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損壞的手表
我在冷風中打了個噴嚏,才發現自己還穿著單薄的病服,匆忙返回了病房。我打開燈,麵前孤零零的一張病床,雪白的床單被褥顯得冷冷清清的,桌子上還堆著白天媽媽買來的蘋果。
我從塑料袋裏挑了一個,用袖子隨意擦了擦,湊到嘴邊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著。蘋果肉很硬,難以下咽,我彎腰把嘴裏還沒有咀嚼幾口的蘋果肉吐到垃圾桶,掀開被子翻身上了床。
頭陷在柔軟的枕頭裏,我才感覺身體慢慢開始疲憊,但腦袋裏卻絲毫沒有睡意。我滿腦子都在想著關於胡有為和招勒的事,折磨得我無法入睡。
後半夜,身心開始鬆懈,我終於小睡了一會兒。再睜開眼睛時,天已經大亮了。
起床洗了臉,從床邊的櫃子裏找頭繩紮頭發,打開抽屜卻發現了上次孫警官留下來的電話號碼。
想起來這件事情還沒有著落,想打個電話先詢問一下事情的進展。
出了病房,護士站的護士正在整理東西。
“打擾了,可以借一下手機嗎?我想打一個電話。”我走過去,詢問她。
“啊?是想打電話嗎?”
“嗯。”
“這裏有座機,用座機吧。”她為我指了指一邊的電話機。
我按照孫警官留下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你好,我是溫藻,就是昨天跟你在醫院見麵的那個人。”
“我知道,我也正打算聯係你。昨晚我們一宿沒睡,半夜才把他抓到,連夜審完的。本想著等一會兒再去找你,這裏沒有你的電話。”
“不用這麽麻煩,我現在過去。”
結束了通話,我隨手穿上外套出了住院部。天氣一如既往地寒冷,醫院離警局並不算遠,在寒風中步行了半個小時後終於到了警局。
“來了。”孫警官向我打了聲招呼,領著我向審訊室走去。
時隔兩日,隔著審訊室的玻璃窗戶,我在警局裏又見到了他,那個夜晚襲擊我的男人。此刻他坐在桌前,手上戴著手銬,正低頭打著瞌睡。上一次的夜晚太黑,並沒有仔細看清楚,現在仔仔細細地打量,跟大多數中年男人一樣,這人長著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走在人群中也許都不會讓人多看一眼。
然而,恰恰是這種人,最能通過良善的偽裝,以騙取別人的信任。莫名想起了胡有為,左眼皮跳了一下,避免胡思亂想,我低頭揉了揉眼睛。
“看清楚了?是他嗎?”
“是他。”我回孫警官,“我不會忘記他的樣子。”
配合著警方登記資料,我卻心不在焉極了。明明是在處理這件事,卻總能想到招勒和胡有為。
“這個是你的吧。”孫警官把一隻用塑料袋封著的手機遞給我,“這是我們在他身上找到的。”
“謝謝,是我的。”
接過手機,打開發現有好幾個來自成澤浩的未接來電。
我起身走到角落裏,將電話撥回去,成澤浩的聲音從電話另一端傳過來:“這幾天你怎麽沒接電話啊?"
“我生病住院了,所以不太方便接電話。”
對方磕磕巴巴地追問:“那你……你現在還好嗎?”
“我沒事,你給我打電話,是因為上次我拜托你的事有消息了嗎?”
“對,上次爆料的論壇用戶,其實他的信息早已經查出來了。我也是問了才知道的,招勒先生以前通過燦哥聯係過他,不知道為什麽後麵就不了了知了。”
“也就說,招勒他其實是查過這件事的?”
“是,這件事說起來有點複雜,電話裏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我跟燦哥提起這件事,但他沒有把信息透露告訴我,他知道你一直在打聽,說想要見你。”
“見我?”我有些疑惑。
“是啊!你要現在有時間,我幫你聯係。”
“我隨時都有空。”
“那我打個電話問問他,一會兒回複你啊!”
“那麻煩你了。” 我掛了電話,站在大廳有些失魂落魄。招勒為什麽沒有選擇深究下去?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難以言喻的事情。
孫警官正坐在位置上吃早飯,見我還徘徊在原地,上前問我:“怎麽還不回去?是有事嗎?”
我滿心都是招勒的事情,忍不住想要問他:“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沒事,你問。”
“如果一個人意外去世,卻有諸多詭異的地方表明著他並不是死於意外,但在無數有力的證據麵前,似乎這些詭異之處並不成立,但又確實存在。那我該相信證據,還是相信這些詭異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懷疑這個人的死另有原因?”
