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終於失去了你
熱,悶熱。
焦灼感從皮膚蔓延到心髒,每個毛孔都被熱流灼燒,我躲在窗簾後,盯著樓下的程嶸。
放完狠話之後又幡然悔悟,他如同找不著家的狗,襤褸又可憐,蹲守在我們家並沒有樹蔭的小區空地裏。正午的太陽毒辣得很,他維持著仰著脖子看我窗戶的姿勢已經很久了。
執拗得像個得不到回應就耍賴不走的孩子。
太不像電視劇了。明天是程爺爺給他下的死限,明天一早他就得去機場,但走之前他還想打包帶走點什麽——比如我。
手機屏幕亮了又黑,未接來電顯示幾十個,全是程嶸打來的。
在未接來電從兩位數跳到三位數之前,我接通了電話。
“丁小澄,我最後一次問你,過了今天我再也不會跟你說這句話,你跟不跟我走?”
說這話時他反而低下了頭,隻讓我看到他的頭頂。
我舔了舔幹燥的唇,違心話說得撕心裂肺。我說:“我從前聽過一個笑話,養貓的人突然之間養了狗,詫異地說你們狗沒有自己的生活嗎?”
我說:“程嶸,你別跟條狗一樣,死賴著不放行不行?”
那話說完沒多久,電話被他掛了。我看著他把那些攻略撕碎,紙片撒了一地。白紙在烈日下不依不饒地反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然後,他走了。那天沒下雨,太陽毒得很,我卻覺得他蹲著的那塊地麵是濕的——也許哭過了。
再然後,一陣心悸引得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抬頭看看停止運作的空調,總算明白夢中的我為什麽會覺得悶熱。
停電了。
我抓起手機,才淩晨四點。社交軟件提醒說語音通話已結束,時長半小時。
我用了半小時給張晚晴平靜地描述我的經曆——去了程嶸的公司麵試,見到了功成名就的前男友,而後……我省略了自己的慌張,沒說我是如何跌跌撞撞地從那棟寫字樓離開的,再用無所謂的語氣調侃,但我知道不一樣了。
我預感會夢到程嶸,將十六年往事回溯再回溯。
高中畢業之後我沒再見過程嶸,隻是零星從朋友那兒聽到他的消息,從他大半年發一條的動態裏咂摸他的情況……
語音通話時,張晚晴問過我是不是還沒放下,我還記得我回答時的語氣,調侃、玩味,總之沒露出什麽真心。我說:走了寶了,悔不當初呀。
大約是我演技爐火純青,讓她卸下心房毫無顧忌地跟我說同學會上發生的事:程嶸在國外大放異彩,程嶸在同學會上談笑風生,程嶸跟溫渺重新建交……甚至那個麵試我的香奈兒人事小姐姐是使用了神秘化妝術的何甜甜。
“啊,這樣,那真是苦心孤詣、用情至深,竟然跟到國外去了。”我隻能發表這樣幹澀又置身事外的見解,仿佛我是當年那個故事裏的旁觀者,而非罪魁禍首。
“你不會怪我沒跟你說吧?都是溫渺他……”
我輕輕一哂,說:“當初三令五申不讓你們提程嶸的人也是我,有什麽好怪的?”
“你當初要是……”張晚晴欲言又止。
哪有什麽當初呢,哪怕是現在也未必有下文。
周末頹廢了兩天,星期一一早就有公司打電話叫我去麵試。聊完之後我感覺各項條件都挺好,簡直是久旱逢甘霖一樣救急。
“那你為什麽不去?”張晚晴道。
出了寫字樓我就給張晚晴打電話,讓張老師給支支招。張晚晴如今在東雅初中部當音樂老師,一周就幾節課,餘下時間開音樂培訓班。
我支支吾吾:“這不是因為新公司跟程嶸的公司在同一棟寫字樓嗎?”
“怎麽,你覺得你們還有死灰複燃的可能?”
