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丁小澄,我不難過

“丁小澄,到站了。”

我睡眼惺忪,一晚上沒睡好,早上又是緊張追逐戰,上高鐵沒多久我就睡著了,出高鐵站時我全程眯眼扶著他胳膊當瞎子,直到——

“程小嶸——你怎麽回事,我們下錯站了!”

程嶸指著高鐵站外專門載人去“盜版”迪士尼樂園的巴士說:“我需要散心。”

他又這樣!每次出狀況,他就需要散心,第一次是莫名其妙帶我去看了場《三體》,初中畢業那次直接拉我去領略苗寨風光還順便蹦極……

“我可以說不嗎?”我隻想當迪士尼的小公主,不想當“盜版”迪士尼的小公主,“而且我已經翹課一天了,你也小半個月沒去學校了,這樣不好吧?”

本質上,我還是個老實的好學生。

程嶸假裝聽懂了我的勸誡,而後說:“你覺得半個月不去學校會對我造成影響?”

這人在學習、考試這方麵天生跟鬧著玩似的,玩半個月會影響成績?不存在的。

“可是我還得考試啊!”

程嶸擰眉,目光如炬:“你不是說跟我一起出國?”

好好好,是是是,我投降,不玩還不行了是嗎?那就玩唄!

但我沒料到的是,雖然是個模仿迪士尼的遊樂園,但它模仿得十分不錯,遊樂設施體驗效果絕佳,簡直讓人玩瘋了頭。我喜歡驚險刺激的項目,程嶸就奇怪了,拖著我去坐旋轉的心形杯子、旋轉木馬和起起落落的小飛象。

“你能不能別這麽少女心,還拍照?不了吧,一會兒手機沒電我倆就回不去了!”

雖然星城離遊樂場所在的城市很近,坐高鐵十來分鍾,大巴一小時,但問題是我身上除了昨天謝思卿給的一百塊補課費,所有錢都在手機裏,手機沒電就完蛋了。

程嶸壓根沒聽到似的,看到賣頭箍的就走不動道,拿著一個兔子耳朵發箍往我頭上別。

“不不不——”我拒絕。白沙洲沒了,白沙洲老大人設不能沒。

“買一個吧!”這話居然不是賣頭箍的老板說的,而是程嶸,他說,“你看她們都有。”

言下之意,別的女孩都有,丁小澄不能沒有。

我愣愣地任由他往我頭上別發箍,心想原來他不是自己喜歡不好意思戴,而是覺得別人有,我不能沒有。

老板說:“六十八塊。”

“便宜!買了!”程小嶸特別大方,指著我說,“她給錢。”

白感動了!

其間張晚晴、溫渺都打了電話問我們在哪裏,第三個電話打來時程嶸就不樂意了,一臉“你得罪我了”,問:“又是誰?不是說手機沒電了嗎?掛了!”

電話那頭的謝思卿聽見了,瞎咧咧地說:“丁老師,約會啊?和溫渺嗎?”初中生特別愛搞事,一直誤會我追尋溫渺是多年苦戀,我當然……沒解釋,畢竟誤會之後謝思卿配合度奇高。

“有溫渺什麽事?”程嶸質問。

撒下彌天大謊騙謝思卿提供情報的我繼續撒謊:“嗯,沒什麽事,一個善意的小謊言。”為了蒙混過關,我掛了電話,推著程嶸看馬卡龍配色的夢幻小鎮,語氣一驚一乍,“看!環幕星空影院——飛躍驚喜夜!”

程小嶸真的隻對夢幻少女心項目感興趣,果然不問了,拉著我去排隊。

工作日的遊樂園人並不多,觀影類項目尤其人少。程嶸挑了個最高、最中間的位置,給我綁好安全帶。

我破壞氣氛:“等會兒這排椅子會被吊起來,停在空中,如果‘啪嗒’一下停電了,我們就被吊在半空中下不來了!”

程嶸說:“那多好,配著星空夜景聽你嘚啵!”

