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已經對你沒有感覺了

“耳朵邊也有擦傷,塗藥的時候記得塗到。”我聽到有人說話了,是個柔柔的女聲。那雙手摸著我的耳朵,格外的柔軟。

我睜開眼睛,麵前站著一個女護士,她正在檢查我的耳朵。頭頂是晃人眼睛的白熾燈,我隻能側過臉去,好避開刺眼的燈光。手背上紮著針頭,從輸液管裏流淌進手背的**,是冰涼的,這不是在夢裏。

“醒了?警察說一會兒就過來,剛剛去現場提取物證了。”媽媽也在病床前,淚眼婆娑地看我。

麵頰的傷口還隱隱作痛,護士給我調慢了點滴,又出去查別的房了:“有什麽事按響鈴就好。”

“謝謝。”我目送她離開,盯著天花板,再也沒有睡意了。

我這時候才打量媽媽,像是風塵仆仆趕來似的。她穿著一件棕黃色皺巴巴的大衣,頭發亂蓬蓬的。

我有些意外她突然出現,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她倒像是吃進了一肚子怒氣一樣,沒好氣地問我:“這麽大的事,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剛剛接到警察的電話,都快把我嚇死了。”

“我也是剛睡醒。”想了想又補道,“而且我的手機也被搶走了。”

口渴了,我央求她:“幫我接杯水吧!”

“你等等。”媽媽出了門,不大一會兒用紙杯給我裝了一杯滾燙的熱水回來。她搬了一把椅子在我的床對麵坐下,一口一口把熱水吹涼,我很少見她在一件小事上如此專注地對我,印象裏,她一直是一個粗心大意的人。

一刹那間眼淚幾乎要落下來了,我對溫柔的一些事情一向沒有抵抗力。我不動聲色地把眼淚擦掉,接過媽媽遞來的水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媽媽幫我升高了床,扶起我坐直了身體,又幫我開了電視隨後去樓下給我買水果了。

正看著新聞,耳邊響起了敲門聲,我聞聲望去,見到兩個警察從門外走進來。領頭的警察看起來有四十多歲的年紀,警服在身上工工整整地穿著,顯得一絲不苟極了,他的後麵跟著一個比他稍瘦弱的警察。

為首的警察先問我:“身體有沒有好受一些?”

我將電視聲音按小,回他:“好多了。”

“我們是來問昨晚的事,能記得清楚嗎?”

“可以。”

“我們調了監控,因為都是死角,所以看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能詳細,就盡量詳細地告訴我。”

我瞥了一眼正在他身後做記錄的警察,細細地回想起來:“昨天晚上,我的手機導航出錯了,拐進了一條死胡同。中間遇到一個中年男人,下車跟他問路的時候。他把我打倒在地上,然後他把我拖進胡同角落,搶走了我身上的手機和錢包。”

“大概幾點鍾?你還有印象嗎?”

我思考了片刻:“大約是十點鍾左右吧。”

“那個人的長相,有什麽體貌特征,還記得嗎?”

“圓臉,四五十歲的年紀。嘴唇很厚,如果我沒有看錯,他的鼻翼處有一顆痣。”我能十分詳盡地回答,“還有,他穿著很薄的衣服,腳上還穿著秋季的帆布鞋。”

“我知道了。”他轉身向身後的人囑咐,“阿敬,你現在趕快打電話通知隊裏,讓他抓緊時間把沿途能用的監控全都調出來。”

“好。”被喚作“阿敬”的人應了一聲,轉身就出去打電話了。

麵前的警察在隨身帶著的小本子上,快速寫下一行數字,撕下來後遞給我:“這是我的電話,有關於案情的事你可以隨時聯係我。”

“謝謝。”我接過紙,紙上寫著一長串手機號碼,號碼末尾寫著他的名字“孫立存”。

“我還有個疑問。”他收起了東西,隨口又提了一句,“那麽黑的晚上,你為什麽可以對犯罪嫌疑人的外貌特征記得那麽詳細?”

“因為當時我很想活著。”我咬了咬牙,“所有必須要先看清他。”

他若有所思,手機鈴聲在這時候響起,他走到一邊接起電話。我聽到他對著電話詢問了一聲地點。他匆忙掛斷後對我說:“我還有事要去處理,案件有進展我會來通知你的,你先安心在醫院養傷。”

“好。”

兩位警察前腳剛出門的功夫,媽媽後腳就拎著一大袋蘋果趕了回來。將一堆用黑色塑料袋裹著的蘋果甩在我病床前的桌子上,撂下一句話:“溫藻,我剛剛接到你弟弟的電話,他學校今天下午要開家長會。我現在過去,晚上再趕回來看你。”

“沒事,你晚上不用來了,我有事直接叫護士。”

“那怎麽能行。”

