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丁湘琴與程直樹

沒出正月,初三已經開始上課了。我托著下巴聽物理老師念叨寒假作業,眼睛盯著窗外纏在電線上的風箏,被風吹得呼呼轉圈。

我的同桌,也就是身邊背脊挺得筆直的張晚晴則正借著我的掩護奮筆疾書,終於在下課前三分鍾抄完最後一題。

張晚晴把作業順手往我桌上一放,說:“把我名字畫了。”

“哦。”我懶懶散散地掏出小本本,把“張晚晴”三個字塗黑。

張晚晴湊過來,點著本子上孤零零的“程嶸”兩個字,喜道:“丁湘琴,把握住機會呀!”

我與程嶸被譽為東雅中學的“丁湘琴”與“程直樹”。“譽為”兩個字是我自己加的,但一般情況下,我還是會表示一下羞怯:“大庭廣眾,這不好吧?”

張晚晴與我從小玩到大,當即擺出一副我還不知道你心思的模樣。等下課鈴一打,她拿著琴譜推著我出來,吩咐道:“跟教信息技術的老師說一聲,我去音樂老師那裏上小課了。”

我臉上若無其事地往小組最後一個看,那張座位上趴著一個男生。一定是睡太久了,他頭上幾撮“呆毛”立起,哪怕是埋著頭隻看到半個後腦勺,也有不少女生往那張望。當然,我是其中最明目張膽那一個。

張晚晴把我往過道上一推,元氣滿滿地喊:“去吧,丁湘琴!”

她拍拍屁股走了,這一嗓子引得不少人往我這裏看,有男生露出看好戲的表情,有人起哄說:“喔喔,丁湘琴出動了。”

有佩服的:“那是,不然怎麽敢叫‘丁湘琴’呢?”

有戲謔的:“說什麽呢,人家是有獨特的搭訕技巧好嗎?”

也有奚落的:“我看是獨特的厚臉皮吧!”

初二時程嶸參加了大大小小不少比賽,甚至贏過了高中部的尖子生,高中部老師殷勤地跑過來邀請程嶸跳級。自那以後,程嶸被冠上了“程直樹”的稱號——冷漠,高智商,長得好看。

我倒覺得他比直樹更勝一籌,這是我的真心話。

窸窸窣窣的哄笑聲是我的BGM(背景音樂),本湘琴邁著小步,一副猶猶豫豫的樣子,耗費小半分鍾才在程嶸跟前站定。

程嶸趴在桌上,像是睡著了。

我拿著小本子往下敲,本子還沒落下去,他倏地坐起,靠著椅背往後仰,眼神犀利。

我咽咽口水,清清嗓子,餘光瞥向看好戲的同學,怯弱地開口:“程嶸同學,物理作業帶了沒?”

程嶸腦袋歪了歪,眯著眼睛盯著我,一言不發。

“物理作業就你沒交了,你如果不交的話,我要記你名字了。”我義正詞嚴,其實有點心慌,但課代表收作業天經地義,慌什麽呢?

不遠處立馬有人開口嘲諷:“嘖嘖,程嶸交過哪科作業,老師都不管,就她抓著不放。”

這種情況下,我追著要程嶸交作業就顯得別有用心了。

程嶸的頭上翹起幾根呆毛,聞言勾起嘴角,像是覺得諷刺。

我權當沒聽見,期期艾艾地又說:“你是沒帶還是沒做呀?你……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幫你寫的。”

“丁小澄,沒帶就是沒做,你怎麽不對程嶸一視同仁?”有男生嘻嘻哈哈地打趣,“別不是想當程直樹的丁湘琴吧?”

我聽了這話,瞬間變得羞赧,兩手交疊玩著手指頭,眼睛眨了眨,說:“程直樹同學,我有句話想跟你說……”

不知道是表情太做作還是太到位,瞬間引爆教室裏的哄鬧,分貝達到一個新的巔峰。

“我……”我還在繼續表演。

程嶸的表情肉眼可見地變了,目光冷冷地掃過所有人,最終嫌棄地落在我身上,嘴角拉直,一字一頓地問:“好、玩、嗎?”

程直樹生氣了。

自從他們給我取外號叫“丁湘琴”之後,這樣的戲碼我總是要找機會玩上幾次。可惜的是,男主角並不願意配合我表演,讓我一個人無敵地寂寞著。

“玩下嘛。”我的嬉皮笑臉並沒有換得程嶸的好臉色,隻能悻悻在他桌上翻找物理練習冊,嘴裏嘀嘀咕咕,“一點都玩不起。”

程嶸支著椅子往後靠,眼神冷漠:“不在桌上。”

哦,那就是在抽屜?我弓著腰,把手伸進他桌肚掏。

“程嶸——”抱著作業堆的女生被班長周安妮推過來,周安妮還在兩米開外就開始喊。

“你問他要啊!”周安妮攛掇女生,“能交物理作業,就能交其他科的作業!”

女生猶猶豫豫:“我……”

周安妮索性替她開口:“程嶸,你的作業呢?”

程嶸紋絲不動,我半蹲著掏出一堆練習冊,問:“哪科?”

女生回答:“數學。”

我低頭一看恰好在我懷裏,手一揚就掀開了:“哎,沒做。”丟上桌,再掀開下麵的物理,“喲,做了!”