嘿,欠揍!

然後我手機又響了,來電顯示打電話來的人是顧妄。

“顧妄是誰?”

“他是你同學啊!”我詫異,“他跟你同班同學兩年多啊!”你總不至於不記得他吧?

程嶸臉上一派坦然:“嗯,對啊。他跟我同學兩年多,跟你同學一個月,你就有他號碼了?”

這話就過分了。

他盯著我,長睫毛在眼瞼上投下陰影,一臉的心有不甘。

這對於一個心懷不軌的人來說太過分了,“你是不是吃醋”這句話都快到我嘴邊了。

他說:“我就半個月不在,你又有了新朋友。找你的人這麽多,我就隻有你一個。”

嗐,“朋友”,是吃這個醋的意思。

我心裏一哂,拋下陰雲,浮誇地說:“我一個抵多少個?我可是從星城夜奔幾百公裏來救你,這要是擱古代,就是沒齒難忘的大恩,那可是要……”

程小嶸突然湊過來,戲謔地說:“我以身相許啊。”

我剛要說什麽,影片開始了,同一排的人指桑罵槐:“你把手機關靜音,別吵著人!”

多委婉的抗議,我隻好閉上嘴。

飛躍驚喜夜就是環幕播放各個城市的夜景,企圖用器械和視覺誤區造成真實飛躍在各大城市上空的錯覺。

然而每切換一個城市,程小嶸就湊到我耳邊嘀咕:“我們去紐約好不好?還是倫敦?其實加拿大也不錯的,法國很美啊……”

出來時我們毫不意外地被鄰座送了白眼,但程嶸絲毫不減興致。他表現得完全不像一個幾小時前被至親深深傷害的孩子,他目前的快樂遠超他此前多年。我想不明白,又不敢多問,陪著他假裝無事發生。

夜晚來臨,程嶸依舊不打算離開。

“我打電話叫王叔來接我們,閉園時再出去。”他玩瘋了頭,花車遊行時被衣著鮮豔的工作人員一邀請,就拉著我上了花車頂層。

表演人員洋溢著熱情的微笑說:“邀請你朋友跳舞啊!”

沒法解釋,來不及解釋,程嶸眼裏亮著光,問:“你還記得初中畢業時我們跳的舞嗎?”

我被他感染,手搭上他的肩,就著歡快的音樂,在並不寬敞的花車上旋轉。花車上不止我們一對遊客,有對情侶不甘示弱地跳起了桑巴。

氛圍喧囂又夢幻,我們隨著花車在整個夢幻小鎮巡回,我從未見程嶸笑得這樣真。

程嶸說:“丁小澄,你別皺眉頭了,難看。”

他說:“丁小澄,你別擔心了,我不難過。”

“困擾十來年終於得到答案,總比糾結到老才知道自己不被愛的好。更何況——”他坦誠而率真,眼裏閃爍的不是燈光,是他的心,“更何況我也不是一無所有,我有你。”

音樂吵炸了,世界亂極了,我完全無法控製自己了。昏黃的彩燈和夢幻的世界,配合著音樂好像我和他是偶像劇主角。

“哇哦——”

周遭突然爆發熱烈而曖昧的哄鬧聲,一眼瞥去,另一對情侶熱舞驟停,深情熱吻。表演人員打著拍子也向我們起哄,音樂沸騰了我的腦子,我看到程嶸臉上的笑意和足以灼燒我靈魂的雙眸,一切都驅使我踮起腳,仰起頭……

“丁小澄,你要死了——”

我於花車之上慌張地轉頭,看見人群中一臉狂躁的丁太太。

哎,生活就是這麽殘忍。

丁太太從王叔那兒了解到全過程,跟著車子一道來了遊樂場,對我智勇不凡的表現表示:勇氣可嘉,零花錢減半。

重回校園大家還以為我隻是請了一天生理假,程嶸隻是被叫去辦公室談話。

“怎麽處理的?”

