表了態,悄無聲息地紅了。

轉頭後他又一臉冷酷,就像對待除了四人小團體之外的其他同學那樣:“丁小澄,你走吧,就當你今天沒來過,或者我們從來沒認識過也行。”

我被他酸了一下,不是牙酸,是心酸。

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程嶸是白沙洲上最漂亮的孩子,他應該要被優待的,像張晚晴那樣任性,像溫渺那樣囂張。但程嶸不,他很冷酷,卻隻是看著很冷酷。遇到任何的衝突抉擇,他不會說“丁小澄,你必須跟我站一邊兒”,他隻會說“丁小澄你跟他們走吧”,哪怕他真的很想有人站在他那邊兒。

他總是倉皇地等著被人選擇,在被人拋棄之前先說出“我不在意”,好像這樣就成了真的不在意。

我不明白我什麽時候把程嶸看得這樣真切,看懂了,眼睛也濕潤了。

我盯著他的眼睛,力圖讓他相信我:“我沒害怕你。”

程嶸頓了頓,問:“你知不知道這是個什麽病?”

我知道什麽?我懵懂地表達我自以為是的樂觀:“不知道,但這並不妨礙我陪著你治好呀!”

程嶸的臉色一瞬間變糟糕,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麽,過了半晌像火山爆發那樣噴薄出來:“它時時刻刻纏繞著我,有記憶以來一刻也不得放鬆!就像個滿是負能量的垃圾桶……”

他的喋喋不休讓我措手不及。這樣的程嶸是我從沒見過的,我潛意識覺得我該打斷他,於是一慌亂就抖了個包袱:“正好,你是垃圾桶,我是垃圾。”房間不整潔時,丁太太就這麽說我。

“丁小澄!”他氣急敗壞,倒真沒有繼續自憐自艾了。

我歎氣,按著他的肩膀逼他跟我對視:“沒什麽大不了的,程小嶸,它就像一個小秘密,你和我之間的小秘密。

“就像張晚晴和溫渺的小秘密是學音樂,我和你的小秘密是陪你兩周去聽一次‘課’,不會有人知道,一切會很安全。我會陪著你,直到……”

我想不到用哪個詞來形容,不想用“病好”也不想用“痊愈”,頓了頓才繼續說:“直到它徹底和你告別。”

我的手和他拿著卡牌的手交疊,然後用力扣緊,掌心隔著那張“守護神”卡牌貼緊。我舉起交疊的雙手,說:“程小嶸,務必給你欽定的‘守護神’一點信心!”

程嶸眼裏閃著光,夕陽給雲層和他的臉鍍上一層好看的玫瑰紅,他嘴角勾起,這次是溫和的笑。

“丁小澄。”他看看我們交疊的手,又看看我按著他肩膀的手。

我等著他發表感慨。

他問:“你剛剛拿拖鞋的時候,用的是哪隻手?”

“程嶸!”我咆哮,揮舞著爪子,猛虎出籠般撲過去,“你嫌棄我沒洗手?我跟你拚了!”

在屋頂上打鬧,鬧著玩,還是拿命玩。

一個不小心我沒踩穩歪倒了,一個不小心程嶸被我壓趴下了。他躺在藍色的瓦磚上,襯得皮膚倍兒白。

我心裏癢癢的,賊心賊膽占據大腦,我扣著他的手,製住不敢輕舉妄動的他。

“程小嶸。”我咽了咽口水。

我自上而下地看著他,這樣的角度莫名有種我能拿捏住他的感覺。

“什……什麽?”他說話都哆嗦了,臉頰通紅,“你想幹嗎?”

我笑得不懷好意,說:“服不服?”

程嶸一臉“你說啥”的表情。

我學著我哥的口吻,逼他就範:“乖乖的,叫姐姐!”

這時,我媽的聲音猶如晴天霹靂,從不知哪個大嬸家的窗口裏傳出來:“丁小澄,你找死啊!”

丁太太攀著窗台,準確地從玉蘭樹縫隙裏辨別出斜後方老別墅屋頂上的我,罵街一般嚷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還欺負程嶸?還帶著程嶸爬屋頂?掉下去,脖子都要摔斷!”

“媽,我不是,我沒有,我沒欺負他!”

我張皇地站起身,扯著嗓子跟丁太太解釋。

丁太太完全不信,指著我說:“你等著!”而後她抄起曬衣架,從窗口消失。

求生欲指引我飛速逃亡,撒丫子在白沙洲的大街小巷逃竄,邊跑邊喊:“程小嶸,我逃命,你跟著跑什麽?”

