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再也回不去白沙洲

國慶前兩天,我在家裏閑得發黴,天天發朋友圈——窗台一景或者玻璃缸裏的蠢烏龜。程嶸對我家了若指掌,可他卻沒來一個電話。

“啊——”撂了手機,我在沙發上發癔症,翻來覆去想不明白他怎麽不來找我算賬。

“丁小澄——”

丁先生開門進屋,手裏拎著蔬菜和肉,臉上笑得跟幫人傳話似的。

“有!”我蹦起來問,“是不是有人在樓下等我?”

“誰等你?”丁先生拎著菜進廚房,“你騙程嶸說你回老家了,逃避自習,誰會來找你?”

我煩得不行:“我媽這個大嘴巴,怎麽什麽都說!”

“這麽說我老婆,你活膩了?”丁先生晃出來,直接施行“家暴”,拿錢包砸我,“去,我忘買煙了,你下去跑個腿。”

“哦——”

踩著夾板拖鞋下樓,我溜達著玩似的,繞遠路去了新開張的菜市場,隨便找家煙酒店,進門就喊:“老板,拿包白沙。”

煙酒店不大,老板坐在櫃台後,正在輔導西瓜頭小學生寫數學作業。老板應了一聲,給我拿煙。

我翻荷包,想也沒想抽出一張大紅鈔票遞過去:“老板,找錢。”

老板不耐煩地轉頭,看到紅票子時笑了笑,接過來低頭翻找,而後說:“找不開啊,你換張二十的。”

“哦。”我接了錢。

後麵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王麻子,卸貨!再拿瓶水給我喝!”

“好,好——”王麻子站起來,有點急切地催我,“你快一點,我要去卸貨——”

那少年風風火火地進來,身上帶著暑氣,居高臨下地瞥我的手。下一刻,他笑了:“喲,王麻子,你什麽意思?”

眼前的少年很高,肩膀寬厚,皮膚黑而健康,眼睛可以說是有神,也可以說是殺氣騰騰——把我看傻了。

“看什麽看?蠢東西!”少年低頭罵人,與我對視,“丁小澄?”

溫渺“嘖”了一聲,拍著櫃台吼:“王麻子,你自己算算這是第幾次了!”他眯眼,看起來囂張到不可一世,“錢,拿出來,都拿出來!”

王麻子瞬間從市儈變得諂媚,跟溫渺討饒:“渺哥,我這是小本生意。”

“別跟我嘰嘰歪歪,拿出來!”王麻子猶豫一秒,溫渺把櫃台玻璃拍得砰砰響,“不老實是嗎?非要我動手是嗎?”

寫作業的小學生嚇得瞪圓了眼睛盯著溫渺,張嘴仰頭哭號:“爸爸——”

“溫渺你幹什麽?”他這是收保護費?

王麻子拿出一小遝鈔票,畏畏縮縮地遞給少年,連連告饒。

小學生衝出來,像狼崽子一樣哭號著撲打溫渺:“不許你欺負我爸爸,不許你——”

“溫渺!你幹什麽——”

溫渺對我的怒火、對小學生的撲打無動於衷,把鈔票卷著收進口袋,抽走我手裏那一百塊,朝王麻子揚了揚。

王麻子立刻恭恭敬敬地塞給我一張鈔票,諂媚地說:“是渺哥的朋友啊,大水衝了龍王廟……”

“誰跟你一家人,還有下次,我就告訴彪哥!”

“別別——”

溫渺把手往口袋一插,轉身走了。

突如其來又奇怪,我連煙都不敢拿了,抓著鈔票和錢包就追:“溫渺——”

溫渺自顧自發動電動三輪車,在菜市場的街道裏緩慢騎行。追出五十米,我終於把人揪住。他看著我扯著的衣角,一臉不耐煩:“你跟著我幹什麽?”

“我——”我啞口無言,舊事重提沒勇氣,問如今是否安好也沒意義。

“我……”我什麽呢?