程嶸落座,在iPad上查看郵件,聞言轉頭看我:“沒怎麽處理,就是問了幾句。”

“那廠子呢?程爺爺怎麽說?”

“落不到他們頭上,爺爺會處理。”

我拐彎抹角地從媽媽那兒得知,這幾年程先生還回來過一次,打著和程嶸有關的旗號拿走一半拆遷款,名義是借,但逾期未還。

“走吧,別想這些了,張太太等我們吃飯呢。”程嶸收起iPad,背上書包後自然而然拿走我的手提包,“叫你別買這個,快變成高低肩了。”

我嚇得立馬對著玻璃窗照,我說:“哪有!”

“當然沒有,哪次不是我給你提包?”他的語氣聽起來有股邪門的曖昧。從深圳回來,程嶸的冷酷人設崩塌得越來越快,說話總這樣,當著誰都這樣。

他心情變得十分好,還常常有意想不到的舉動,先是寬容大度地包容我逃課,還陪我去給謝思卿補課,雖然謝思卿好像被碾壓得並不高興;再就是提出要感謝伸出援手的張晚晴和溫渺,甚至聯係了小龍蝦飯局;還有就是此時此刻——

“哦,顧妄。”他開始主動關心同學了,“做不出來啊?那可就耽誤回家了。”

顧妄抓著筆,望著卷子,一臉憋悶地回頭,回他一個白眼。

學校電力檢修,這周都不上晚自習,我們趁勢敲定了小龍蝦飯局。

“店在哪裏?”

程嶸把我帶到一個老舊小區,路是水泥地,路邊有被濺上黃泥的野生植被和破爛的指路牌。

指路牌上寫著造船廠往前一千米。

“造船廠?那不是靠近河邊了嗎?那裏會有小龍蝦店?”

程嶸解釋:“誰告訴你在飯店吃,張太太親自下廚。”

張太太下廚,這兩個詞怎麽聽怎麽不搭。但我聽出了另一層意思,小心翼翼地求證:“我們現在是去張晚晴家呀?”

重逢以來張晚晴來過我家,卻一次也沒讓我上過她家。

不去她家,不去她班上找她,有事發消息,不在學校附近見麵——這是她沒說出口,但一直貫徹執行的規則。

“那我們是不是該買點東西?”

程嶸沒理我,拐個彎我才知道為什麽。張太太開了個小超市叫“靚靚超市”——她都開超市了,買什麽才合適?

張太太的小超市,或者叫小便利店更合適,小便利店在造船廠的職工宿舍樓裏。老舊的樓,一樓車庫被擴建了,當作超市,張太太帶著張晚晴租住在二樓。

小便利店外還支著桌子和靠椅,大梧桐樹一遮就是天然的露天茶室。我們抵達時有人在樹下喝茶閑聊,許是張太太說過,有大媽衝裏頭嚷嚷:“靚妹子,你們家親戚來啦!”

張太太揚著笑臉將我們迎進去,還不忘和喝茶的人們寒暄。

“東雅的學生呀?成績好嗎?”

張太太指著程嶸嗔道:“常年考第一,這個是我女兒的好朋友,也很厲害……”

怪異,至少我覺得怪異。

在白沙洲生活那麽多年,我從未見過張太太和善地與哪個鄰居打過招呼,除了那些開車來白沙洲打麻將的她的太太團好友。

我老老實實地跟張太太問好,張太太嗔怪一聲:“以前開連鎖商超的時候喜歡聽人這麽叫,現在隻剩下一個小便利店,還叫什麽太太。好孩子,叫我靚靚姨。”

換了個稱呼仿佛換了種活法,靚靚姨在小便利店裏穿梭,指揮我們把做好的菜拿上去,又說:“晴晴還不知道你們來,她贏了比賽,還念叨著想跟你們慶祝。你們別走漏風聲,咱們給她一個驚喜。”

“哎,好。”

飲料、小龍蝦、爆炒花甲、香辣蟹被我們端上樓,放置在二樓的小圓桌上。忙活完了,我才有空打量張晚晴的“新家”。

房子是兩室一廳,地方不小,但堆著太多東西,顯得雜亂擁擠。沒敢進她們的臥室,我隻在門口往疑似張晚晴的房間裏瞄了兩眼,一張單人床、一個立櫃、一張書桌就再也擺不下其他——這房間甚至沒有她從前的琴房大,連大提琴也隻能委委屈屈地縮在牆角。

腦門忽然被人推一下,我抬眼就看見程嶸,他問:“想什麽呢?”

