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遊仙兒·讓他先來
一行人以林嫂打頭，押著陸少川，抬著吳婉，從後門偷偷出去，繞著清晨的市井走，一路避開百姓們的目光，直奔後山而去。
“喜兒她娘，你也來求神啊！”
“家裏那位非要個胖小子，對我們母女打罵得厲害，我也是沒法兒……”
蜿蜒山路之前，候著許多七嘴八舌說話的婦人，各自牽著自家的女娃娃，有滿麵風霜的老婦，也有初盤頭發的少婦，每個人手腕上都戴著個海棠鐲子。方才說話的“喜兒她娘”便是個外表怯弱纖細的少婦，一個麵黃肌瘦的小姑娘躲在她身後。
婦人們見了林嫂，紛紛讓開條路，喜上眉梢地湊過去寒暄，露出些敬畏的神色來。
“林嫂，怎地還帶了兩個男子過來？曆來可就沒有男子上山過……”
“哎呦，這位莫不是……仙家！”
“人是我帶來的，我找送子神有事。”遊仙兒淡漠開口。
陸少川則一身狼狽，剛被家丁放開，就隨後被兩個壯碩農婦給押了下來，稍有掙紮便引來一陣抓撓。他踉踉蹌蹌地被推著往山道走，女娃娃們則牽著各自娘親的手，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窮道士，那個叫做喜兒的小姑娘走過來，拽拽他的衣袖：“哥哥，你沒事吧？”
陸少川笑了笑：“沒事。”
看著小姑娘天真的神情，他忽然一陣心酸，這小姑娘，怕是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吧？其實他也不知“獻祭”是如何獻，但必定不是什麽善意的方式。
山中冷氣浮動，隱隱欲雪，幾個抬屍的婦人們哆哆嗦嗦，險些將屍體從擔子上掀翻下去。吳婉的屍體在地上滾了滾，喪服沾染許多泥土，又被婦人們費力抬起，繼續往前走。
陸少川回想著這姑娘生前的一顰一笑，心中悲涼：“她人已死，你們何苦再為難她……”
這話引來旁邊一婦人譏笑，細音道：“哎呦呦，難不成道長你相中她？”
陸少川心中惡寒，旁邊始終一言未發的遊仙兒微微皺眉，冷聲道：“閉嘴。”
婦人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語。
隨婦人們一路前行，盡頭枯林處顯出座莊嚴的古廟來，陸少川細細觀察，這廟儼然年代久遠，牆皮已掉了漆。繼續往正堂裏走，兩人高的送子神像首先入目，爐中白煙嫋嫋，兩旁侍立許多那日見過的鬼麵海棠衣人影。
他微微仰頭，隻覺得這放大版的神像更顯陰森，座下那些哭笑的男女嬰孩更栩栩如生。
神像正前方的台子上，則端坐著個一動不動的天師，戴笑容鬼麵，衣著比其他人更華貴莊重些。
婦人們牽著女娃娃們進去，紛紛露出神聖而虔誠的神情來，對著鬼麵天師拜下去，女娃娃們不懂，也跟著胡亂下拜。
隻有遊仙兒與陸少川遠遠站在後方，盯著這詭異的一切。
“縣裏的女人……每年都來這地方？”陸少川喃喃道。
遊仙兒不語。
台子上那鬼麵天師呼一聲立起，將兩人嚇了一跳，隻見他麵具後念念有詞，手舞足蹈起來，仿佛小男孩騎竹馬戲耍，揚聲道：“功德無量——”
林嫂率先站起身，往功德箱裏投了幾錠銀子，婦女們也連忙跟著投錢，或多或少，大至銀子，小至銅板，又再三拜了拜。
鬼麵天師徑自轉身，往古廟後而去，身後跟著眾多鬼麵人影，婦女們在他的帶領下，也紛紛往廟後而去。
陸少川被人從身後猛推了下，踉蹌著被幾個婦人拽向廟後，遊仙兒安靜地跟上。原來這廟後還有一段山路，沿途枯樹成林，多年來走得人太多，土道已成小徑，約莫走了半盞茶的功夫，盡頭無路，最前方那些鬼麵人終於停了下來。
一股極難聞的味道衝入鼻尖，熏得遊仙兒直皺眉，胃裏翻江倒海，他以袖掩唇，勉強忍下。
他再熟悉不過。
這是……屍臭。
陸少川愣愣地看著正前方。
前方別無他物，隻有一口廢棄的枯井，井口出奇地寬，陣陣臭味正是從井裏飄出來的。
枯林、鬼麵人、枯井。
陸少川在心裏打個哆嗦，裏麵不會爬出個貞子吧？
鬼麵天師一抬手，指向那枯井，眾多鬼麵人紛紛圍在四周，透過麵具，冷冷注視著場中眾人。陸少川忽然隱隱預感到即將發生的一個恐怖場景，過度震驚之下，他甚至暫時失去思考能力，隻愣愣地注視著林嫂走上前去，虔誠地念叨著。
