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你說我就信

“好了,這裏應該能打到車了,你那個小男朋友呢?”

我從電瓶車上下來,擺手說:“不不不,他——”

“阿姨開玩笑嘛,緊張什麽?”阿姨把著扶手,“怕不怕?要不要我在這兒陪你等他?”

造船廠靠近郊區,這裏的公路雖然燈火通明,但來往的車輛並不多,因此安靜而荒涼。

“沒事兒,您先走吧。”阿姨的熱情難以推脫,還好此時程嶸打來電話,“他聯係我了,估計打到車了……程小嶸,你到哪裏了?”

電話那頭沒管我在說什麽,突兀地開口:“澄澄,你先回家,我這裏有點事……”

“你讓我一個人回去?發生了什麽……”

程嶸沒回答,電話那頭的聲音替他說:“打電話那小子過來錄下口供。”

“錄口供?你們在哪裏?是不是派出所——”我聲音尖到不可思議。

程嶸頓了頓,答:“是。”

今晚注定沒個消停,程嶸沒告知我原因,我隻從電話那頭偶爾傳來的民警對話裏得知是打架鬥毆。我央求著阿姨送我一程,慌慌張張趕到派出所,然後看見桀驁難馴的溫渺正和警察對峙,程嶸靠牆坐著,另一邊是一個鼻青臉腫、眼角帶血的男人。

“怎麽回事?”

溫渺吊兒郎當:“我沒打人,憑什麽他說是我打的就拘我?有證據嗎?”

鼻青臉腫的男人咆哮:“就是你!彪哥放話讓你教訓我,你跟蒼蠅一樣盯了我好幾天,以為我不知道嗎?”

“你敢不敢說說,我為什麽盯你?”溫渺比受害者還橫,“你幹的是人事?”

“警察叔叔你看,他承認了,就是他!”

“受害者”揚揚得意,我忽然就從他鼻青臉腫的臉龐辨別出他的真容——他是上次在白沙洲堤壩旁被彪哥教訓不成的T恤男。

我記得他,我當時阻止過一次,彪哥卻要求溫渺把這個男人帶到星河酒吧去,甚至還慫恿溫渺動手。

可溫渺真的會動手嗎?

“黑燈瞎火的巷子,又沒有監控,你說是我套麻袋打的你,你都看不見,憑什麽確定是我?”溫渺獰笑著,“哼,打你是替天行道,你這種人打死活該。”

“你再說一遍——”

穿著製服的男人敲敲桌子,示意民警把人弄開,冷笑道:“想造反?溫渺,跟彪哥混的是吧?打電話把你老大叫來。”

“這事跟彪哥沒關係。”

男人一聲輕笑:“那行啊,我記得你家裏有一個老媽、兩個弟弟,還有一個尿毒症要透析的爸,你打算打電話叫哪個來?”

我不知道溫叔什麽時候成了“尿毒症要透析”,溫渺卻在男人的話語裏冷靜下來,冷靜地替自己辯解:“我沒打人,我隻是路過。”

從溫渺的敘說裏我搞清楚事發經過。他載著程嶸去了趟酒吧,說是收啤酒瓶,其實是把車鎖在酒吧倉庫然後甩下程嶸溜走,半途他覺得有點過分,又掉頭回來找,隻是再回到後巷就被警察和T恤男攔住,說他蓄意傷人……

“監控錄像顯示,你的確是往他被打的位置走的。”

我忍不住插嘴:“他隻是路過,說不定後麵還有其他人呢!”

“監控裏隻有溫渺走那邊。”男人搖頭,提點一句說,“打電話給彪哥吧,讓他幫忙私下和解。”

“我不——”T恤男叫囂,“我不和解!彪哥來了我也不和解,我就要他負刑事責任,留案底!”

那一瞬間我腦子裏想的都是初二那年參觀過的少管所,我不由自主地往程嶸身邊靠近,揪著他衣角問他該怎麽辦。

程嶸低頭看我,還沒開口就被人點名,溫渺道:“是不是隻要能證明我沒有在巷子裏停留,就能說明打人的不是我?”