我歎氣,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程嶸說:“是這麽個理。”

“你又沒經曆過,你懂什麽?”

紡織廠金尊玉貴的小少爺有什麽資格談感同身受?

程嶸看我仿佛看榆木腦殼,說:“那是你不知道高中這兩年我有多難。”

什麽玩意兒?

“沒你,由奢入儉;有你,由儉入奢。”

我拿了飲料轉身的瞬間被他堵在過道上,程小嶸笑得就像解除封印、開啟第二人格似的,說:“這個解釋還算清晰嗎?”

清晰個麻花!

“你低頭。”我衝他勾手。“程邪魔”單手壓著冰箱門向我逼近,而我踮腳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了他一個雪碧透心涼之吻,“閃開啦!”

“丁小澄,這玩意兒很冰,你知不知道?”程嶸捂著被冰到的脖頸抱怨。

我貓腰躲開,閃回圓桌一端,抱著雪碧往臉上貼,感覺我也需要降降溫:“夏天不就要喝冰的?”

“夏你個頭,都十月底了,還夏天?”

我倆吵嚷之時樓梯間傳來響動,相視一眼,瞬間閉嘴,準備找地方躲起來。

“你別躲我這裏!”

我貓在客廳連著的陽台外,遮擋物很小,程嶸還要來分一杯羹:“擠一擠就好了,沒時間找其他地方了。”

“你——”

“噓——門開了。”程嶸從身後扣著我兩隻手,將我困住了。

“啪嗒”一聲門開了,靚靚姨和張晚晴的聲音傳來。

“怎麽這麽多菜?”這是抱怨的張晚晴,“兩個人又吃不完!”

“你贏了比賽嘛,應該慶祝一下。晴晴,這個比賽得了冠軍,是不是能當特招生……”

“消息下來了我會告訴你,你別再去我學校找老師了!”

“媽知道,媽知道,媽還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呢——”

按計劃走,此時我們應該跳出來說恭喜,逼仄的陽台上堆滿了東西,就在我們準備起身時,張晚晴爆發出一聲叫嚷:“別驚喜了——你哪次不是給我驚嚇?我拜托你,別折騰我行不行——”

“轟——”

我倒地時帶著搪瓷盆一起掉落,程嶸死死護著我歪向一邊,在張晚晴叫出“行不行”時,我們在她家中正式與她見麵。

我說:“嗨,大概不行,又給你驚嚇了。”

張晚晴猛地吸氣,轉身對著媽媽就是一句更大的咆哮:“你把他們帶家裏來幹嗎?還嫌我不夠丟臉嗎?”

靚靚姨當場白了臉,嘴唇顫抖,舔了幾遍下唇瓣,焦慮到想不出開場白。

程嶸攙著我從地上爬起來,我著急解釋,邁步出去才發覺剛剛崴了腳:“噝——”

“丁小澄?”

“我沒事,我沒事——”我朝程嶸比畫,示意他將靚靚姨帶開,自己則一瘸一拐踱過去,給張晚晴賣乖,“我快疼死了,快帶我進你房間休息一下。”

張晚晴抬腳將虛掩的臥室門踹開,說:“你看,我現在就是過成這個鬼樣子!為什麽要來我家?知道我過得狼狽,還想親眼看看有多狼狽嗎?”

