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你丟的是我的心

一年當中有段時間裏,人們不記得幾月幾號,也不記得星期幾,隻知道用“大年初幾”來形容。大年初六,離返校還有三天,甩下要拜訪的親戚和空白試卷,我們偷溜到白沙洲,用腳步把時間丈量一遍,而後在白沙洲大橋的執勤亭邊坐下。

夕陽漸沉,車燈和路燈渲染了夜色中的白沙洲大橋。撥動琴弦,吉他聲飄**,歌聲響起:“City of stars,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星空之城,是否你隻為我閃耀?)”

張晚晴和溫渺並肩坐在石墩上,唱和之時,視線相交;我和程嶸靠在石欄杆上,手肘和彼此溫度近在咫尺……管他是什麽氛圍,我隻覺得這刻真好。

大約是否極泰來,張晚晴於上個學期末得到了音樂生特招的名額;溫渺的學習成績也不算是毫無起色,至少勉強及格;我勉強保住成績不下滑;至於程嶸,就不說了,反正還是第一。

“丁小澄,你不行啊!”脫離高考苦海的張晚晴不忘打趣,“不是天資聰穎嗎?怎麽不像程嶸那樣坐穩排名?”

這話說得,我天資聰穎也需要靠後天努力。程嶸這種其實應該早早送進少年班的怪才兒童,人間哪得幾回聞?

“有一個聰明的就夠了。”程嶸慢條斯理地開口,手一揚,我大衣的兜帽蓋住我的頭:“喂——”

我捅他,他還一臉笑意:“兩人都聰明多浪費,我聰明不就好了?”

立刻,那兩人發出怪叫聲,西伯利亞來的寒風吹紅了我的臉。

我的offer letter(錄取通知)擦著年關抵達,一共兩封,其中一封來自程嶸同所學校的不同專業。這封信解救了焦慮的程嶸和苦海沉淪的我,所有人爭相祝賀,唯獨程嶸一句話不說。

顧妄還嘀咕過,以為程嶸整天念叨出國留學的事,必然是最高興的,然而他沉穩到底,波瀾不興。

但我卻覺得他情緒已經飽和到一個非比尋常的境界了。

程嶸向來專注,跟我自習時,他竟然寫著試卷走神。我抬頭就看見他眼裏含著笑,他笑吟吟地說:“真好。”

我當時一臉疑問,他說:“把你打包帶走了。”

害我私底下跟張晚晴吐槽,說他內心住著一個“少女”。

說他是“程少女”,一點兒都不誇張。出國留學得提前租房,正常人考量距離、大小、是否方便,他卻琢磨采光和軟裝,興致勃勃地重新訂購了粉嫩的**用品,連沙發都換成軟和又舒適的情侶沙發——他對半年之後的留學生活熱情高漲,他眼睛裏燃著的所有光芒全都來源於此。

“幹嗎一副罪孽深重的樣子?”

張晚晴的臉突然在我眼前放大,我醒神,看三人都是一副準備離開的模樣,才發現自己又放任思緒飄遠了。

“因為你唱得太難聽了。”我信口開河,跟張晚晴拌嘴,沒忽略程嶸眼底的擔憂。

“怎麽了?”離開時,程嶸拉著我墜在末尾,關切地問。

我神神秘秘地扯他的衣袖,細聲問:“真請他們去吃這麽貴的東西?咱們不是還沒走嗎?”

張晚晴在前邊咳嗽,嚇唬說:“我們可聽見了!”

我作勢跟張晚晴齜牙,鬧騰到餐廳也沒分高下,但好歹程嶸已經拋卻了那點憂心。

離開西餐廳之前我去了趟洗手間,張晚晴後腳進來,把我堵個嚴實:“說說吧,魂不守舍好幾天了,到底怎麽回事?”

我知道我能轉移程嶸的注意,但不一定逃得過她的眼睛,轉移話題隻會讓她更懷疑。我低頭思索片刻,決定和盤托出:“你說,我不去留學了,怎麽樣?”

張晚晴原本漫不經心地照著鏡子,鏡子裏的美人陡然瞠目結舌。她轉過來,第一句話是:“你不去留學,程嶸怎麽辦?”

“怎麽辦,涼拌唄。”

張晚晴推我一把,想要個解釋:“為什麽呀?”