一句話讓我沉默。
我想過的。但現實是我們差距太大了,我花了四年讀完本科,程嶸花同樣的時間修完了碩士學位,並且創業成功小有資本——讓我覺得這才是程嶸真實的樣子,不囿於安全點,不被我奇奇怪怪的麻煩困擾,這才對得起他“天才”的稱號。
隻是與我格格不入。
我磕磕巴巴:“怎麽可能,好馬不吃回頭草,我這不是怕他找我麻煩嗎?”
張晚晴再度一針見血地點明真相:“找麻煩怎麽了,你現在還有錢吃飯嗎?”
我將就著為五鬥米折腰,勉為其難地回答說去試試。其實我能感覺到心裏那點蠢蠢欲動的小火苗——我不怕他找我麻煩,怕的是他不找我麻煩。
帶著自己那點小綺念,我回複人事說明天就能入職,卻沒想到我入職後整整一個月也沒能遇上程嶸。
在大堂裏排隊等電梯,我百無聊賴地數著牆上的公司銘牌,輝嶸智能科技有限公司——55樓。
“叮”一聲響,我被人潮裹挾著進了電梯,一下被人擠到最裏端。到了二十多層,人終於走了大半,我眼尖地看著再往上隻有32樓亮著,趕緊按電梯鍵——恰好和另一隻手撞上,而後我按下“53”,他按下“55”。
55?
我扭著脖子,視線對上之時正好聽見那人說的話。
他說:“丁小澄,真的是你。”
“啊?啊。”
程嶸穿著修身西裝,領帶花色很好看,也不知道是誰給他挑的。他臉上的笑容得體又不熱切,仿佛隻是跟一個老同學寒暄。他說:“上次是場誤會,甜甜她不是有心的。你找到工作了吧?我之前那段時間比較忙,也沒來得及跟你留個聯絡方式——”
我仔仔細細地打量眼前這個人,藏著眼底的貪婪,又慌得心驚肉跳。我不知道程爺爺滿意了沒有,他如今帥氣俊朗、十分健談、學業優秀,還親手打造自己的事業——這應當是大有作為了吧?
我近乎自虐地想,我做的那一切應當是值回票價了。
“丁小澄?”
電梯提示聲替我開口:“53樓到了。”
我風風火火地往外衝,嘴裏說:“都在同一棟寫字樓,有機會再給你,我今天要遲到了,先走了。”
遲到是真話,有機會是假話。
臨下班時突降暴雨,我完成策劃案,忙裏偷閑地給張晚晴發消息:“我打算辭職。”
張晚晴回:“你瘋了?”
我把聊天框裏的字改了又刪,最終回複說:“有家4A廣告公司叫我去麵試,我去聊過了,感覺那邊發展比這邊好。”理由說得多冠冕堂皇,連自己都要信了。
張晚晴沒再回消息,我看了眼時間,關電腦下班。
瓢潑大雨,寫字樓台階之外的水都暴漲,出租車攔不到,打車軟件繁忙。我索性放棄抵抗,塞上耳機聽歌。
我盯著手機發呆,屏幕倏地亮起。與張晚晴消息同時抵達的,還有一隻手——那隻手扯走了我的耳機。
張晚晴發來消息,說:“真不是因為程嶸?”
程嶸抓著我的耳機,說:“猜到你沒帶傘。走吧,我送你。”
那場暴雨打得我心裏稀裏嘩啦,我看了眼手機,又看了眼跟前明眸閃爍的程嶸,最終還是無法壓下那點小念頭。
暴雨衝刷著玻璃,雨刮器忙壞了也無濟於事,車廂裏隻有我和他。
雨刮器自顧自地發出聲響,讓我想起白沙洲經曆特大洪澇災害的那年。王叔把我們帶回洲上,雨刮器也是這樣任性,我執意要回家確認家人安全。程嶸卻把我壓在後頭,說他替我去。
有時想想,覺得兩小無猜真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我截止到目前的人生都跟他息息相關——下暴雨想到他,烈日想到他,遊樂園是他,童年記憶還是他。
我透過後視鏡偷看他,臆想他還是他,我還是我,中間沒有失去那四年,讓我們還是我們。
可惜現實不如詩。
如今的他還是眉目俊朗的模樣,嘴角溫和地勾起,跟從前冷漠孤僻的樣子全然不同,宛若新生。
程嶸問:“上次同學聚會,你怎麽沒來?”他甚至明晰該如何禮貌而不失尷尬地攀談。
我隨便找個理由,聽著就是借口。程嶸眼角眉梢都帶著溫和,不追問也不點破,隻說:“這周六我組局,請大家吃吃玩玩,能賞光來玩玩嗎?”