“你是不是嫌棄我?”沒等張晚晴反應過來,我冷靜地問,“從小到大你是不是一直嫌棄我?明麵上和我玩,實際上把我當作你的陪襯,時不時施舍些你不喜歡的東西給我,全為了滿足你膨脹到無可比擬的虛榮心?”

回頭時張晚晴整個人都傻了,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憤怒而狂躁:“你就這麽想我的?丁小澄,你就——”

我以高過她的分貝壓回去:“可你不就是這麽想我的嗎?我跟你玩,難道是為了你們家的錢?我們家慘到三口人擠一間房的時候,你沒見過?你那時候不就嫌棄我嗎?”

“我什麽時候嫌棄——”

“那你憑什麽覺得我現在會嫌棄你?”

擰巴少女啞口無言,沒來得及退出風暴場的靚靚姨傻愣愣地看著我,眼裏似乎有感激的光。

我沒再跟張晚晴講道理,事實上我肚子裏沒幾個道理,公式倒是背了一堆。

人生總是起起落落落落落,可我們才十幾歲?十幾歲就覺得自己隻能這樣過一生,多可悲?起跑線垮了,大不了自己重新畫線嘛。別笑我把人生挫折說得不痛不癢,也別覺得麵臨的都是黑暗深淵,周星馳也說“天亮了就很美”。

等張晚晴冷靜下來,小龍蝦都涼了。靚靚姨抹了把淚,又端著菜下去熱。程嶸找了條毛巾包著冰塊蹲地上幫我冰敷。

“噝——你輕點。”

程嶸很不給麵子地戳一下:“剛剛不是很堅強?”

“你再這樣,等會兒回家我就爬你背上,你把我背回去!”

張晚晴在我身邊輕笑,說:“你們倒是沒變。”

我說:“還是有變化的好嗎?以前我的成績撐死算中上遊,現在郭德,就是我們班主任,說我保持住,上重本不是問題!”

程嶸哼哼:“重本?我要去跟丁叔聊聊過——”

“過戶”兩個字被我及時捂嘴掐滅,出國留學這事不能張揚。而且張晚晴一朝回到解放前,忽然發現自己昔日朋友飛黃騰達這算怎麽回事?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擰巴的情緒扭過來,絕不能讓程嶸壞事。

而且程小嶸太張揚了,自打我承諾跟他一起出國留學,他就開始加班加點搞策劃方案,。顧妄有次被他搭訕,聊天內容就是“丁小澄要和我一起出國,你覺得哪個國家比較好”……簡直莫名其妙!

有天上課他神神秘秘找我講話,說找著解決保證金的法子了,當時他一本正經地說:“一你過戶到我們家,二……”

我還聽他說什麽二?魂都嚇飛了!

“過什麽,過戶?這不好吧?”

程小嶸當時笑得可奇怪了,說:“有什麽不好,都是一家人。”

什麽叫一家人?媽耶,這樣很容易讓我想歪的好不好。

話題到那裏為止,後續他找丁先生商量去了,末了還在我們家沙發上倍兒誠懇地對丁先生說:“我會好好照顧澄澄的。”

澄澄,這種黏膩膩的稱呼,打那天起就再沒停過!

“澄澄——”

看吧,又來了。我應答程嶸的同時門被推開,靚靚姨端著菜進來,衝後麵說:“不許走啊!你沒吃晚飯就坐下一塊兒吃!”

後麵扛著大紙箱的人小心翼翼地進門,把東西放在牆角,才看見在場的我們。溫渺拿肩膀蹭了蹭額頭的汗,失神地說:“啊,是你們啊?聚餐啊?”

“晴晴比賽拿了冠軍,可以特招進音樂學院了。溫渺,你也別走,留下來一起慶祝。”

靚靚姨今天很“穿越”,她管溫渺叫“溫渺”就更“穿越”了。我不禁小心地側過身,附在張晚晴耳邊,細聲問:“你媽媽什麽時候把溫渺看對眼了?”