“你剛剛——”離了程嶸我也不是沒腦子,就是轉得慢一點,“是把他的假鈔都收走了?”

溫渺“撲哧”一聲樂了:“不蠢啊,我還以為你要拉我去派出所自首。”

開始我的確嚇到了,事發突然,場麵混亂,但後來看到小學生的鋼筆尖戳進他肉裏,他也沒一腳把人踢開,我想肯定有蹊蹺。

再說換鈔這樣的套路我怎麽可能沒見過,隻是沒留神才中招的。

“你不是壞人。”

“是嗎?我嘴那麽毒,你還覺得我不壞?”溫渺似乎變了,卸完貨把電動車停在街邊,領著我進星巴克,“喝什麽?”

我說:“這麽長時間沒見,我請你吧?”

溫渺又笑,說:“丁小澄,我現在不是一杯星巴克都請不起的窮小子了。”

“啊。”我怔了怔,其實不用仔細打量也能看出來,溫渺身上的衣服雖然不算昂貴,但整齊、簇新,他已經不是那個長褲變成七分褲還在穿的小孩了,“那下次我請你吧。”

程嶸和溫渺不一樣,溫渺暖,他的眼睛天然帶笑,看著你就像在鼓勵你說下去,就像他對你說的內容很感興趣,讓我一時興奮多說了些,說我和程嶸拿了獎,說張晚晴是大提琴首席即將參賽,說……

“看來你們過得都挺好,那我就不繼續聽了。”溫渺看了看手表,打斷滔滔不絕的我,“時間不早了,我先走了。”

我按著他的手,熟稔地說:“你手機呢,把微信加一下!建個群好了,我得嚇他們一跳!”

溫渺挑眉,眼角仍舊帶笑,但這個笑如同飲料店店員操作不當,忘記去冰:“不了吧。我沒時間花精力和已經一刀兩斷的人維持聯係。”

冰飲料凍得我一哆嗦,重音在我腦子裏敲響,我耳鳴了。

“可是你……你明明……”很感興趣的樣子。

“嗐。”他不以為意地歎一聲,“聽故事嘛,就圖一樂唄。”語氣從容又坦然。

溫渺要離開了,離開以後就再也沒有交集了……我想留住他,我必須留住他。我驀地開口,說:“你就不想知道張晚晴……”

溫渺停下,語氣森然:“不想,我對你們、對張晚晴不感興趣,別來找我!也別搞那些假惺惺的青梅竹馬論調,我——”

狠話被電話鈴聲打斷,他蹙眉接電話,嘈雜的聲音在相對安靜的咖啡廳裏顯得格外大,我聽到電話裏鬼吼鬼叫。溫渺說:“好,我就來,需不需要帶家夥?”

溫渺沒再解釋什麽是“假惺惺的青梅竹馬”,甚至沒有道別,他就這樣握著手機離開。

同一平麵內的兩條線,有且隻有一個交點,那以後背道相馳。

我怔怔地坐在原位,手機響了,是拒絕我遊戲邀約的張晚晴:“晚上沒空打遊戲了,我要去練琴。”

勁爆音樂成為她的背景音,似乎是哪個party(派對)才開場。我該質疑的,卻心照不宣地不問。我說:“我遇見溫渺了。”

“哦,那又怎麽了?”張晚晴那頭的背景音從吵鬧到安靜,似乎真如她說的離開party,赴學校練琴。

“他……”

“我們家出事之後他來找過我。”背景音持續安靜,張晚晴說,“他那時已經跟了老大,牛氣衝天。哈,他來找我,要我跟他在一起。我拒絕了。”

能讓溫渺聽到“張晚晴”三個字就色變,說明她當時的拒絕方式並不平和,甚至很慘烈。

可事已至此,回天乏力,應了十元店裏傳來的歌聲:我們就這樣。

我背著落日一直走到河邊,白沙洲已經成了星城的景點,企圖成為第二個橘子洲,甚至開起了白沙洲音樂節。我,白沙洲老大,於初中的最後一個夏天結束前失去了我的所有小弟;又於高二的夏天結束前將他們一一尋回,但這艘船早就翻了——