我猶豫了片刻,覺得確實是他的這個意思,遲鈍地點了點頭。
“辦理案件確實要講究證據,隻有證據才能定罪。不過,所有凶案,就算是看起來堪稱完美的案件,都不可能存在天衣無縫。”他指了指手裏用塑料袋套著的水煮蛋,“你看它,是不是完好無損?”
“嗯。”
“你再仔細看。”他扒開了塑料袋,把雞蛋湊到我的麵前,輕輕地轉了半圈。
雞蛋上有很小一絲裂縫,如果不是細看以至於根本察覺不到。
“看到了嗎?”他動手按住了裂縫口,雞蛋殼從縫隙口往四麵裂開,“雖然離遠看去,它是個完整的雞蛋。但是你靠近它,仔細觀察,就會找到那條裂縫,裂縫會越來越大,而那就是真相。”
他動手剝開了雞蛋,一口吞掉了大半個來:“不過,你問這些是遇到什麽事了嗎?有事一定要告訴我們的。”
“一點小事,我隻是隨口問問。”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真是謝謝你了。”
他衝我擺了擺手,轉身端起桌上的水猛喝了好幾大口。
處理完事情,出了警局,被太陽曬得頭腦有些發懵。
我步行走了一段路,開始體力不支,氣喘籲籲地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來休息。
正猶豫著是否該回醫院,成澤浩的電話來得很及時,接通之後對方大大咧咧地在電話裏喊:“搞定了 。”
“那我現在過去。”
“在中南路21號,燦哥工作的地方,我也已經往那邊去了。”
“那一會兒見。”我關了手機,隨手放進了口袋裏。
這條路段的出租車有些少,我隨手攔下一輛,跟司機報了地址,躺在後座裏休息。
司機開著車,掃了一眼後視鏡,對我說 :“哎呦,你臉是怎麽了?用不用送你去醫院啊?”
“沒事,我走路的時候不小心摔的,已經看過醫生了。”
“大冷天的走路要當心啊,這摔一跤可不好受的。”
“嗯。”我看著前座的後視鏡,從住院到現在都沒有看過鏡子。鏡子裏的這張臉,麵頰有一大片淤青,左半邊臉腫得厲害。嘴角有傷口正在結痂,脖子上還纏著紗布。
此刻我本來是該躺在醫院的,但是一想到招勒的事,哪怕是睡覺都無法安心。
十幾分鍾後,我終於下了車。
敲了門,片刻後有人來開了門。
門開後,成澤浩站在門邊衝我咧開嘴笑了笑:“來得很快啊?”
“掛了電話我就來了。”我進了門,室內很暖和。辦公區很狹小,十幾個員工擠在成兩排,正在電腦前辦公。成澤浩帶我穿過辦公區,進了拐角處一間辦公室。
“燦哥,溫藻來了。”成澤浩喊。
辦公室的茶水區邊,那位被叫做“燦哥”的男人正在接開水。他穿著一件黃色的毛衣,毛衣穿得有些起球了。他回過身,我看見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大約三十多歲的年紀,眼睛在我身上瞄了一眼,迅速跟我打了招呼:“我是徐燦,你就是溫藻吧。”
“當初那個發帖的用戶,你需要的資料已經調出來了。”他轉身走到辦公桌前坐下來,點開頁麵,“你來看。”
我湊過去,電腦屏幕界麵登記著一串編碼,下麵寫著注冊信息和用戶名字。
“胡有為。”我看著用戶信息,默念出聲,“怎麽會是他?”