張晚晴似笑非笑:“免費勞動力,搬東西不用錢唄。”

“說什麽呢!”靚靚姨耳朵尖聽見了,“溫渺是個好孩子……”

我懷疑靚靚姨不知道溫渺跟了老大這回事,也不知道他曾經對她女兒說“跟我在一起”這種話,否則她不會是這樣踩一捧一的態度。

飯桌上張晚晴對溫渺橫挑鼻子豎挑眼,靚靚姨對她說的唯一一句重話還是為了維護溫渺。為了緩和氣氛,我把勇闖深圳救程嶸的故事繪聲繪色複述一遍,把張晚晴和靚靚姨聽得一愣一愣。

程嶸端著飲料杯,跟溫渺碰一個:“謝謝。”

溫渺說:“我不是為你,我是不放心丁小澄。”

“我知道。”程嶸說,“我謝的也是這個。”

兩三句話似乎在我耳邊溜過去,我轉頭問:“你們說什麽呢?”

兩人異口同聲:“沒什麽。”

張晚晴輕笑:“這默契,沒誰了。”

那晚的相聚沒我想象中難,但也不是從此再無嫌隙。

我懂的,我都懂,我們隻是為了當時的美好月色而暫時收斂了鋒芒,以求換取一個暫時的和平,換取一個無限相似但絕回不去的從前。

八斤小龍蝦化作紅色的殼堆,我吃到整個人癱在老舊沙發上不肯起來。

“丁小澄,你還回不回家了?”

我翻過去抱住張晚晴,衝著程嶸耍無賴:“不回,不回,明天又不要上課,我不回家了,跟晴晴睡。”

此時靚靚姨下樓去關便利店的門,小店子,老住戶,不時時看著也沒關係,喝茶的客人會幫忙招呼,買東西的也會主動留下錢,隻是關門還得自己來。

二樓客廳裏隻剩下曾經的四人小團體,也不知道今晚算不算握手言和,程嶸折騰我、我黏著張晚晴、溫渺忙著收拾,倒是意外的和諧。

程嶸抱著雙臂,神色不滿:“你明天不是要去爺爺家?”

“你還是走吧——”張晚晴發出拒絕。

我委委屈屈地故技重施:“你嫌棄我……”

張晚晴點著我腦門把我推開:“你睡相很爛你知道嗎?我床那麽小,我怕你一腳把我踹下去。”

“我哪有!”

打鬧時突然鈴聲大作,聽著是刻意錄的歌,男生唱的周傑倫,不好聽,但聲音聽著熟悉。

“這是——”

和我一樣感到疑惑的還有溫渺,溫渺驟然轉頭抬眸,眼睛盯著張晚晴。張晚晴飛快地掐斷鈴聲,拿著手機站起來,說:“我去接個電話。”

溫渺冷聲問:“你還跟他在一起?”

他,我猜是指龔嘉禾,這也是我和張晚晴無法達成共識的問題之一。

張晚晴開口,回答溫渺,也回答我:“關你什麽事?”

張晚晴接完電話回到客廳,氛圍就不複當初了。白熾燈百無聊賴地發著光,沒開電視,所有聲源都來自外麵,樓下乘涼的人們或者哪家小孩的哭鬧。

我惶惶開口打破僵持:“既然這麽巧碰到一起,那我就不挨個去找了。”

從書包裏掏出我鄭重其事放好的門票,挨個拿給他們:“時間有點倉促,就是明天晚上,我們一起回白沙洲吧。”

票上印著字——白沙洲音樂節。

“你們會去吧?”

