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把這少年看進心坎

三月底,請假的老李終於回來了。對於“血吸蟲”事件,老李的處理方式是“各打五十大板”,然後叫我和張晚晴都搬回原位。但是我們誰也沒有動,老李勸了幾句也懶得再管,隻能放任我們四個人繼續和其他人劃清界限。

沒過幾天,中考和畢業晚會取代了“血吸蟲”成為新的話題熱點,當初選擇跟風哄笑的人,現在選擇了跟風遺忘。

唯有我們幾個把這事兒裝到心裏,為以證清白,我拉著張晚晴去了外公外婆家,她身上的丘疹經過我外公——具有四十年行醫經驗的老中醫確診之後,立刻就確定是跳蚤咬的,不過這事兒到了張太太嘴裏就成了另一個意思。

張晚晴回到家後高興地轉達了確診後的好消息,張太太聽完卻說:“什麽髒的臭的地方都去鑽,惹跳蚤了吧?看你下次還去不去那誰家!”

“那誰”指的是我。我家的房子就是張太太口中的農村小樓房,住著一家十幾口人不說,迫於生計,還不斷搭磚房租給外來務工人員住。以前去找張晚晴出去玩的時候,我記得張太太說:房子亂,人亂,環境也亂。

張太太對我從小就是這個態度,我都習慣了,張晚晴卻不樂意,跟她媽大吵一架,離家出走來跟我搶枕頭,把這事告訴了我。

她走的時候,張太太放狠話說:“行啊,你睡她家去,走了就別回來!”

第二天張太太就打臉了。

張晚晴在校外的大提琴比賽上得了第一,我們四人決定在大學城吃飯慶祝,剛巧碰上洲上的鄰居,於是這好消息就先於我們傳回去了。

消息率先在菜市場傳開,張太太聽了喜笑顏開,從不肯踏足我家的她蒞臨寒舍,許下無數承諾,把張晚晴哄回去了。

但之後我就約不到張晚晴了。張晚晴整天跟我抱怨,張太太請了五批親戚看“張晚晴大提琴個人會演”。

“笑什麽?”

清明過後,夜風已經不那麽冷了。白沙洲上不通公交車,看舞台劇的地方又不能停單車,我和程嶸隻能從白沙大橋上走回去。

“笑張太太啊,張晚晴得獎已經快一個月了,她還掛在嘴邊,隔三岔五叫客人來家裏玩。我跟張晚晴一致認為她就是為了炫耀。”

程嶸沒笑,語氣很溫和:“也許是覺得很驕傲。”

“她才得幾個獎?把你那些年級第一,各種比賽的獎杯拿出來,你爸媽也很驕傲啊!”

“是嗎?”

我看著程嶸,總覺得他帶著點落寞,於是我停下來抓著他衣角。

“幹嗎?”

我答不上話。

小時候我羨慕張晚晴,也羨慕程嶸,他們有太多我沒有的東西。有年除夕,白沙洲上來了龍燈表演,我爸怕我看不見,讓我騎高馬。我坐在我爸肩膀上,看到程嶸直愣愣地盯著我們,他臉上是不知掩藏的渴望,那時我才知道他也是羨慕我的。

後來聽我媽跟大房子裏的廚娘聊天,我才知道那對事業心重的夫妻幾年難得回一次,而那一次他們讓程嶸再度失望了。

因此很小的時候我便知道,程嶸臉上表現得再平靜,對於父母,他始終是期待的。

所以從張晚晴得獎那天起,我就一直覺得程嶸心情不好。

我把這一點跟張晚晴分享的時候,她問:“程嶸一年四季都冷著一張臉,你從哪裏看出他心情不好的?”

我解釋不上來。

之後的一天,我們四人約好一起回家,臨放學時,程嶸不見了。我去找他的時候,看到他的書包在桌上,單車在車棚裏,人卻不見了。

張晚晴和溫渺一致認為“天才總有天才的事要處理”,隻有我覺得不對勁,堅持在學校裏找了很久。

我又把程嶸弄丟了。

之前一次是白沙洲小學要被拆掉了,告知我們來年開學要去新學校上課。老師聯係不上程嶸一家,我主動申請了這個任務。然而程嶸一個假期都在國外,我又瘋玩了一整個假期,便把事情給忘了。報到點名時,我才記起來。我哭哭啼啼往外跑,把我爸嚇得抱著我用最快的速度騎回白沙洲。

而程嶸抱著自己的小書包,坐在緊閉的學校大鐵門前,不知道坐了多久。看著哭哭啼啼的我,他鼓著臉說:“丁小澄,我等了你好久,你怎麽才來找我?”