我心念一動,倏地記起禮拜六是他生日。
“就是幾個老同學,不過也可能會有我幾個朋友,你不介意吧?”
他說得好像我已經答應了一樣,雖然我的確動了心。
車子穩穩停在我住處的樓下,雨刮器還在製造聲音,他拉完手刹順勢靠近,手搭在我的座椅靠背上:“我回國後的第一個生日,你可不能缺席。”
心跳忽地加快,我抬眼看他,他臉上的溫和謙遜精致又服帖,看著如同他二十多年一直如此。
可他的確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沒有故事,他隻是鄭重地邀請一個同學。
我訥訥開口,說:“好。”
輝騰在雨霧中隱去,大雨把台階都打濕。我站在濕漉漉的門廊下看著程嶸離去的方向,覺得這時要是配首歌那一定是《夢一場》。
生日呢,總不好空著手去。
我打電話跟手工製陶店的老板約了時間,第二天一下班就趕過去。
老板算是朋友了,開店四年多,我便在他家做了四年陶。工作日沒什麽生意,老板跟在我後頭看我玩泥巴,道:“你這是打算做個花樽?”
我應了聲是。
大二那年有男孩子默默追我,送了一份對學生來說有些小貴的禮物。我既不想欠人家的,又不想讓他誤會我對他有意思,便送了份等價的零食——價值不變,卻一點意義也沒有,吃完就沒了。
對程嶸,我沒打算這樣。
我打算做個花樽,插上花,一同送去。禮物賞心悅目便可,誰也不知道真正的禮物是花樽而不是花。
坯子有了雛形,又經我細細打磨勾勒,交給老板讓他燒製時,老板歎了一聲:“大巧若拙,大氣,完美。考慮賣嗎?”
我笑著拒絕了,說:“這是送人的禮物,那人小氣得很,隻喜歡獨一份的東西。”
“那看來他對你很重要了。”
重要嗎?我愣了片刻,或許是重要的,但現在重不重要也不重要了,也……沒有資格了。就像這花樽一樣,受人讚美,被人喜愛,這樣即便不是我的,也不影響它的美。
我真心實意地這樣認為。
我摸不清程嶸為什麽叫我去他的生日宴會,但平心而論我是想去的。
地點在星城人很愛光顧的酒樓,報了名字,服務員直接把我引去二樓的宴會廳。宴會廳不大,是個封閉式的大包廂。進門有三四張圓桌,兩側配有自動麻將機、KTV和休息室。吃飯娛樂一體,讓人來了就不必轉場。我抵達時宴會廳已經填滿了,打麻將的、唱歌的,熱熱鬧鬧。
捧著花樽進來,還被人誤會我是送花的工作人員。我仔細看那人的臉,實在無法和昔日哪個同學對上號。幸好顧妄過來解了圍,我才知道今天來的不僅僅有程嶸的同學和朋友,還有他的下屬。
顧妄拉著我坐下,挑了挑下巴,言語不屑:“他排場可大著呢!”
我恍若未聞,拿起茶壺給自己斟杯茶,問:“你要不要?”
顧妄一哂,道:“誰來這兒喝茶?”見我不加入他的嘲諷陣營,又問,“這花是你買的?”