周安妮一臉嚴肅,一本正經地說:“這周校領導要檢查學生作業,我們班被抽中了,你要是不做的話,會拖我們班後腿的。”

程嶸木著一張臉,眼睛衝著我。我下意識地了解了他的意思,轉而問周安妮:“非做不可?”

周安妮對著程嶸鄭重其事地點頭。

我試探著跟他商量:“要不,你現在做?”

“翻頁。”

這就是答應了。

我麻利地動手給他翻頁,眼角瞥到周安妮剛伸出來又縮回去的手,再抬起頭就得了周安妮一個白眼。

程嶸把那一頁題目掃一遍,然後提筆快速書寫,沒有符號也沒有公式,寫完把筆一丟,練習冊上寫著六個大字——太簡單,不想做。

“你!”周安妮都氣紅了臉。

“哈——”這是笑出一個音節,被周安妮眼神示意的我。

我一直對我被同學們稱為“湘琴”這一點感到委屈,明明周安妮比我“湘琴”多了,饒是當場被程嶸打臉,她也能順利開啟下一個話題。

“算了。”周安妮撇撇嘴,忽然問,“程嶸,我送你的卡牌呢,拿出來一起玩玩吧。”

我送你的卡牌——周安妮的這句話曾被張晚晴當麵嘲笑過,因為卡牌其實是全班同學一起送的。

當初周安妮當上班長的第一件事就是號召大家多交幾塊錢班費,用來給每個同學買生日禮物,而她送出的第一份禮物就是她現在問程嶸要的桌遊卡牌。為此,張晚晴一直嘀咕周安妮是假公濟私,輪到自己生日就送了個杯子。

張晚晴跟周安妮向來不對盤,除了生日禮物的不公平對待外,因為兩人都想進東雅高中藝術班,又在同一個音樂老師那裏上一對一小課,這兩個漂亮的女孩之間難免會有點摩擦。好在張晚晴不在教室,不至於引來第二輪爭吵。

“卡牌呢?拿出來呀。”周安妮再次提醒。

程嶸看著我沒說話。我猛然想起那卡牌我拿著玩過,笑嘻嘻地回答說:“馬上,馬上。”我手撐著程嶸的桌子傾身過去,掀開他相鄰桌子上的雜亂書籍,找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然後遞給周安妮,“喏,卡牌。”

周安妮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咬著嘴唇,不滿地說:“丁小澄,你是程嶸的代言人嗎?”

我愣了愣,辯解說:“卡牌我跟溫渺拿著玩過,我怕他找不到……”

周安妮不等我說完就打斷:“還有,我一開始跟你說話了嗎?我是在跟程嶸說話,你插什麽嘴?”

氣氛膠著,我很煩躁。我把目光投向程嶸,正常人都知道這是讓他開口圓場的意思。程嶸頷首垂眸,仿佛老僧入定。

為了化解尷尬,我扯著嘴角笑笑。

周安妮卻把我的笑當作挑釁,瞳孔收縮,怒道:“整天管自己叫丁湘琴,圍著程嶸打轉,誰跟程嶸說話你都要來插嘴,知不知道‘臉’字怎麽寫?”

“我……”我想解釋說我不是,我沒有,大家不都知道我是鬧著玩嗎?

程嶸動了一下,我以為他總要說些什麽。這時,周圍看熱鬧的其中兩個男生不以為意地開口解圍說:“丁小澄不就是程嶸的小跟班嗎?”

“對啊,初一就這樣啦。”

我心裏卻想說——並不是,實際上我和程嶸的關係從小就這樣了,也不對,準確來說應該是程嶸從小就黏著我。

以前在白沙洲上,除了我,沒有人跟程嶸玩。那時白沙洲上的小孩都排外,他初來乍到,又不愛說話,隻會眼巴巴地盯著別人。我看他可憐,一時心軟,就大發慈悲帶他玩了,所以給其他人留下了我是他小跟班的深刻印象,其實在我看來,他才是我的小跟班。

我曾正兒八經跟人解釋過——當然是背著程嶸的,但因為被他當場抓住,我太過緊張導致臉紅磕巴說了半天,結果好好的澄清宣言被人當成說大話。

周安妮沒有拿走我手裏的卡牌的意思,瞪著我像是要吃肉。我煩躁不安地丟了卡牌,推了推程嶸:“你給他們解釋下,我們明明青梅竹馬,不是嗎?”

隻要說一句話,或者點頭說“是”,多簡單的一件事?可我沒想到我的小跟班什麽回應都不肯給。

程嶸斜斜身子,眼睛盯著我,看得我有點冷。他抿了抿嘴,最終把嘴唇閉得更緊。

“程嶸!”我不甘心,伸手推他,“你說句話啊——”

周安妮氣得直嚷嚷:“丁小澄——”

我說:“在呢,別叫。”

她說:“你——”

她氣?我還氣呢。我說:“別你了,‘湘琴’這稱號你要喜歡就拿去,從現在起我帶頭叫你周湘琴,滿意了嗎?”