以至於這次我也深深覺得,程嶸在等著我找到他。

這次,我在一個荒了很久的斜坡找到程嶸,他呆呆地坐在掉了一地葉子的香樟樹下,臉色蒼白,就像我當年跌跌撞撞找到他時那樣。

隻是這次一米八的程嶸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什麽話也沒說,眉頭倏地舒展了,他說:“丁小澄,你慌什麽?”

我問他:“你幹嗎呀?悶聲不響,一個人躲著,發生什麽事了?”

程嶸把手機推到我跟前,按亮屏幕。那些消息都沒被閱讀,大意是說程嶸的父母決定回星城陪他中考。

與一般家庭的親子關係不同,程嶸與父母的關係有些疏離,“有些”是我美化之後的修辭。

那些年程嶸每到了年關就開始情緒高漲,我知道是因為程先生程太太快要回來了,他很期待,然而很快就會陷入低潮,因為大人總有大人的事,隻有偶爾讓程嶸如願的時候。

有年我給程爺爺拜年時撞見過他們相處的情景,程嶸試圖湊到程太太身邊,他們卻忙著跟程爺爺分析公司產品的回報率和各類報表,我回家說給我媽聽,丁太太歎息著說:“錢哪裏有人重要?”

我那時聽不懂,現在也一知半解,隻覺得症結是程嶸不知道如何跟父母相處。我以為對症下藥解決便好,哪知道程嶸說他需要散心,用一套《三體》舞台劇前排的票,把我帶去劇院。

看完舞台劇,我以為他打算自我消化,回程時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你真的這樣覺得?”

一點沒有幾乎滿分,拿年級第一時的自信。

我醒過神,看見程嶸略帶忐忑的臉,忽地覺得心疼,故意誇張地說:“拜托,你們家一樓客廳裏一整麵的獎杯獎狀,這些不足以說明你的聰明才智嗎?”

程嶸問:“聰明就能討人喜歡嗎?”他臉上隻有疑惑,是一個不常與父母接觸的小孩對如何討父母歡心的疑惑。

我想說,不是這樣的,不必要這樣的,我們生下來不就該被父母喜歡嗎?哪個小孩不是帶著大人的喜愛來到世界上呢?

我擰著眉想了想,踩上低矮的橋墩,把兩人之間的高度差降低。我將他整個人拽過來,企圖用我的方式安慰他:“你知道什麽樣最討人喜歡嗎?”

“好看?孝順?”

程嶸照著語文書提煉出幾個答案,我統統都搖頭,一副老大的模樣拍拍他的肩,鄭重其事地說:“程嶸,你這樣最討人喜歡。”

半秒或者更短的時間,我看見他笑了。

大橋上昏黃的燈光照著他的臉,燈光映進他眼裏,細碎又閃亮,他嘴角彎彎,說不出的甜。

我也笑,進一步對他洗腦:“你看我媽多喜歡你,成天念叨程嶸這裏好,那裏也好……”

“你媽眼裏,我有不好的?”

“對呀,就是沒有不好的地方呀!”

“丁小澄也覺得我好?”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差點讓我忘了台詞:“好、當然好……”

為了不被他帶跑節奏,我從橋墩上跳下來,繼續往前走,大言不慚道:“甭管什麽人,隻要跟你待一段時間,肯定覺得你好,不不不,主要是優秀……你要給別人一個發現的機會,明白嗎?”

我在前邊絮絮叨叨,他在後邊亦步亦趨,我一腳急刹掉頭,他沒刹住,把我撞出去又一把撈回。

“你,你要是不知道怎麽跟他們說,就告訴我,我幫你說。”

程嶸抓著我胳膊,低下頭,燈光被他遮住,在我頭頂投下一片陰影,他湊近一點,問:“丁小澄,你今天怎麽會來找我?”

我挑眉,說:“當然是因為你是我小弟嘍!從小到大都是我罩著你,我不是你的守護神嗎?”

因為個子矮的緣故,我沒看清程嶸的臉,但我能聽到他的笑聲,感受到他呼出的氣息,他好像說了一聲“是”,但被橋上川流不息的車流聲掩蓋了,我沒聽太清。

我問:“你說什麽?”

他說:“丁小澄,你會陪著我吧?”