我打開水龍頭洗手,眼觀鼻鼻觀心,隨口說:“家裏有點承受不起,我心裏覺得別扭……”

“可是現在什麽都弄妥當了,你這個時候說這種話?”

一巴掌壓在水龍頭頂上,關了水,我揚手甩了張晚晴一臉水珠:“我知道,我就是事到臨頭慌了一下,沒說真不去。”

張晚晴這才放下心來,噓我幾句,準備離開。

“你先走。”我看著振動的手機,“我接個電話。”

“誰呀,快遞?”

我沒答,張晚晴先一步離開,而後我接通“快遞”電話。“快遞”說:“丁小澄,你想得怎麽樣了?我舅媽的話不是開玩笑的!”

大年三十那晚何甜甜給我發了三條短信,第三條說:“不是我找你,是我舅媽。”何甜甜的舅媽就是之前程嶸的心理醫生廖老師。

何甜甜和我坦白了一切,前段時間她和程嶸走得近都是因為她從廖老師那裏發現了程嶸的病曆,後來就以此來威脅程嶸。不過後來程嶸覺得何甜甜把他的病公開了也沒什麽了,反正他都要出國了,就沒再受她脅迫。

我去了廖老師的心理診療室。說來好笑,心理診療室我去過不少次,那還是第一次獨自去。在那個地方,廖老師第一次跟我說程嶸認定我是他的安全點,也是在那個地方,廖老師說:丁小澄,你必須離他遠一點。

“丁小澄——”

電話裏何甜甜還在氣急敗壞地咆哮。我覺得,她熱心地幫著廖老師處理這件事的原因,不是她說的那樣。

我回答:“我長著眼睛,我可以自己判斷,你能不能別再打來騷擾我?”

何甜甜拿著雞毛當令箭:“你覺得你這是對程嶸好嗎?你這是害他。還是你覺得他對你是喜歡?你別忘了,我舅媽說那就是依賴導致的錯覺——”

“我不要你提醒我——”我厲聲打斷她,撐著洗手台注視鏡子裏的自己,眼睛通紅,神情惶然,如同被什麽人追殺那樣,“廖老師也說過還需要確定,你不能把你的想法強加上去,他根本不像你說的那樣對周圍一切漠不關心!他——”

電話那頭的何甜甜嗓音低沉,如同毒蛇般開口:“你就是自私!”

“我……”我一口氣噎在嗓子眼裏,開口就是憤懣,“那你何甜甜就是什麽聖人嗎?你還不就是——”想讓我留在國內,想讓我們分隔兩地?

門外傳來詢問聲,店員說:“不好意思,男士往左邊走。”

“我沒走錯地方,我朋友在裏麵。”程嶸開口解釋,“你能幫我進去看看嗎?她待在裏麵很久了。”

我快速掛斷電話,掬一捧水,造成眼睛進水而弄紅眼眶的假象,摸索著開門:“在在在,洗了把臉,走吧。”

店員先一步離開,我從迷蒙的視線裏辨別出程嶸此刻麵色如鐵。他問:“何甜甜打電話給你幹什麽?”

“啊,你聽見了?”

“你剛剛叫了她名字。”

我確定這話的真假,而後半真半假地嗔怪:“還不都是你,招惹了她,來找我麻煩。”

程嶸蹙眉,神情不滿:“那我……”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搭上他手肘,隨口道:“弄個網絡虛擬撥號軟件,打爆她電話!”

程嶸瞥一眼我的小動作,眉眼終於舒展開,頷首道好。

那天之後我拉黑了何甜甜的電話,但事情並沒有因此停止。日子一天天過,冬衣被換下收入衣櫃,才換上春衫,又脫去外套,六月就悄無聲息地來了。

我咬著筆頭思索數學題,實在不耐煩了,忍不住作弊,踢踢程嶸,讓他給我講題。

程嶸猛然間醒來,臉上印著咖啡廳原木桌上的紋路,睡眼惺忪:“怎麽了?不會做?”

他轉身貼過來,左手搭在我椅背上,右手拉過試卷看一眼,連筆都不想拿,握著我的手寫答案。他的吐息打在我頸側,讓我不敢動彈。等他寫完了鬆手,我才抓著冰摩卡欲蓋彌彰地咬吸管,後知後覺地說:“哦,原來是這樣。”

程嶸勾著我一綹頭發把玩,忽地不滿,拽拽我的頭發質問:“這題超綱了,做得那麽起勁幹嗎?你又不是真要通過高考上大學。”

我瞄著他的表情,含糊地說:“萬一簽證被退了呢?說不定還是得在國內……哎喲,疼!”