“那個巷子口沒有監控……”民警好心提醒。

“有人看見我了——”溫渺高聲說,“程嶸看見我了——”

在場人的目光倏地轉向程嶸,溫渺補充:“我叫你在酒吧門口等我,你當時一直看著巷子的方向,我從巷子出來時,你看見我了是不是?”

程嶸突然被人拖入劇情,整張臉都是冷漠和懵懂。我等著他說是,溫渺等著他說是,甚至那個高大的麵容嚴肅的男人也等著他說是。

T恤男一聲怪笑,叫嚷:“這算什麽?當麵串供?就算他說是,能信嗎?他們是一夥……”

“我沒看見。”程嶸說。

“你說什麽?”溫渺和我都是一臉的不可置信。

怎麽能沒看見呢?就算沒看見,不能說看見了嗎?我揪著程嶸的衣擺,急切地逼問:“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你好好想想,你——”

“我沒看見。”程嶸還是這一句。

溫渺徹底蒙了,完全沒了先前遊刃有餘的姿態。顯然,他之前一直把程嶸當作自己最有力的目擊證人,但現在他的目擊證人變卦了。

“程嶸你什麽意思——你明明一直麵對巷子口站著,就二十米的距離,這都沒看見,你瞎嗎?我一個活人從巷子裏出來,你明明還跟我對視,你——”

溫渺暴起,揪著T恤男的衣領:“你給我閉嘴,襲胸摸女孩屁股的人沒有人權!再嚷嚷信不信我……”

“沒完沒了是吧?”穿著製服的男人騰地站起,三兩步跨到兩人跟前,將扭打在一團的人強行分開,“小張,把人給我銬起來——”

啼笑皆非的音樂在我耳邊響起,一切仿佛慢動作,溫渺的反抗在真正具有力量的成年人跟前不值一提,他被推開,被壓製,被銬上冰涼的手銬。

“程小嶸,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慌慌張張,手指和心髒終於感受到秋天的寒涼,“你別玩了,你說實話,說實話啊!”

程嶸低頭看我,眼睛裏是冰涼和認真:“你要我說什麽?我說的就是實話。”

“對啊。你程少爺什麽時候講過假話?”溫渺被民警壓在木椅上,歪著身子,探出頭,一雙眼睛充滿怒火,“不是第一次了,裝瞎、撒謊、裝耳聾不是第一次了!白沙洲橋洞下那次,我那樣叫你、喊你,跟你求救,你也當沒聽見,事後還跟丁小澄說沒等到我——”

“你怎麽有臉問我?說什麽明明幫我跟省隊搭上線,為什麽不肯去……”溫渺的笑讓我膽寒,他死死盯著程嶸,質問,“我為什麽不肯去,你心裏沒數嗎?”

溫渺騰地將民警推開,用沒被銬住的手扯開自己的褲腳,抬著腿露出小腿上的疤痕——從腳踝到小腿肚的疤痕:“橋洞那次,老子的跟腱斷了,沒法劇烈運動,沒法跑步跨欄。腿廢了怎麽去省隊,你告訴我廢人怎麽去省隊?!”

橋洞,莫名引發爭執的橋洞,他倆第一次動手打架的橋洞。回憶蜂擁而至,我記起那個莫名其妙的傍晚,程嶸幫我赴約,回來告知我溫渺沒來。緊接著溫渺出現,帶著一身的刺開始了狂躁的攻擊。

我們在那個傍晚傷人傷己,把惡毒語言化作利刃紮進對方心髒。

那時我氣瘋了頭,現在想來有細節被我忽略了,比如那天的溫渺渾身髒兮兮,比如那天的溫渺走路一瘸一拐,比如……

“那個傍晚的橋洞裏,發生了什麽?”

——腿廢了怎麽去省隊,你告訴我廢人怎麽去省隊?!

大約是有個少年被折斷了翅膀,從此無法高飛。

T恤男堅持不和解,彪哥突然而至,發脾氣地質問穿著製服的男人:“你們拿襲胸的變態沒辦法,倒是知道怎麽為難一個小孩?”