語氣像是陳述句。

我說:“那當然。”

也是陳述句。

白沙大橋上剩下兩個對視傻笑的傻瓜。

“心情好了?”我笑嘻嘻地問,抓著他的胳膊轉身繼續走,“心情好了就回家,你記得把物理作業做了,我又跟老李談了條件,得全班交齊。”

程嶸在我身後應了聲好,問:“丁小澄你是不是戴了眼鏡?”

什麽?我明明視力五點零。

我說:“沒有。”

他說:“你有,你戴了‘程嶸美化鏡’。”

“那可不,我對你的‘美化鏡’有一百倍,放大多少倍,你也是完美的!”

他能開玩笑,那就說明是真的心情好了。

我小時候總覺得白沙大橋特別長,今天程嶸跟在我後麵,沒走多久就到了下橋的地方。

下橋的地方是個旋轉樓梯,上麵有個小小的執勤亭。

我們慢慢並肩走著,忽然我聽到一陣吉他聲傳過來,有男生在唱歌,聲音挺耳熟的,他唱:“窗外的麻雀,在電線杆上多嘴。你說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覺……”

我和程嶸對視一眼,然後默契地站在執勤亭的另一麵,聽著那邊的男生把歌唱完。當他唱到“唯一想要的了解”這句歌詞時,他的聽眾捧場地鼓掌說好聽。

我喊著“安可”衝出去,把抱著吉他的溫渺和鼓掌的張晚晴嚇到魂不附體。

“喔——”我用搞事專用語氣指著兩人笑嘻嘻道,“你們兩個——”

夜風不涼了,帶著夏天的味道,昏黃的燈光也變了顏色,似乎透著粉紅。

溫渺紅著臉。

張晚晴說:“你閉嘴。”

“喔,有秘密!某兩個人有秘密了……”我的語氣稱得上欠打,隨後出現的程嶸成了我被張晚晴攻訐的理由。

張晚晴反咬一口說:“這麽晚才回來,你們倆才是有秘密吧!”

我點頭說:“對啊,舞台劇的票隻有兩張,我不可能便宜你吧?哈哈哈——”

“舞台劇?”

我說話的語氣都能扭出波浪線:“《三體》呀!”

張晚晴尖叫一聲衝上來掐我胳膊,卻沒想到程嶸拎著我就像拎著一個球,一拉就扯開了,完美避開了張晚晴的攻擊。

我囂張地大喊:“你們交代一下,是不是在一起了?”

兩人臉色突變,都是尷尬不自在的模樣。

我繼續敲打二人:“我之前就覺得不對了,我跟程嶸吵架那次,田徑隊的人都開始收拾跨欄了,溫渺你還說要訓練?還有信息技術課,張晚晴你小課老師跑到隔壁班去了,怎麽跟你上課?那幾次你們都在一起吧?溫渺什麽時候對音樂感興趣了?都跟張晚晴學吉他去了?”

張晚晴看向溫渺,表情很是一言難盡。

溫渺看向程嶸,似乎有點不可置信。

程嶸站在我身後“撲哧”笑出來,誇我說:“你真聰明,到現在才發現。”

“什麽?什麽?”我轉身,震驚得不行,“他們告訴你了?”

程嶸心情好,語調有點飄:“沒有,我能掐會算。”

就這樣,我戳破了溫渺和張晚晴之間的小秘密,張晚晴也知道我去看了舞台劇,沒帶她。我以為這應該是兩不相欠,結局卻成了我得幫溫渺和張晚晴打掩護。

“學鋼琴為什麽要遮遮掩掩?”

兩人磕磕巴巴沒給我一個合適的理由,我擰著眉想了想說:“是不是張太太不樂意?”

“對!”張晚晴眼睛閃亮亮的,重重點頭附和,“你也知道我媽那個人,一直是比較……”

“嫌貧愛富。”不僅如此,還特別看不起租住在我們隔壁的溫渺家,如果說張太太對我稱呼“那誰”尚可接受,對溫渺稱呼“賣菜家的”就顯得難聽多了。

我手一揮,大方地說:“行吧,那我就大發慈悲,幫你們一把。”

張晚晴對我的態度非常不忿,倒是溫渺鄭重地跟我說了一聲“謝謝”。我那時不知道這聲“謝謝”多重,它藏著一個小少年對音樂最誠摯的熱愛與渴望。

在我的掩護之下溫渺進步飛速,除了鋼琴和吉他,還學了張晚晴能借出來的其他樂器。他興衝衝地跟我們鄭重發布了他五月份的新歌,搞得好像自己是個一個月能發一首歌的當紅歌手一樣。