程嶸斜眼,扯著我頭發,手上一點兒不放鬆,還警告:“你說這話怎麽沒想到我也疼呢?你要是去不了,那就——”

我跟他討饒,沒讓他把話說下去,我不想聽,也不敢聽。

何甜甜沒再找我,可是廖老師陸陸續續找了我兩三次。很難想象一個一直以來都是以知性優雅形象示人的女人突然變得“罪孽深重”又坐立難安,她說她錯了,說我也錯了,說我們都被程嶸蒙蔽了。

其實我早該想到的,程嶸那樣聰明,他讀書就跟玩兒似的,感興趣的東西從來不是高中課本。他應該是從小就跳級,進少年班,進科研所,被新聞爭相報道的神童。但他卻按部就班,對符合他智商的世界提不起興趣——或者說,除了他認定的安全點,其他的他都不感興趣。

截止到目前他所結交的朋友都是我的朋友,他談及的生活狀況都是我和他共同的經曆……他曾經借著安全點去探索世界,如今他把安全點的一切當成他的全世界!

換言之,除了我再沒有他感興趣的事。

我弄懂這些時,渾身都是戰栗的。下一刻,廖老師就打斷了我的遐思,她說:“這一切聽起來近似愛情,但事實上很病態。”

正常人誰會把另一個人當成自己的全世界?

所以當我說有可能不能出國時,我猜得到程嶸接下來要說的話,如果我不去,那他也不去了。

這就是廖老師所說的病態。

“給你房裏裝個星空投影燈好不好?”程嶸忽地湊近,拿著iPad給我看圖片,“到時候就能在家看星星,要不然弄個家庭影音室……”

他管出國租住的房子叫家呢。

我眼睛突然酸了,水汽彌漫,但他沒察覺,還在興致勃勃地說著我和他的之後。罪惡感壓迫了我的喉嚨,讓我徹底失聲。

“你覺得怎麽樣?”

他抬頭的瞬間,我仰頭打了個哈欠,立馬惹他不高興了,但似乎又不想對我生氣,隻是聲音悶悶地問:“你怎麽一點兒都不上心?”

不同人看他都是不同模樣,唯獨在我跟前,他就是這樣柔軟。

我吸吸鼻子,打哈欠都裝得不像,瞪大眼睛忽略那點水汽,把酸楚悉數咽下了才回答:“你幫我想就好啦。”

這是他高興聽到的回答,隻可惜我往後還是會騙他。

高考那天老天爺很給麵子,烏雲盤踞卻隻下了小雨。我從考場裏出來時,仍然沒什麽真實感。

高三的第一學期我以為高考隻是走個過場,最終還是會去往大洋彼岸,第二個學期卻來了大逆轉。廖老師找了我四次,前四次我各有借口,第五次時我終於無法自欺欺人。她帶來一個人,她理由充分,那一刻我終於沒有借口抵抗,重拾書本,在懵懂不知內情的程嶸眼皮子底下備戰高考。

“考得怎麽樣呀?”家長沒守在門口,來接我們的隻有高考豁免生張晚晴。

我張口扯大旗說:“起碼211吧!”引來周圍考生奇奇怪怪的目光,突然有隻手枕在我肩膀上,下巴尖戳到我頭頂,不用想也知道是程嶸。

程嶸說:“211跟你有什麽關係嗎?”

我嘻嘻哈哈地說:“當然有關係啦,失之交臂的關係嘛!他們會遺憾錯失一個優秀學生!”

聽到這答案他才算滿意,伸手揉亂了我頭發,許諾說:“飯後甜點可以多點一個。”

張晚晴一副受不了的樣子,白眼快翻上天:“齁死了,程嶸你不覺得你多此一舉嘛,還策劃……”

“策劃什麽?”我接著張晚晴沒說完的話,兩人“眉來眼去”打眼色,似乎藏著掖著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張晚晴的解釋簡直此地無銀三百兩:“沒什麽,不就是考後狂歡活動嘛。”

“哦,那是去幹嗎?今天嗎?”