對於這個名字和這個人,我是再熟悉不過了。
“我知道他,之前有次下班的時候,我在停車場撞見招勒和他說話,我聽見招勒先生叫了他這個名字。”成澤浩說。
“我們論壇都是實名製,他是用郵箱綁定手機號碼注冊的,這裏是他的手機號碼和郵箱。”他指著電腦屏幕給我看。
我打開手機,對著屏幕拍了一張存下來。
“你找我來,是有事想告訴我嗎?”我問。從進門時,他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已經讓我看出問題了。
“我確實是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說。”他說,對我和成澤浩指了指一旁的沙發,“先坐吧。”
辦公桌一邊的木質書架上,似乎沒怎麽清理過的樣子,落了一層的灰。徐燦走過去,動手擦了擦桌子。
“這件事情說起來有些複雜,既然你能找我,肯定也看過了那篇論壇上關於李招勒的文章了,這件事成澤浩也知道。”他說著,看向一邊的成澤浩,“當時事發後,也是他代替李招勒來聯係我的。”
“沒錯。”成澤浩點頭附和,“那篇爆料發生後,招勒先生就讓我來聯係燦哥了,因為大家之前也有過照麵,招勒先生本來是想拿到證據後就直接報警的。”
“那為什麽後麵就不了了之了?”我脫口而出。這個埋在心底的疑問始終沒有得到解答。
徐燦像是有些顧慮似的,在這時候又噤聲了。他捧起保溫杯喝了口水,茶葉流入唇舌間,他咂了咂嘴,彎腰將口裏的茶葉吐到了垃圾桶裏。
“我想也許是因為那件事……是真的?所以後麵招勒先生才沒有追究。”成澤浩隨著猜測往下開口。
“不可能!”我斬釘截鐵地否認他,“我已經去問過當事人了,那篇僅僅靠著一張圖片編造的文章,根本是子虛烏有。”
“其實那個叫胡有為的。”徐燦說,“當時我也見過。”
“什麽?”我脫口而出。
徐燦起身走到門口,探身往門外望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這裏不太方便,我們去樓頂說。”
徐燦推開門,我跟著他穿過狹小的走廊。我的心情忐忑到極點了,默默跟在徐燦和成澤浩的身後爬上樓梯。
樓頂的地麵濕漉漉的,坑坑窪窪的,都是幾天前的積水。
“樓上排水一直不好。”徐燦說,“過段時間要找人過來修修了。”
“南方就是這樣,隔三差五就是一頓雨水。”成澤浩接了話茬,“我家最近都快發黴了。”
“我記得之前胡有為和李招勒見麵那一天,雨下得還挺大的。”徐燦用腳蹭了蹭地麵,“是我跟他們對接的,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裏很久了,有時候想起來總會覺得有些地方很奇怪。”
“能詳細說一下嗎?或許這些線索對我很重要。”我問。
“其實之前李招勒有來找過我,就是在成澤浩拜托我後的那天晚上。我剛處理完工作,在後台查完發帖人的信息,就把東西發過去了。本來打算回家的,誰知道李招勒直接過來了。他說要找我親自確認一下信息,我看到他當時的表情挺奇怪的,我想也許是對我發給他的那些信息有些意外吧。”
“大概和我一樣,都沒有想到是胡有為。”我說。
“他這個人怎麽了?為什麽我看到你和李招勒對他都挺驚詫的?”
提起他,我總有些沉重:“我們很早之前就認識了,現在三言兩語說不太清。”
徐燦說:“這樣啊,不過我也隻見過他一麵。就是在剛剛的辦公室,那天的雨挺大的。李招勒跟胡有為打了電話,外麵不太方便,就近約在我的公司見麵了。辦公室隔音不好。我在外麵聽見他和李招勒的談話了,不過當時聽得不太清楚,現在也記不得多少了。”
一樓除了辦公室,其他的地方都沒有開燈。徐燦站在飲水機的角落裏接熱水,周圍黑漆漆的,他費勁地從抽屜裏找出了幾包速溶咖啡,回頭隔著磨砂玻璃門,看到兩個模糊的黑影印在玻璃門上。
跟影子一樣模糊不清的還有聲音,徐燦意識到,他們在交談一些私密的事情。
徐燦倒了咖啡粉,用包裝袋卷起來在水裏攪了攪,端起來走了過去。辦公室傳來的聲音激烈起來,這一次他聽清楚了。
是胡有為在說話:“如果你報警的話,那我也就把證據交出去。”
總覺得這時不該進去打擾,徐燦瞥了一眼鎖緊的玻璃門,停在了原地。
片刻的沉默後,傳出招勒隱忍的回複“我答應你到此為止,把它給我。”
徐燦退了回去,把咖啡倒回了一旁的洗手池,打開了水龍頭假裝衝洗咖啡杯。身後傳來推門的聲響,回頭看時,胡有為已經出來了。徐燦隻看見他的背影,往大門口走去。
徐燦進了辦公室,看到招勒坐在沙發的一角,低頭慢條斯理地係著衣袖的紐扣。
眼前的情形總覺得有些怪異,卻又說不清楚。雖然曾經和招勒有過業務上的合作,但在徐燦的印象中他是一個沉默寡言、不好接近的人。當下的情況有些尷尬,徐燦想了想,找了個話題:“要不要出門喝一杯?對麵有一家燒烤店。”
招勒沒回應,徐燦又補了一句:“我請客。”
招勒抬起臉,神情很平靜:“今天謝謝你,不過我要先回去了。”
“外麵的雨還在下,一時半會兒停不了,要不然再留一會兒?等雨小了再走?”