我沒解釋,也沒否認。
據張晚晴的小道消息,顧妄和周安妮處於分分合合的麻煩期,所以也無法責怪他今晚的喋喋不休與憤世嫉俗。
我抿一口茶,暗自搜尋程嶸的身影,環顧一遍,發現今天來的同學不少是當時和我們一起去過遊樂場的。那之後的日子像個節點,程嶸的治療效果越來越好,我卻不太想與人交流。
顧妄還跟當年一樣咋咋呼呼:“還是你對他好,來就來唄,還帶什麽東西。”
程嶸不知是發現了我,還是來找顧妄寒暄,突然出現在我們身後,壓著我的椅背傾身,道:“誰都像你似的,把我當冤大頭?本來就是來參加我的生日宴會,顧妄你怎麽好意思空著手?”
嗆完顧妄,程嶸捧著花樽細看,稱讚說:“好看,是自己插的嗎?”
喝茶的間隙,我抽空回答他:“我哪有那審美呢,淘寶買的。”
說不好他臉上的笑容是什麽意思,他偏頭睨著我,害我以為他要和以前一樣發少爺脾氣,計較我對他不上心。
但他隻是短暫地看了看我,說:“謝謝。”
顧妄挑撥離間:“說不定是批發的,都沒超過五十塊。”
“禮輕情意重。”程嶸嘴上說得誠懇,卻叫來服務員把花樽收進休息室裏,不怎麽在意的樣子。
他抽開椅子坐在我身邊,隨意地問:“溫渺在國外來不了,張晚晴怎麽也沒來?”
那年高考,溫渺的成績甚至夠不上大專錄取線,但意外開花讓他賣出幾首歌,得了音樂製作人賞識,收他做徒弟。後來他搖身一變真成了音樂人,自己發過歌,當了幕後製作人,沒來也是因為在國外幫人錄製專輯。
至於張晚晴,按她的話說是看不得我自欺欺人。
我卻不覺得我在欺騙自己。
我笑了笑解釋:“她忙呢,帶的小朋友要去參加比賽了……”
“她能忙得過程總嗎?”啤酒肚微凸的李姓同學端著酒杯介入話題,明明大學畢業沒一年,他卻老氣橫秋。
少年長大了,如同白紙沾上各種顏色。如果不是今天,我大概見識不到這樣的一麵——從前書生意氣的少年,如今把溜須拍馬的功夫練得爐火純青。程嶸還能跟他言笑晏晏。
我借故離開了幾分鍾,去趟洗手間的工夫回來,我的位置早已被人占了,大家簇擁著程嶸,仿佛……不對,他本來也是今天的主角。
從前他哪會是人群焦點?哪怕具有做焦點的實力,他也默不作聲,心安理得地窩在角落。
這一晚上他在三張圓桌之間來回走動,哪邊也不冷落,哪邊也有話說。聽他說留學故事,說外國生活,被人起哄後還說了堵著他表白的金發碧眼的姑娘……
顧妄喝大了,潮紅從臉蔓延到脖子,打著酒嗝問:“人家花四年做完一件事,你做完好幾件,你這個腦子怎麽長的?”
此時的程嶸也喝得興起,西裝外套早脫了,襯衣扣子解開幾顆,從微敞著的衣領能看到他隆起的胸膛。他把襯衣袖子挽到手肘後,端著酒杯,斯文有禮又意氣風發,眉眼間全是少年得誌的恣意,道:“四年算什麽?如果前十幾年我不是在玩,現在都不是搞網絡開發,而是搞火箭研發了。”
我附和著眾人哄笑,他這模樣自負到極致也沒人能說他的不是。
陳勝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陳勝要是籍籍無名這話能讓人笑掉大牙,可他成事了,自當成為後世典範。程嶸風頭強勁,公司氣勢如虹,他把牛皮吹上天,也有真讓牛皮上天的底氣。
於喧鬧的環境中走神,我看著程嶸思緒飄遠。如果我沒和他纏繞十來年,我與他的關係也會像今晚這樣吧?他風光無限,我庸庸碌碌,唯一的交集是當過幾年鄰居,做過幾年同學。
大家再一次舉杯共飲,我錯拿了誰的白酒,一口飲下,酒液像火一般從喉嚨一直灼燒到心肺,嗆得我眼淚也出來了。
醉便醉了吧,我清醒了四年,誰還能不讓我醉呢?