張晚晴把我當成她見不得光的朋友,溫渺說他不感興趣,而程嶸有了新的“安全點”,我貪戀的那九年,其實隻有我貪戀。

喧嘩聲忽然從堤壩下傳來,我聽到熟悉的聲音,趴在岩石欄杆上往下看,耳朵裏是張晚晴說的那句話——他跟了老大。

三五個成年男人鉗製著黑色T恤男,T恤男畏畏縮縮,一直喊著“彪哥,我再也不敢了”。一個穿戴休閑時尚卻顯得沒骨頭的男人懶洋洋地蹲在石頭上,摸出根煙,溫渺立刻彎腰給他點上。

“再也不敢了?這話你說過多少遍了?”彪哥吸兩口煙,吐出個煙圈,“我不敢信啊,哥哥哎。”

“我我……”

彪哥宅心仁厚,說:“瞧你那猥瑣樣,怎麽敢摸不敢當呢?算了,我媳婦兒今天生日,不能動手。渺渺,你動手吧!”

看著溫渺朝那T恤男走過去,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目眥欲裂,奮不顧身將大半個身子探出欄杆外,我衝著堤壩下方的溫渺喊:“溫渺,不要——”

我又闖禍了,這次好像非比尋常,但我義無反顧。

彪哥的手下迅速行動,走樓梯包抄的、直接攀堤壩爬上來的,兩人一左一右堵住我的去路也就是兩三分鍾的事。

其間T恤男逃跑了,這是讓我覺得慶幸的,起碼我阻止了溫渺動手。

“丫頭,你知不知道自己壞了什麽事——”

溫渺擋在我前邊,說:“彪哥,她是我朋友。事情我會解決的,你別怪她。”

彪哥塊頭並不大,隻是高瘦,眉宇間有些輕佻:“朋友啊,女——”溫渺變了臉,彪哥立馬改了態度,“行,行,我不說,事情你解決,你要是——”

“我會給你個交代。”

彪哥點頭:“行,你記得把人帶到酒吧來。別去七夜,去星河。”

溫渺:“好。”

——我會給你個交代。

這話聽著令人心驚膽寒,像是《縱橫四海》《英雄本色》裏的對白。等彪哥帶著手下離開,我揪著溫渺胸口的衣服逼他:“你別跟他們攪在一起了!再這樣下去,你遲早會出事的!”

初二那年學校組織過一場特別奇怪的活動,參觀“少管所”。

手被溫渺拂開,他笑得莫名:“丁小澄,我怎麽樣關你什麽事?”

“你以前最討厭小混混,現在算什麽?變成你討厭的人?”

張晚晴討厭張太太虛榮,現在仍舊維持沒破產前的美夢;溫渺最記恨小混混和暴力,可他有了寬闊的臂膀,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我們被生活推著走,一不小心就偏離了心的航道。

溫渺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說再多你也不會懂。你走吧,以後看見我躲遠點。”

怎麽就不是一個世界了?這麽多年,怎麽還這麽喜歡擅自把地球切成兩半?

“你幹什麽?你還想去把那個T恤男找出來對不對?你們為什麽要打他?他做錯事,有警察來管啊!”

我拉不住溫渺,哪怕用自身重量去拖住,也不過是減緩他離開的速度。

“撒手!”溫渺厲聲威脅,把我手指一根根掰開,“你管他為什麽挨打,彪哥做事不需要理由——”

沒法跟一米八幾的人抗爭,我阻止不了他的離去,癱坐在微微發燙的花崗岩地板上,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求助。

“程小嶸,找程小嶸——”

有個聰明朋友的好處就是你解決不了的,他能幫你支招。

號碼撥出去,響第一聲時就通了,“程嶸”說:“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忙,請稍後再撥……“