屋裏一片安靜,除了程嶸,沒人敢跟我對視。

“丁小澄——”溫渺率先開口,“我可能……”

“你別說。”我躺回沙發,自暴自棄般拿著抱枕遮臉,“別告訴我答案,明天晚上我去現場等答案。”

“哈——”

“你們怎麽回家呢?叫王叔來接嗎?”已經是晚上九點,靚靚姨不放心又上樓來詢問。

“王叔病了,我們叫個車好了。”

叫車也失敗,路不好找,最終變成溫渺騎電動三輪載著程嶸和啤酒瓶去大馬路,打到車再回來接我。

兩人前後腳走了,靚靚姨也去樓下找人閑聊,張晚晴沒骨頭似的湊到我身邊,蚊子似的說:“對不起。”

我沒吭聲,讓她在我旁邊絮絮叨叨,覥著臉小聲道歉,直到她惱了:“丁小澄,差不多得了——”

小姑娘越長越漂亮,杏仁眼,睫毛又翹又長,眼睛自下而上看著我,怎麽看都是天然無辜的模樣,讓人不忍心追究。

可我非得追究:“你也差不多得了,別妄自菲薄,也別以己度人,我什麽時候瞧不起你過?你那樣說,真的戳心戳肺……”

張晚晴向來硬的不吃吃軟的,戳中她軟肋,她就不好意思橫了:“知道了,我就是一時沒反應過來,其實我心裏都清楚。”隔一會兒,她又沒正形,趴我身上八卦,“你跟程嶸是不是有情況了,嗯?”

“胡說八道。”

“躲什麽!”張晚晴揪著不放,“你媽媽說你倆在花車上跳舞呢,怎麽可能沒故事?”

我媽這個大嘴巴,一點兒事也藏不住!

“都說是事故了!”我強詞奪理,“他要散心,還肯掏錢,那我能不去嗎?”

“然後就跑花車上摟一塊跳舞了?”

怎麽一直揪著花車這事不放過?樓下一陣汽車引擎聲,我就勢逃離現場:“車來了,走了,走了。”

“怎麽可能那麽快?”

可惜了,我伸頭往窗外看了看,還真是出租車。

張晚晴穿著家居服,踩著人字拖跟我下樓,樓道的聲控燈壞了,跺兩腳也沒亮,隻好摸黑下樓。

走到樓道口時,我聽見有人問:“請問張晚晴是住這裏嗎?”

彼時我剛剛出了樓道口,在老舊斑駁的水泥門廊下看到那些從出租車上下來的少女,她們衣著精致,手裏拿的昂貴包包與老舊社區格格不入。

“看,那是丁小澄,咱們找對地方了!”

說話的是楊樂語,每次看我都要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再發出一聲嗤笑的楊樂語。

我隱約覺得不妙,伸手把張晚晴推入黑暗裏,可是沒用,搖著蒲扇的大媽熱絡地搭腔:“張晚晴?靚妹子,又有人來找你女兒玩了。”

“丁小澄——張晚晴住這裏?幾棟幾樓?”

“就是那裏,那不就是張晚晴的朋友?你們不認識嗎?”

楊樂語,執著問到底的女孩和太過熱心的大媽連番轟炸,危機一觸即發,我攔不住了。

楊樂語領著眾人步步逼近,還說:“丁小澄,要不是你,我還不知道我的好朋友住哪裏。”

“你們——”這話什麽意思?

一個女孩為我解答:“你們不是要給晴晴慶祝,準備驚喜嗎?我們來給她第二波驚喜呀!”甜膩膩的語調,說出的話卻讓人毛骨悚然,“原來晴晴住這裏啊!”

“你們跟著我……過來的?”話說出口,兩方視線在我身上聚焦。

張晚晴在黑漆漆的門洞裏,視線卻如有實物。楊樂語一聲輕笑,說:“對呀,多虧了你。”

如果這是張晚晴此生最慘烈的一晚,那我是毋庸置疑的罪魁禍首。

“丁小澄——”果然,張晚晴生氣了。

“啊——誰在那裏?”楊樂語抓著手機打開手電筒照亮樓道,張晚晴躲閃著拿手遮住臉,與此同時一道閃光亮起,“哢嚓”一聲,有人拍下照片。

災難降臨。

故事的起因是一片好心,如果張晚晴還是從前住在紅房子裏的小公主,今晚的一切都是錦上添花。可惜她不是,可惜她們也沒打算雪中送炭。她們的先遣軍跟蹤到老舊的造船廠職工宿舍,而後呼朋喚友叫來兩輛出租車的人圍觀。

猶如鬣狗圍剿羚羊的血腥獵殺大會,不同的是鬣狗吃羊奪命,她們殺人誅心。

“晴晴,你就住這裏啊?”楊樂語笑得令人作嘔,“你不是‘白富美’嗎?你的琴房不是有教室一半大嗎?原來全是吹的啊?”