男人說:“謝驃你別跟我橫,你叫人家小孩去打人,這筆賬我還沒跟你算!”

彪哥、程嶸和我統統被趕出去。

彪哥拉開車門說:“走吧,送你們回家。”

路上我忍不住問程嶸,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溫渺說的是不是真的。

程嶸沒開口,彪哥手指夾著煙,把著方向盤說:“是真的。”

一個又強又倔的小孩,遇上四五個成天在菜市場裏混錢的小混混,有那麽點過節,溫渺又愛嘴上逞能,就被逮著了。

他們沒從溫渺身上刮走多少錢,便開始像貓抓老鼠那樣拿著溫渺玩,言語羞辱,肢體侮辱,甚至拿著小刀在他腿上比畫,問他是幾級運動員——悲劇就是那樣造成的。

“他跟你求救了。”遇上紅燈,彪哥把車停下,挑著眼尾從後視鏡裏看我們,“可你沒搭理他,他叫得那樣慘烈,你——隻是換了個方向繼續站著。”

——那裏對我來說隻有不堪和狼狽。要是給我什麽權限忘了哪塊地方,我一定選白沙洲。

我突然想起溫渺和我說過的這句話,我當時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那樣說,原來原因在這裏。

“我是在人行橫道上撿到人的。他一身邋遢在街上走,失魂落魄,魂不守舍,連紅綠燈都不看。從我車前走過時他突然抽一下,跪趴下去——我當時以為是碰瓷。”紅燈轉綠,車子起步繼續走,彪哥漫不經心地看路,語調飄忽,“下車一看,孩子整個人趴在地上,小腿那塊褲管都被血染紅了。”

彪哥掐了煙,意味不明地問:“你叫程嶸是吧?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幫溫渺問問,你當時是真沒聽見,還是見死不救?”

“這就是白沙洲啊?和橘子洲也沒什麽差別嘛!”

“別廢話了,趕緊走吧,音樂節沒座位的,咱們趕緊過去搶個靠前的位置。”

“場地在哪兒啊?”

“洲尾。”

再度踏足白沙洲,這裏早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小村落的模樣,綠化、園林、翻修的龍王廟,儼然是旅遊景點的模樣。

這裏煥然一新,卻不是我待了十幾年的家。

程嶸沉默地走在我身邊,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昨晚彪哥問出那句話後就再沒人開口,他也不在乎,像是根本不需要答案。但那個問題在我心裏埋下了種子。

如果事情是真的,溫渺被拖入樹叢受辱的那四十分鍾裏,程嶸一直是知情的,那他……這樣的狀況我不敢想。

第二天休息,我們不約而同出現在派出所門口,卻被彪哥趕走。溫渺昨晚上沒能回家,彪哥暫代監護人一職,承諾說他一定能解決問題。至於張晚晴,她又恢複到沒拉黑,但也聯係不上的狀態,我也不確定她需要的“自己”是否已經出現。

我想今晚的白沙洲音樂節,除了我和程嶸不會再出現第三人。

我們在熙攘的喧鬧人群裏顯得格格不入,台上活絡氣氛的主持人在說著什麽,台下的觀眾叫著什麽,全都與我們無關。

一陣**,忽然有隻冰冷的手鑽進我手心。我抬頭,正對上程嶸臉上的茫然,那一刻所有的疑問被我吞進肚子,我收攏手掌,牢牢護住不安的他。

程嶸說:“丁小澄,你不問我嗎?”

“你希望我問嗎?”

他臉上的表情是冷的,但我知道他沒有那麽冷漠,他隻是茫然。

程嶸眼裏閃過猶豫,他問:“我說了你會信嗎?”

“你說我就信。”

可能很對不起溫渺,可能是我太偏心,我從未懷疑,也從不認為程嶸會做出見死不救的事。

“我……”程嶸咽了咽口水,聲音從飄忽到堅定,“初三畢業那年,橋洞等溫渺的那天,我當時戴著耳機,是真的沒有聽到他的呼救。你信不信?”