你曾被人拉黑過嗎?我有。

接通時通信後台就會發來嘲笑,電子音說“用戶忙”。你知道的,這不是用戶忙,是你所撥打的用戶不想接聽你的電話,和你斷絕聯係。

我想到了何甜甜,想到了心理診療室樓下的旋轉門,想起電梯前他倆的相視一笑……這兩天猛發朋友圈的我就像個自作多情的傻子,以為對方會看到、會詢問、會介意,可惜媚眼拋給了瞎子。

程嶸他沒空看,不想看。

我坐在地板上發呆,夕陽漸漸被城市樓宇遮擋,藏到雲霞裏。天色漸漸暗了,我接到丁先生打來的電話。

“丁小澄,讓你買包煙買到哪裏去了?”

我張張嘴,感覺自己吐出的都是帶悲傷的泡泡:“爸爸——”程嶸他不理我了,我好像犯心髒病了,好難受,快喘不過氣了。

“是不是玩野了?上程嶸家去了吧?”電話那頭的人絮絮叨叨,“我就知道你是個小不靠譜的,去給程嶸道個歉吧,人家給你講題多費勁啊?你還想著玩。”

上程嶸家去吧。

這話激活我大腦裏的應急程序。我說:“爸你可真聰明,爸,我愛你!”

我掛了電話,直奔程嶸家。

想一百遍也沒答案的問題,不如當麵問明白。

可到了程嶸家我才知道現實殘酷,沒人給我開門,怎麽按門鈴也沒人開門。我懷疑是不是自己進錯樓道,或者進錯樓棟了,畢竟複式樓都一個樣子,畢竟……

我編不下去了,這大概是我六歲時隨意把程嶸丟掉的報應,讓我麵對無人應答的尷尬之後回家還要撒謊。

丁先生問:“和好了嗎?”

我麵不改色地撒謊:“嗯。”

丁太太好奇地問:“怎麽回事啊?”

丁先生說:“還不是你女兒撒謊騙人,今天又巴巴上門去道歉……”

“那她活該。”

活該之後,丁先生丁太太以為我就該繼續去自習了。第二天早上我背著書包出門,第一站是程嶸家,第二站是彪哥說的星河酒吧。

我聯係不上程嶸,但溫渺的事也得解決。

於是我蹲守在星河酒吧附近的奶茶店裏,沒見著帶T恤男來邀功的溫渺,卻撿了一小孩。

小孩的頭發五顏六色,當街和彪哥大吵一架,吵完也沒跑遠,一屁股坐在我身邊。奶茶店的落地窗正對著酒吧,我在圓桌上寫作業,小孩瞄了半天,擅自翻我教材:“東雅?名校啊,你成績好嗎?”

“一般。”

“排名多少?”

“第三。”

小孩眼睛一亮,說:“謝思卿。丁小澄是吧?你幫我補課,一百塊一個課時,幹不幹?”

我說:“謝思卿,你跟彪哥很熟?”

謝思卿說:“那個不孝子,別說了,他嫌我成績不好要把我送出國!”

摸不透他倆的關係,我跟他打商量:“這樣,我教你做題,你把他手機拿給我好不好?”

謝思卿愕然:“你為什麽覺得我會出賣我爸爸?”

怎麽又成爸爸了?

“不是不是,我有個朋友是彪哥的小弟,我聯係不上他了,想從彪哥那兒拿他號碼。”

謝思卿大大方方地掏出手機:“誰呀?我哥的小弟我基本上都認識。”

“溫渺,你有他的號碼嗎?”

“溫渺?沒有。他不是沒成年嗎?我哥不請童工的!”

我已經沒空糾結他倆的關係了:“或者我倆留個聯係方式,你什麽時候看見溫渺來酒吧了,就打電話給我?”