“今天去彪哥那裏吃火鍋。”程嶸解釋。

一輛電動三輪車從擁擠的車流中緩慢駛來,穩穩停在我們身邊。溫渺神采飛揚,問了一句誰都要問一遍的問題:“考得怎麽樣?”

我說:“你明明也是考生,別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好嗎?”

溫渺撩頭發,一臉生無可戀:“我就是去湊個人數,有三百分都該燒高香了。我不在這個考場都能來得這麽快,就該知道我坐在考場裏都是浪費時間啦!”

我對他這隨意的態度無話可說,準備離開時班長竟然找了過來,問:“郭德說畢業旅行一起去遊樂園,你們來不來呀?”

張晚晴接話:“巧了,我們原計劃也是去遊樂園,你們不介意多兩個‘插班生’吧?”指的是她和溫渺。

於是我這才知道程小嶸策劃的狂歡活動選址在遊樂園。我仰頭看他一眼,他笑盈盈的,張嘴無聲地說:“花車。”

這兩個字燒紅了我耳朵,兩小無猜的壞處就是他打的壞主意,你通通能猜到,明明心知肚明還得裝無事發生。

我別過頭加入討論,程嶸沒為難我,卻一直在我耳邊發出輕笑。氣流湧來,我整個人都僵硬了,腦子一片空白,不敢動,還假裝聽得認真。

最終敲定後天去遊樂園——為了給大家多一點喘息、休整時間。跟班長敲定完,溫渺和張晚晴又鬥起來了,原因是溫渺絮絮叨叨說打不到車,讓大家坐他的電動三輪車。

張晚晴勃然大怒:“我今天才當完熱點人物,你讓我坐電瓶車?”

“怎樣,你難道有參加高考嗎?你知道作文題目是什麽嗎?”

反正四處都堵著,我索性靠著程嶸看戲。在兩人嘻嘻哈哈打鬧時,有車在我們身邊艱難掉頭,而後攔在了我們跟前。

車門打開,我看見了熟悉的拐杖,程嶸還搭著我的肩,懶洋洋地衝裏喊:“爺爺。”

程爺爺靠在黑色的真皮椅上,挑眼簾時的神態和程嶸一模一樣:“嗯。”他那雙眼睛一眨不眨鎖定我的時候,也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程嶸一模一樣。

程爺爺問:“考完了?”

這是句廢話,可我也隻能老老實實地回答:“考完了,感覺考得還不錯,211、985都不是問題。”

說完那句話程嶸就加重了他壓在我身上的重量,他還沒抗議,程爺爺笑了:“這麽神氣?小嶸呢,北大清華想去哪兒?”

程嶸沒說話,似乎在分辨這話裏的玩笑成分,而後才答:“哪家態度好,我就去哪家。”

溫渺嘲諷:“臭不要臉!”

別人這麽說是誇大其詞,程嶸這麽說還真不是。不少學校給他打電話,開出的條件一個賽一個好,程嶸煩了才回答:“不去,不報,不讀。”那頭問不報誌願,不讀大學,你考什麽呢?程嶸話說得隨意又牛氣:“我考著玩兒。”

態度能把人氣死,偏偏又有氣死人的資本,叫人沒法說他不是。

最終也沒人賞臉坐溫渺的電動三輪車,我們甚至拋下他,全上了程家的車。程爺爺讓王叔把我們送到西餐廳去,一路上都在聽我和張晚晴互相逗捧,老爺子在車裏聽了一場近距離相聲。

下車時我落在最後,程爺爺叫住我,說:“丁小澄,你是個好孩子,爺爺,謝謝你。”

程爺爺已經老了,看著還精神,眼睛卻已經混濁了,如同一盞將滅未滅的油燈,還熬著,還亮著,但你知道它已經費盡所有氣力了。

廖老師第五次找我,我推門看見了程爺爺。這盞燈為他人世唯一的牽掛苦熬著,竭盡所能想為程嶸鋪一條坦**大道。他用皮膚鬆弛還帶著老人斑的手抓著我,央求說他的孫子不能這樣過一輩子。

程嶸應該大放異彩,他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把他的天資發揮到極致,而不是如現在這樣困在“丁小澄”這三個字裏……我不能成為他的絆腳石,也不能害他變成一個人格不健全的人。

我攀著車門沒關,沒敢看那眼睛,怕看了就想起程爺爺懇求我時的淚眸,低著頭回答:“沒什麽,本來也該這樣。”

車門關上,車子駛離。慢吞吞的我落在最後,程嶸有所察覺,回頭看我,問:“怎麽了,爺爺跟你說什麽了?”