陸陸續續有人離開,有人打起麻將,有人拿著話筒唱歌,聊天的人通通聚攏到一桌。恍惚間,我聽到有人在打趣,拉著程嶸,說讓他跟我前緣再續。
有人哈哈大笑,調侃說:“丁小澄現在後悔了吧?當初你把程嶸甩了時,那叫一個冷漠無情,如今人家身家豐厚,後悔分手了吧?”
程嶸被人推搡著,坐在我身邊。我知道自己喝大了,盡量不讓自己說胡話,聽見這人開口,酒氣衝上頭頂,甩手道:“這話你就說錯了,什麽叫分手?”我托著下巴轉頭看程嶸,問,“我們成功牽手了嗎?”
我眼裏的兩個程嶸同時呆住,我還以為信號出錯了呢,又問:“男朋友……的燈牌,我也沒給你戴上呀,怎麽能叫在一起了呢?”
滿座的醉貓都不覺得空調開大了,冷氣從程嶸的方向往我這兒吹,我哆嗦一下,還瞎咧咧地說:“兒女情長算什麽?跟程總今天的巨大成就比起來,當年那些都是小風小浪,說起來我那也是在幫助程總成長啊!”
醉話,當不得真。
話一出口,我就覺得不對,不對,我真的喝大了。我怎麽能有這樣不要臉的居功自傲的時候?
可是程嶸笑了,他的氣息打在我耳朵上,他與我對視。我腦子裏的CPU過熱,接受信息,卻又無法分析處理,還當他是真高興了。
他說:“是,多虧了你。”
程嶸出國後,我一直被新的心理醫生勒令不得跟他聯係。他們把問題說得嚴峻,我沒什麽理由不相信。
第三年時,張晚晴問我,真的沒有試圖聯係程嶸嗎?
我當時回答得特別自信,說:“心理醫生說他情況良好,很快就能解除禁令了,到時候他會聯係我的。”
禁令解除時程爺爺特意給我打了電話,我卻怯了。我以為程小嶸是全天下最黏我的哈巴狗,可等了三個月又三個月,一年過去了,連一條群發的拜年短信都沒等來。
誰也不知道我曾偷偷找過一次廖老師,她說當程嶸徹底打開自己,願意與世界接觸,他會逐漸被從前沒注意到的事物和人吸引。
也就是說,那時他突然發現丁小澄也不是一塊香餑餑,這也不足為奇。
生日會的**是意外來客突襲,那時我都快撐不住,腦袋快要跌到程嶸的胳膊上。來客挎著愛馬仕包包,婷婷嫋嫋地走到圓桌前,程嶸突然變了臉,道:“甜甜,你怎麽來了?”
何甜甜環顧一圈,而後盯著我。原諒我不懂禮貌沒跟她對視,實在是有三個何甜甜我不知到底該看誰。
何甜甜似笑非笑,說:“我不來怎麽知道你們今晚**迭起,你跟丁小澄要死灰複燃?”
別的我沒弄懂,這句話我聽清了,連帶著我不怎麽清醒的腦子一起僵硬了。
程嶸離開前,我聽從廖老師的指令,把事情做得要多決絕有多決絕。以至於畢業後還流傳著我的事跡,說我是令人發指的東雅中學第一人渣。
今晚不是沒人明裏暗裏說起當年的糾葛,隻是在座的大老爺們兒居多,誰也沒把話說得像何甜甜那樣透徹,讓我當眾被人刮了臉皮,叫人看笑話。
程嶸半真半假地跟何甜甜對嗆,說她現在還不是程太太,沒資格管那麽寬。宴會廳裏狼嚎鬼叫,哄鬧聲一陣接著一陣。
我撐著酒桌站起來,說聲抱歉,得先走了。大家忙著談論新的“熱點”,我顫顫巍巍離開時,竟然沒引起誰的注意。
打算去趟洗手間再走,出來時我鬼使神差地進了一牆之隔的休息室。躺在休息室的沙發上,聽著隔壁傳來的聲響,我感覺心髒被人澆了一瓶過期陳醋,又辛又麻。
聽人說,粉絲追逐偶像時,看到偶像成功了,自己也會喜極而泣感同身受,我以為我差不多也是如此。
走馬燈一樣回溯程嶸的一切,一遍又一遍描摹他的容顏——這不就是我想要看到的嗎?這不就是程爺爺期望的嗎?八麵玲瓏,學業出色,事業有成……程嶸,他不就該活成這樣嗎?
