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微光(2)

食堂的夥食可想而知,素菜裏混雜著少得可憐的肉菜,每個人的分量還不夠塞牙縫。但現在不是挑挑揀揀的時候,每個人都像是從餓牢中放出來的。

唐杳杳正悶著頭大口咀嚼,身後忽然響起一個洪亮的女聲:“你是哪個班的?”

她一怔,放下筷子回過頭,一個二十出頭的女教官站在她身後,對她怒目而視,語氣嚴厲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你是哪個班的?”

唐杳杳一頭霧水地看著她,不知自己何處惹惱了她,老老實實回答道:“十班的。”

她恍然地扯出一個冷笑:“許教官帶的班是吧,難怪呢,軍營裏披頭散發的都有了。他不管你,我來管,給我把頭發紮起來!”

唐杳杳剛才還摸不著頭腦,此時已是又驚又懼,呆愣在椅子上和女教官大眼瞪小眼,想要解釋,但看她的樣子恐怕不會奏效。

女教官等了數秒,見她沒有動作,聲音又大了幾個分貝:“你不紮是吧?紮不紮?”第二句已經可以算吼叫了,周圍的人聽到動靜,都朝她們的方向看過來。

唐杳杳感覺如芒在背,小聲說道:“我這是短發,紮不起來。”

“怎麽紮不起來?”女教官說著,伸手就來揪她的頭發,硬生生將她從椅子上拽了起來。

她一把掀下我的帽子,找旁邊的女生要來一個橡皮筋,指著唐杳杳命令:“你現在趕緊給我紮起來,我數三個數,三,二,一!”

唐杳杳不敢怠慢,取下她手中的橡皮筋,機械地挽起頭發,混亂的頭腦中隻剩一個想法:從來沒有受過這麽大的委屈。

韓夭夭在一旁愛莫能助地看著她,張張嘴想替她說話,但看到女教官那張仿佛能吃人的臉,又嚇得不敢吭聲。

唐杳杳胡亂紮好頭發,女教官卻仍然不肯放過她,揮動著她的帽子教育道:“軍訓是來吃苦的,不是來比美的!以後再讓我看到你,你要是還披著頭發,別怪我不客氣!”

唐杳杳低著頭,忽然深深體會到了韓夭夭被教導主任斥責的感受。整個食堂幾乎所有人都在看著她出醜,而她孤立無援,這一刻承受著世界滿滿的惡意。

視界變得模糊,唐杳杳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來,鹹澀的淚水卻不受控製地順著嘴角滴落。

“教官,你這樣,不太好吧?”一個聲音忽然從女教官身後傳來,她回過頭,林穹正端著盛菜的盤子,冷冷地看著她。

女教官挑起描摹精致的眉毛,問:“你是從哪來的?沒看見我在教育學生嗎?”

“我就是看到了,覺得不合理,才為她鳴不平。”林穹平靜地說,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在我看來,她不過比短發稍長了一點點,或許她自己也沒意識到,這有違軍營的規矩。不知者無罪,沒有必要鬧出這麽大動靜吧?何況,我們的教官尚且沒有說什麽,你又怎知她的想法是這樣虛榮?”

女教官嘲弄般勾起唇角,一雙丹鳳眼上挑:“犯了錯受罰天經地義,還輪不到你來指指點點。想英雄救美是嗎?再多管閑事,我連你一起罰!”

林穹不為所動,冷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你是教官,就可以把學生罵得狗血淋頭?人人平等,尊重和禮貌是做人的基本。而且,你也並非素麵朝天,作為教官,不是更應該做出表率嗎?”

此話出口,周圍的不少同學都有些嚇到了,看向他的目光裏又是驚詫又是佩服。唐杳杳的內心也受到了小小的震撼,想不到林穹真的什麽話都敢說,卻比梁非凡式的盛氣淩人技高一籌。幾個男生甚至鼓起了掌,被女教官一瞪,又都縮起脖子不敢造次。

“想在我頭上撒氣是吧?我待會就去告訴你們學校領導,看看到最後誰治得了誰!”撂下這句話,女教官氣勢洶洶地大步離開。

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後,唐杳杳才敢抬頭,抹去臉上的淚痕,感激地對林穹說:“謝謝你替我說話,要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林穹沉默地盯著她,半晌,曲起食指在她額頭上一彈:“蠢!”

唐杳杳摸摸被他彈到的位置,愣愣地看著他。

“之前沒看出來,你有這等逆來順受的本事。”林穹的語氣似是責備,漆黑的雙瞳看不出情緒,“連維護自己的利益都不會嗎?”

“我沒有你這麽好的口才,也沒有和她針鋒相對的膽子。”

林穹低頭看看表,又環顧人滿為患的食堂:“被耽誤了這麽久,飯都沒吃上。”

唐杳杳識趣地讓出座位:“坐這吃坐這吃。”

林穹瞟了一眼,繞過她向鄰桌走去:“算了,你看你梨花帶雨的,我要是再搶你的位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欺負你。”

唐杳杳看著他落座,也坐下來,韓夭夭貼心地幫她戴好帽子,又將幾縷碎發挽到耳後:“杳杳,你還好吧?你的感受我最理解了,別把她的話往心裏去啊。”

她點點頭,沮喪的心情有了些許緩和。

“不過,這林穹看起來冷冰冰的,沒想到是刀子嘴豆腐心,看你有難,馬上就來支援了。”韓夭夭若有所思地說,“你跟他才認識一天,感情就升溫到這種地步了?”

“夭夭你別瞎說!他那種腹黑毒舌精分男,我躲都來不及,還能跟他經營什麽感情?”

“就許你說我跟梁非凡,不許我說你和林穹啊?”