台上的人在唱:命運它無法讓我們跪地求饒。

高音爆發時燈光如煙花炸裂,我在一片閃光裏勾著程嶸的脖子衝他喊:“我信!”

“昨天晚上,我說沒看見溫渺也是真的,你信不信?”

音響聲音震耳欲聾,幾乎隻能保持著額頭相貼的姿勢才能聽清彼此的話。

我喊:“我信!”而後我看著他眼睛,反問,“那你呢,溫渺說他是路過,他說他沒有打人,你信不信?”

鼓點太強烈,讓我心髒也跟著起伏,我說不清原因,繼續補充,說:“你信不信你的朋友?”

如昨晚溫渺質問的那樣,他問:“我以為你會救我,我覺得你應該要救我,可你沒有。程嶸,我想知道這十幾年除了丁小澄,你到底還把誰當朋友?我算不算你朋友?”

程嶸的眼睛在那一瞬間變得複雜,他略微抬起頭,環顧如今的音樂節場地——這裏早已不是當年的白沙洲,我卻覺得他在通過這裏辨認當年的我們。

“我信。”

程嶸說:“我信。”

感性和理性究竟哪個好?這應該沒有絕對的答案。監控、人證、動機、口供一應俱全,從理性角度細致分析,除了溫渺套麻袋蓄意傷人分析不出第二個真相。

可是從感性出發,無論如何我都不相信溫渺會把自己陷入接受法律製裁的境地。

我們從白沙洲音樂節上出逃,步行前往事發地,一路都在商討應當如何給溫渺洗清嫌疑,可是無濟於事。

調監控沒意義,正門和後巷的監控視頻都有他,彪哥想辦法把周圍帶監控的地方詢問個遍,反而坐實了那條巷子裏除了T恤男就隻有溫渺進出這一點。

我們把事發地走了一遍,越發無計可施。

慌張之下,我開始出昏招:“或者咱們去派出所,就說你當時看見溫渺了,但是鬧了點小矛盾就撒謊說沒看見……”

程嶸冷靜地打斷:“翻供也沒用,問題在於證據鏈太詳細,並且壓根沒有第三人出現的痕跡!”

我暴躁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是他打的,行凶的人總不可能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吧?”

程嶸看著漆黑的巷子,突然開口:“或許真的能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

“你是說……”

兩方人馬相對而坐,T恤男蹺著二郎腿,一臉吊兒郎當,對麵的彪哥傾身,一遝鈔票被推過去。

“你想好了,你告他,他是會留案底,但賠償絕對不會超過兩千,這裏是兩萬。”

T恤男不為所動,玩著手指,開口就翻番:“四萬。”

“四萬?不行——”這是寧死不屈的溫渺。

“成交。”這是一擲千金的彪哥。

我和程嶸及時趕到,在金錢交易之前叫停一切:“不能給——”

不可能有人能躲過巷子兩頭的監控,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但如果人就住在巷子內,他隻需要翻牆、套麻袋、打人,再翻牆回家,就能完美躲過監控。

抱著這個想法,我和程嶸拜訪了巷子兩邊的人家,並在其中一戶找到了一樣的麻袋。

“那也不能就這樣放過那個人,我覺得那大哥打得好!”

溫渺說完就挨了一頓削,彪哥語氣不善:“閉嘴吧,沒留案底就萬幸了!趕緊跟你這倆朋友道謝,省了四萬呢!”

我們仨麻溜地攔了出租車跑路。

上了車,車裏又成了另一種怪異氣氛。

“去哪兒?”司機師傅等了半天沒人回答,“你們不說話,我就帶你們繞圈啦?”

“去——”

三人同時開口,報了三個地址。

司機大約是天津來的,說話和講相聲似的:“好嘛,這是讓我送三個人?”