謝思卿爽快地答應了。

我成功埋下一個眼線,代價是給他講兩天題,而我則在回學校的早上狂補作業。

至於程嶸?他遲到了。遲到變成曠課,曠課變成缺席一整天,班長問起時,開口透露他蹤跡的竟然是何甜甜。

“他請假了。”

教室裏喧鬧聲不斷,我卻精準捕捉到何甜甜的聲音,抬頭時,她正好衝我笑。

“請假?為什麽請假?”班長問,卻不是問何甜甜,“丁小澄,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我進入A部一個多月,班長已經把我設定成程嶸的代言人,全因為我有其他人不知道的信息。可這一次我讓他失望了,我答不上來。

感覺那樣玄妙,我敏銳地咂摸出何甜甜眼裏的得意。她清清嗓子,擺足了姿態才開口,肆意彰顯她和程嶸的親密:“家裏有事唄,他媽媽病了,他去深圳了。”

班長還拿著考勤表看著我,疑惑為什麽我不知道而何甜甜知道。

我茫然地搖頭,說:“我不知道。”

程嶸什麽時候把我換了,我也不知道。

下午放學時臥底給我發了消息,叫我去星河酒吧。我靠在公交車車窗上發呆,連手機響都是鄰座提醒,才反應過來。

“喂——”

“丁小澄。”

我鯉魚打挺那樣坐直,劈頭蓋臉就罵:“你去哪兒了?一點信兒也沒有,也不回我消息,程嶸你幹嗎?玩絕交嗎?行啊,玩啊!絕交啊!”

我不喜歡斷聯這種戲碼,不喜歡莫名其妙被冷待,不喜歡一顆心因為另一個人起伏不定。

我吸吸鼻子,問:“你什麽意思?我給你發了那麽多消息,你為什麽不回我……”

手機那頭隻有呼吸聲,程嶸似乎在平複心情,驀地開口:“她病了,丁小澄,她病了……”

她是指的程太太嗎?

我的少年慌得很,我卻不在他身邊。我沉靜下來,問:“病情嚴重嗎?”

“需要靜養。”

“那……你多陪陪她吧。”

那頭呼吸聲加重,配著秋天不耐寂寞的蟲鳴,顯得猶豫而慌張:“她給我道歉,說她這些年忽略了我……她希望能多了解我。”

多好玩兒啊,年輕時隻顧一路匆匆向前走,生怕被誰拖慢了腳步,大病之際又驚覺親情可貴。可誰也不是個物件,想擺哪裏就擺哪裏。

可我知道程嶸是期待的。

“挺好呀。”我小心翼翼地鼓勵,說著違心的話,“初中那會兒他們不也回來待了一段時間,我覺得你那時候挺快樂的。試試吧。”

“我不喜歡深圳,也不想待在這兒太久。丁小澄,一起出國好不好?我已經跟丁先生說過……”

我沒讓他把話說完,公交車在站台停下,我舉著手機下車,站台有白沙洲音樂節的宣傳海報。

“別說那些有的沒的了,你乖乖陪陪你媽,回來我給你個驚喜。”

我的確欠他一個驚喜。

掛了電話,我拐進奶茶店的老位置,沒看清楚人,先說:“謝思卿,我不能義務幫你補習了,今天開始收費!”

“錢拿去。”

“謝謝老板!”

自從上次和謝思卿說好收補課費,我已經收了他不少紅票子。我喜滋滋地把錢收好,十來天收入將近一千,足夠買四張音樂節的票了。

謝思卿看著我藏錢,於心不忍,開口勸我:“我們年級主任一小時收八百塊,還同時帶兩個學生呢,你不考慮漲漲價?別那麽實誠,你就是開口說兩百,我哥也會同意的。”

那天我喊完就尷尬了,老位置上坐了兩人,謝思卿和他那關係說不清的彪哥。彪哥二話不說讓我報價,我照著大學生家教的價錢報了一小時五十塊,順便要溫渺的聯係方式。

彪哥當時說:“價錢沒問題,號碼不能給。”

“為什麽不能給?”補課補了十來天,彪哥始終不鬆口,謝思卿含含糊糊,“你要是上了公交車不著急睡覺,沒有號碼也沒關係……”

這話說得我聽不明白,我是高三應屆考生哎,兩頭撒謊擠時間來給他補課,回家還得複習,我很缺覺的好不好?