可我怎麽就難受了呢?
“原來你沒走?”
我不敢支起身子,借著休息室裏的昏暗抹掉眼角的水跡,說:“緩一緩,一會兒就走了。”
程嶸眉頭蹙起,坐到我身邊,伸手想探我額頭的溫度。
這是他做習慣了,也是我習慣了的舉動,可腦海裏響起那句“你還不是程太太”,我慌慌張張地躲開了。
“沒……沒事,沒人灌我,我就是喝得少,不耐受。”
程嶸攔著我,神色凝重:“走吧,我送你。能自己站起來嗎?”
“不……不不。”我僅存的理智不允許我再跟他有什麽單獨相處的機會,我怕他送了,我就守不住自己了。
“我叫了車。”
“嗬。”
不知這算是諷刺還是笑,我沒開口說話,休息室裏突然沉默。隔壁宴會廳裏的熱鬧透了過來,顯得休息室裏的氣氛更加尷尬,兩人突然同時開口。
“你——”
“你……”
我安心地把自己縮在陰影裏,說:“你說吧。”
“你先前說的話,是真這麽覺得的?”程嶸頓了頓,又繼續補充,“你就沒後悔過?”
昏暗的燈光,相對靜謐的環境,仿佛有隻無形的手從虛空中拉出過往,讓它與此時此刻產生交集,叫我們再論一論是非對錯。
我無法欺騙自己,我難過,卻從不曾後悔。
我深吸一口氣,帶著酒精的酸楚說:“沒有。”
程嶸的呼吸聲突然加重,說:“那我明白了。”
我支起身子,有個念頭突然在我腦內瘋漲,昏暗的室內和酒精催化讓我膽子越來越大,我突兀地發問:“何甜甜,是程太太了?”
程嶸倏地貼近,眼裏的光直紮我心坎。他問:“你想聽到什麽回答?”
這話……這話說得。我訕笑,沒做回答,嘴裏念叨:“車怎麽還不來?”
“嗬。”程嶸說,“不就是你聽到的那樣?她還不是程太太。”
他把話說一半,我的確小小憧憬了一下,但僅僅是那一下,他又說:“不過也差不多,就差挑日子進門了。”
“啊……”一句話洞穿了心髒,空調的風灌進來,我腦子都木了,“是嗎?那真要祝福……”
不識相的手機突兀地響了,卻拯救了我,讓我不用把違心的祝福說出口。北京時間晚上十一點半,有個小朋友準時給我打來電話。
我接了,開口卻語調曖昧,說:“我的大英雄,你打算去哪裏接我?我在九州華庭,你還不來,我就打出租車走了。”
周圍相對安靜,讓電話裏的聲音顯得尤為清晰,那頭的男聲說:“你等等,拐個彎就到了。”
我想“人之初”的下半句應該是“性本惡”,否則我怎麽會喝醉了還想著要給自己扳回一局。
我睨著程嶸,對著電話說:“那可辛苦你了,我的大英雄。”
大英雄原名謝思卿,是我徒弟。他最近迷上了一位“大”姓歌手,連同自己的名字也改了,吩咐大家管他叫“大英雄”。
謝思卿昨晚相當機智,我根本沒讓他來接我,但他把謊話說圓了,還開著彪哥新入手的蘭博基尼來接我。
晚上十二點終於散場了,我坐進蘭博基尼之前聽到有人在嘀咕:“總算知道丁小澄為什麽要分手了,原來第二個也不賴。”
高大的帥小夥子穿著一身潮牌,沒下車,矮下身子從車窗裏跟送我的眾人道謝,揮手時刻意露出手腕上的勞力士。謝思卿抽著安全帶給我係上,還問:“師父,怎麽樣,是不是給你長臉了?”