程嶸跟在我身後,沒我喘得厲害,隻是胸膛微微起伏,臉頰紅潤,發鬢微潤。他咽了咽口水,剛要開口,有人搶答了,那人說:“甜酒,小缽子甜酒!”

“甜酒!買兩碗!”

甩掉追兵,買了兩碗甜酒,蹲在自來水廠門口的石墩上,我跟程嶸打商量:“好吃吧?一會兒你跟我回家,幫我跟我媽說說唄。”

程嶸拿著小勺舀塑料碗裏的甜酒,姿態相當優雅,說:“是我先爬的樓,也是我先動的手。”

我欣然點頭,表示他很上道。

“可她什麽時候相信過?”

掃興!我媽對我的信任大約隻有八分這麽多,剩下九十二分全是懷疑。一般來說我和程嶸一起被抓,我媽肯定說是我帶壞了他!

失去生活信念,想著回家我也要挨打,不如幹了這碗甜酒。就在我仰頭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一閃而過,低窪處的水飛濺,正好濺到我腿上。

“會不會開車啊——”我憤憤地發表意見。

轎車裏的人自然沒空搭理我,牛氣衝天地轉向甩尾,拐去了另一條路。

“程嶸!”我抓著他的衣袖,問,“那車是不是你們家的?你爸媽不是說要回來陪你中考嗎?”

程嶸愣了愣,反應平平,繼續舀甜酒:“不是。他們……忙。”

“啊……”我愣住了。

程先生是個很少悔約的人,他總說忙不是理由。於是,我開始幫程嶸父母找借口:“可能,他們要晚一點吧?畢竟現在才五月,中考還有一個多月那麽久呢。”

這話真虛,教室黑板一角寫的都是“離中考隻有××天”。

但這話卻出奇地奏效,程嶸抬起頭,眼睛忽閃忽閃,好像在思考我這話的可能性。

過了片刻,他想起什麽似的,以一種大事不好的口吻說:“丁小澄,那車不是我們家的,是張太太的!”

“張太太的車,那又怎麽了,你激動什麽……”我後知後覺地閉嘴——張太太的車,張太太回來了!而張晚晴和溫渺還在張家小洋房二樓的琴房裏!我忘記通風報信打掩護了!

“快跑——”

抄近路,躥胡同,翻台階,我在白沙洲的大街小巷飛簷走壁,最終以超級英雄的落地姿勢降落,帶著程嶸貓在小洋房圍牆外的梧桐樹旁。

沒有琴聲!

蟲和蟬也不叫,四周一片安靜。

我喘著氣,跟程嶸求個心安:“你說有沒有可能躲過一劫?”

寂靜的黃昏,突然爆發出一陣尖細的叫罵。

“你攔什麽?練琴怎麽了,為什麽不敢讓我進去?”張太太的聲音穿透紅磚,刺破耳膜。

沒可能。

張晚晴虛張聲勢,聲音比她媽媽更尖更高:“是丁小澄跟我學琴,告訴你多少遍了,你進來幹嗎?敲門了嗎?出去!都跟你說了別來打擾我——”

最後一句破音了,引發張太太更猛烈的轟炸。

張氏母女倆在小洋房裏爭執不休,不要多久,就會有隔壁鄰舍趴到窗邊看熱鬧。

我想這樣不行,必須解決眼下的困局,於是我踩著圍牆,往樹上爬。

梧桐樹有根枝丫伸到琴房的窗台下,我順著樹,翻進屋,隻要進去露個臉,張太太肯定能消停。但程嶸把我壓下了,指著翻窗台爬上樹的溫渺說:“他已經出來了。”

我懷著僥幸往好的方麵想,給張太太玩個大變活人也不錯,隻要不被抓到。

但張太太沒那麽笨,她還是突破了張晚晴的防線,聲音越來越大。她質問:“丁小澄在自來水廠門口玩泥巴!你還想唬我?滾開,我倒要看看,裏麵的人是誰!”