最後幾個字說得有點氣吞山河,下一秒氣勢被程嶸打破。

“轟”一聲響,程嶸的課桌悲慘地與前排座椅猛烈碰撞。程嶸站起來,我跟欲語還休的周安妮同時閉嘴。

他眼神冷冷,終於開了金口,說:“無聊。”

周遭安靜得很,因此這兩個字尤為明顯。他給了回應,卻是這種回應。

感覺到眾人投射來的目光,我隻覺得臉上滾燙。等程嶸離開教室,周安妮盯著我,臉上是得意揚揚的笑容:“哼!有的人真是——不、害、臊。”

我說過,程嶸比江直樹更勝一籌。

下午放學時,班主任老李表揚了他的課代表,也就是我,原因是九門功課隻有物理的作業能堅持每個月都全班交齊。

老李笑眯眯道:“作為交換條件,丁小澄,你跟我提的那個事我同意了。”

張晚晴激動地捏我胳膊肘,台上老李還盯著我,讓我有苦難言。我白了張晚晴一眼,至於這麽激動嗎?想也知道,隻有我能讓程嶸寫作業,用物理作業一個月全齊來換我和程嶸不上特訓課,實在不是難事。

底下同學都問是什麽事,老李倒是非常守信,沒說出我和他的約定,不過離開教室之前又囑咐我說:“體育老師跟我說上午第四節課溫渺沒去訓練,你去了解一下是怎麽回事。”

溫渺是體育特長生,一般信息技術、音樂、美術這類的課都會去操場訓練。他是最有可能進省隊的特長生,家裏對這件事十分看重,誰逃訓練也不可能是他。

“第四節課,那不是信息技術課嗎?你知道溫渺去哪裏了嗎?”我問的是張晚晴。我總懷疑張晚晴第四節課溜出去玩了,因為我見著她的小課老師來找隔壁班科任老師拿東西。

張晚晴倏地抬頭,不回答我,反而衝著周安妮的方向努努嘴:“她嫉妒你呢!”

老李用我用得很是順手,以至於身為班長的周安妮明顯對我有意見。果不其然,老李一走,我就被周安妮扔了眼刀,張晚晴見了笑得花枝亂顫。

“差不多得了。”我叫她收斂點,然後問,“我完成了老李交代的任務,他答應我那天的特訓課我可以不去,但你得確定到時候參加大提琴比賽的一定是你?”

張晚晴非讓我們去看她比賽,為此,我還特地跟老李做了這筆“交易”,但後來我才得知參賽人選壓根沒定下。畢竟是省級比賽,張晚晴和周安妮,誰都有可能參賽。

張晚晴頭發一甩:“為什麽不是我,我比周安妮強多了。”

好的,你霸氣。

教室裏的人三三兩兩地離開,張晚晴抱著琴譜和書包跟我嬉皮笑臉:“我晚上練琴要練到很晚,你自己先回家吧。別說我沒給你創造機會!”

她不跟我一起回家意味著今天我得找人蹭車,蹭車對象一般來說隻會是“程直樹”。換了往常,我立馬就戲精上身跑去找程嶸了,但今天我不想去。

白沙洲上的小孩,青梅竹馬以“群”論,沒了程嶸,沒了張晚晴,我還能找溫渺啊!我作為白沙洲的老大,還找不到一個載我回家的人嗎?

事實上,真沒找到。

我跑去操場找我的二號小弟溫渺,溫渺拒絕了我。

“你還是不是我小弟了?”我倒是想像從前那樣一巴掌打上他後腦勺,卻發現如今的我哪怕踮腳也做不到。溫渺也是白沙洲上的外來戶,卻不像程嶸一樣有過被排擠的經曆,全因為這個人是個“玩家”,彈珠、拍卡、彈弓打鳥無一不精。

小時候,溫渺的武力值還比不上我,如今卻敢對我說“不”了。

溫渺說:“我晚上要加訓。”

我有點鬱悶地道:“你加訓,張晚晴也要加訓,你們倆也太默契了吧?”

溫渺忽然開始閃爍其詞了:“她……也加訓啊?可不,我們倆忙,你以為誰都像你似的,整天傻樂?”

溫渺是田徑特長生,專長是110米欄,目前是最有潛力進省隊的體育生;張晚晴呢,從小到大音樂比賽拿獎拿到手軟;程嶸那就更不用說了……我突然覺得氣悶,我的青梅竹馬們各有所長,而我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凡學生,每天都過著沉淪題海苦作舟的艱辛日子。

“那你把車給我!”

雖然現在還是正月,其實已經是春天了,但風肆虐地刮,操場上沒一個可以遮擋的地方,我裹著棉襖瑟瑟發抖。溫渺與我的狼狽模樣完全相反,他穿著一件短袖,還不住地拿手扇風:“車不能給你,你跟程嶸的車回家吧。”

不遠處的籃球場上有人進了球,有女生高喊:“龔嘉懿,加油!”

溫渺聽見了,立即冷哼一聲。

我揶揄地看溫渺。

龔嘉懿雖然不是體育生,但因為他籃球打得不錯,長相和氣質又跟溫渺屬於同一個類型,所以他和溫渺經常會被同學們放在一起比較。大家都是年少氣盛的年紀,不願意輸人一等,閑言碎語久了,兩人就有了點互不待見的意思。

溫渺一臉不屑地說:“龔嘉懿就是個小白臉,我說錯了嗎?”