她接著幫我又調整了一下病床的升降,拎起背包,快速出了門。

獨自躺在病房裏,偶爾能聽到走廊裏傳來輕微的說話聲,極速奔跑的腳步聲,偶爾摻雜著幾句孩子的叫嚷。

窗外的天色逐漸暗下,這些聲音也逐漸弱下去。整間病房瞬間變得死靜,我輾轉的時候能聽到身體蹭到被子發出的摩擦聲,以及自己細不可聞的呼吸。

我漸漸睡著了,朦朦朧朧的意識裏,感覺黑暗中似乎有人在向我靠近。

我瞬間清醒了,猛地睜開眼向床邊望去,在一片黑暗裏,對上了宋戈那一雙漆黑的眼睛。

他正坐在病床前,默默注視著我。

我打了個冷顫,慌不跌地坐了起來:“你怎麽來了?”

“你被搶劫的事情今天鬧得這麽轟動,聽到一些消息。”他又反問我:“你和招勒是約好了準備一前一後出事嗎?”

我沒有理會他的冷嘲熱諷:“那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打聽你住在哪個醫院,這點關係我還是有的。”

宋戈一向不喜歡按照常理出牌,對他這麽做的行事作風,我也見怪不怪了。我沒有多說什麽,又重新在病**躺下去。

“怎麽了?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來個看你的都沒有?”

我望著天花板,內心空空****的:“你今天來就是為了特地來嘲笑我的嗎?”

躺在沉悶的病房裏,聽著宋戈的冷嘲熱諷,隻覺得心口難受。我翻身下床,出了病房的門,慢慢穿過走廊,滿大樓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嗆得我難受。

身後有腳步聲,我知道他跟上我了。我沉默地下了樓梯,出了住院部的大樓。迎麵一陣寒風灌進了我的喉嚨,汗毛瞬間豎起。

忽然間覺得有些口渴,走到飲料販賣機前,才想起自己身上並沒有帶錢。我向站在一邊的宋戈求助:“借我點錢,我會還你。”

“跟以前一樣?”他問我。

“嗯。”我看著貨架上的角落裏那一罐孤零零的罐裝咖啡,片刻後從架子上滾落了下去。宋戈彎腰將咖啡撿起來遞給我。

“謝謝。”

猛喝了兩大口,苦味在口腔裏蔓延開。我想到了招勒,他一貫是最討厭喝咖啡的。

“還記得你上次來找我,問我監控的視頻的事情嗎?”

“什麽?”我問他。

“這裏太冷了,去我車裏說。”

我站著沒有動,他又補了一句:“車停得很近。”

我隨手將咖啡罐丟進垃圾桶,跟著宋戈往停車場走。他的車停在停車場入口,我打開車門鑽了進去:“可以說了吧?”

“把安全帶係上!”他提醒我。

“安全帶?”我大概意識到他要做什麽了,反手去拉車門發現車門已經被鎖緊了。

宋戈啟動了車子,車子猛地倒退,我往後仰了一下,脖子處的傷口撞到了椅背,我痛得皺眉,反手摸向傷口處的紗布。

瞥了一眼正轉著方向盤的宋戈,他正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車前亮了車燈,黑壓壓的路麵瞬間通亮,車子從停車場快速衝了出去。

我顧不上脖子後的傷口,手慌腳亂地扯出安全帶係好,壓低了怒意低聲說:“宋戈,你這是要做什麽?”

“宋戈!你先把車停下來!我們有事好好說。”

他絲毫不搭理我,汽車快速駛出了醫院,轉眼融入了車流中。宋戈把車開得極快,我手忙腳亂地抓緊了安全帶。宋戈的脾氣一向急躁,是個很難聽得進去勸的性格。

我知道我再多說什麽也阻攔不了他,隻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汽車轉了小路,往前又開了半條路的距離才停下來。路邊連半個人影都見不到,車燈掃過去的地方,隻能模模糊糊看見梧桐樹葉被冷風瑟瑟地吹著,顯得格外冷清。

我從車窗外移回了目光,車燈在這時候被關掉,四下瞬間昏暗一片。

側過身時,宋戈的眼睛就在我的麵前,撲麵而來的滾燙氣息讓人感到壓抑,我往後車門邊靠了過去。

“你害怕我?”他問,“是覺得我會傷害你?”