或許,張太太早就知道琴房裏的人是溫渺了。

這是個連鎖效應,白沙洲的人都知道,如果幹壞事被抓的人是我,那我的同夥必然還有張晚晴、溫渺、程嶸。如果我和程嶸蹲在自來水廠門口,那和張晚晴待在琴房裏的人隻會是溫渺。

我們狸貓換太子的把戲被揭穿,溫渺騎在梧桐樹枝丫上,我和程嶸蹲在圍欄邊往上看,窗邊趴著看熱鬧的人。

這個翻牆、爬樹逃跑的場麵太刺激,給張太太帶來致命一擊,我看見她瞳孔收縮,急赤白臉地張大嘴,開口就是一連串祖宗十八代的問候。

我也是那時才明白,髒話不難聽,難聽的是真話。

溫渺騎在樹枝上,手指正焦躁地摳著樹皮。

張太太攀著窗戶,指著溫渺罵。她翻來覆去把問候方式罵出花樣,還知道專門戳人痛處:窮,沒出息,混混,手腳不幹淨……

“壞了根弦你都賠不起!

“窮鬼養出雞賊兒子,還想學音樂?

“和你爸一樣賣菜去吧!”

張晚晴臉色發白,拖長了尾音勸說張太太:“媽……”

“我還沒說你呢!要不要臉啊……跟一個男的待……”

“哐”一聲玻璃窗關了,有了阻隔,琴房裏的聲音嗡嗡的,聽不真切了。

溫渺從樹上滑下來,翻過圍欄往外走,對圍欄外的我和程嶸視若無睹。

我和程嶸跟上他。

“溫渺……”

我想我該說句什麽,在“對不起”和“你沒事吧”之間猶豫一秒,溫渺停下了,他紅著眼瞪著我。

我說:“溫渺,對不起……”

溫渺脖頸上的青筋跳動,質問:“丁小澄,你早幹什麽去了?”他快哭了。

年紀小的時候我們什麽都可以不要,但一定要臉。

越窮越要臉。

我不是溫渺,無法感同身受,但我知道剛剛那場麵於他而言無異於剝皮去骨,把他所有的臉麵和自尊全挫骨揚灰。

“我……”我得解釋,又無法解釋。因為程爺爺說:丁小澄,這件事整個白沙洲隻有我和程嶸知道,現在多了一個你。

我不能說。

溫渺看著我,眼裏是失望和憤恨。

他聲音變了調,淒厲地嘶吼:“打掩護、望風,你答應得好好的,可你人呢?”

“我……”

我該給他一個交代。

“你人呢?”

“我……我忘了。”

我做錯事了。

張太太找到學校來,說要給張晚晴換班,談了三四個小時,張晚晴的座位被搬到講台邊。

張晚晴搬走的當天下午,溫渺把桌椅搬到第一小組的最後一位,與她成了一頭一尾。

事情發生在下午第一節課之前,沸騰的教室因溫渺的舉動安靜下來。整個教室裏沒人說話,大家都瞪著眼看溫渺搬離。所有人眼裏都寫著好奇,無論善意或者惡意,他們都表露著一個信息:瞧,他們鬧崩了。

那天以後,張晚晴對我也是不鹹不淡的態度。每次我試圖靠近,就會感受到來自張晚晴身上的“西伯利亞寒流”,接著就會聽見周安妮幸災樂禍的嘲諷。

中考前被減少到兩周一節的體育課上,體育老師讓我們意思意思,兩兩組隊把交誼舞跳一遍就可以自由活動。

“你能不能對我專心點?”

耳邊傳來抱怨聲。

我猛然回神,抬頭便看到程嶸帶著抱怨的樣子,我下意識地想撓頭,手卻在程嶸手裏。

“我又踩到你了嗎?”

程嶸抬起腳尖,我的腳也跟著被撬起。

“那倒沒有,就是一直踩著沒挪地方。”

可不是踩著沒挪地方嗎?我挪開腳,白色三葉草鞋麵上是我回力鞋的紋路。

我開口道歉,但顯得毫無誠意,眼睛一直盯著角落看。角落站著張晚晴,她踮腳轉身舞動,手虛虛搭在半空——仿佛有個隱形的舞伴攬她起舞。

那樣也是好看的,她長發束起,發尾卷著小波浪,旋轉時發尾也舞動,優雅又曼妙。換作是我,絕對沒法這樣化解沒舞伴的尷尬。

準確地說,是沒人願意當舞伴的尷尬。

“程嶸,她還是不理我……”

溫渺去集訓了,班上人數成了單數,我原本打算和張晚晴組隊,我跳男步,張晚晴跳女步。然而張晚晴卻對我視若無睹,提高分貝問:“有誰想當我舞伴嗎?”