沒搭理謝思卿,我提著幾公斤重的書包,上了還沒發車的116路公交車。上車之後,我倒頭睡覺。

車子搖搖晃晃從始發站離開,這一路上我能睡半個小時,然後就會接到程嶸的電話——他以為我剛下晚自習。

車開到半途,有人在我身邊坐下,我眯眼一瞅,發覺隻是個大叔,又倒頭繼續睡,直到“嘭”一聲巨響——

大叔被人拽倒在地,那人對著大叔的肚子猛踹,嚇得公交車上零星幾人目瞪口呆。

“別打了——別打!”

有乘客起身拉架,我困到視線模糊,在發現那人是溫渺時驟然驚醒:“溫渺——”

溫渺紅了眼,脖子上的青筋突起,顯然是真動了火,指著我鼻子罵:“你怎麽不蠢死?在車上睡什麽覺?”

也不知是到站了還是司機怕出事,車停了,車門開了。溫渺彎腰,從驚嚇過度的中年大叔手中搶走手機,三兩步走上台階,抓著我手腕,強行拽我下車。

“喏,你自己刪!”

大叔的手機沒設密碼,我點開,才後知後覺發生了什麽,慌忙刪照片。刪了幾張,我又想:“我們應該報警!”

溫渺看我如同看傻子:“報警?最多做個筆錄,抓到人拘留幾天,看到這些照片沒有?這人是個慣犯,對付這種人,還是得……”

“那也不能以暴製暴!”

“天真,爛泥裏掙紮出來的人,做不到比人狠,就隻能被人生吞。你以為生存那麽容易?”

張晚晴說溫渺跟了個老大。

現在的他就如同見了血的刀,敢虎口奪食的狼,一身戾氣。我沒開口說話,溫渺自行解讀,他說:“丁小澄,怎麽,你看不起我?”

“有些人活著不隻是活著,你懂不懂……算了,我跟你說個屁啊。”溫渺掏手機掃碼給我轉賬,APP提示音響起,顯示實時到賬兩千。

高科技多好,我詭異地想,溫渺一直不肯給我聯係方式,剛剛的轉賬徹底暴露他的號碼。

溫渺說:“我不管你瞎折騰賺這點錢幹什麽,總之,別幹了。晚了不安全,再不然,讓謝思卿上你們家附近去,男孩子經得起折騰。”

我想起謝思卿的提醒,猜測道:“你是不是每天都送我回家來著?”

溫渺沒回答,我自顧自又說:“我賺錢是為了買白沙洲音樂節的票,我們一起去啊,我請你!”他盯著我,臉上神色莫辨,我又補充,“還有程嶸和張晚晴,到時候我們一起回白沙洲啊!”

他嘴唇動了動,眼裏閃著複雜的光。他說:“丁小澄,白沙洲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家。”

他說:“那裏對我來說隻有不堪和狼狽。要是給我什麽權限毀了哪塊地方,我一定選白沙洲。”

他說:“上車吧,我送你最後一回。”

我倆並排坐在公交車最後一排,氣氛凝重安靜,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我的手機。

晚上九點過五分,程嶸準時打來電話。

程嶸說:“丁小澄,我受不了了。”

我甚至沒來得及仔細分辨程嶸的情緒,瞎咧咧地說:“再忍一忍,她是媽媽嘛。她也是愛你的,隻是不知道怎麽表達而已。”

“不是——”

程嶸開口,語氣低沉,憤懣和怨懟不解的情緒噴薄而出:“她不愛我!她愛的隻是她老公的錢,她愛的是錢——”

他說到最後一句時情緒徹底失控,動靜太大,引起溫渺的注意,眼神交錯的瞬間我分明看到他眼裏也有擔心。

“怎麽了?你別激動,仔細說說,到底是怎麽了?”