“保佑我吳家有後，保佑我兒平安歸來……”
幾個婦人抬起吳婉的屍身，往井邊走去。
陸少川如夢方醒：“住手——”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姑娘的屍身被丟入井中，最後一片衣角也墜入井中，再尋不見痕跡，井內傳來悶悶一聲響，林嫂的表情漸漸轉為狂喜，輕輕撫著自己的肚子，仿佛裏麵已有個兒子一般。
兒子……她的兒子……
天師又一指井內，揚聲道：“井下神靈已將她轉世，下一個！”
“月兒她娘，你來吧！”
“不不不，你來吧，早得貴子！”
這些婦人扭扭捏捏，彼此謙讓起來，被牽在手中的女娃娃們眨眨眼，她們尚年幼，不懂發生了什麽，有幾個稍大些的孩子已明白不是好事，大哭起來：“娘，娘，回家……”
最後被夫家逼迫最狠的“喜兒她娘”被眾婦人謙讓推出來，這個纖弱的少婦牽起喜兒，在陸少川驚恐的目光裏，一步步往枯井而去。
這些人，是要把活生生的孩子也丟在井裏麽！
少婦步步走著，眼神像是一步步走向救贖，眾婦人由衷地向她投去欣慰的目光。
遊仙兒的手藏在袖下，已是顫抖不止。
“娘，娘……我不要進去，好黑……”喜兒目睹了方才吳婉的一切，感到驚恐，哇哇大哭。
這哭聲撕心裂肺，刺得陸少川心中發顫，他顫聲高喝：“你們也是女人啊！”
陸少川厲喝：“你們也是從姑娘家長大啊！”
“喜兒乖，喜兒乖！”少婦一咬牙，抓緊了喜兒的手，快步往前走去。
“娘……”
喜兒不住哭鬧，聽見陸少川的喊聲，忽然本能地抓住一線希望，拚命轉過身來，朝著他大哭：“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放開她！”陸少川被幾個婦人拚命押下，他掙紮不止，身上幾處傷口被婦人抓撓出血，喊得嗓音嘶啞，“你們他媽的都是畜生！畜生！”
遊仙兒上前一步：“住手！”
與送子神同為仙家，他這一句頗有效果，鬼麵人與婦人們皆愣了愣，朝著他望過來。喜兒她娘愣愣地回過頭，停下步伐。鬼麵天師暗暗做了個手勢，四周鬼麵人立刻做出戒備動作，殺機四伏。
遊仙兒壓著怒意，一指喜兒她娘：“放開她！”
喜兒她娘哆哆嗦嗦地放開喜兒，喜兒立刻往人群裏跑回去，冷不防被鬼麵天師一把拽住，她愣愣抬頭，看著那說不上是哭與笑的鬼麵，嚇得不敢哭出聲。
陸少川愣愣地看著遊仙兒，這神棍何時有這麽充滿氣概的一麵了？
遊仙兒手臂一揮，轉而指向旁邊的陸少川：“讓他先來！”
有這麽一瞬間，陸少川很認真地考慮，要不要拉著他雙雙舉身赴清池。
眾鬼麵人麵麵相覷：“……”
四下殺機隱去，鬼麵人靜靜立在四周，目送著這兩人。遊仙兒領著陸少川，一步步往井邊走去。
喜兒睜大眼睛看著他，低低發出哭聲：“哥哥……”
婦人們哪裏見過大活人自己往井裏跳，紛紛踮腳張望，看著站在井邊的那兩人。陸少川忍著衝天的屍臭，往井裏瞧了一眼，漆黑不見底，卻依稀可見許多枯骨與殘破衣料，他“臥槽”暗罵一聲，一陣反胃。
遊仙兒也跟著往裏瞧了一眼。
二人險些同時幹嘔起來。
鬼麵天師：“……”
陸少川轉過頭，眼神決絕、痛心，又帶著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不可置信問道：“你、你認真的？”
遊仙兒點頭，語氣無情且霸道，輕蔑道：“我認真的，我不需要你了。”
“你好狠的心。”陸少川把心一橫，冷冷一聲笑，語氣淩厲，一字一頓道，“遊、仙、兒，今生我記住你了，待我重生歸來，必百倍奉還，讓你不見天日！”
“好，我等著。”
鬼麵天師：“……”
鬼麵天師忍無可忍：“你們有完沒完！”
他驚覺失態，連忙輕咳一聲，清脆撫掌，兩個鬼麵人立刻衝上前來，左右抓向陸少川，欲將他掀入井中。
陸少川將麻繩一抖，那早已被割開刀口的麻繩刺啦一聲開裂，無聲落地。他接過遊仙兒遞來的明晃果刀，朝前一劃，割斷一鬼麵人的咽喉，另一人心中駭然，冷不防被遊仙兒抬袖彈了兩枚彈丸在衣上，觸及體溫，轟一聲燃起。
“火，救火啊——”
陸少川順勢一腳，把那慘叫的鬼麵人踢下井中。
兩人並肩站定，冷冷望向四周鬼麵人。
遊仙兒竟毫無征兆地與道士聯手，所有人都未料到這驚變，一時婦人驚恐，天師震驚，鬼麵人發怔。
山風呼嘯，愈發冷了起來。