唐杳杳剛想反駁,忽然想到了什麽,在食堂搜尋了一圈,無果後問道:“梁非凡呢?我好像一直沒有看到他。”

韓夭夭撇撇嘴,說不清是不滿還是不屑:“他沒有參加軍訓,那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怎麽會來這種地方曬成人幹。”

唐杳杳想了想,讚同地點點頭:“也對,估計他家的馬桶都是鑲金的,鞋底根本沒法沾宿舍地板。”

韓夭夭拍拍她的肩,麵帶惋惜地說:“他要是來了,整個營的教官都得被他得罪一遍,夠幫你出氣的了。”

午飯後有一小時的午休時間,她們回到宿舍時,空調不知何時被人打開,房間裏充盈著充足的冷氣,因溫度帶來的浮在胸腔中的濁氣,頃刻間消散了。

同一間房的十幾個女生本著相互熟絡構造和諧小圈子的目的,圍成一圈玩真心話大冒險。唐杳杳和韓夭夭都有些疲乏,婉拒了她們的邀請,用被子捂住耳朵倒頭就睡。

午休時間很快過去,唐杳杳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吵醒,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就見正對著我的床鋪的門處站著午飯時找她茬的女教官。她連忙背過身去,將頭發揉弄得淩亂不堪,暗暗祈禱不要被認出來。

女教官沒有注意到她,聲音響徹宿舍:“都醒一醒!十五分鍾之後在老地方集合!順便說一聲,我是九班的教官,也是管理這個宿舍的教官,有什麽事都可以找我。”

唐杳杳在內心咆哮:真是冤家路窄,怕什麽來什麽,隻怕這七天都沒好日子過了。

下午的訓練內容單調乏味,站軍姿和走正步交替進行,但仍然十分消耗體力,許多女生的皮膚都被曬得通紅。

吃完晚飯結束晚訓,時間已近八點。大家行屍走肉般回到宿舍,來不及歇息便抱著塑料桶和換洗衣服去衛生間門口排隊了。

唐杳杳如一攤爛泥般癱軟在**,靠著牆拿出薯片嘎吱嘎吱。

上鋪忽然探出一個腦袋,韓夭夭倒著臉問她:“杳杳,你不去排隊嗎?”

她無力地擺擺手:“我等她們都洗完了再去洗。”

“好吧。”韓夭夭有些無奈,又提醒她,“宿舍十點鍾就熄燈停水了,你要快點哦。”

解決掉一包薯片後,唐杳杳本欲打幾盤遊戲疏解一天的疲勞,奈何女教官不停地進進出出,不給她任何機會。

韓夭夭還在排隊長龍裏滯留,唐杳杳找不到人聊天,也沒帶除手機外的娛樂產品,百無聊賴之下,悄悄溜出宿舍,打算熟悉一下周邊環境。

剛行出幾十米,左肩就被人輕輕一拍,她回頭,身後卻沒有人。唐杳杳奇怪地轉回身,右邊忽然竄出一個人影,在昏黃的光線中猶如鬼魅顯形。

唐杳杳被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後退兩步,待看清來人後,翻翻白眼吐出一口氣:“林穹,怎麽又是你?大晚上神出鬼沒的嚇唬人啊?”

林穹兩手插在口袋裏,淡淡地回答:“宿舍待不下去,出來透透氣。”

她略一思忖,男生宿舍定是鑼鼓喧天雞犬不寧,沒準還有溢散的不明氣味,林穹想要做到如入無人之境專心寫稿子,的確十分困難。

“這幾天,沒法寫稿子了吧?”她問。

林穹瞥她一眼:“彼此彼此,要是宿舍裏有打遊戲的條件,你也不會在這裏遇到我。”

“你這家夥,耳朵長的還挺遠。”開學那天她和韓夭夭的聊天內容,林穹一定聽得巨細無遺,因此得知她有遊戲癮。那時明明見他認真的在本子上寫寫改改,沒想到看著兩耳不聞窗外事,實則耳聽八方滴水不漏。

林穹聽懂了唐杳杳的暗示,卻不見心虛:“我離你就二十厘米,想聽不見都難。”

他悶頭走在前麵,很快就和她拉開了距離。唐杳杳小跑幾步跟上,問道:“你去哪啊?”

“去嚇唬人。”

“……”還挺記仇。

她換了個問題:“學校領導沒有找你麻煩吧?”雖然昨日見識了他的陰晴不定,今天又見識了他不紳士的行為,對他的好感已經消磨殆盡,但他畢竟幫了自己,若是因此受到處分,她也會良心不安。

“沒,我估計她就是逞一時口舌之快,事後就忘記了。”林穹說。

唐杳杳點點頭,若真是如此那就再好不過了。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走出了宿舍區,前方的燈火越來越零星,道路也越來越曲折幽靜。兩人默不作聲地走了幾分鍾,就在唐杳杳嚴重懷疑自己即將被拐而忍不住開口時,林穹偏過頭說道:“帶你去個地方。”那語氣,好像確定她會隨他去一樣。

林穹領著她步入一條僻靜的小道,這裏是整個軍營為數不多的樹木豐茂的地方,旁生的枝丫融於濃稠的夜色之中,幾乎遮蔽了整片天空。林穹的背影隻剩一個模糊的輪廓,唐杳杳能聽到他的呼吸,鞋底與地麵的摩擦聲,知道他就在她的前方不遠處,這多多少少讓她安心。

但前路未知的危險,仍催使她停下了腳步。“林穹,還有多遠啊?”在險些被樹根處生出的藤條絆倒後,唐杳杳不再往前走,有些畏懼地問道。

林穹回頭看了她一眼,但唐杳杳想他什麽也沒看清。“不遠了。”他停頓了一下,“害怕了?”

這家夥看穿別人用的一定不是眼睛。

“害怕的話,我勉強把衣角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