他作勢要親我,被我一巴掌拍回去,說:“給你臉了?”
蘭博基尼絕塵而去,後視鏡裏映著程嶸身邊的垃圾桶猛地飛起,等我再細看時,車子已經拐彎了。是不是錯覺,也無從求證了。
路上我吐了一次,害怕回家後被嘔吐物噎死了也沒人知道,因此默許謝思卿把我帶回他家。
我以為我該睡不著的,原來酒精是不錯的催眠劑,我竟然一覺睡到天亮。
再醒來時已經十點多了,我衝了個澡,換上謝思卿的短袖和五分褲,光著腳下樓。謝思卿家也是彪哥家,這是個奇特的自建房,一樓臨街改造成清吧,二樓是獨立的小躍層。
光著腳的緣故,從小躍層下來時誰也沒被我驚動。
開放式廚房裏有人在忙活,彪哥叼著煙,惱怒地給了謝思卿一腳:“養你十九年,沒見你給我和你葉哥做早飯!”
謝思卿嬉皮笑臉,回頭撒嬌時發現了我,臉上的笑容加深,揮手邀功:“師父快來,我給你熬了粥。”
我跟彪哥打招呼,彪哥笑一笑,而後對謝思卿諷道:“做再多,也不是你媳婦兒。”
謝思卿白了他一眼,端著粥放到吧台上,推到我跟前,還說:“別聽他瞎說,他更年期到了。”
彪哥時不時陰陽怪氣,這四年我都習慣了。四年裏,我試過無數種賺外快的方式,都沒有給謝思卿當家教來得錢多事少。一是彪哥給的補習費豐厚,二是謝思卿讓人省心,一來二去,我跟這一家子都熟悉了。謝思卿高考那年,葉警官開了句玩笑,說:“謝思卿要是能進個正規大學,真該給丁小澄斟茶磕頭拜師。”
頭沒磕,茶也沒斟,等謝思卿上了985,成為我學弟之後,老老實實地改口叫我師父。
謝思卿眼巴巴望著我,問:“師父,好不好喝?”
熱粥被咽下肚,我看著彪哥欲言又止,這粥和肯德基的香菇雞肉粥的味道如出一轍,心說彪哥白眼紅了。
我點頭:“加熱的手藝不錯。”
“肯德基啊!”彪哥見到了廚餘垃圾桶裏的快餐盒,仍舊生氣,“臭小子,叫外賣也不記得給我點一份?真沒良心!”
小躍層的門鈴響了,謝思卿頭也不回吩咐道:“哥,你去開門。”
我捧著熱粥笑,彪哥對謝思卿總是嘴上鐵麵無私,底線一退再退,這次連抱怨都沒說,老老實實去開門了。
彪哥在門口喊:“溫渺,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詫異,轉過去看時恰好被謝思卿擋住。謝思卿一臉不滿,推我:“吃飯就好好吃飯!”
“管家婆。”我小聲嘟囔。
溫渺被彪哥迎進來,道:“今天早上。”
“夜班機?那你一大早來我這兒幹嗎?”
溫渺笑道:“受人之托,終人之事……你怎麽自己來了?”
這下謝思卿讓開了,我倆同時看過去,溫渺怔怔地看著謝思卿的背影,道:“也太像了吧,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我咬著勺子追問,明顯發現溫渺看見我時呼吸一頓,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沒什麽,我給謝思卿送演唱會的票。你‘大老師’的SVIP,高興了吧?”
謝思卿嘴上嚷著:“高興高興。”突然伸手在我唇邊擦了一下,“吃得滿嘴都是。”
“哦。”我抓著衣袖直接抹嘴巴。
謝思卿怒了:“這是今年的新……算了,你擦。”
我拍拍他的頭,稱讚:“這就對了,男孩子不能太小氣。”
溫渺被彪哥帶到客廳去談天——他是彪哥送出去的,總要跟彪哥做成果匯報。隻是不知為何,期間他一直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等我喝完粥找過去時,彪哥已經去店裏了。
見我過來,溫渺欲蓋彌彰地收起手機。
“幹嗎呢,還遮遮掩掩?”