“不麻煩了。”
招勒很客氣,既禮貌又疏離。徐燦送走了招勒,回到辦公室鎖門窗。他整理沙發時,摸到了沙發的縫隙裏夾著一塊冰涼的東西。徐燦順著沙發縫隙把東西勾在手裏摸出來,借著辦公室的白熾燈光,他看見自己的手掌裏躺著一塊冰冷的石英表。
“說起這塊表,我不清楚是誰落下的,問了員工但是沒有人認領,我就想也許是李招勒的或是胡有為的,但是斷斷續續耽誤了一段時間就忘了這件事了。”
“隻有這些嗎?”我問,“還有聽到什麽東西嗎?”
“沒有了,時隔這麽久也就記得這些。”
“很奇怪啊。”成澤浩說。
“是很奇怪,他們之間應該有秘密。”這是我的第一感覺。
下了樓,徐燦從抽屜裏拿出了一個紙盒,打開是塊掉了半條表帶的石英表:“你們誰認識嗎?”
手表有些舊了,隻剩下一邊的表帶,帶著褐色的斑,看起來髒兮兮的。
“我沒見過。”成澤浩否認了,“不過看這表的款式有些年頭了吧。”
“很熟悉。”我從徐燦手中拿過手表,手掌觸到冰涼涼的手表,才從模糊的記憶裏想起來,我之前有過這樣一塊表。秒針已經停止了旋轉,我盯著它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心情複雜地亂成一團:“以前我也有過一塊,不過我不確定是不是我的,畢竟這麽多年了,我都記不清楚了。”
“你再看仔細一些。”
我將手表翻過來,背麵刻了一道很深的劃痕,我這才確定是我的:“這塊表是我的,這塊劃痕是我之前用刀子不小心劃到的。”
這隻手表是招勒在我生日時送我的,我一般很少帶,隻不過不知道為什麽之後就突然不見了。
回到醫院差不多快到傍晚的時間了,盡管不喜歡被藥水味兒醃製透了的病房,可暫時不能離開。
在樓下買了點土豆燉肉,坐在走廊裏用勺子舀土豆吃。
土豆很甜,壓住了口腔裏的苦味。飛快地吃完了東西,我去茶水間接熱水喝,動手翻相冊,照片中有我從徐燦那裏拍攝下來胡有為的信息。我找到胡有為的電話撥過去,意料之中手機已經停機了。
我咬著紙杯看著手機上顯示通話結束的界麵,雖然是意料之中,但難免有些悵然。他似乎在躲著什麽似的,直覺裏他和招勒之間隱藏了一些不可見人的秘密,以至於讓招勒可以放棄追究。
從口袋裏摸出那隻冰冷的手表,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它已經壞掉了。
有效的線索並不多,我反複檢查從徐燦手中拿到的那些資料。手機號後還寫著胡有為的郵箱,我想試著發郵件跟他取得聯係。在郵箱裏輸入幾個字母後,收件人一欄自動提示了一串郵箱地址。
我有些錯愕,對著資料又檢查了一遍,確實是胡有為的郵箱。順著郵箱地址點進去,前幾天我收到的關於文至粵的視頻,是胡有為的郵箱發來的。
舌頭猛地被燙到,反應過來時,熱水已經灑了一身。我抖了抖上衣,倒吸了一口冷氣,接著又檢查了一次郵箱,確定了向我發送文至粵視頻的的確是胡有為。
所有瑣碎的線索到現在,開始一點點拚湊起來。胡有為的確是從宋戈手裏拿到的監控視頻,並且將它發到了我的電子郵箱。
稍微反應過來,我迅速扒開了通訊錄,撥了宋戈的電話。
“什麽事?”那邊懶洋洋的口吻。
我緊張地有些發抖:“我找到證據了,前幾天你給我看的那個錄像。胡有為確實是從你電腦裏拷走的監控視頻,”
“你確定?”對方問我。
“我確定。我查到他的郵箱了,那份視頻就是從他手裏發給我的。”
如果說之前對招勒的死因隻是單純的懷疑,而現在我敢斷定這一切並不簡單。漏洞越撕越大,我在招勒的背後看到那一團漆黑的影子,正在逐漸張牙舞爪地向我靠近。
宋戈沉默了一會兒後在對麵冷笑:“看來胡有為在背後做了小動作。”
“目前隻能先把他找出來,我聯係不到他,你知道他最近的近況嗎或是家庭住址?”
對方沒有回答:“你還在住院?”
“嗯。”
“那你先在醫院待著好了,這件事我去辦。”
我拒絕了:“不行,我好不容易追查到這裏。剩下的任何蛛絲馬跡我都不想丟掉。”
“明天。”電話中冷場了一會兒,宋戈才回複我,“明天早上我去見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