我還沒嘲笑他,忽然又聽見一個女生大喊道:“看,是程嶸!小婷,你不是最崇拜他了嗎?”

那幾個女生頓時嘻嘻哈哈起來。

我轉頭一看,程嶸晃晃悠悠從操場外的長坡上走下來,越靠近操場走得越慢,身後有幾個女生跟著。

“哼!”我看一眼就扭回頭,“算了,我走回家。”

“鬧不愉快了?”溫渺一口白牙露出來,幸災樂禍的口吻極其欠揍,“快說出來讓我愉快愉快!”

我照舊削他一頓,他蹦來蹦去地躲閃,衝操場大門邊喊:“程嶸,快走,別帶她回家!橋洞裏有蛇,嚇死這個鱉孫!”

我回頭,程嶸站在操場鐵門邊,目光冷冷。我瞬間就失去了跟溫渺打鬧的興致,冷下臉來。

溫渺在我和程嶸之間看來看去,問:“真吵架啦?不會吧?程嶸不是你的鐵杆小弟嗎?堅決維護丁老大。”

這也是個“典故”,溫渺與程嶸的竹馬關係說起來還是我促成的。我用的方法不那麽光明,但不妨礙後來他倆產生了獨有的默契。於是此時溫渺又熱心地做起了和事佬:“走吧走吧,他不是你一哄就好的嗎?再說了,青梅竹馬沒有隔夜仇,你們就不要鬧矛盾了。”

溫渺催我走,似乎心情不錯還哼著歌。

我轉頭看操場上已經有人在收拾跨欄了,一時想起什麽又忘了,說:“月底的那個周五,你可以逃訓練嗎?張晚晴‘幹掉’了周安妮,要去參加市級大提琴比賽,地點就在大學城,正好可以吃一頓慶祝。”

星城裏吃東西的去處很多,但絕對少不了的一處就是大學城,那裏有各色小吃與小店,從白日開始營業,能一直熱鬧到深夜。

“我不去。”溫渺一臉不屑,“我跟你們不是一夥的,我才不去。”

我去年的生日願望是希望溫渺別扭的毛病能好一點,現在看來是無藥可救了。

我說:“這話你加訓完跟張晚晴說去吧。”

“你什麽意思,說得好像我是跟她一起加訓一樣。”溫渺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頓時衝我嚷嚷起來。

我想起了另一件事,問:“上午第四節信息技術課,你去哪裏了?”

溫渺擺出一副風很大,聽不清的模樣:“什麽去哪裏了?我當然是去訓練了。”

他邊說邊走。我想著他估計是去訓練了,也沒再追究。

走到操場,那裏除了充當電線杆的程嶸再沒別人,我視而不見,左拐往外走。

有些人特別奇怪,我走他也走,我慢他也慢,明明身高一米八,腿長得長,走路的速度卻超不過一個一米六的小矮子。

等快走過單車棚的時候,我的書包突然被人拽住了。

我不耐煩地道:“幹嗎?”

程嶸說:“坐我的車。”

“不稀罕。”我拽回書包,“鬆手,我走回去!”

“春天了,回家路上會有蛇,你忘了?”

“我不怕!”

程嶸又說:“丁小澄,你真不怕?也對,橋洞裏的蛇,你跟它也很熟,就是去年你看到的那條。今年它長長了不少,還生了一窩小蛇,小的比你見過最大的蚯蚓還大點,一窩蛇滾成一團,花花綠綠的,速度特別快……”他的身上好像有開關一樣,隻要麵對的是熟悉的人,他的話就能呈幾何倍速遞增,仿佛從冷冰冰的機器人變成一個有血有肉有生氣的正常人類。

“啊啊啊——”我捂著耳朵嚷嚷,企圖過濾這段內容,“別說了,閉嘴!”

小時候曾經興起過一陣吃蛇的風氣,在白沙洲上經常看到有人拿了一籠蛇來賣。我特別鬧騰,看到賣蛇的,就好奇地跑過去掀開布簾想看看是什麽,結果一激動不小心左腳絆右腳,整個人撲到了蛇籠上,跟裏麵花花綠綠的蛇來了一個近距離的對視。自打那次難忘的經曆以後,我就再也不是白沙洲的老大了。畢竟沒有哪個老大會哭得一抽一抽,也開始格外害怕蛇類。

程嶸停下來,目光鎖定我,重申:“坐我的車。”

我憤憤地說:“你現在怎麽話多了,白天讓你開口幫我說一句,你卻一句也不說!”

他忽然停頓了兩秒,好一會兒才開口:“對不起。”

這下換我停頓了。之前明明氣得要命,現在看到他臉上的愧疚,聽到他直白又幹脆的道歉,我又不想追究了,還忍不住想幫他找理由。是,他一到學校就變身冷酷俠,一副跟我沒關係的冷漠模樣。不過這也不是多大事,人一多他就不樂意說話,我不是打小就知道嗎?

他一臉歉意,我就蔫了,說:“走吧,拿車吧。”

放學的人潮早就散了,我站在校門外的便利店門口等。程嶸把車推出來,我看一眼這與劇本不符的山地車,不忿:“你耍我啊?”

程嶸麵不改色:“怎麽?”

“這車怎麽騎?怎麽載我?”連個後座也沒有,我坐哪兒?他是故意捉弄我,才換了車的吧?