“你不會這麽做的。”

他又往前逼近了一寸,突兀地咬住了我的下嘴唇。混亂的氣息散開,這是讓我討厭的、抗拒的,帶著侵略的意味,沒有一點愛意,像是要把對方殺死。

我驚懼地先推開他之前,他倒是很快把我鬆開了。有盒東西從他的口袋處滑落出去,他手臂從我的肩膀處掠過,從我的座位下將東西拾起來。

“別以為你很了解我。”宋戈從盒子裏抽出了一根煙,黑暗中響起打火機清脆的一聲響,火苗瞬間躍然而起。宋戈動作嫻熟地將煙點燃,按下了車窗戶。

“如果你今天來是為了算舊賬的。”我咬住牙,“那麽就一次說清楚好了。”

“你以為我還喜歡著你?”他彈了彈煙,向我看過來,“我已經對你沒有感覺了。”

他掐了煙,順手用大拇指擦了嘴唇。

我並不想繼續和他毫無意義地爭論下去:“既然沒有什麽事,麻煩你把我送回去,或是讓我現在下車。”

“上一次你來找我問監控視頻的那件事情,難道你不想知道了嗎?”

“你不是說那段監控不是你發給我的嗎?”

“的確不是我。”他說,“有一件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但看你為李招勒這麽奔波辛苦,我就勉為其難透露一些。”

“你想說什麽?”

“看到那家電腦維修店了嗎?”他抬起下巴,示意我向路口對麵。

我跟著他的目光,看向車窗外。昏暗的夜色裏,對麵路口的前方有一家電腦維修店還在營業。

“下車。”宋戈開了車門,我推門下車,跟著他往電腦維修店走過去。

維修店內很冷清,店家坐在前台上嗑瓜子。

“我來取電腦。”宋戈推門進去。

“你總算來了啊!我還想著,你電腦是不是不要了?”店家從櫃子裏提出一個沉甸甸的電腦包遞給宋戈。

宋戈接了電腦,又掏出手機,打開了屏幕遞到麵前:“還記得他嗎?不知道有沒有印象?”

手機屏幕上是一段視頻,視頻中一個高高壯壯的男人進了維修店後,跟店家說了一會兒話後,動手打開櫃台一邊的電腦,半個小時後付了錢才離開了維修店。

“這……。”店家麵露難色。

“我居然不知道,這裏還有能出租客戶電腦的服務。”

“不是,當時他說有急事要用下電腦。我想著也不是什麽大事,就讓他用了。不然……我退你一點維修費。”

宋戈從電腦包裏抽出了電腦,打開後點開了那晚招勒家門口的監控視頻:“還好視頻還在。維修費就不用退我了,我還要謝謝你呢!幫我引出了這條魚。”

出了維修店後,我走在宋戈身後,看著他提著電腦徑直走到車邊打開了車門,上了車。

他用這件事是想告訴我什麽?我仔細回憶著剛才的事情,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如果說,監控視頻不是從宋戈和警方的手裏流出來的,那麽最接近監控視頻的就是剛才的店家和視頻錄像裏那個使用宋戈電腦的男人了。

“杵著做什麽,我不想等人。”宋戈坐在車內,看著我。

我快步上前,鑽進了車裏,向他懇求:“那個視頻,能再讓我看一遍嗎?剛才我沒有看清。”

宋戈沒有拒絕,把手機遞給了我,一邊啟動了車子 。

再次打開視頻錄像,這一次看得仔細了一些。視頻拍攝的距離有些遠,視頻上的男人戴著一頂黑色的毛線帽,走路的姿勢格外熟悉。直到屏幕裏他轉過身,露出半張側臉,我驚詫地脫口而出:“是胡有為!”

“那天我送電腦去維修,把車鑰匙忘在了店裏。回去取的時候正好就撞見了他,當時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麽,就順手錄下了視頻。你來找我之後,我才想到整件事的端倪似乎就出在這裏。”

“所以,我收到的那份監控視頻,很大可能就是他發過來的。”

宋戈沒有否認,提起胡有為這個人,大家彼此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什麽時候從監獄裏出來的?”之前聽到這個名字,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以至於令我覺得驚詫。

“你問我?”他譏諷地對我說,“我怎麽會清楚?”

提起胡有為,難免會想到一些令人難堪的事。我和宋戈都沒有再繼續聊下去,即使如此,當他的名字在腦海裏浮現,也依然勾起了過往一些不好的回憶。

車穩穩地停在了門口,看到麵前燈火通明的醫院,我這才從思慮中回過神來。

“那我先回去了,謝謝你今天告訴我這些。”我對宋戈道了謝,才拉開車門下車。

“溫藻。”他叫我,“我今天願意告訴你這些,隻是看在你受傷住院的麵子上,不想讓你繼續像無頭蒼蠅似的四處碰壁而已。就像你剛剛看到的那樣,這事情並不簡單,你最好不要插手。”

我沒有接話,關上了車門。

隔著玻璃車窗,他還在看我,像是等著確定我的答案。

“招勒的事,我是不會不管的。”

他抽回了目光,像是歎了口氣。沒再看我,車在我麵前駛過去,慢慢融入了車流。

我總覺得,他還是對招勒有感情的,就在前幾天還惡狠狠地撇開招勒的人,現在卻肯繞了一大圈去調查關於招勒的事情。對於他這樣的做法,我並沒有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