當時周遭吵吵嚷嚷,不確定是沒人聽清,還是沒人願意,話音落地,無人響應。

周安妮突兀地嗤笑一聲,眼睛滴溜溜地在我和張晚晴之間來回,說:“喲,級花也會沒人願意找她當舞伴呢!”

張晚晴無所謂地聳肩,對周安妮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她踱到隊伍最外圍,找了塊空地站定,掀起她不存在的裙擺,跟不存在的舞伴行禮致意,儀態大方。

於是乎,我與程嶸“牽手成功”。

聽了我的煩惱,程嶸出主意,說:“我們也不理她。”

“別鬧!”

“誰鬧了?”他語氣嚴肅,“你都已經道歉了,還要怎樣?”

“我道歉也不代表人家就非得原諒啊……”

那不是逼著人家原諒嗎?

我“製霸”白沙洲以來從沒出過這種情況,我沒有過和張晚晴吵架24小時還不和好的經曆,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樣的局麵。

程嶸拉我一把,扯著我轉圈,在最後一個定點卡住,跳完收工。

不等體育老師說解散,班上的同學都散開了。

體育課是下午最後一節,不少人想提前開溜,老師也清楚這一點,大多數時候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鬆了程嶸的手,撥開人群往張晚晴的所在地去。

“你幫我想想,我該怎麽跟她說……算了,還是別指望你來。”程嶸一臉不耐煩,我自討沒趣地閉嘴。

“晚晴……”

張晚晴在我開口的同時轉身離開,走去牆角拿書包。

“老師說自由活動不等於提前放學……”

她轉身,語氣不善地說:“那你去告老師啊。”

我怔住,她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卻將我的話扭曲成這樣。

“有脾氣別衝她發。”程嶸忽然開口了,“之前是你非說學校琴房設施不好,要丁小澄到你家打掩護的。你難道不知道你媽媽對溫渺有偏見,出事之前沒想過被發現了會怎樣嗎?丁小澄是好心幫忙,你媽媽拿溫渺撒氣,溫渺拿你撒氣,丁小澄憑什麽受你的氣?”

我和張晚晴都陷入短暫的愣怔中,完全沒料到程嶸會說這麽長一段話。

“丁小澄向來對外凶狠,對內柔軟,就像隻刺蝟。”程嶸完全是為我說話。

張晚晴因為他這番話神色動搖了,他又說:“上次換座位被排擠的事,是你受了委屈,她是因為幫你才跟人翻臉,你怎麽好意思對她窩裏橫?”

我臉上燒得慌,又忍不住走神——原來我在程嶸心裏評價這麽高!刺蝟,很可愛的嘛!

我盯著程嶸看了又看,他看懂我眼裏的揶揄,當即伸手來遮我的臉。

然後就被張晚晴打斷了,張晚晴一臉赧然,說:“丁小澄,我……”

我猜她是想給我道歉,卻又拉不下臉,因此憋得一臉通紅。

“好了,我知道了!”我不是不依不饒的人,何況是對喜歡的朋友。

我罩上去攬著張晚晴,一手勾著程嶸的臂彎:“溫渺應該結束訓練了吧?本老大勉為其難請你們撮一頓……麻辣燙!黃簽別拿,紅簽隨意!”

這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做夢!”

校門口街邊的麻辣燙很簡陋,就是一口大鍋裏放著若幹竹簽,紅簽是一塊錢的素菜,黃簽是三塊錢的葷菜。

我們從秘密小巷溜出學校,在麻辣燙小攤販那兒吃得肚子滾圓。張晚晴這個玩意兒忒不是東西,程嶸剛教訓她,讓她別窩裏橫,結果吃東西時拿的全是黃簽。

憤怒讓我麵目全非,我跟程嶸告狀:“張晚晴把我當肥羊宰了,你……你怎麽好意思吃雞腿啊!我一個禮拜的零花錢就這麽點兒!”

程嶸捏著黃簽,拿出一串基圍蝦。

“你還拿!”我試圖在氣勢上壓倒他。

他卻一點不怕,拿了一個剝好的蝦仁塞進我嘴裏,而後用濕紙巾擦手:“她已經掃碼付過賬了。”

“你不早說,我吃的全是素菜!”

體育課到最後也沒有點名集合就打下課鈴了,我們帶著打包的麻辣燙離開,去了體育隊的專用訓練場地。我和張晚晴在鐵門邊探頭探腦,打裏麵出來的高年級師哥看見了,笑了笑說:“找溫渺啊?他選上啦,教練放他假,讓他跟家裏報喜去了!”

“選……選上了?”