程嶸抓著車座把山地車拖過來,長腿一躍輕鬆跨上去,指著山地車的前杠說:“你坐這兒。”

東雅中學位於河東,白沙洲在白沙河中央。騎車經過一個滿是荒草的橋洞就能上小橋,隻要二十來分鍾就能到白沙洲。若是走路,就得隻身從昏暗、長滿荒草,還很可能有蛇的橋洞裏走過去。

我怕蛇,又實在不願意走路,於是跟他商量道:“你給我刷個共享單車?”

我家裏那位丁夫人認為,我要是有了智能手機,本人就可能不智能了,於是人人都能掃一掃,隻有我還付現金。

“程少爺”當即冷臉:“你是想算舊賬嗎?”

我心虛地立刻閉上嘴。

以前有次我和程嶸一起回家,我興致上來想自己騎車,就讓程嶸幫我刷了共享單車,結果到家之後忘記上鎖,導致產生費用超過兩百塊巨款,從此讓程嶸抓住了我的痛腳,每次一提這事,我就啞口無言。

“給你兩個選擇:一坐上來,二自己走回去!”程嶸單腳撐地,他一手扶著龍頭,歪著脖子看我,語氣冷冷地說。

我還想再掙紮一下,但心裏默算了一下時間成本,本白沙洲老大隻能嘀咕兩句作罷。

我抱著書包,坐到山地車的前杠上。但一跳上去,我又覺得自己的麵子還是得護著,於是扭過頭,對程嶸理直氣壯地反擊說:“今天可是你得罪了我!是我大人有大量接受你的道歉不再追究,你還這麽凶?”

程嶸把左手搭在車把上,對我的話完全不回應,動作間他的整個胸膛撞過來,差點把我鼻子磕壞了。

我捂著鼻子大叫:“喂——”

程嶸看都沒看我一眼,蹬一腳,直接騎車上了路,嘴裏還埋怨著:“你把腦袋低一點,擋著我怎麽看路?”

我反應慢了一點,沒及時轉過頭,感覺他那尖下巴戳到我腦袋上了,我馬上縮成一團避開:“程校草,你也太霸道了吧,小心我在學校揭穿你的真麵目!”

對此,程校草說:“隨你。”

看他這副在學校高冷,私底下囂張跋扈的兩麵性格,我隻能在心裏一萬零一次感歎:程嶸這樣的人在我們白沙洲本來應該會一天被打三頓才對,如果不是我這個老大護著他……嘖嘖嘖!

我憤憤地盯著他手指頭,想起他剛來白沙洲的時候還是軟乎漂亮,但死活不講話的乖娃娃,隻覺往事不堪回首。

那時他才六歲,聽我媽說他爹媽把他養在深圳但沒時間照顧,年齡太小又不會跟人溝通,結果被保姆折騰得遍體鱗傷、不成人樣。程爺爺得知後,就將他接回白沙洲照顧,而他那對事業心重的父母就真的再沒管過他。

我那時還不認識程嶸,也不知道我媽說的那個小可憐長得這麽好看。當漂亮娃娃拽著我的風箏不撒手時,因為他那張臉,我最後沒下手打他,就輕輕推一把,結果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我以為他要哭著回家告狀,嚇得我小心髒撲騰撲騰,等了又等,他也隻是撇著嘴,悶聲不響地坐在原地,怪可憐的。於心不忍兼良心發現,我把我的那隻風箏放上天後,把風箏線遞給他。

我越想越來氣,在他手背上掐兩下。

車子左右猛烈晃動,嚇得我改掐為抱:“別耍滑頭,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程嶸一點不氣,扯了扯我的頭發,說:“丁小澄,別想蒙混過關,下個星期天你要是沒在橋邊等我,你就等著被丟進橋洞吧。”

語氣很平常,我莫名覺得陰冷,立刻乖巧地回答:“好的,知道了。”

程嶸在我頭頂冷哼一聲,警告說:“別以為我看不見就做鬼臉。”

我僵著腮幫子閉嘴,他可真磨人!

程嶸來到白沙洲之後,每隔兩個禮拜,都要上岸去聽一次課,他回來的時候,我就得去橋邊接他。

這是小時候我故意弄丟他,賠禮道歉時簽下的不平等條約——因為那次我把風箏給他玩的後續是,當天風太大,他人小力氣小,沒抓住風箏,隻好追著線圈跑,結果我一回頭就看到他掉進了白沙河河邊的小水潭裏。

那時我們都還是小蘿卜頭,哪怕是小水潭也能把人淹死。我當時慌到不知道叫人,撿了根木棍衝過去說:“別怕,我拉你上來!”