程嶸的呼吸越來越重,他不再激動,聲音啞了,再一次確定地說:“她不愛我。”

有解了。

雖然程嶸從小到大一直疑惑並隱隱猜測的問題終於有解了,答案就像看老舊電影,一早預料到劇情發展,但得知真相還是令人難過。

程嶸小時候曾跟我央求,問我能不能把丁太太借給他開家長座談會。那時我少根筋,直接問:“為什麽要借我媽?你自己的媽媽呢?”

——哪個孩子不是帶著爸爸媽媽的愛降生在世界上的?

可是抱歉了,並不是每個孩子都如此。

“他們要我哄爺爺賣廠、賣地。”

廠子是程爺爺一手建立的紡織廠,曾經輝煌過,也被程先生嫌棄過,如今程先生想東山再起,又打起廠子的主意。

溫渺說:“程爺爺不會賣的!”

連溫渺都知道,程爺爺這個糟老頭雖然很凶但是人很好,白沙洲居民多數當過廠子員工,直到現在廠房的集體宿舍還無償讓員工、曾經的員工居住。程爺爺惦記老員工,肯定不會賣。

“所以他們偷偷拿走了我的身份證。”

那就是軟的不行,準備來硬的了?

“你現在在哪兒?程爺爺呢?程爺爺知道嗎?”我在溫渺再三湊近時切換成免提,“他們讓你哄爺爺賣廠,你是怎麽說的?”

程嶸飛速地回答:“小區花園,我媽能看得到的位置。爺爺還不知道,他去山區探望老戰友,聯係不上。”

“那行,他們下次再跟你說哄程爺爺賣廠子的事,你反應不要太激烈,也不要反駁。”

程嶸反應迅速,立馬問:“丁小澄,你想幹嗎?”

“我想帶你回家,現在!”

掛了電話,溫渺質疑:“丁小澄,你瘋了?現在?你怎麽能半夜衝到深圳去?”

我並不覺得這一切不可能,我給他分析:“我手機有個功能,能同時接聽兩個人的電話,我先打給張晚晴再連線我媽,就能讓我媽相信我今晚在張晚晴家。明天早上七點,我再打電話給班主任請假,就說生理痛,我成績優秀,為人靠譜,郭德壓根不會再向我爸媽求證。”我手機裏是剛剛查好的航班,“行動順利的話,晚上乘這班飛機飛過去,明天下午之前飛回來,我還能按時給謝思卿補課。”

溫渺平淡地潑冷水:“那要是被發現了呢?”

“那我也把程嶸帶回來了啊!”

溫渺繼續潑冷水:“你說飛機往返,那你的機票錢呢?你掙的那點錢,夠兩人路費嗎?”

“這……”我給渺哥捶背捏肩,“您看您剛剛轉我的那兩千,我能隔一段時間再轉回去嗎?”

溫渺點頭同意,然後跟著我上了直達機場的地鐵。

我不解:“你跟過來幹嗎?多一個人多一份路費!”

溫渺說:“這點錢我還花得起,何況也應該花。”

直到淩晨時飛機在機場降落,我找了行椅子躺下假寐,溫渺坐在我身邊開始守夜,我才明白“應該花”是什麽意思——他想保障我的安全。

早上八點半,程嶸按我計劃行事,告訴程太太說他的身份證不見了,班幹部催著要掃描身份證提交高考填報資料。

而我和溫渺在早茶店裏吃早餐,我給溫渺推薦美食:“腸粉不錯,你試試?”

“程嶸不是要出國嗎?還用得著高考?”

我把蝦餃吞下,給“溫懵懂”答疑解惑:“學校培養他這麽多年,他不考一個狀元回來擴大影響,不合常理吧?”

溫渺點頭表示認同,又問:“那他媽媽要是要求跟著來怎麽辦?”

我早料到了:“你看看此地,地鐵口、CBD、商場,現在是早上八點半到九點,正好是上班高峰期,商場也剛剛營業,他媽媽來了也追不上一個一米八的小夥子吧?”

我把嘴一抹,紙巾一扔,手機嗡嗡振動兩下。我說:“老板,結賬,他買單!”