我笑說:“爺爺說我是個好孩子呀!”

“我聽見了,他為什麽要謝謝你?”

我誇張地怪叫:“喂——我都現場講相聲了,難道不要謝謝我給他帶來這麽多歡樂嗎?以為人人都是你,總愛當悶葫蘆。”

程嶸當下變臉,對我動手動腳,掐得我臉變形,叫囂說:“遲早要讓你看看我是不是悶葫蘆!”

這話說得很有深意,我不敢往深了問,還好溫渺突然從西餐廳裏衝出來,叫嚷著替我解圍。

“你們磨蹭什麽呢?跟你們宣布大好消息,我的歌賣出去了!以後都管我叫音樂人——”

張晚晴替他高興,嘲諷道:“才兩首,你好不好意思?”

溫渺大大咧咧:“有一就有二!再說,我又不是隻寫了兩首。”

時光多溫柔,拿走一些,就會賦予一些。從前出盡風頭的田徑運動員成了現在的詞曲作者,就像股票中的“V”形反彈,落到最低點就會開始回升,溫渺的人生開始回彈了。

人生總會有起起伏伏,算我自負,沒有丁小澄的程嶸會陷入低穀,可他也會有“V”形反彈的時候。到那時,他會比現在更耀眼吧?

6月10號,遊樂場迎來了高考後的學生“轟炸”。大齡兒童郭德把同去的三十幾人拆分成幾個小隊,玩起了攻防追逐遊戲。嬉笑尖叫聲比旁邊的鬼屋還多,讓其他遊客誤會是在拍什麽綜藝節目。

遊戲結束時有幾對同學牽了手就沒鬆開,把郭德嚇一跳,半真半假地惱道:“有幾對我是猜到了的,但顧妄你是怎麽回事?我那麽看重你,送你去集訓班,你給我帶回來一個姑娘?”

周安妮躲在顧妄身後,顧妄大大咧咧地把人攬入懷,禍水東引:“你哪裏看重我了,明明最在乎我們‘班對’,程嶸和丁小澄都那樣了,你不都當沒看見?”

一句話轉移視線焦點,我琢磨著怎麽還擊,程嶸先開口了:“哪樣?別瞎說,澄澄還沒答應我!”

“喲——”

“喲,澄澄——”

一群人狼嚎似的,我撇下程嶸拽著張晚晴張皇逃竄,沒跑出兩條街就被他逮住。他還有理有據:“不能去夢想小鎮,你往別的地方跑。”

什麽意思,我跑了你再來抓?幼不幼稚?

我點著程嶸問:“你幹什麽了?為什麽不讓我去夢想小鎮?那裏有什麽?”

程嶸裝了一肚子蒜,顧左右而言他。看他和溫渺、張晚晴鬼鬼祟祟的樣子,我還有什麽不能猜到的。所以當夜幕降臨,遊行的花車停在我們跟前時,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甚至還覺得好笑,他就給我看這個?

他但笑不語,牽著我上了花車。這次花車上除了工作人員就隻有我和他,我們在輕快而甜蜜的音樂裏對視,他忽地朝我伸手,欠身說:“May I?”

“你好土啊!”

抱怨是真心的,歡喜也是真心的。

花車前行,一路碰到各自玩耍的同學。程嶸眼尖,攬著我轉圈還抽空托著我的手打招呼。被突然叫到名字的同學茫然回頭,看到花車再看到我們,臉上全是訝異和佩服,叫嚷說:“還是你們學霸會玩!”

花車駛到夢想小鎮,車上的工作人員突然要我們下車。程嶸二話不說,護著我下樓梯,一副驚訝到極致的惱怒模樣。

我忍笑,還佯裝無動於衷:“別演了,這就是你們偷偷策劃的驚喜?也不怎麽樣……”

“樣”字卡住了,頭頂一片燈忽地亮了,照亮了這塊區域。我才發現與別的地方相比,這裏的燈少得可憐,直到那盞巨大的“橙子”燈亮起。

麵前的門忽然打開,裝潢精致的小洋房裏走出一位迪士尼動畫中的管家,他欠身,開口就是譯製片的腔調:“您回來了。”

“溫渺?”我還詫異著,他們竟然說起對白,然後拉著我進了小洋房。打扮成女仆的張晚晴衝過來,嚷嚷:“小姐,您怎麽能跟他在一起?”