反正聽著不錯,就是一直不給新歌取歌名。

而我,因為陪程嶸散心、解惑,得了程嶸的謝禮:一對一“家教”輔導名額一位。因為不能轉讓,我隻能委屈聽課了,沒想到幾個課時下來,我模擬考竟然考了全班第三。

我媽樂壞了,哪怕我這個全班第三隻在年級排前二十,她也覺得光宗耀祖,連張晚晴約我去白沙洲公園玩也大手一揮恩準了。

表姐搬著小課桌在房門口寫作業,我哼著歌打陽台路過,把她羨慕得不行,轉頭就跟她媽媽提要求。

舅母一巴掌拍她背上,臉上寫滿譏誚:“你學她?就要中考了還出去玩,以後隻能上職高!考不上就隻能輟學!”

我回頭瞪著舅母,想說你才讀職高,你才輟學!我們十幾口人擠在一起,一鍋吃飯,人多嘴雜,實在免不了口角。舅母一直認為我媽是潑出去的水,不該住在外公家,因此總喜歡挑事。

被我一瞪,舅母立刻瞪回來,還惡聲惡氣說:“看什麽看?”

我這個暴脾氣,擼起袖子要發火,突然聽見程嶸在院外喊:“丁小澄——”

回頭一看,程嶸已經在院子外等我了,我和張晚晴出去玩,除非逛街,否則少不了程嶸和溫渺。

他也是人高看得遠,把我的肢體語言看得一清二楚,見程嶸露出一臉不讚同的樣子,我隻能把剩下的話咽回肚子。

跟著程嶸離開後,我把事情經過說了出來,最後特別不高興地問:“你攔著我幹嗎?”

他伸手彈了我一個腦瓜崩:“傻不傻?你跟她頂嘴,回頭你媽找你算賬還要給她賠罪。”

“那她也不能那麽說我!”

“嗯,不能說,她是嫉妒。”

無責任偏袒讓我舒坦不少,我笑著說:“你今天是不是戴眼鏡了?”

程嶸:“嗯,戴了,丁小澄專用粉絲濾鏡。”

這話直白得讓我招架不來,自從上次跟班上同學鬧了糾紛之後,程嶸就越發喜歡表達情緒了。

在往跟張晚晴約定好的碼頭走的路上,我忍不住問程嶸:“你想讀哪個高中?”

作為近乎滿分的怪才,程嶸就像一塊肥肉,哪個學校都想把他叼走。某天放學回家時,我曾和他一起被其他學校的主任堵在路上,那位許下一長串承諾,細致到獎學金、餐補、車補,就差說隻要你能來條件隨你開,但程嶸對他們愛搭不理,到現在也沒點頭說去哪兒。

程嶸停下來,問:“你想去哪裏?”

“東雅吧?”東雅中學是個老牌名校,有初中部和高中部,雖然近幾年的升學率被其他新興名校趕超,但也還有底蘊在。

“那就東雅。”

我掂量掂量自己的成績,心裏有點怯:“其實上東雅高中部我好像還欠了點。”

一隻手蓋我頭上,程嶸說:“不怕。”

我抬頭看他,他的臉離我很近,我沒追過星,不知道近距離看到偶像時整個心跳加速能快得如同在蹦極。

我摸著心口咽口水,疑惑地看著他。

程嶸眉眼彎彎,沒笑,但是眼裏有笑意,說:“丁小澄,你乖乖聽我的。”

這個說法好像有點怪?

“你隻要聽我的,就不會有問題。”

我看著他篤定的模樣,突然就有了信心,又忍不住調侃他:“程小嶸,我說我想讀東雅,你就確定繼續讀東雅。我去哪兒,你就去哪兒,是不是太沒主見了?”

程嶸聞言一愣,眼尾倏地彎了。他柔聲問:“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這樣不好嗎?”

他眼睛眨了眨,睫毛跟小扇子似的,忽然就讓我亂了呼吸。我還沒來得及維持我的“威嚴”,一陣單車鈴聲傳來。

溫渺騎著單車從一旁的小巷裏衝出來,強行把我和程嶸分開。

“閃開,閃開——”溫渺耍酷似的急轉彎,然後一腳撐地刹住車,回頭說,“你倆湊那麽近,說什麽呢?”

我脫口而出:“我們決定高中繼續讀東雅,溫渺,你呢?”