“要不,去白沙洲吧,說不定音樂節還沒結束。”我開口提議。

沒人反駁,司機一車把我們送到橋下,恰好趕上散場離去的人潮。

我撓頭道歉,就看見溫渺怔怔地盯著橋洞的方向——那裏樹影幢幢,像極了從前沒改造的時候。

那天傍晚溫渺到底遭遇了什麽,我們了解了大概,卻都不敢問個究竟。

“對不起。”

我和溫渺驀地轉頭看程嶸,他麵露難色,但依然堅持著說完那番話:“你可能不信,但這是真的。我不是故意見死不救,也不是故意害你被人冤枉……無論你信不信,我都欠你一句道歉。”

“哈——”溫渺拿舌頭抵著腮幫,有些**不羈,“這些就別說了——”他歪著脖子,挑眉看程嶸,“就問你一個事,你把我當兄弟嗎?”

“難不成當姐妹?也可以啊。”

溫渺簡直當場爆發:“丁小澄,沒你的事!”

我不服氣了,手指頭戳著溫渺的胸:“小兄弟你不對啊,無視紀律,正視一下自己好嗎?回顧一下,當初你是誰的小弟。”

溫渺一句話破壞所有氣氛:“如今我是彪哥小弟。”他臉衝著燈光呼氣,有種恍如隔世,千帆過盡的感覺。

“當不當我是兄弟,這種事其實也沒什麽好問的了。”溫渺聳肩,帶出點山雞浩南的瀟灑味道,“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也是。”程嶸突然開口,“我聽說彪哥產業不少,有酒吧有檔口,你主要負責看管哪邊?”

溫渺說:“嗯……檔口。”

程嶸一臉恍然:“那就是三星堆生鮮農貿市場了?”

看管菜市場的“道上”小哥!

“哈哈哈——”我看著一本正經的程嶸和一臉懵懂的溫渺爆發狂笑,“小兄弟,彪哥原名謝驃,主要經營酒吧和生鮮農貿市場,本本分分生意人一個。請你不要再把彪哥形容成黑社會老大了,好嗎?”

溫渺瞠目:“你們……”

“我們……早就百度到啦!”

“等等,百度為什麽說這些——”

“百度上還有生鮮農貿市場開張剪彩的新聞呢!”

溫渺醞釀了半天,最後隻能鬱悶地自認倒黴:“好吧,那為慶祝‘道上’小哥免於牢獄之災,燒烤擼串要不要?”

我和程嶸相視一眼,程嶸開口盤問:“你請客?”

“那當然。”

音樂節散場的人潮退去,終於有出租車停在我們跟前。

“那就——”程嶸打開車門,把我塞進去,接著道,“那就算了吧。”

“嗯?我請客也不吃?”

我趴在門邊道:“大哥,我倆是高三應屆畢業生呢,雖然我倆天分過人,好歹也尊重一下高考,好嗎?”

那晚應該還要說些劫後餘生與隔閡消除後的種種心路曆程,不需要酒,至少也會有些感慨。但我們的握手言和如同魔法解除冰凍,時光和誤會仿佛從不曾帶來困擾,我們親密如初。

“丁小澄同學,我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北京時間晚上八點半,星河酒吧對麵的奶茶店裏坐著三男一女四個學生,其中最不像學生的那位頻頻發出質問:“為什麽我要跟謝思卿一樣,學初三的內容?”

我斟酌著,給出一個最不傷溫渺自尊的解釋:“因為你連初中的內容都還沒有掌握,我怎麽教你高中的?而且一隻羊也是放,兩隻也是趕,我就不用準備教材啦!”

在被誣告打人之前,溫渺已經很久不去職高上課了。對他而言,上學還需要學費,而騎著電動三輪到處送貨,幫彪哥幹點零活就有錢賺,那何必上學呢?

事情發生之後,彪哥思索再三,把溫渺給“開了”,打包送回學校上課,並說:“拿不到畢業證我就漲租金了!”

溫渺迫於無奈,重歸學堂。

“那我也不要跟謝思卿一起!他幹擾我學習!”溫渺把謝思卿往旁邊趕,拖著凳子去了程嶸身邊,“哥們兒,看啥呢?”

我抽空瞥了一眼,對溫渺接下來的遭遇表示同情。

程嶸見溫渺過來,將iPad往他那邊挪,示意溫渺一起看:“你覺得哪個好?”