“我的天呀,公主現形記啊!多虧了丁小澄,否則我們還不知道呢!”

“你們家不是開連鎖超市的嗎?就這個便利店?靚靚超市?你也太能編了,怎麽不去當編劇呢?”

嘰嘰喳喳的聲音充斥耳朵,我看見張晚晴扶著欄杆就快站不住。楊樂語還去撩撥她,說:“別遮臉呀,來來來,再拍一張。”

照相機剛傳入中國時,百姓認為拍照能攝走人三魂七魄。閃光燈閃了又閃,隻留給我一個目光呆滯的張晚晴。可見拍照的確能攝人魂魄吧?

“別拍了,走開啊你們——滾啊——”

張晚晴沒瘋,我瘋了。

貧窮有什麽不對?隻是窮而已,哪裏就低人一等呢?可她們不理會,就覺得這有意思,還把一切當連載,視頻、照片同步上傳。

靚靚姨姍姍來遲:“我就看了一眼麻將,這是怎麽了?”

張晚晴回答:“沒事。”

或許顧慮成年人在場,飛揚跋扈的少女軍團雖然不甘心也還是退回出租車。出租車艱難地掉頭,期間還有女孩打開窗戶,舉著手機拍照。

靚靚姨不知情,但不妨礙她感覺到那群人的不懷好意:“拍什麽拍?沒點禮貌!”

那女孩被罵也不在意,笑了笑,關上車窗,出租車揚長而去。

“晴晴?”我上前去扶張晚晴。

她顫抖著,但還算冷靜,她說:“我沒事,丁小澄,你先走吧,我都說了沒事,你滾啊——”

她甩開手,甩開一切支撐,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地,像是被人抽走了骨頭,神情疲累又暴躁:“你走吧。搞什麽驚喜,為什麽要來我家?被人跟蹤都不知道嗎?我完了,都完了,都是你——”

我該說對不起的,卻被靚靚姨攔下了。

靚靚姨把我往外推,找了位有電瓶車的阿姨送我上大馬路。

“可是——”我被押著坐上電瓶車,扭頭看樓道,那裏隻露出張晚晴的衣角,“晴晴她需要我……”

“她不需要!”靚靚姨說得斬釘截鐵,臉上的法令紋變得深刻,她盯著門洞的方向,眼裏是溫柔也是殘忍,“好孩子,你回家吧。她不需要你,她隻需要她自己。”

南柯夢要醒,生活要繼續,沒人願意逼一個十幾歲的女孩麵對現實,可她不麵對,誰能幫她承擔?

靚靚姨說完轉身回到樓道口,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隱匿在黑暗中的女兒。

我在電瓶車後座往後看,老舊社區的路燈昏黃,還被梧桐樹遮去大半,成年版公主在昏暗不明的燈光裏與瑟縮的小公主對峙,像過去與未來的交替,完成一場人生接棒。

“坐穩了嗎?我們出發了。”阿姨提醒我坐穩,而後發動了車子。

在電瓶車離開之前,我聽見曾經的張太太現在的靚靚姨說:“張晚晴,你要是因為這種事情覺得自己完了,那你這輩子真的就這樣了。站起來,或者像你爸一樣窩窩囊囊變成爛泥,你自己選。”

電瓶車載著我破開重重黑影往光明的方向衝,那被璀璨燈光照亮的公路,仿佛有了另一重定義——如果人生命途忽然黯淡,那就靠努力把它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