笑容從溫渺臉上消失,我想起溫渺的父親的打算,後悔自己說錯話了。溫渺的父親希望他能進省隊,這樣不用擔心他的前程,也能讓家裏多一份收入。

其實進入省隊是有工資的,不過溫渺在老家還有兩個小弟弟,我不懂這兩者有什麽關聯,我媽總說溫渺這個孩子不容易。

“嗐,我讀什麽高中,省隊哭著喊著要我去呢!”溫渺一臉不以為意,不給我繼續發問的機會,衝著岔路口另一端喊,“小公主,叫我們出來玩的是你,來得最晚的也是你,你好意思?”

我往岔路口一看,從岔路那頭騎著粉紅色單車過來的人,不是張晚晴又是誰?張晚晴遲到了,但仍舊維持她慢吞吞的優雅姿態,騎著粉紅色單車慢慢向我們靠攏。

到了跟前,她才繼續跟溫渺鬥嘴,原因是她不準溫渺叫她小公主——這是張晚晴的黑曆史。

童年時她為了躲避練琴離家出走,被捧著烤紅薯的我救了。我問她怎麽稱呼,她對著我的烤紅薯垂涎三尺,趾高氣揚地說:“你得叫我小公主!”

我當時納悶,公主怎麽還稀罕我的烤紅薯。

溫渺是鐵了心造反,不僅抗旨,還嬉皮笑臉地喊:“慢吞吞公主,張小公主,公主殿下——”

氣得張晚晴扔了車,追著溫渺打。

我便順手牽羊,直接騎了張晚晴的單車就跑。

“丁小澄,不是這樣的!”張晚晴發覺了,站在大馬路上喊,我停下來,聽她分配,“你去跟程嶸說,要他載你。”

“為什麽?”

“就兩輛車,程嶸載你,溫渺就能載我,懂不?”張晚晴看著我的眼神仿佛看一塊榆木疙瘩。

我對這樣的分配有點不滿,對張晚晴那種看榆木疙瘩的眼神更不滿,踩著單車一腳蹬出老遠:“我不要人帶,我自己騎!”

張晚晴有點氣。

我沒往心裏去,踩著單車拐來拐去,嘴裏還嘚瑟地說:“我管你們怎麽分配,我反正要自己騎。大不了,程嶸走過去唄!”

程嶸出手時動作太快,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他從車上拽下來。

“會摔……”動作太突然,嚇得我叫嚷。

“不會!”

他說不會的同時順勢把我接住了,我摸了摸被他胸膛撞扁的鼻子,心裏憤憤罵人。

我保證我隻是在心裏罵,程校草腦袋一歪,眼睛眯起,自上而下打量我,氣勢有點足,問:“剛剛跟我保證什麽來著?”

我還沒聯想起什麽,就聽他說——

“還想不想跟我一起讀東雅了?”

我點點頭,莫名其妙被他托著腰,安放在車後座上。他扯扯我的頭發,做結案陳詞:“那你就老實點!”

程嶸載著我,回頭看了一言不發二人組一眼,腳一蹬就騎走了。我坐在車後座上思考一個問題,明明是我先說我想讀東雅,程嶸才決定繼續讀東雅的吧?怎麽像是我死乞白賴非要跟他讀一個學校一樣?

欠教訓。

我手往他腰肢那塊掐,他渾身一抖,單車不受控製地走成S形。

“別鬧!”程嶸氣惱,“會摔!”

我學著他的口氣:“不會!”

“哈哈……”占著便宜,我又故技重施,手還隔著一段距離,他突然伸手把我抓住,我嚷嚷,“我沒掐你,鬆手!”

他說:“丁小澄,你現在在我的賊船上,你要是還動手動腳,我就兩隻手一起上了。”

這話我可不信,繼續鬧他:“你怎麽兩隻手上,你得扶著車呢!”

“不扶了,同歸於盡。”說完,他剩餘那隻手還真騰空了。

“別別!我不鬧了!”我老實了一陣,看到路邊的廁所又忍不住笑,“程嶸,程嶸,你記不記得你剛到白沙洲時說的第二句話是什麽?”

程嶸顯然也看到了那個公共廁所,耳朵倏地紅了。

這個漂亮的小啞巴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丁小澄,你太壞了。”

說第二句話時,是他短暫人生經曆的晴天霹靂。那時他已經是我的心腹小弟了,他傻乎乎地跟我進了女廁所。我還沒來得及罵人,他先反應過來了,一張臉憋得通紅,說:“丁小澄,原來你是女生。”

……

“哎喲,你還掐我?”