溫渺瞠目結舌:“四……四件套?”

程嶸一本正經道:“嗯,丁小澄要跟我出國了。”

“我知道啊。”溫渺一臉莫名其妙,還問,“這跟四件套有什麽關係?不是,你現在看四件套,總不會是想買了帶過去吧?這玩意兒哪個國家沒有?”

程嶸想了想,說:“那樣沒有家的味道。”

溫渺悶聲不語,並向我投來求救信號,但被我無情忽視。

“你看看這個——”程嶸又開啟新話題,“你覺得……”

“哪個都好,你隨意,你隨意。”溫渺默默拖著凳子坐回來,還越過謝思卿跟我小聲叨叨,“他沒事兒吧?怎麽連茶杯、毛巾都想自帶?”

謝思卿插嘴:“不是隻有成績不好的才出國留學嗎?”

嘿,這話說得。

“不不不,成績不好的比如你,那叫出國鍍金。”我點著謝思卿,繼而指指自己,又說,“我們這樣天賦過人的呢,叫出國深造!程小嶸,對不對?”

程嶸於百忙之中抽空遞給我一個“你說的都對”的眼神,看得溫渺一陣哆嗦,繼續跟我叨叨:“他這樣不太對吧?他對出國這件事,是不是太期待了點?”

“那怎麽了?”

溫渺非要跟我掰扯:“出國對他來說不是很普通的事嗎?他以前寒暑假出國去見親戚,也沒見這樣鄭重其事啊!”

我嚴重懷疑溫渺是真蠢,小聲嘟囔道:“也不看看是跟誰一起。”

“你說什麽?”他還要求複述一遍,“不是,我真的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你才不對勁呢!神經病!”煩得我把溫渺趕開,大腦自動屏蔽溫渺的聲音,專心致誌地寫作業。

溫渺約莫是自討沒趣,又跟初中生處不到一塊兒,偷偷摸摸湊到程嶸跟前問話:“你怎麽樣了?”

程嶸抬頭。

“酒吧那天,你整個人就像放空一樣,眼神空洞,完全……”

程嶸說:“我沒事。”

“初中畢業時的病,現在應該……”

謝思卿忽然高聲嚷嚷:“寫完了!我解放了!”

驚得在場人都同時收聲看過去,我抬眸就看見兩人湊一塊,溫渺看見我抬頭就挪開視線,明顯有鬼。

“你們兩人說什麽呢?”

兩人異口同聲:“沒什麽。”

謝思卿拉著我給他檢查對錯,我低頭看卷子,餘光卻注意那兩人的動靜,隻見程嶸若無其事看我一眼,而後說:“已經沒事了。”

什麽沒事了?事後我也沒套出真話。

奶茶店學習小分隊就地解散,溫渺負責護送謝思卿回家,程嶸跟在我後邊,亦步亦趨地走到公交車站。

我一刹車,他剛好追尾。

“你故意的吧?”

程嶸貼著我脊背,胸腔裏發出沉悶而愉悅的笑聲。

我轉身抵住他逼近的步伐,警告這位“程少爺”:“你能不能收斂點?”

“程少爺”還笑,說:“不能。”

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早兩天他還在顧妄跟前歎氣,以至於顧妄以為他有什麽不開心的故事,讓他說出來開心開心。

結果“程少爺”一臉憂愁,說:“太愁人,還是沒想好留學後的第一次旅行該去哪裏。丁小澄總說去哪裏都可以,但你明白的……”

從顧妄一臉烏青的臉色來看,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隻能一再跟“程少爺”強調:“你別老說留學的事情,萬一以後去不成,那可丟臉了。”

“程少爺”立馬不高興了:“沒有萬一。”還非逼著我把話收回。

我萬般無奈,隻好配合“程幼稚”說:“呸呸呸,剛剛說的不算。”

公交車還沒來,我就著廣告牌的光看他,歪著脖子,不懷好意地問:“小哥哥,出國留學這麽得意啊?你數數你都炫耀多少次了,連郭德都知道了。說說看,為什麽這麽高興?”