“喂,你們幹嗎?”

無論我怎麽喋喋不休,他們還是照著台本演下去,其他人物粉墨登場,演員竟然是今天一起玩的同學,其中甚至還有郭德——我後知後覺地發現這是國外流行的浸入式表演,而我和程嶸是這部“戲”的主角。

我哭笑不得地進入情節,被引導著說完台詞,才發現這是個類似《傲慢與偏見》的簡化版。簾幕拉開,剛剛消失不見的程嶸再度出現,換裝後的他簡直帥到讓人窒息。我看著燈光下的他,心裏隻有一個想法——他怎麽比我還有少女心?

誤會接踵而至,見招拆招之後即將走向大團圓結局。我的好姐妹親手把我推向露台,在那裏等著的程嶸長臂一伸將我摟住。

我伏在他懷裏,聽見他胸膛傳來愉悅的笑聲,他在我頭頂問:“好不好玩?”

“啊?”

“不喜歡這個劇本?”

明明是我沒聽懂他的話,他反而更加疑惑了,思忖著又說:“還是你更喜歡‘直樹與湘琴’?你初中時不是最喜歡玩角色扮演?”

“沒有最喜歡!我沒有!”媽媽呀,我連埋怨時的聲音都不像自己了。

為什麽我以前幹過這樣傻兮兮的事?為什麽他還記那麽清楚?

等著看最後一幕戲的人都匯聚到露台下的街道上,嚷嚷著:“不是這樣,台詞錯了!表白呀!快點呀!”

好事者的叫嚷引來了路過的遊人,他們還跟對方解釋:“高考考完了,我們年級第一要跟年級前十表白了。”

聽著街道上和房間內所有人的打趣,我慌到隻記得捂住通紅的臉。

程嶸善解人意地沒攔下我,反而調侃說:“那時你總怪我不配合你,今天你想怎樣我都配合。”

“喔——”

“喲——”

怪吼怪叫聲在街道上、屋子內響起,甚至有人吹起口哨。

“誰要你配合?”

程嶸說:“那就是我請求你配合,什麽戲碼都好,就像我們剛剛玩的那樣,誤會重重見招拆招,然後——”

他倏地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個小燈牌的發箍,兩三秒後燈牌亮起,上麵閃著三個字:男朋友。

“把這個‘稱號’給我戴上。”

見過要出去遛彎的狗嗎?到點它就顛顛地叼著牽引繩來找主人。眼前的燈牌,你可以說它像是遊戲中的“稱號”,也可以說是我眼前這個人迫不及待想將自己劃為我的所有物。傻乎乎又燙乎乎,讓我從頭到腳都是熨帖的。

“發什麽愣啊?”程嶸催促我,握著我的手讓我抓住燈牌,牽引著我往他頭上戴。

——怎樣分辨他對你是依賴而不是喜歡?很簡單,問問自己有什麽值得人喜歡。喜歡一個人,肯定是他(她)身上至少有一個方麵比較優秀,才會令對方產生憧憬。否則誰會喜歡一個處處不如自己的人?

時間被誰按了慢速播放鍵,那一兩秒裏,廖老師告誡的話來來回回在我耳朵裏播放,周遭起哄的聲音達到一個峰值,我在程嶸錯愕的目光裏丟掉燈牌。

“丁……”

他沒說完的話,沒開口的質疑全都被我親口堵回去。

大家呆愣幾秒,而後爆發出巨大的號叫。程小嶸瞪大眼還有心思分神,被我勾著脖頸,再度深吻。

哪怕明知以後一定會後悔,至少這一刻我不悔。

我私心以為沒給他戴上燈牌我們便不算開始。可是在程嶸眼裏、所有人眼裏,我們已然在一起,因此誌願填報那天程嶸一身煞氣找進機房時,所有人都那樣詫異。

這些原本不該我麵對的。

依照廖老師和程爺爺商討的,瞞到程嶸提前出國接受治療,之後的一切全都不與我相幹。卻沒想到,他竟然突破重重阻礙,偷了護照買機票回國。

手機沒電的我沒得到任何預告,直到我目擊程嶸眼裏**裸的受傷,他紅著眼的模樣像極了落單的狼,惶惶不安,又狠厲搏命。

他掀翻了桌椅,拽著我出去,被我甩開手也隻是梗著脖子,紅著眼問:“你會跟我去留學的,對吧?你告訴我你沒有騙我,你沒有聯合他們騙我——”