幸好他不胖,我沒給拉下去,但把他拉上來也讓我累得夠嗆,那以後他就成了我的跟屁蟲。

可這個跟屁蟲讓我覺得丟臉極了。

因為程嶸小時候除了好看,可以說是一無是處,不能打架,不會爬樹,不會拍卡,也不會打彈珠,連開口說話也不會,弄得我被白沙洲上的其他小夥伴嘲笑。我受不了這樣的嘲諷,一時衝動,便帶著他在白沙洲的巷子裏亂竄,找了個地形複雜的地方,把他給甩了。

不過我揚眉吐氣的愉悅感隻維持了一下午,傍晚回家沒了“尾巴”才知道後怕。把人找到時,小程嶸看見我眼眶都紅了,磕磕巴巴說了上白沙洲以來的第一句話。他說:“丁小澄,你太壞了。”

聽到那話的瞬間我就愧疚了,然後一不小心著了他的道,簽下了不平等條約,答應每次他從河西回來時我都會去白沙橋下接他。他那時每兩周要去一次河西,我小時還以為是什麽好玩的事,知道是去“上課”之後就再沒了興趣。

“你還是去上那個課嗎?都上了十幾年了,到底是什麽課呀?”想起這件事,我再一次問出口。張晚晴的大提琴課從小上到大,拿了不少獎項,程嶸上了那麽多課卻不見他參加什麽比賽。

他不回答我,我心血**地故意拿腦袋磕他下巴:“問你呢。”

聽到頭頂傳來吃痛的呼聲,我偷偷笑了,準備故技重施時就被他按住了頭。程嶸說:“別鬧。”

突襲失敗了,我歪歪頭,把那時的程嶸跟現在的程嶸做對比,他那時多好欺負呀。

“你還沒告訴我呢,上什麽課?”

程嶸猶豫了:“這……以後,以後會讓你知道。”

山地車顛簸兩下,下了橋,然後左拐往洲尾走,我、程嶸、張晚晴、溫渺,我們四個人的家都住在洲尾。

小的時候我一直以為白沙洲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學了地理才知道這不過是河流衝積形成的沙洲。中國有個和白沙洲的地形一模一樣卻赫赫有名的橘子洲,至於我們這個白沙洲,不過是星城白沙河裏的一個小沙洲,隻有白沙洲的人引以為豪。

白沙洲上隻有兩條路,連著小橋的這條路有個分岔口,分岔口朝右是我和溫渺住的鄉村式二層小樓房,朝左是程家帶著院子的大別墅和張晚晴家精致的紅頂小洋房。

與他們不同的是,我們家鄉村式的二層小樓房更像是個集體宿舍,住著我外公和他四個子女的小家庭,每個小家庭僅有兩間房。

我一直都不得其解,明明我們四個就是普普通通的青梅竹馬,怎麽進了初中,卻沒人相信了。

到了分岔口,程嶸把車停下,腳撐著地保持平衡。我把問題問出來,程嶸沉默幾秒才回答說:“普普通通?你的確是。”

我憤憤地跳下車,站定:“我哪裏普普通通了?拜托,我明明是白沙洲一霸好不好?”

程嶸漫不經心地扯著我頭發玩,一臉你開心就好的表情。

“別扯了。”我撩開,“再扯我要禿頂了。”

程嶸愣了愣,問:“不是已經禿了嗎?”

我:“什麽?”

“你沒看過你頭頂嗎?你給頭發分邊的時候會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線,那根線附近都沒有頭發。”程嶸端詳了一會兒,補充,“隻看得見頭皮。”

我:“你給我閉嘴!”

程嶸:“我說的是事實啊。”

我:“滾!”

我嚴重懷疑程嶸今年八歲,因為七歲八歲狗都嫌!

我沒想過會看見程嶸跟人動手。

那是星期五下午的第二節課,我正在跟張晚晴討論人傑地靈的白沙洲,怎麽會養出程嶸這樣怪脾氣的人。

張晚晴一邊看老師,一邊抄作業,下筆如風,抽出空來高深莫測地跟我說:“凡事多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這話實在讓我聽不懂,難道是我跟她們搞音樂的有代溝?

窗外一聲霹靂,引得教室裏一片歎息,最後一節體育課泡了春霖,還好春雨隻灑了半節課就停了,我滿心以為隻要不下雨,操場是濕的也不妨礙上體育課。

結果下了課,周安妮站上講台通知:“我跟體育老師說了,今天的體育課推遲一點上……”

“嘁——”教室裏怨聲載道。

“安靜!”周安妮板著小臉蛋,嚴肅地說,“隻占用一點點時間,大家換好座位就可以下去上課。”

有時候,一個班長的職業生涯和民心向背就靠這一句話,班裏瞬間沸騰,一擁而上擠過去看座位表。

座位一般都是滾動調換,例如第四大組變成第一大組,其餘依次向左推。

我等講台上的人少了,才湊過去看。

“班長,所有人都沒動,為什麽我跟張晚晴的座位變了?”

我懷疑她公報私仇,畢竟上個禮拜我跟她吵了一架,之後她參加比賽的機會也被張晚晴搶走了。

張晚晴也指著座位表問:“座位都是按高矮順序排的,我們為什麽坐小組最後一位,還是垃圾桶旁邊?”

周安妮不耐煩地看著我們,她的餘光掃到張晚晴手背上的紅色腫包時,像看見什麽洪水猛獸似的馬上往後退,並大聲喊道:“你——你們離我遠點!”

我和張晚晴麵麵相覷,不懂周安妮在玩什麽把戲,誇張的表情和語氣怎麽跟演電視劇一樣?