程嶸深吸一口氣,狀若為難地看天看地,而後目光灼灼地盯著我:“你說呢?”

這就沒意思了,明明是我先問的,不是嗎?

我退一步,靠著廣告牌望天。關於出國留學的種種,不是隻有程嶸一個人期待的,我也想過,隻是臨到細枝末節的地方,我就打住了。想得再好,不如過上一遍。

“澄澄。”

“嗯?”

程嶸學著我的樣子靠著廣告牌,他驟然轉身麵對我,繼續叫我名字:“澄澄。”

街上行人不多,車輛飛速駛過,氣氛並不旖旎,但架不住他一聲聲叫我名字,害我臉頰升溫。

“叫什麽叫,有話就說嘛。”這話說出來我都嫌棄自己,聲音帶著程嶸式的甜膩。

他還笑:“澄澄,出國後我們就住在一起了。”聲音仿佛掐得出水,“晚上睡覺前跟你說晚安,早上起床就能看見你。”

耳朵還在發燙,我把手背在身後放肆掐自己胳膊,這話一點毛病都沒有,就是聽起來像……像同床共枕。

可程小嶸真的是那個意思嗎?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我清了清嗓子,故作鎮定:“我很嚴肅地問你一個問題。”

程嶸欣然點頭:“你問。”

“我今晚能跟你回家嗎?”

如果程嶸是一台電腦,他已經當場宕機了。

而我帶著一臉不解回頭看替我問話的那位,心說,別人說話插什麽嘴?

插嘴的張晚晴一臉憔悴,站在我身後兩米遠的位置,重複地問:“丁小澄,我今晚能跟你回家嗎?”

年三十當天我往張晚晴、溫渺、彪哥家跑了一趟,送了點年禮,最後一站去的程嶸家。

到的時候,程嶸應著程爺爺的指揮在貼春聯。屋子裝飾得很有過年氣息,但耐不住冷清,偌大的屋子裏就程爺爺和程嶸兩個人。平日在的司機、護工和保姆都放假回家了,桌上是酒店定做的年夜飯,但外包盒都沒拆。

程先生程太太被程爺爺拄著拐杖敲了一頓,壓根沒打算回來。程爺爺長籲短歎問我家過年熱不熱鬧,我心一軟就自作主張地開口邀請:“今年就我們家和姑姑姑父過呢,您上我們家過年去吧?一起熱鬧熱鬧!”

“好!”程嶸沒皮沒臉地扯了我一把,害我仰倒在沙發上,他伺機給我塞了瓣冰糖橙。

我含著冰糖橙不好說話,咽下去才白他一眼:“請你了嗎?我請的是程爺爺!”

程霸道校草甕聲甕氣地撒嬌:“澄澄,你別這樣。”

程爺爺笑眯眯地看熱鬧。我心裏不是滋味,明明在冷戰中,他偏偏裝成什麽事都沒有,照舊來找我,照舊打鬧,但嚴防死守一個字都不肯讓步。

起因是我說想跟廖老師聊聊,他給拒絕了。

“逼於無奈”把人帶到我家,程爺爺得了樂趣和姑父下起象棋。丁先生丁太太在廚房裏忙碌,姑母記掛著在外過年的兒子,捧著電話問長問短。

我逮著好時機逼問下去,程嶸卻說他把廖老師給開了。

“開了?什麽意思?”

程嶸拿著遙控器,盯著電視,答得心不在焉:“字麵上的意思。”

“為什麽——”

“我決定換一個醫生。”

我開口道:“那新找的心理醫生呢?”他接受心理輔導十來年,一直處於調整期,沒了廖老師,總要有別的人吧?

“找了。”

我大喜過望:“誰?那我得跟她談談。”

程嶸咬著特意給他買的豆幹,坦**道:“談吧。那老師姓丁,丁老師。”

“喂——”

他不安分的膝蓋抵在我腿上,安撫似的碰了碰,說:“別瞎操心了。我早沒事了,再找心理輔導不是浪費錢嗎?”