我幾乎忘了,從我承諾不鬧了開始,他竟然一直沒放開我的手。

我費勁地把手從程嶸手裏抽出來,說:“程校草,請你識相一點,我手裏可有你的黑料呢!你是不是想讓全校師生知道你進過女廁所?”

程嶸不屑:“你不也進過男廁所?”

“咳咳——”我頓時咳嗽幾聲,懊惱自己當初是腦子進了水。

車子停在白沙洲公園門口,兩米高的柵欄裏一片鬱鬱蔥蔥,我跳下車去跟售票員要四張門票。售票員看著電視,漫不經心地從票本上扯下四張,末了跟我說:“再過一兩個月,就別來了。”

“這個公園開不下去了。”我複述給我的小團體成員時,大家聽完都沉默了。

白沙洲公園說是個公園,其實很小,除了一片橘子林、一個蹺蹺板、一個滑滑梯就沒別的東西了。它完全沒有公園的樣子,門票也隻是象征性收幾塊錢,但這個地方隻要是白沙洲的孩子,那就都來過——來偷過橘子,跟守園那條叫來福的狗打過架。

“有什麽好歎氣的,我們是來玩的!”溫渺率先開口,“開不下去了也能來玩,武警駐紮地的橘子林不讓進,我們不也進去了?”

溫渺的話起了作用,或者說十五六歲的我們天生就是“快樂腦”。憂愁?不存在的。

白沙洲上到處是小孩子的遊樂場,橋下的溜冰場,洲尾的沙石場,河畔的青草地,四通八達的胡同巷子,哪兒都能玩。這個下午,我們把那些年的根據地統統走了一遍。

累了躺在碼頭的石板橋上看天,張晚晴老在我邊上折騰來折騰去,我忍不住問她:“你今天怎麽比我還多動症呢?”

張晚晴白我一眼,看向拿著程嶸的手機打遊戲的兩人,湊過來問:“丁小澄,畢業晚會你決定當誰的舞伴了沒?”

她聲音小,我豎起耳朵聽半天才搞清楚意思。我大大咧咧地說:“畢業晚會的舞伴?這才五月呢,你怎麽這麽早就開始惦記了?”

我的嗓門大了點,竟然把程嶸的注意力從遊戲上拉了過來。

“你那麽大聲幹嗎?”張晚晴不滿。

我不解地問:“難道不是我跟你湊一對嗎?”

畢業晚會的舞伴沒規定非得男女,往年最出彩的都是極具娛樂精神的男男拍檔,表姐畢業時那一屆就有一個高瘦子和矮胖子組成一對,還拿了人氣大獎。

張晚晴嘟囔:“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啊?”我撓頭不解。

張晚晴清清嗓子,換了個姿態,問:“喂,你們有想好邀請誰當舞伴嗎?”

她是問“你們”,後來又特別追加了一句:“溫渺,你呢?”

張晚晴並腿坐著,時不時理理頭發。我來了興致:“我看見過,有女生偷偷找溫渺說這個事!”

溫渺作勢要打我,說:“丁小澄你少多嘴!”

“哈哈哈,還不止一個!”我就像個告密分子,異常積極,“有一個是你們田徑隊的吧?還有一個是二班班花!”我爬過去,手撐在程嶸肩上,一臉八卦,“溫渺,溫渺,你選哪一個啊?”

“你想知道?”

我回頭看看張晚晴,她的手指扭成一團。我說:“大家都想知道!”

溫渺一副正在思考的樣子,目光挪來挪去,落在張晚晴臉上又躲開,嘴上很是嘚瑟:“我選……我憑什麽告訴你啊!”

我不依不饒,一開始挑起話題的張晚晴卻沒興趣了,話題無疾而終。

回程時,我和程嶸落在後頭。程嶸問我:“要是有男生邀你當舞伴,你答應嗎?”

“答應啊!”

他眼神有點冷。想了想,我補了一句:“不過也得看是誰。”

“比如誰?”他眼裏充滿鼓勵,“說說看。”

我說:“比如賀綱就不行,練習時他把臨時舞伴的腳都踩腫了,我不想遭罪。”雖然離畢業舞會還有段時間,但體育老師已經把體育課改成了練習課,上堂體育課就有人丟了臉。

“那你的意思,除了賀綱,其他人都可以?”

“其他人不至於把舞伴的腳踩腫吧?”

我自認為說得挺有道理,程嶸卻突然冷了臉,他不同意就不同意,凶什麽凶?