“什麽時候?”

“就上周五的比賽啊!”

我轉頭,跟張晚晴麵麵相覷,眼裏欣喜爆開,尖叫著表達情緒。

“啊啊啊——”

“太牛了——”

張晚晴把麻辣燙塞給高年級師哥,我推著程嶸轉身就走,連再見也沒跟對方說。我們直奔溫渺可能會出現的地方——河東菜市場。

溫渺家裏賣小菜起家,賺了點錢,又添了輛三輪車賣甘蔗,一般都停在河東榕灣鎮菜市場。

學音樂那件事爆發之後,張太太冷嘲熱諷罵過幾次。溫渺因此挨了一頓打,原因是不務正業。在他爸眼裏,溫渺做進省隊拿工資之外的事,都叫不務正業。於是除了上課和訓練,其他的時間,溫渺都被溫叔勒令去菜市場幫忙。

“丁小澄,你快點!”

張晚晴在我身後嚷嚷,我踩著小公主的粉色單車載著她,一點都不覺得開心。

早知道我就去坐程嶸的車了。

我完全明白張晚晴為什麽這麽興奮。溫渺能被選進省隊,就說明學音樂不會耽誤溫渺,這樣溫叔或許能讓溫渺學下去。

“溫渺——”張晚晴跳下車後往人多的地方鑽。

“喂,車沒停穩……”

她已經跳了,力氣還不小,反向作用力讓單車失去控製,我把著龍頭掌握不了方向,慌張地大喊:“張晚晴,你害死我了——”

車子在即將撞上賣桑葚的小簸箕時停住了。

我回頭,程嶸雙腳落地,單手扶車,另一隻手牢牢抓著粉色單車的後座。

我長籲一口氣,說:“有驚無險。”

程嶸看著我,臉上隱隱透著不滿,開口就是責怪:“眼睛看什麽呢?都叫你小心點了!”

程校草有時候非常不可理喻,有次我滑倒了,整個人滾到地上,沾了一身牛肉粉的湯。我跟他抱怨,他也怪我不小心。

我氣死了,質問他:“我都摔倒了,怎麽還怪我?”

程嶸當時說:“不怪你,難道還怪地嗎?”

但這次明明是張晚晴的問題,我叉腰指著他準備理論,“哐當”一聲巨響,周遭爆發喧嘩聲,聲源是溫渺家三輪車的方向。

菜市場人多,那塊地方人更多,卻又隱隱約約留出了一個包圍圈。

“你們動我試試!”

是溫渺的聲音!

我甩下單車踩到路邊石墩上往裏看。

溫渺被三個男人包圍著,手裏拿著削甘蔗的刀。

小混混模樣的人囂張地道:“動你怎麽了,還拿刀,要砍我啊?”

溫渺脖子上的青筋猙獰,猶如一隻被徹底激怒的長頸鹿幼崽,凶悍但天真。

穿牛仔褲黑T恤的男人趾高氣揚地看著他,氣焰囂張地逼近,如同鬣狗那樣無賴,齜著獠牙伺機而動:“哈哈哈,小朋友手別抖啊!”

“趕緊找錢,別逼我們動手。”黑T恤男的同夥說。

我瞬間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一百塊假鈔買五塊錢甘蔗,不找錢就掀車。

被包圍的溫渺護著媽媽,艱難地做困獸之鬥。

“程嶸……”我下意識地看他。

程嶸張嘴吐出兩個字:“報警。”

他掏手機,我踮腳張嘴嚷嚷:“我們已經報警了,派出所的人馬上就來了!”

溫渺於人堆裏看見我,眼睛亮了一下,我給他比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

清脆的女聲在人堆裏響起:“報警了,趕緊走吧。”是張晚晴。

“誰都清楚是怎麽回事,警察來了就走不掉了。”圍觀的人沒那麽冷漠,紛紛附和。

為首的男人臉色變了變,三人交換眼神,我猜想這是他們想撤退的訊號。

在三人沒徹底離開之前,我還是有點怕,我看到溫渺拿著刀的手也在哆嗦,我想進入包圍圈卻被程嶸死死拽住……

哪裏的喇叭響了一下,像極了警笛聲。那三人一臉謹慎,不動聲色地往外撤退。

“程嶸……”我抓著他的衣袖欣喜地說,“好像成功了。”

“小事情——”帶著點忐忑的聲音突然傳來,有人撥開人群走進包圍圈,對著那幾人點頭哈腰,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煙,“小事情,小事情,不用報警……抽根煙……”

“嘁——”人群裏不知是誰發出噓聲。

溫渺不可置信地看著來人,問:“爸,你幹嗎?他們已經……”

溫叔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你閉嘴!”轉頭又跟那三人笑笑,一臉的討好,“小孩子不懂事……”

圍觀的人群散了,報警電話掐斷了,溫叔沒把零錢找給他們,但送了一袋甘蔗,又塞了一條煙。

我們被溫叔趕走時已經六點多了,但天還亮得很。

我問程嶸這是為什麽,明明那幾個人已經退縮了,為什麽溫叔還要給他們塞煙?