“可溫渺說……”事情傳到溫渺耳朵裏,溫渺單獨找過我一次,他跟我說的原話是:“不對勁,酒吧巷子那事,他兩眼空洞洞地看著我,我確定我們都對視了!我懷疑他不是沒看見,而是陷入自我情緒裏。”

聽見“溫渺”二字,程嶸一聲冷笑:“他還有臉說?拉著我打遊戲的是他,被管家婆發現了,倒打一耙說是我強行拉著他玩。他說的話沒有可信度,都是不甘心拿別的事找補!”

管家婆說的是張晚晴,年前張晚晴成了白富美圈子裏的笑話,連龔嘉禾也來踩一腳,瞎嚷嚷讓張晚晴“還錢”,是溫渺不管不顧挪了彪哥的錢,才替她解決了麻煩。

張晚晴投桃報李,為了讓溫渺考上本科煞費苦心,每天緊迫盯人,期間沒少跟我抱怨說溫渺找了個網友,但目前看來——

“所以那個陪著溫渺通宵打遊戲,每天24小時不斷聯係的人是你?”我詫異道,“你和溫渺‘網戀’?”

菜都上桌了,飯香四溢。

程爺爺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抬頭問:“網戀?那可不行,不能網戀。孫兒哪,你還小,戀愛這種事等大學畢業以後再說……”

“爺爺!你聽丁小澄瞎說!”程嶸蹙眉扶額,臉上都是無奈,“她說的是溫渺,我和溫渺打遊戲!”

“遊戲?”程爺爺連棋都不下了,忽地嚴肅起來,正兒八經地叮囑,“打遊戲也不行。你從小就主意正,跳級不肯,保送也不肯,明明可以花更少時間學更多東西,偏偏不肯。你們老師都說你按部就班讀書是浪費時間,你天資聰穎不是浪費在這種事情上的!爺爺這一輩子,就是盼著你有出息——”

話題岔開八丈遠,姑父一副深有同感的樣子,兩人就著學習發展問題展開深切溝通。程嶸表情一言難盡,那模樣莫名可愛,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丁小澄。”

“嗯?”

“你吃東西洗手了嗎?就摸我頭?”

討人嫌的玩意兒!

年夜飯悉數上桌,丁先生委派我和程嶸下樓放鞭炮。星城的規矩,年夜飯得放了炮仗才吃。

我指揮程嶸把“一萬響”鞭炮拆開,擺放成一條蜿蜒的長蛇。

程嶸點燃了鞭炮,迅速回到我跟前,嘴唇動動說了什麽,大概是“我”字開頭,“你”字結尾。

我捂著耳朵問:“你說什麽——”

一萬響鞭炮震耳欲聾,他咧嘴笑了笑,道:“我說——丁小澄過年好——”

我回以一笑,喊:“程小嶸,過年好——”

一掛鞭炮響完,附近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有人放起白日焰火。我和程嶸並肩站在單元門前,仰著脖子看那衝上白霧中的煙火。我還有很多疑問,程嶸並沒有悉數解答。我可以錙銖必較問下去,可我想不是現在,不是此時。

過年呢,就該傻乎乎地過年吧。

可我這麽想,別人不這麽想。口袋裏的手機振動了,我當是拜年短信,隨手拿出來看,卻見來信人是何甜甜。

“我們談一談。”

我打算無視的,但很快又來了第二條短信。何甜甜說:“明天下午三點半,星芒咖啡見,是關於程嶸的事。”

“怎麽了?”程嶸轉身上樓,上了兩級台階又打住,回身看我。

一掛鞭炮放完,四周靜默了,聲控燈也熄掉,我借著暗淡的光線看樓道裏的他,他眉眼彎彎還是先前笑的模樣。手機再度振動,驚得聲控燈也亮了,程嶸臉上的笑意斂了,疑惑地問:“丁小澄?”

我收了手機,笑說:“沒什麽,好像夜盲症犯了,上去吃飯吧。”

“誰的消息?”

“哦,快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