“你能不能說別人能聽懂的話?”我板著臉問。

張晚晴也一臉費解。

“聽不懂?張晚晴你是裝傻吧?我聽說,最近好多人生病,而且很多都是你們白沙洲的人。你看你手上的包,你肯定有血吸蟲病,誰知道會不會傳染啊!”周安妮馬上就回了嘴,不過一句話,立刻引起了周圍人的驚訝議論。

東雅中學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是離白沙洲最近的學校,因此很多人都在東雅中學念書。

“血吸蟲……傳染?”

“昨天廣播還點名叫她們去驗血呢。”

“你看張晚晴的手!那麽多包,說不定就是血吸蟲附在上麵了。”

我下意識地跟著看過去,張晚晴慌張地把手往袖子裏縮,我發誓我隻是覺得衣領有點紮,抬手撓了撓脖子,周圍人全都神色複雜地退開。

轉瞬之間,我跟張晚晴周圍形成一個小小的真空地帶,所有人都離我們遠遠的。

忽然有人說:“她們為什麽還來上學,不知道會傳染嗎?”

有個女生驚呼:“我早上跟張晚晴說了話,還碰過她的手……”

“喂——”

我轉臉看向周圍人,但他們就像跟我跳恰恰,我進,他們就退。

張晚晴先是難以置信地看著周圍,她從來都是接受誇讚和追捧,從沒見過這樣惡意滿滿又都是嫌惡的眼神。等意識到這樣的眼神是真實存在的,她難以接受地將自己一直仰著的頭都低下避開。

我不忍心再看她這樣,說:“最後一位就最後一位,我們走。”

我和張晚晴隻好忍氣吞聲地將課桌搬到後麵去,經過程嶸座位的時候,他支著椅子看著我,眼睛裏麵一片平靜,仿佛不知道剛剛講台邊發生了什麽。

我一口惡氣湧上心頭,故意把桌子一甩,桌腿撞到他腿上,他卻麵不改色。

疑惑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丁小澄?”

我惡狠狠地回頭:“幹嗎?”

開口說話的人卻不是程嶸,而是溫渺。他耳朵上還掛著一邊耳機,手裏拿著剛扯下的另一隻,似乎之前都在沉迷遊戲。他眼睛在我和張晚晴之間來回,問:“怎麽了?”

我氣得直瞪眼。

程嶸呢?程嶸給了我後腦勺一擊!

哪怕我從小就知道程嶸不愛說話,不愛出頭,這一刻也忍不住氣憤又委屈,為什麽程嶸一句護著我的話也不說?

我撂下一句:“沒什麽!”

我搬著課桌放到垃圾桶前麵,張晚晴的課桌在我旁邊,她的課桌剛貼上前麵人的椅背而已,前麵的男生聽到動靜立馬轉過身,用腳尖抵著張晚晴的課桌往後推:“隔遠點,我怕被傳染。”

從剛才到現在,張晚晴一直低著頭,我看不到她是什麽表情,等我看見水滴打在張晚晴的課桌上時,我才明白她哭了。

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憤怒起來,壓抑許久的怒意都爆發了出來。我仿佛意識不到前麵的楊超是個高大強壯的男生,抱著課桌往前麵一甩:“你再說一句試試?”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對一切都格外敏感,不管是學習運動還是樣貌打扮,大家都喜歡暗自較勁,比來比去,一點都不願意服輸。男生的好勝心尤其強,在他們心裏,也許其他的都能輸,但麵子不能。

我的宣戰致使楊超瞬間惱羞成怒,他毫不客氣地諷刺道:“你朋友有病就去看醫生好嗎?她有傳染病還到處瞎跑去參加比賽,不知道是害人害己嗎?”

傳染病,比賽,害人害己……這幾個關鍵詞不斷湧入耳朵,我瞥見張晚晴止不住地哆嗦,默默攥緊了拳頭。

教室裏吵吵嚷嚷,他們不時回頭張望,像是在做自己的事,但眼睛出賣了他們,因為他們的視線都在往我和張晚晴的身上看。

怎麽突然我和張晚晴就落到這個地步?太戲劇化了,簡直不像真的,我不清楚當這是玩笑的人有多少,但我心裏固執地認為,這都是周安妮弄出來的。

周安妮站在不遠處的過道上,勸大家散了,別鬧了,她在聽到“參加比賽”這句話時還附和:“我也覺得,有傳染病就該待在家裏隔離,跑出去比賽感染了評委怎麽辦?”

我半晌沒吭聲,突然彎腰摸出可樂猛灌一口,衝著楊超猛噴了一口可樂。

滿座震驚,我揚揚得意。

“你知道血吸蟲通過什麽傳播嗎?唾液哦。”我笑著胡亂說著,但真把大家給唬住了。楊超一臉愣怔,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了。

我又說:“高興嗎?你現在也被傳染了。”

這樣也不夠解氣,我兩步衝到周安妮跟前,一把抱住她,在她臉上響亮地親了一口,在她崩潰之前放手,宣布:“恭喜!你也被傳染了!”

周安妮許多方麵都比不過張晚晴,唯獨潔癖這一項比張晚晴強許多倍,聽我這樣宣布,她頓時崩潰了,衝著我大喊:“啊!丁小澄,你神經病啊——”

楊超則破口大罵,還推開椅子準備找我算賬,因他的舉動,教室裏頓時人仰馬翻。

“別動手!”