程嶸到了,他從黑色奔馳上下來,與珠光寶氣的程太太一起進了文印店。我和溫渺立馬趕過去,在我的手機收到掃描照片的十幾秒後,有人衝出了文印店。

程太太撞開玻璃門,邊追邊喊:“程嶸——該死的,老馮,抓住他——”

程嶸照計劃衝進商場,我和溫渺分別攔截程太太和司機。

程太太猛地看見我,驚呼:“是你——”

完犢子,她居然記得我?我轉身撒腿往商場跑,商場地下連接著地鐵,原計劃就是大家在地鐵裏會合。

隻可惜我高估了程太太的戰鬥力,低估了司機。司機動作太猛,竟然衝破了溫渺的阻攔,繼續追逐。導致程嶸沒有及時趕到地鐵站,被困在商場廁所。

“沒辦法了,我去跟他換衣服,把人引開。”溫渺提議。

無計可施隻能如此,下一趟地鐵還有五分鍾到站時,穿著溫渺衣服的程嶸摟上我的肩:“噓——老馮也跟過來了。”

我放緩了回頭的動作,透過地鐵反光的防護玻璃查看此時的情形,然而意外的是,我看見了穿著程嶸衣服的溫渺,以及迷彩五分褲遮不住的、他小腿上的疤痕。

我回頭查看時老馮正好經過,程嶸及時把我的臉擋住,才沒讓我們暴露。而後地鐵進站,程嶸擁著我,隨著人潮上了去往高鐵站的地鐵。

而溫渺穿著程嶸的衣服坐上去機場的地鐵,拖住老馮和程太太,直到我們離開。

直到坐上高鐵,才徹底鬆口氣,我掛了電話,跟程嶸匯報溫渺的情況:“他值機時才被抓住,老馮想搶他身份證,他直接嚷嚷著引來了執勤的警察……”

程嶸抓著我的手去按他的心口,他跟我求救說:“丁小澄,這裏好難受啊。怎麽全都是假的呢?”

看著程嶸臉上的悲傷和疑惑,我開不了口。他待在深圳的這十幾天裏,跟我交談時總會透露出如夢似幻的語氣,好像一切都是美夢成真。他也不是沒有懷疑,但每次我都告訴他說:“是你想太多了,程太太也是第一次當媽媽,新手嘛。”

我說你多包容,我說你別疑神疑鬼。但假的真不了,出問題時一切**而蒼白——他們不是衝著程嶸來,也不是什麽修補親情,他們就是為了錢。

“對不起……”

程嶸深深地盯著我,而後右手攬著我的脖子拉近距離,他的吐息打在我臉上,心和呼吸節奏都是亂的。他問:“丁小澄,你會騙我嗎?”

我斬釘截鐵地說:“不會。”

我怎麽忍心騙他?他全心信賴我,我仗著“安全點”肆無忌憚成為他的守護者,成為離他最近的人。但其實“安全點”這個詞在我心裏早就變了調,我見過生動的、任性的、霸道的、隻看著我的他,我不想拱手讓人。

他托著我的後頸,把距離越拉越近。他說:“丁小澄,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離他們遠一點,好不好?我們出國留學,好不好?”

三個“好不好”聽得我心髒生疼。

我知道眼下這情況如果在廖老師跟前,她肯定會告訴我:這是程嶸將我當成安全點所導致的依賴。

可我現在想的是,去他的依賴,去他的安全點,他想跟我一起出國,我想跟他一起,有什麽不行?

程嶸眼裏還有難過和忐忑,他眼裏漸漸消失的光芒逼我做決定,逼我點頭。

我怎麽能辜負?

我說:“好,那就出國。”

他眼裏的光芒倏地亮了,又欣喜又生動。

程嶸高興了,攬著我就是一個擁抱。我被他死死扣在懷裏,脖頸上是他的溫度,我的手還按在他胸膛上,那裏傳來的震動能洞穿我的心。

那有力而急促的跳動啊,應該是為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