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巴拉契亞山脈

時念九走偏了的軌道要從十三天前說起。

這次出遊不同於以往,走的不是爛大街的線路。這條路線甫被開發,要的就是劍走偏鋒,荒無人煙。

說是被開發其實也不怎麽對,這裏的道路從未被修葺,沒有絲毫人工雕飾,隻是走過幾次形成了一個小道而已,很多地方甚至重新長出草來,隻靠旁邊的記號分辨。

時念九閉著眼睛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阿巴拉契亞山脈的日月精華吸入腹中,清風拂麵,帶有一股樹木的腥氣。

作為首批體驗者的感覺,就好像在和一個青澀的女孩兒談戀愛一般,她所有的美好、不為人知的笑眯眯、旁人難得一見的風采,都被你先知道了,刺激中有帶著浪漫的甜蜜。

時念九步伐輕鬆,背著沉重的登山包卻不覺得疲憊,甚至還有些飄飄欲仙。

他的眼睛像一潭清澈的泉水,特別當他凝視風景的時候,好像天上落下兩顆星星,掉進了他眼睛裏。

他想,他真是幸運的。難怪從小到大獎是一次沒中過,原來是把運氣全用在了這兒。

探索真正的野外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得有錢,得有技術,還得有運氣。前麵兩項都可以積累,最後一項可真沒辦法。

顧白立曾經問過他為什麽這麽興奮,在他看來不管是美國的山,還是英國的山都是一樣的,就算是火星上的山也不見得有什麽二般。要是仔細研究,對於他們這些學地質的來說,就隻有物質組成、內部結構、外部結構、演變曆史。

他曾不止一次吐槽時念九是作業還不夠多,否則怎麽還想看山看樹看石頭。他抱著快寫吐了論文,做出嘔吐狀。

可能,在顧白立眼裏,時念九更像一個詩人,能把什麽都看出自己的味道來。

中國北方的山少樹多石,粗狂豪爽,大氣滂沱;南方的樹山多樹茂,如翠珠落盤,精致可愛,分外窈窕。

阿巴拉契亞山脈更是在一篇普通的深山老林中鶴立雞群。山脈怒坼,綿延數裏,龍翔鳳舞,幽邃奇絕,從南到北,一氣嗬成。滿眼是翠墨的綠,低頭是幽幽峽穀,深不可測,目及更遠,又看見水流過去,時而遲緩時而湍急,波光粼粼,銀帶飛旋。

山脈像是地球的心髒一樣,飄揚在溫帶的風吹在臉上像是輕薄的紗,也像是愛人惜別的留戀,伴著少許濕氣。帶著奇妙的魔力,讓人有種一頭栽下去的衝動,隻願與美麗同眠。

他曾經問過他們的導遊為什麽不擴大團隊人數,像他們這樣走一趟,起碼十幾天,可是一次隻有九個人,就算每個人的費用都高到天價,可又能賺多少錢呢?

導遊說,因為想讓各位更貼近自然。

時念九皮笑肉不笑,小小尷尬了一下。

這位導遊叫安妮,長相普通,臉上有很地域標誌的雀斑,視力很差,而且不戴眼鏡。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大概是長期鍛煉的後果,她的腳程就算比起愛好健身的男性也不會遜色,是個美國本地人,有很重的口音。但時念九的英語很官方,這導致他們相互聽不懂。

安妮說的話從意思上聽來人文科學,但是配上一板一眼的語調和麵無表情的麵孔,著實有些違和,就好像在背課本一樣。

他們和安妮基本沒有交流,她不負責講解,隻負責帶路,甚至不會聊天。

當然導遊不會侃侃而談,並沒有對這次出行形成任何一絲的障礙,他們這九個人似乎更傾向自己玩。特別是那個瑞士人傑弗瑞,他直截了當地說討厭解說,最憎惡別人告訴他這個山像什麽,那片景色又是怎麽樣的美麗,沒了自己探索,縱然是天宮瓊宇也會失了滋味。

想來這種地方的人,本身就比較野,一個人也能玩得盡興,隻是有一個人讓他覺得很奇怪。

時念九看過去。

大約矮去一個頭的女性,身材嬌小,更顯得她身上的包像個沉重的負擔,要把她壓垮一般,跨上高石,就顯得她的腿瘦長瘦長,一用力就能掰斷一樣。

而且,年輕女性獨自出遊,本身就是特別的,更何況是身體孱弱的女性。

他第一天的時候,說自己可以幫忙拿東西,並沒有搭訕的意思,而是一個團體需要相互配合,如果有人累趴,他也很麻煩,這個天南地北的團體,因為目的相同,在一個瞬間變得榮辱一體。