天擦黑,快走到分岔口時,前麵遠遠地傳來叫罵聲和笨重的單車落地聲,我和程嶸對視一眼,跑著往前麵趕。

分岔口的老香樟樹下躺著溫渺的老式單車,他捂著臉站著,中年男人打了一巴掌不解氣,又往他小腿上踹了一腳,嘴裏罵罵咧咧地說:“玩到天黑也不回來,家裏事那麽多就知道在外邊玩!你爹在外麵累死了,回來一口飯也吃不上,養你有什麽用?”

那時張晚晴已經沿著分岔口的另一條路回家了,我和程嶸站在十來米遠的地方,不敢接近。

溫叔是個溫和勤奮的人,我從沒看到過他臉上露出這樣暴戾的表情。

溫叔看到我們,愣了愣,從暴戾恢複到麵無表情。他點點頭算是對我打招呼的回應,一腳踹在溫渺腿上,示意溫渺推車回家。

這是溫叔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對待溫渺。

從前那些遮遮掩掩,溫渺不說我們也裝作不知道的東西全被掀開了。我那時才知道,生活會把人打磨成自己都不喜歡的模樣。

程嶸和我一直等到他們從右邊分岔路去我家後院才醒過神。

程嶸問:“丁小澄,溫叔討厭溫渺嗎?”

我慶幸程嶸沒問別的問題,例如溫叔喜不喜歡溫渺,或者溫叔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溫渺。我隱隱約約知道答案。

但對著程嶸,我難以啟齒。

後來網絡上有一個話題,問大家是哪一個瞬間發現自己貧窮。在我們還沒有體會校園霸淩之前,白沙洲的小孩已經率先學會了排擠。

我們這群小孩一致形成一個意識,就是不跟大房子和紅房子裏的小孩玩。

大房子裏的程嶸和紅房子裏的張晚晴,那時我們不那麽懂,但已經隱約意識到我們與他們的不同。

那些排擠,說白了就是嫉妒。

那天之後的一個星期五下午,我突然接到大房子主人的邀請,程爺爺請我去他家。我坐在程嶸他們家客廳的沙發上之後,他整個人顯得非常活潑。

“可樂?冰激淩?”程嶸撐著廚房的門,聲音遙遠。隔了一會兒,他又走到我麵前,眉頭緊皺,生怕怠慢了我,又問,“要不,我帶你去買奶茶吧?”

我擺手說:“不不不,我隨便,不用麻煩。”

程嶸家裏靜悄悄的。他家和我們家一樣有前院和後院,不一樣的是我們家前院養著雞,後院全都是新蓋的單間磚房準備出租,而程嶸家全都是花草和巨大的樹。張晚晴說這叫庭院。

習慣了一大家子的吵吵鬧鬧,對這份幽靜我有些坐立難安。小時候隱約意識到的不同,長大後已經徹底明晰,不管你坦**不坦**,貧窮都無法隱藏。

我抓著程嶸的衣袖,要他低頭:“你爺爺叫我來幹嗎呀?”

程嶸沒被接來之前程爺爺就是個脾氣怪的糟老頭,偌大的院子,要是有哪個小孩爬上牆頭過來玩,肯定得挨他一頓罵。

把程嶸接來之後,他倒是和顏悅色不少,但對象僅限於程嶸和程嶸的玩伴。我內心對程爺爺還是很敬畏的。

程嶸目光灼灼,像是忍不住想提前揭曉大獎,他問:“丁小澄,你願不願意……”

“咚咚咚!”

拐杖杵在地磚上發出聲響,我往聲音的源頭看,程爺爺被護工攙著,從一扇雕花木門裏走了出來。

“丁小澄。”程爺爺努力露出和藹的表情,但他嚴肅了幾十年,表情做得不倫不類。

我站起來,乖乖喊了一聲“程爺爺”。

程爺爺拉著我坐下,神情猶豫,閉了閉眼才開口說:“孩子,爺爺有件事想求你幫幫忙。”

“求”這個字眼讓我瞬間愣怔,張皇失措地尋求程嶸的幫助。

程爺爺卻讓程嶸先回自己房間,我沒了可以求助的對象,對眼下的情況莫名不安。程爺爺問我:“孩子,你覺得程嶸和白沙洲其他的小孩有什麽不一樣?”