有人扒在機房門邊指指點點,有人嘀嘀咕咕問“班對”怎麽了,有人說丁小澄是不是騙感情。各類猜測幾乎把我形容成“現代版陳世美”,但這些輿論的殺傷力都不及程嶸驚惶倔強還帶著恨的眼神。

那眼神叫我於心有愧。

程嶸上來拽我的手,見我躲閃時眼裏滿是不可置信,他卸下自己的背包,掏出材料給我看:“你都拿到offer了,我們都計劃好了……”

一眼掃過去,原來我哄騙他時做的“留學願望清單”寫了一個B6小本子那麽多,原來他都老老實實對每個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做了“攻略”。

嗓子眼裏的酸楚疊加酸楚,聲帶生了鏽,我張了嘴卻發不出聲。他待我一貫這樣柔軟,我怎麽敢橫刀相向?

我抓著他手臂,深深吸氣,沉澱了洶湧的淚意,安撫他說:“噓,程小嶸,我們都知道出了什麽事,他們也是為了你好,先好好接受治療,好嗎?”

程嶸霎時間變了臉,執拗地說:“我沒病!我已經好了——”

“你要我挨個指著這裏的人問你他們分別是誰嗎?你明明是背下來的,你明明是在欺騙我們!”

程嶸在國外待的這段時間裏,程爺爺找了國外的心理醫生給他做了評測。結果的確如廖老師猜測的那樣,程嶸將自己囿於安全點,並且不願意改變。

那時我才肯定,我這麽做沒錯。

他是聰明的,不然也沒法將一切瞞得天衣無縫,三四年不出丁點紕漏。可他的縝密和聰明都用在對付心理醫生上,用來維持他自以為自在的安全感上。

我並不是沒問過,建議廖老師跟他開誠布公地談談,不一定要用欺騙他的方式來達到目的。廖老師斬釘截鐵地拒絕了,說:“我都分不清他什麽時候是真誠的,什麽時候是存心欺騙。開誠布公,難保他不會為了保住安全點而改變態度。”

就像此刻,他太聰明了,立刻明白我的態度,立刻明白我們的意圖,轉為哀兵政策,央求說:“我會配合治療的,你陪我一起不行嗎?我保證配合治療,隻要你出國盯著我,我一定配合,我什麽都配合。你去把誌願改了,我們一起……”

我搖頭,他截住了話頭。

“程小嶸,你乖一點。就算沒有你這個事,我出國也挺吃力。不出國也沒關係,我們高一高二不也分開過……”

程嶸眉眼間蓄滿了傷心,忽地轉為怨懟,但語氣已經平緩了:“這不一樣。丁小澄,這次跟那次不一樣。”

我錯以為他終於冷靜,終於能接受。

程嶸開口,字字句句全是誅心之言,他說:“這次是背叛。你說過你永遠不會背叛我,永遠不對我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我再問你一次,你跟不跟我出國?”

“我……”

這不算背叛,這不是背叛!

我得解釋的,我得辯駁,可強行讓他認同我的觀念,把這一切不以“背叛”記名又能怎樣?無論問我多少次,我也不能跟他出國。

一個垂垂老矣的老爺子拄著拐杖哀求我,說:我不能讓孫子就這樣過一輩子,他該有出息,有大作為的!他得接受治療,必須接受治療。

我能拒絕誰?我能答應誰?誰非要把選擇權交給我,讓我來充當絕世惡人?

“丁小澄——”

他還叫我的名字,聲聲泣血,撕扯著我心肺。

原來歌詞寫“會呼吸的痛”不是騙人的,我快要喘不上氣,我快要難受致死了。他還一字一頓地說話,喊著我的名字:“丁小澄,我計劃那些無非是想跟你一起。那裏有我親手編織的‘家’,你不要,那就丟掉。但你想清楚了,你丟的不是‘家’,是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