“算了,楊超……”

“滾開!”楊超被人攔了兩下,卻還是衝到我跟前,手即將抓住我的時候他被人按住肩膀往後一拉。

“啊——”

座位在前麵的程嶸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過來,他冷著臉把人撂翻,環視周圍所有人,然後停在我跟前,他嘴唇抿成直線,一眨不眨盯著楊超。

楊超爬起來叫囂道:“你別多管閑事!滾開!”

我必須得承認,那一刻我覺得程嶸帥爆了!

“你們班在幹什麽?”

體育老師進來時教室裏亂成一壺開水,到處都是沸騰的。體育老師是周安妮的救星,她紅著眼眶對我進行控訴,在場認為我和張晚晴應該被隔離的不在少數,大家七嘴八舌說要去請年級主任。

因為老李請了假,現在隻有年級主任能代為處理班務,體育老師聽得頭痛,感覺自個兒鎮不住場子,顛顛兒跑去辦公室搬救兵。

我看著體育老師離開,隻覺得憤怒又憋悶,我甚至猜到我們的下場是什麽——無論對錯,我們都將被孤立。

整個班級的站位都顯示出我們大勢已去。

“嘭!”

一聲巨響惹來所有人注意,溫渺耳朵上還掛著耳機,他把楊超的桌子踹開,把自己的桌子放在楊超的位置上。

“不是說白沙洲的人都有血吸蟲病嗎?要隔離怎麽隻隔離兩個?”

溫渺是省隊看好的田徑苗子,待在教室的時間並不多,現在他一開口,大家多多少少都想起來,他也來自白沙洲。

程嶸一聲不吭地離開,搬著自己的座位放到溫渺旁邊。

我相信人都有一腔孤勇,自己對敵時能生出無限的勇氣,但當有人擋在我前麵時,我的孤勇化作鼻尖的酸澀。

我們翹課了。

窩在廢棄樓道裏哭哭啼啼。

溫渺顯得十分暴躁,質問:“張晚晴哭也就算了,丁小澄你哭什麽哭?”

程嶸坐在我邊上,替我拿餐巾紙,臉上沒有多餘的情緒。

我憤憤不平地叫囂道:“我哭怎麽了,長著淚腺不就是讓我哭的嗎?”一點不覺得丟人,但我也沒臉說,當楊超真的動怒朝我衝過來時,我才意識到我並不是“拳打白沙洲的老大”,我害怕了。

溫渺哼哼唧唧,說:“行啊,那給你改名叫‘白沙洲哭霸’!”

我把擦眼淚的紙巾都往溫渺身上丟,溫渺一臉嫌棄,躲躲閃閃蹲到張晚晴身邊。

手心裏又被程嶸塞了一張紙,我瞥了下麵台階上的兩人一眼,溫渺老老實實地給張晚晴遞紙巾。

我轉頭對程嶸說:“今天表現不錯,繼續努力。”

我一直認為程嶸不愛在人前說話,那就我幫他說;他不苟言笑又沒什麽樂子,那就我幫他找;他吃東西挑剔又麻煩,那就我幫他帶……可朋友是相互的,他不一定要像我一樣對他,但偶爾也需要他給一點小小回應,哪怕一點點,讓我知道他也是同樣在乎我的,那就足夠了。

隔了一會兒張晚晴還是沒緩過來,溫渺掏出準備帶去找隊友玩的卡牌,四人席地而坐,勉強玩了幾把。

卡牌類似狼人殺,隻是把名字換成“守護神”“邪靈”“平民”之類,四個人玩,人數不夠,隻能憑誠信不睜眼。

玩到第三把時,我是個平民。我閉著眼去摸瓶子,前兩把的“邪靈”默認了我殺溫渺的操作,這一把我故技重施,將瓶口對準溫渺。然而一鬆手,瓶子竟然一百八十度掉轉對準我。

我睜眼一看,張晚晴捂著嘴笑,程嶸眼角彎彎,溫渺壓著瓶子,怒氣衝衝地質問:“可算逮著了,我說怎麽每次都是我死,丁小澄你使詐也不臉紅心跳,臉皮夠厚啊!我看你還敢玩花招!”

“玩花招”三個字音調拔高了,很快廢棄樓道的下方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哪個班的?不上課躲在這裏玩?”

大家反應靈敏,抓起地上的手機和卡牌起身就跑。

我倒黴落在了後麵,一回頭就看見教導主任正強行想把臉塞進鐵門的欄杆,異常凶悍地對我大喊道:“別跑!哪個班的,要是讓我抓著你們——”

我嚇得扭頭趕緊往前跑,跑我前麵的溫渺這時突然回頭朝我笑得一臉奸詐,他也喊:“報告老師,是初三一班丁小澄!”

竟然敢賣我?

我氣得想跳腳:“他說謊!是初三一班溫渺,體育隊那個溫渺!”

溫渺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後幹脆破罐子破摔說:“屁,還有程嶸,年級第一程嶸!”

太過分了!

我馬上嚷嚷說:“張晚晴!還有張晚晴!”

等等,他賣程嶸我氣什麽,他賣程嶸我為什麽要賣張晚晴?

算了,賣都賣了,也算有難同當吧。

我們那會兒多奇怪啊,團結一致又四分五裂,彼此依賴又互相攻訐,但並不妨礙那時歲月的可愛,就好像一輩子漫長,都會這樣共度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