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江景寫字樓,市中地鐵口,轉正就買五險一金,而且我們是無責任十三薪……”人事小姐姐一身“香奶奶”套裝,領著我參觀這個占據二分之一層寫字樓的辦公室,眼神真摯又熱忱,“丁小姐,你明天可以入職嗎?”
我咽了咽口水,想點頭說好。
半年前我進了同學們豔羨的五百強企業,實習期半年,將要轉正的時候公司引進人工智能技術,於是畢業不久,我就失業了。
顛沛流離兩個月,碰到這樣的工作莫過於天降驚喜,但我仍有一絲理智尚存,問:“不需要用人部門對我做‘二麵’嗎?”
人事小姐姐手一揮,迪奧可可小姐的味道飄過來,說:“二麵不存在的,這點小事我能做主。”
仿佛我麵前站的不是人事而是“霸總”。
人事小姐姐笑得莫測,摸著她手裏的簡曆和案例分析,再加一劑猛料:“丁小姐你看月薪六千合適嗎?其實七千也是可以的。”
我倏地瞪大眼,眼珠子一轉,把剛剛要說的“好”字咽下肚。
昨天這家“輝嶸智能科技有限公司”打電話說在“鹹魚招聘”上看到了我的簡曆……我當時想辦公地址在5A寫字樓,應該不是騙子,但現在想來“鹹魚招聘”是個什麽東西?我往上麵投放過簡曆?
老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誰知道是不是搞傳銷?
老實承認,我怯了,溫和不失禮貌地打太極,借口說還有別家麵試,就想腳底抹油。
人事小姐姐點頭回答:“可以理解。那別浪費時間了,我們老總現在就在辦公室,丁小姐準備一下,一會兒就二麵吧。”
好像剛剛說“二麵不存在的,這點小事我能做主”的也是她?
人事小姐姐妝容精致,滿麵笑容,一臉理應如此的樣子,至此,她那好看的虎牙在我眼裏也成了獠牙。
我忐忑地說:“還……還是算了吧。”
她微笑著答:“沒關係,我們老總很和藹的。”
猶豫兩秒,我被她挽著臂彎送到總裁辦公室門口。
我發誓我隻是想把手抽出來,隻是動作稍微快了點。人事小姐姐警覺性很高,突然化身詠春高手,反手扭住我的胳膊,一推一送,把我壓門板上了。
“啊……喂……你幹嗎?”
“你們在幹什麽?”
我艱難地轉頭,隻從走廊玻璃上的倒影中看到那身姿挺拔的男人。然後我心髒猛地收縮,做賊心虛一般把頭扭回來,盯著腳尖不敢再動。
人事小姐姐鬆開我,對著身後剛從電梯出來的人喊“程總”,說我是她叫來麵試的。
程總不感興趣,吩咐說:“麵試去小會議室,別在我辦公室門口晃悠。”
先前溫和的人事小姐姐突然高聲喊:“程嶸,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她是你那個前渣女友,你可別說你沒認出來!”
“前渣女友”四個字穿過我的耳膜,引起一陣觸電般的戰栗。一切都明晰了,身後的程總是程嶸,那個被我甩了的學霸校草。
我突然想同學聚會沒去真是明智,否則該有多少人要笑話我,當年人人罵我渣,如今程嶸創業成功,過得風生水起,大家要知道了,都要拍手稱快說我活該吧?
前渣女友,是我本人了。
還在一起時,我給程嶸講過一個段子——
養貓的人忽然養了狗,被狗黏得不行了,疑惑地問:“你們狗難道沒有自己的生活嗎?”
我說,程嶸,你難道沒有自己的生活嗎?
後來程嶸要出國,走之前的那晚下大雨,他在電話裏執拗地要我出來說清楚。他說:“丁小澄,這句話過了今天晚上我再也不會說——你跟不跟我走?”
我知道當時他滿心憤懣又悲情,我卻像是有根筋沒搭對,突兀地想起一首歌裏歐陽鋒跟他嫂子的對白。那話和程嶸說的話莫名重合,然後我倏地笑出聲。
那個場合不該笑的。
程嶸沉默了幾秒,把電話掛了。
他一心想跟我一起出國,繃著最後的自尊來求和,我卻笑了。
現在想一想,我真渣啊。
但苦主此時此刻就站在我身後,衣著精致、氣度不凡。可惜這不是什麽《人間有真情》的綜藝節目,我隻是一個程嶸恨之入骨的人。
人事小姐姐鬆開了手,沒人壓著我,我還保持著站在門口的姿勢。不是不敢回頭望,而是不想。回頭沒多少意義,回頭就能看到程嶸現在是什麽模樣,但會丟了自尊沒了臉皮,我何必?
“丁小澄。”
我一身雞皮疙瘩,汗毛直立——這是一個負心人對苦主的恐懼,又或許隱藏著我一直不肯正視的期待。
我以為程嶸要說些什麽,像我跟他纏繞的那十幾年歲月裏,他或警告或奈何不得而歎息般叫我的名字——“丁小澄”,他總能把這三個字喊出不一樣的情緒。
但時隔多年,中間還經曆了我毅然決然說分手那樣的事,程嶸站在我身後,語氣平靜,他說:“丁小澄,你擋著路了。”
他沒問人事小姐姐為什麽要叫我來,也沒有如人事小姐姐說的那樣報複我,什麽都沒發生,好像他不曾放下自尊求我別分手,好像我們沒有糾纏過十幾年。
後來我讓開,他開門進辦公室,兩不相幹。
他連拿自己的成就來諷刺我這樣的事都不屑做,其實我知道,在我對他說“你滾吧”之後,我就什麽資格都沒有了,被報複的資格都沒有。
從程嶸的公司出來,我沒乘電梯而是進了安全通道。通道的聲控燈沒亮,我扶著牆壁蹲下,心理防線全垮塌碎裂,打得心髒生疼。
所有人都說我渣,說我死乞白賴地喜歡他,不要臉皮地纏著進入他的世界,等他喜歡上我了,又突兀地抽身而退,態度決絕……她們用一個詞來形容我——令人發指。
但是,很少人知道從來不是我招惹程嶸,而是程嶸惹了我。
“吧嗒”一聲,什麽東西被我踩壞了發出聲響,驚得聲控燈亮了。
視線往下,高跟鞋底是一隻紙風箏,讓我想起二月的春風,白沙洲上呼呼啦啦的紙鳶和突然闖入我生命的程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