隻是,他的好意被對方用無視來回絕了。

完全目不斜視,徑直路過。

時念九沒有被傷到自尊。他猜測對方可能是聽不懂中文,或者性格孤傲,但是並沒有再詢問一遍。

他不想再貼上去也正常不過。

這名女性沒有時念九想得這麽嬌弱。高強度的跋涉也沒有使她露出疲態,不管是什麽樣的路情都能健步如飛,和她的外表強烈不符。

開始下雨了。

時念九抓住兜帽的前沿,眯起眼睛。

這不是一個好的預兆。

他隱隱對接下來的旅途有了一絲擔憂,希望雨天別切斷了他的想玩樂的心。

阿巴拉契亞山脈的降水量大,地勢平坦,是天然的蓄水池,加上突如其來的強降雨,很容易發生洪水,事實上,他們進來幾天,已經看到了不少攔腰折斷的大樹,都是洪水侵襲的後果。

那樣浩大的水勢,一眨眼就被衝到幾百米外,就算附近的人想要救都來不及。

雨密濕滑,傑弗瑞驚呼著一腳滑倒,眼見著就要從坡上滾下去,時念九眼明手快,順勢就倒,一手抓住了粗壯的樹幹,一手拉住了傑弗瑞。

傑弗瑞一陣後怕,不敢亂動,就怕時念九脫力抓不住他。

大家趕緊幫忙拉人上來。

兩個人滾了一身的泥巴,其他人驚出渾身的冷汗。

雨勢越來越密,就連傑弗瑞這樣經驗老到的冒險家都難以前行,當務之急應該停止行進,迅速找到駐紮的地方。

他們開始向高處出發。

很快,一堵四五米的峭壁橫在路中。旁邊是更陡峭的懸崖,下麵河水急湍而過,回頭路並沒有可以通往高處的地方,要走到最近最近的一個分岔路口,起碼得要走一公裏。此刻下著傾盆大雨,是一個很糟糕的選擇。

幸好這麵是石頭做的,盡管被雨水打濕難免會有些濕滑,卻也比泥土糊的強多了。

時念九一馬當先,隻見他像隻蜘蛛一樣牢牢地貼在壁上,他的動作好像慢悠悠的,左腿一蹬,右腿一蹬,但是總體上升地飛快。因為每邁出一步他都從容自信,不急不緩。到無處可落腳的時候,他就把岩釘錘進去。

花了不到三分鍾就上去了。

他聽見從俄羅斯來的那對雙胞胎說,不要爬得太快。但是雨天濕滑,他不想夜長夢多,而且萬一洪水來了,也不見得比摔下來好到哪兒去。

他站在高處,掃視了一遍,迅速整理出了路線。

回到邊上,手作喇叭狀,大聲指揮:“往回走!你們沿著斷掉的樹爬上來!那邊有個坡,可以到這兒,這裏離山頂不遠了!”

雨勢實在太大,風從林中穿過,像是惡鬼哀嚎,偏偏天上又打雷,時念九扯著嗓子喊了兩三遍,才讓他們聽見了,說完以後就感覺嗓子毛毛的。

他向遠處看去,半個小時前,這裏還像世外桃源、人間仙境一樣,沒想到半個小時過後,就處在飄零之中,不由得感慨起來。

時念九不敢去避雨,生怕被閃電劈到,頂著暴雨又站了半個小時,他開始覺得不安。

這點路沒道理要走這麽久。

剛要去找他們,大部隊終於過來了。原來有人不小心摔上了,她一瘸一拐,被他丈夫艱難地扶上來。

“傷得很嚴重麽?”

時念九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抖了抖領口。風太大了,帽子不管用,雨水一個勁地往他的領口鑽,他覺得渾身都濕透了,黏糊糊得非常不舒服。

他想盡快到山頂去,窩在帳篷裏,換一件幹爽的衣服。

克麗絲忍不住哀嚎,精致的妝被洗刷地一幹二淨,露出一張平淡無奇的容顏,但是她身為女性的柔弱仍為她增添了一分美麗。

他的丈夫心疼地看著她,替她回應關切的時念九,“還行,能走,別再耽誤了,我看雨不會有停的意思。”

事實上,生活總是這樣,你越不希望發生什麽就會來什麽,當你以為自己未雨綢繆了,卻會發現自己想多了。

時念九說得不錯,他們確實離山頂很近了。製高點光禿禿地沒有樹木,而且非常平坦,前麵還有山擋住風,更怡然自得的是,五十米開外,有一條小瀑布,像銀魚一般。有點因禍得福的意思。

時念九的心情還算不錯,臉上帶著笑容,雖然不能繼續旅途,不過他漸漸發現雨中山河的朦朧美了,這樣也好。他卸下登山包,把裏麵的帳篷拿出來,液壓自動式的帳篷往地上一扔,差不多就成型了,為了應對山中變化無常的天氣,他把四個角用地釘狠狠地固定住。

鑽進帳篷,用幹毛巾把自己稍微擦拭了一下,他嚼了點東西,勉強果腹,再從帳篷裏鑽出來不免一愣。

他伸出手來。

確實是不下雨了,甚至還放晴了。

天氣突然翻臉,又突然溫柔。

黃昏的太陽落在山頭,照得山頂像鍍了一層黃金,奢靡又聖潔,小瀑布波光粼粼,閃著水晶樣的光澤,人間仙境一般的光景,像醇酒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