溫渺掃一眼開放式廚房裏殷勤切水果的謝思卿,意有所指:“給程嶸打小報告,告訴他,謝思卿挖他牆腳。”
我啞然失笑,這話不對勁的地方太多,一時之間我竟不知如何反駁。
“你什麽時候改玩rap了?說的比唱的好聽。”
原創歌手兼音樂製作人溫渺,蹺著二郎腿,靠在沙發上打量我:“謝思卿這麽黏你,你就沒想過為什麽?”
“想過啊。”我點頭,他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我繼續道,“從小缺失母愛嘛!”
“你……”
“你不覺得比起家教,我更像謝思卿的老媽子?”
我常跟張晚晴抱怨,我對待謝思卿的方式完全是照搬了我媽對待我的方式,拿著家教的錢,操著老媽子的心。
再說,一日為師,終身為母嘛。當然,這一點我並沒有跟謝思卿本人說過,畢竟我還是要臉的。
“那程嶸呢?你怎麽想?”
我以為這事由不得我想,但話到嘴邊,又改口:“放心吧,我有分寸。”還挑眉表示自己的靠譜程度,說,“成竹在胸。”
其實我能有什麽辦法?一位國家級的退堂鼓演奏家比如我,當然隻能打退堂鼓啦。這念頭說出來,別說溫渺,知我者如張晚晴都不一定能理解。
可是“再見紅著臉”這樣的旖旎情節,又怎麽會發生在兩個不同階級的人身上?與其勞心費神再試一次,不如保住性命,讓心髒壽終正寢。
和謝思卿瞎鬧一整天,晚上回到家,我在搜索引擎裏搜索“辭職信”,刪刪改改換了署名,然後點擊發送。
離開那棟大樓,恢複到連拜年消息也不發的關係,很快我就不用再為程嶸牽腸掛肚了。
隻是我沒想到辭職這麽複雜,我一再表達去意已決,人事姑娘依然維持笑容說:“這不合規矩。”
“我知道,所以我繼續工作,一個月以後再離職。”
人事姑娘仍舊堅持:“這也不行。”
這是什麽規矩?我簽的難道不是勞動合同,是賣身合同?
一大早把我氣笑了,準備對人事發起攻擊時,項目總監過來了,按住我的肩膀,說:“你去趟總裁辦公室。”
我敲門進去之前想著,我一定要在招聘軟件上給這家公司打差評,一個小小的廣告策劃離職,竟然還得跟總裁聊?
裏麵的人說:“請進。”
推門而入,總裁坐在沙發上,表情奇怪得很,像是隱隱期待,又像是不耐煩。他偏頭,示意我關門進來:“說說吧,為什麽想辭職?”
這段話我已經分別跟人事、項目總監、項目總經理說過了,實在沒法委婉地說第四遍:“謀求發展,我已經通過一家4A廣告公司的麵試,對方說我隨時可以入職。”
總裁說:“他們給你開價多少,我們可以翻倍。”
話說得奇怪,我沒細想,不耐煩道:“這不是錢的問題。”
“三倍。”
“我都說了……”
總裁的真皮大轉椅突然發出“吱呀”響動,我才發現這椅子雖然背對著我,但明顯上麵坐著一個人。那椅子轉過來,椅子上的人雙手交疊扣在小腹前,唇線拉得筆直,怒火堆積在眉梢。他眼簾一撩,不怒自威,問:“丁小澄,你憑什麽覺得自己可以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我蒙了,一下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他為什麽會來?
眼前的程嶸紋絲不動,神情嚴肅,我卻無法抑製胸腔裏一再加速的心跳。我想這玩意兒可能做不到壽終正寢了。
他不知道這樣會讓我誤會嗎?還是說,我沒有誤會,他真的來找我麻煩了?
顧不得邊上看戲的總裁,我聽見自己啞著嗓子問:“程小嶸,你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