我順著話想,有什麽不一樣,不一樣的地方可多了,光是聰明這一點就足以讓程嶸鶴立雞群,白沙洲上能幾乎考滿分的孩子可就他一個。

但程爺爺對我的答案並不滿意,他說:“我也不兜圈子了,你或許知道他是為什麽被送來白沙洲的。”

我心說當然知道,被保姆折騰,在深圳沒人照看嘛。

“他當時被心理醫生確診為自閉。”

自閉?像是哪兒的小孩扔了個炮仗,我腦子裏“轟”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靠,磕磕巴巴地說:“怎麽,怎麽可能呢……”

他也就是不愛說話而已,他也就是……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信息,程嶸和自閉,這是兩個不相幹的詞。

程爺爺很快把話補全:“當時確診是輕微自閉,他來洲上時你就救過他一命,我想你應該記得,他當時一直不肯說話。”

是了,否則我也不會把他上白沙洲時說的那幾句話記那麽清楚。

“可是他現在和我、溫渺還有張晚晴,我們都玩得挺好啊!”我想推翻這一點,卻忍不住動搖。我想起周安妮跟我吵架時,她質問我是不是程嶸的代言人;想起程嶸不愛說話時總看著我,讓我幫他說……

他就隻是不愛說話而已,這不是學霸的高冷嗎?電視劇裏的學霸不都這樣嗎?

程爺爺有些欣慰:“說明這些年心理醫生的輔導確實是有效果的。”

“心理輔導?”

程嶸每兩個禮拜去河西聽一次“課”,那個“聽課”就是去見心理醫生?

原來蛛絲馬跡這樣多,我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他,其實什麽都沒發覺。猛然被告知一切,我才明白程嶸背負著秘密在我們中間走了那樣久。

程嶸是什麽樣的感受呢?

我轉頭看樓梯,樓梯空空****。

程爺爺說了很多,我時不時點頭,但其實兩眼放空,神思飄忽。

程爺爺絮絮叨叨地講他身體不好,耳朵不太靈光,跟心理醫生溝通時反應不過來,也難以觀察到程嶸有什麽變化。他期期艾艾,磕磕巴巴,最終才說出主題:“你能代替爺爺,陪他去心理治療所嗎?”

我詫異:“啊?”

“我能幹什麽?”疑惑脫口而出,罪惡感隨之降臨,我第一反應是害怕。

程爺爺頓了頓,絮絮叨叨的嘴突然閉上,所有的話戛然而止。他閉了閉眼,歎息說:“是啊,你也隻是個小孩。”

我隻是個初三的學生,我能幫程嶸什麽?我隻是個小孩,我怎麽擔得起這樣大的事?我陪他去見心理醫生又需要做些什麽?慌亂又抗拒,我懷疑自己能否起到作用,也覺得我完成不了這樣的事。

可程爺爺的歎息又讓我覺得難過,我盯著他混濁的眼睛,懷疑他要掉下眼淚。

忐忑、局促,我找不到地方擺放我的手,意外揣進口袋裏,卻摸到一張四四方方的牌。

我把牌掏出來,攤在手心,看到那張牌時我愣住了。這是周安妮送給程嶸的卡牌,躺在我手心的這一張叫“守護神”。

——是。

六歲的程嶸說:“丁小澄,你怎麽才來找我?”

十六歲的程嶸說:“丁小澄,你慌什麽?”

我……我不是程嶸的老大嗎?我不是他的守護神嗎?

我抬起頭,突兀地發問:“程爺爺,為什麽是我?”

和程嶸走得近的玩伴不止我一個,為什麽是我呢?

程爺爺張張嘴,說:“因為……”

因為程嶸相信我。

初遇時,我把他從水坑裏拖出來;年幼時,我把他甩下又掉頭去找……我們一同走過這樣漫長的歲月,我再如何口是心非也無法否認我們的默契,他也不曾懷疑,從不覺得我會將他拋棄……那我怎麽敢辜負?

“程爺爺,您再給我說說,去心理醫生那裏需要注意些什麽?”我找護工小哥要了本子和筆,把程爺爺說的內容都記下來。

程爺爺絮絮叨叨地說,我奮筆疾書地記,直到寫滿一頁紙了,太陽西沉了,程爺爺才反應過來:“孩子,你這是……”

我說:“程爺爺,我和程嶸是朋友,他願意相信我,我也不願意辜負他的信任。”

“啪嗒”一聲悶響,聲源處是樓梯那兒。

我轉頭往樓梯那兒看,樓梯拐角處有個掉了一隻拖鞋的少年,我盯著他看,好像把這個少年看進了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