程嶸按著我的腦袋說:“丁小澄你乖一點,別說話。”

我們四個人一字排開坐在橋麵上,脫了鞋,把腳放進河裏,河水沒過小腿肚。我踢著水玩,側耳偷聽張晚晴和溫渺說話。

“事情解決就行了。”

“他除了欺軟怕硬還會什麽?”溫渺對爸爸跟小混混點頭哈腰的事相當介懷。

“別說,你爸還給他們送煙,有點奴顏婢膝的感覺……”

張晚晴這話一出,我就轉頭盯著她看,“奴顏婢膝”這四個字有點過了。

果然,溫渺暗罵一聲,一腳踢過去,撩得河水四濺。誰也不願意用這樣的詞來形容自己父親。

“溫叔也有他自己的考量。”程嶸陡然開口,“菜市場有菜市場的生存規則,總有人照管不到的地方。”

我縮著脖子偷偷看程嶸,想問的沒問出來,就聽見張晚晴說:“考量什麽呀,不就是欺軟怕硬唄。”

“張晚晴——”

“嘩啦——”

“怎麽了?”她挑眉問,完全沒發現已經停止踢水的溫渺又猛地踢了一腳。

我想我們都是雙重標準的人,我可以說丁太太大嗓門特別粗魯,但不代表我可以高高興興聽別人說我媽是個大嗓門。

“你……”我轉著彎給她使眼色,她一點都沒明白。無奈之下,我隻好強行轉換話題,“你答應龔嘉禾的邀請了嗎?”

張晚晴挺翹的鼻子皺了皺,說:“龔嘉禾太惡心了,整天顯擺他的蘋果手表,我才不當他舞伴呢。”她挺直背,故作自然地開口,“溫渺,你的舞伴定了誰呀?”

這話直譯過來就是——溫渺,我允許你成為我的舞伴。

“王胖子吧。”溫渺隨口說。

“溫渺!”她聲音嬌嬌的,沒一點生氣的跡象。

我算是放下心來,佝著背把自己縮成蝦米。

“丁小澄,”程嶸扯我的頭發,問,“你不好奇我的舞伴是誰嗎?”

雨過天晴,我也有心情說笑了。

“我知道呀!”我晃著腦袋特別高興,程嶸也看著我笑。

“那你說是誰?”

我手托著下巴,食指點點鼻子,我就不說“我呀”。

我眼睛轉了轉,存心戲弄他,說:“食堂那條許傾城!”許傾城是食堂大廚許師傅養的鬥牛犬。

程嶸沒好氣道:“好好說話!”

與此同時,張晚晴也被溫渺逗惱了:“到底選誰當舞伴,你好好想清楚!”

突然,一聲咒罵傳來:“老娘把整個學校翻遍了也找不到人,你倒好,不練琴偷跑出來玩,還恬不知恥倒貼著要當人家舞伴?張晚晴,你要不要臉了?”

尖細的聲音刮擦著耳膜,我們同時回頭。

三米開外是一臉怒氣衝衝的張太太。張太太抱著手臂,一臉譏誚:“看我幹什麽?我說錯了?”

張晚晴臉都嚇白了,哆嗦著喊叫:“媽,你瞎說什麽啊!”

小橋上此刻沒有行人,我們都嚇得不輕,完全不知如何應對眼下的局麵。

張太太盯著溫渺,又看看張晚晴,刻薄地道:“倒貼一個賣菜的……”

“恬不知恥、倒貼什麽的,你別以己度人了!”溫渺梗著脖子,無視張晚晴難看的臉色,“舞伴的事你放心吧,我就是選食堂那條鬥牛犬,也不會選你女兒!”

“溫渺,你王八蛋!”張晚晴爬起來,赤著腳跑了。

我看著張晚晴倉皇而憤怒的背影,想說誰告訴我雨過天晴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